卫茗一脸的不屑清晰映在景虽的眼里,只见他眉头微微一皱,弯腰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块,一言不发开始刻树。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本该是惬意的场景,偏偏“咯吱咯吱”磨木头的声音违和地夹杂在其中。

卫茗被他冷在一旁,摇了摇头,径直走到坑边,躬身把其中一只竹筛捞起来,嫌恶地拍了拍上面的茶叶渣子,转身正要扔进桶里,却听太子殿下又召唤了:“卫茗,你过来。”

“是。”卫茗赶紧甩了竹筛,狗腿地跑过去。

景虽吹着满手的木头碎渣,头也不抬指了指树干,“靠着树站。”

“哦。”卫茗闷着头上前,额头往树干一抵,面树思过。

景虽抬头,迎面便见眼前那坨弯腰驼背仿佛要抱树自尽的身影,眼角抽了抽,“卫茗,你成心跟我过不去?”

“奴婢不敢!奴婢已认识到错误!”卫茗连忙凑近了几分,整个胸直接贴上树干,顿时只觉背脊泛凉,身后一阵毛骨悚然。

“…”景虽扶额,充分意识到了沟通障碍所带来的痛苦,忍住抬脚踹向她*的冲动,努力平心静气道:“你转过来,背靠树。”

卫茗不明所以,乖乖照做。方一转身,太子殿下整个人便贴了上来,于咫尺间居高临下睨她。

“…”卫茗檀口微张,对此场景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利用身高复仇来了!

她懒得与他计较,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哪知对方不让她得逞——“不准动,看着我。”

“…”这绝对是赤果果利用强权,强迫人直面鄙视的行为啊!

卫茗不甘不愿地回头,抬起眼眸,原本想偷偷趁他不注意甩他一记眼刀,哪知却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

景虽静静看着她。那一双灰眸,经过四年光阴的洗礼,并未污浊,反而像是洗去了他当年所有的无助,迷茫和空洞,露出洞察人心一般的透彻明亮。

明明看着清澈见底,卫茗却觉得自己好似一不小心跌入其中,在这片沉沉的目光中,如同溺水一般不可自拔。

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再好的伪装,都会无处遁形。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也有这样的眼神了?

景虽在她沉沦的刹那间勾起薄薄的唇,手肘抵着她耳侧的树干,倾身一点一点靠近,遮去了卫茗头顶大片的阳光。

阴影笼罩下,卫茗眸光一颤,睁大眼愣愣看着眼前的俊颜越来越近…好似她只要一踮脚,他的薄唇便能吻上她的鼻尖。

吻…?!

这念头一闪而过,卫茗如梦初醒,顾不上尊卑有别,抬起双掌贴着面前的身体一推,直直把人推了开。

还未等她平息乱成一团的思绪,太子殿下先悠悠开口了:“好了,现在我在你上面了。”

“呃?”卫茗显然没清醒过来。

景虽扔开手里的小石块,拍了拍满手的碎屑,朝她伸出了手。

这架势…该是要洗手了吧?

面对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伸手党,卫茗着实有些吃不准他的意图,于是出声确认道:“殿下,是要洗手么?”

太子殿下大度地赏了她一记称许的点头。

“奴婢这就带您去。”卫茗对于此人不好伺候却偏偏赶不走,仿佛赖定了这里的事实表示认栽,无奈地走向木桶,正准备收拾收拾一起带回去,哪知一双手快过了自己,于自己眼前捞走了两只沉沉的木桶。

卫茗直直望着方才加大了她工作量的太子殿下一手夹一只木桶,仿佛夹两棵菜苗一般轻松自如,与他长期养成的行姿有一种不搭调的违和。只见他理所当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或许没听到动静,回头不解地望着她:“愣着做什么?”

“奴婢在思考。”这种诡异的场景,一般人接受不来好么!

“思考什么?”

“思考…奴婢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抱住殿下大腿,高喊‘奴婢不敢劳殿下大驾,请殿下不要折煞奴婢了!’比较好。”卫茗托腮,一字不漏将心中所想托出。

“卫茗,有时候你少想一点,你我都能轻松愉快很多。”

“由不得奴婢不多想啊。”卫茗摊手,“就算殿下是自愿的,落在旁人眼里奴婢那也是使唤殿下的主儿,万箭戳心的死罪来着。”

“既然如此,你可以冲上来抱我大腿了。”景虽顺着她的话,自顾自地点头。

“可是…”卫茗凉凉瞥了他一眼,一个转折:“这儿没有旁人,既然殿下乐意,奴婢何苦要委屈自己?”

“我不乐意。”景虽简单明了给出了心头的想法。

卫茗挑眉:“奴婢见殿下扛得十分欢快来着…”

“但比起这个,我更加不乐意…”…不乐意看着你,笨重地抱着两只大桶,一步一掂地往前走,活得那样努力而辛苦。

“嗯?”

却见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想继续说下去,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竹筛,使唤道:“竹筛你自己拿。”语罢捞着两只木桶轻车熟路往水源处走。

“…”话说到关键点就打住是要闹哪样啊!

卫茗咬牙摁下被他吊起的好奇心,怨念道:“殿下,据说被奴婢伺候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您做好觉悟了么…”

太子殿下停步回头瞥了她一眼,刻意学她掂了掂手中的木桶,不答反问:“卫茗,依你看,现下到底是谁在伺候谁?”

卫茗顿时悟了——敢情太子殿下无事献殷勤,打的是这个算盘!

毕竟,哪有主子帮下人做事的?

一念及此,卫茗颇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殷勤”,经过树干时,无意识地抬头瞥了眼。

哪知这一瞥,当即让她愣在原地——经过岁月沉淀已显沧桑的树皮上,已落下了崭新的两道划痕,一高一低。

卫茗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他贴近自己时,仅仅为了在她头顶正对的树干上划线,哪晓得自己这般没出息,竟在与他咫尺相隔,气息几近相通的刹那间走神,彻底忽略了他的动作…

定睛一瞧,高的那道旁边一如四年前,刻下了一个“虽”字,字迹苍劲有力,一眼便可窥出下笔者是何等的底气十足。

一瞬间,记忆又回到四年前,她叉着腰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虽”字笑嗔:“小虽虽,你的字好难看。”

十二岁的少年默默瞪她一眼,一脸不甘心地回道:“反正我三年后会超过你,无需写那样工整,岁月会替我抹掉它!”

哪知岁月不曾好心替他抹掉,反而抹掉了她的名字。

偏上的那一道旧刻痕旁,浅浅的“茗”字早已被树皮上的苔藓覆盖,就仿佛她这个人,从他生命中一点一点淡掉,从来不曾出现。

如果不是这棵大树,又有谁还记得,四年前,他们曾在这里,留下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既然已经淡掉…“为何又要重新开始呢?”卫茗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那个苍劲的“虽”字,刻痕边缘的树渣刺进手指中,留下一点点刺痛。

如同回忆。

——“我是卫茗,这里的掌饮,你呢?”

——“…虽。”当初十二岁的少年显然还不擅长撒谎,姿势有几分僵硬地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

“原来是‘小虽虽’啊。”她自顾自给他安了宦官一样的称呼,不意得到少年一记不满的眼神,本以为他会出声阻止她这样称呼他,哪知他只是抿了抿唇,默许了她赋予的称呼。“小虽虽是哪个宫的?”

“明月宫。”他十分诚实地报上了自家宫殿名称。

“原来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听说皇后娘娘人超好,待人又温柔,在她手下办事一定很幸福对吧?”

“嗯。”他点点头,听到她对自家娘亲的称赞,景虽表示十分受用。

“可是…”她原本表情丰富多彩的脸一沉,“听说娘娘病得很严重,大家都说娘娘活不过…”

“不会的!”他激动地站起来,义正言辞打断她:“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不明他激动的源头,只以为是因为皇后太得人心的缘故,于是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嗯,皇后娘娘积了那么多善德,一定会福泽万年的。”

“我不奢求她能万年福泽…只想她现在快快好起来。”少年一向澄澈的眼眸多了几分黯淡,“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入药…”说了半天,话题又绕回两人初见时的第一句话。

“好,”她十分爽快地应下,“日后你若要茶叶渣,别去坑里挖了,也不干净。随时来我这里取吧,我每日替你留一罐子。”

“真的…可以?”少年小心翼翼确定,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中的希冀之光一览无余。

“包在我身上!”她拍胸,“举手之劳而已。”

“我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他淡淡解释。

“我不是别人,我是卫茗。”她信誓旦旦道:“我不怕被你麻烦。”

哪知…一语成谶。

她便如此这般,被麻烦缠上了…

一想到此,当真悔不当初!

再想到这位主,为了一不明…据说很贵重的物事,还会时常光顾这里,卫茗顿感前途黑暗。

这个孩子到底是在这里埋了什么贵重物事…

如果当真十分珍贵,恐怕早已被人挖走了,哪还巴巴等着他四年之后,故地重寻?

在卫茗看来,这就等于他很可能会为了一件徒劳无功之事,在此地长期逗留。

这绝望的人生!

为了脱离苦海,升职挪地是唯一的途径。

伟大的太子殿下,又一次深藏功与名,成功激发了她往上爬的斗志!

卫茗斗志昂扬地握握拳,眼见着百里景虽已兀自夹着木桶消失在转角处,她躬身刨开坑中的土渣,将一点点在稀泥中下陷的另一只竹筛捞了起来,正待离去,坑中一抹不和谐的闪亮,成功夺取她的注意力。

卫茗连忙甩开竹筛子,好奇地将那物事完完整整刨了出来,随即身子猛地一震。

这是一截上好的木头,可似乎因为长期浸泡在泥坑里,已失去了它往日的颜色,显出枯黄与*。

但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却是它最初抓住她注意的闪光处——在这截木头上端,绑着一朵珠花。

正是她四年前遗落的那朵。

景虽放下木桶,回过头。

卫茗没有跟上来。

日西下,天幕渐沉,库房显得有些昏暗,但隐隐约约可见角落里那成堆的茶碗茶壶,一如之前来时的模样。

宫里每天有几百张口要喝茶,也就是说,几百只茶碗等着卫茗清理。如果遇上挑剔一点的主子,早上漱口一杯,早饭完一杯,凉了又换一杯,那么这数目便绝对不止他估测的数量。

这一切,需要她一个人完成。

他只能看着,一点也帮不上。

这个后宫,都是他父皇的,他没有任何的权利去干预,只能通过闻香姑姑暗中操作一二。

几个月前,他以“把卫茗调出净房”为条件,接受了闻香姑姑的建议,接纳了叶贵妃送来的宫女。

闻香姑姑的原话是:“叶贵妃第二次送人来,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往外轰了。若殿下当真不喜,也可不给侍妾的名分,随便扔个女官的名分也可,日后也能轻松摆脱掉。想来叶贵妃送人来,也不是为了那点名分。”

他一一照做,卫茗也成功脱离了粪坑,跳进了茶叶渣子的坑…

左右都是坑。

卫茗就是个坑货…

“快些爬上来吧。”他看向院子的方向,喃喃自语,“我等你爬上来。”

没有跟她再次碰头,他悄悄然走出司饮司,穿过尚食局的庭院,大门近在眼前,却有一宫女迎面走来。

他颇是自然地斜斜挪了一步,半个身子贴向墙角,微弯背脊,脖子一沉,埋头的瞬间窥见了来人腰间那条粉色的腰带。

尚食局的四十八掌之一。

如果没猜错,应当是为难过卫茗的人之一。

一念及此,漠然的表情有了一丝生气。

他紧紧握住隐藏在袖中的拳头,猛地抬起了头。恰巧此时来人与他擦肩而过,他这一抬头,吓得对方往后跳了一步。

陈掌衣拍着自己的心口低低“啊”了声,只觉自己的小心脏快蹦到嗓子眼了,定睛一瞧才知方才恍若无物的墙角站了个人,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黄昏暗光中不甚明晰,仅可看见其侧脸与那只灼灼生辉的眸子。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陈掌衣稍稍平复下来,骂道:“死太监缩在墙角装鬼啊!要是老娘被吓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景虽抿唇盯着她,沉默不语。

“…”陈掌柜斜了斜他那只幽幽闪烁的眸子,一股子诡异的阴寒由背脊窜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又骂了两声便赶紧往亮堂之处走去了。

景虽目送她逃也似的飞快离去,最终松开了拳,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像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尚食局。

想来好笑得紧,宫女们将他吹得英明伟岸,跟神祗一样不可非凡,重大场合出现在内宫时,一个个红着小脸偷睨他,恨不得整个人贴上来伺候。谁曾想,他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

她们认得的,究竟不是他,而是“太子殿下”。

母亲林皇后去世前,他还不是太子,他还只是宫中多余的存在。

不会有人多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想千方百计往他床上送女人。

一抬头,东宫已至,他又不得不去面对一些不想见的人和事。

比如…

“殿下,”软软柔柔的娇唤成功剥去了他一声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偏头想转弯,哪知对方不依不饶迎上来,“您去哪儿了,让奴婢好找。”

刺鼻的香粉味扑面而来,他默默退了一步,躲开她,颦眉道:“柳令人,找我似乎不是你的工作。”

话音刚落,便有人奔出来迎合:“殿下,你让小的好找!”只见关信屁颠屁颠上前,成功挤掉了柳妆站的位置,擦了擦鼻尖的汗苦笑:“我的殿下喂,您下次能不能换个大红色的衣服,这样多显眼…”

“我不喜艳色,你知道的。”景虽拨开他的头往书房走。

“可是殿下喂,您要选能不能别选个跟小的一样的服色?”关信狗腿地跟在后面,抱怨:“您说小的穿这一身显得不起眼,还可怪这衣服不好看,您将这身墨绿穿出这股味道让小的情何以堪…”

“什么味道?”景虽下意识闻了闻自己,难道有茶叶味?

“不能直视!”关信一脸正经地给了这四个字评价。

“所以就无视了,”景虽坐下,抬眸瞥了他一眼,“原来这才是你常常找不到我的原因。”

“小的绝无此意啊殿下。”关信哭丧着脸,“小的明明是夸您风姿潇洒气度不凡那在人群中是颗闪耀的星星不可直视。”

“你连星光都不能直视了?”景虽顺着他的话,故作错愕,“看来的确是眼睛出问题了,难怪会看丢了我。”

“殿下…”关信苦脸状。

“什么时候叫罗生给你来看看,”景虽自顾自地点点头,笃定道:“这是病,得治!”

就在这时,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殿下,奴婢送茶来了。”

“老远的就叫唤,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不?”关信嫌恶地往太子殿下挪了一步,刻意显示亲疏。

身为太子亲信,他从头到尾为太子殿下制造“事后”现场,自然知道此女跟太子殿下八竿子没一毛关系,偏偏此女难缠得紧,赶不走骂不得,叶贵妃的人,就算名头挪到了东宫,叶贵妃的威信仍在那里,让人敬畏。

“…”柳妆自知关信不喜她,也懒得跟他计较,心里悱腹了两句,面上继续扬着完美无瑕的笑容,端着茶杯莲步娉婷到景虽身边,青葱玉指一翘,优雅地放下茶碗,“殿下,喝茶。”

“…”景虽目不转睛盯着这碗茶,不自禁想起那一坑的茶叶渣子,顿时有些反胃。

柳妆见他神色不快,以为他嫌弃,连忙道:“茶是奴婢沏的,奴婢手艺不好或许不能令殿下满意,但请殿下指出,奴婢愿尽毕生心力让殿下满意。”

奴婢…沏茶…

同样的自称,同样的事,换一个人来做竟是如此的让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