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从声音辨不出来者何人,但璇璇的反应已一目了然,卫茗理了理双肩被捉得皱巴巴的衣料,埋头朝着男子屈膝一礼,“罗太医好。”

“卫姑娘也在啊。”一心只看得到段璇璇的温柔男子这才注意到卫茗的存在,温温淡淡朝她笑了笑,表示友好,“卫姑娘手指好些了么?”

“承蒙太医惦记着,好多了。”卫茗说完,不留痕迹退了一步,准备把空间完完全全留给“我的眼中只有你”的两人。

哪知刚刚退出一小步,便听一流里流气的声音从罗生背后响起:“小卫茗你不厚道,我也治过你的手,怎就只跟罗生一人打招呼?”

卫茗身子微震,心跳漏了一拍,埋着头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抬头以一记平常得无可挑剔的笑容迎上,屈膝又是一礼:“夜太医,你藏得太好了。”

叶之夜从罗生背后大摇大摆上前,居高临下贴近她,摸着自个儿下巴玩味打量着:“哟,一年不见,小卫茗倒是出落得跟那牛粪上的鲜花一样了嘛?净房果然养人。”末了又回头朝着段璇璇补充道:“顺便也夸了你。”

“…”卫茗表示,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着边际。

犹记得此人当初的自我介绍——“叶之夜,落叶的‘叶’,”前句甚是正经,后句在他瞄了一眼她手上当时拎着的夜壶桶后,瞬间奇葩:“第二个夜是夜壶的‘夜’。”

喂!有人会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时跟夜壶扯上边的么!——这绝对是卫茗当时的第一感想。

但也由此,她深深记住了这个,明明吊儿郎当,却在为她医手时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的男人。

认真的男人最迷人。

那一瞬的迷人,抵过了此人之后数年千千万万的无赖耍痞。往后无论多少次见到他,她都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到想落荒而逃。

一如此时。

在叶之夜的注视下,卫茗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偏头问段璇璇:“璇璇,你继续说,‘其实’什么?”

“啊?”段璇璇傻呵呵地从罗生的温柔眼神中挣扎出来,“其实什么?”

在罗生面前问,卫茗心知多半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但为了镇定下来,她不依不饶问道:“其实太子殿下什么?”

果然,只听罗生不自然地低咳了两声,暗示味十足。

于是,在罗生的指示下,段璇璇乖乖地装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反问道:“茗姐姐,你很关心太子殿下哦?”

卫茗眯眼觑她一眼,又幽怨望了望正抬头看天的罗生,默默道:“我刚刚看璇璇你很急切想告诉我,怕你憋着难受,特意配合你而已。”

“噗哈哈。”叶之夜忍不住笑出声,“小卫茗你太好玩了。不如…”

段璇璇与叶之夜打过几次交道,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劣根性,连忙抢道:“其实…太子殿下留人了!”说完,自个儿乖乖捂上了嘴,可怜兮兮望向罗生。

罗生扶额,知道她只是想打断叶之夜,却不想选了最坏的话题。

“留人了?”卫茗茫然状。

“哦,搞了半天在说这事。”一直旁观整个过程的叶之夜抱手于胸前,玩味道:“太子殿下终于把叶贵妃第二次送上去的女子留下来了,想来现在过着颠龙倒凤的幸福生活,真是可喜可贺。”

“哦。”卫茗平静地点点头,不解道,“璇璇激情澎湃想告诉我这个?”

段璇璇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所有的表情,见她如此淡定,不由得在心头为某人默个哀,试探道:“茗姐姐你不生气么?”

“生气…什么?”卫茗眨眨眼,不明所以,“思来想去,似乎跟我…没什么关系?”

“当然要生气的!为什么偏偏留是叶贵妃的人!”段璇璇愤愤然握拳,“茗姐姐那样好,却被他轰出来了!”

“呃…”卫茗默默捧心,“黑历史什么的,璇璇咱能不提么…”虽然被轰出来一事是她跟百里景虽主动申请的,但从璇璇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有种可怜巴巴的意味。

而另一头…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声,惊动了书房的所有下人。

关信急忙迎上去,低声嘘寒问暖:“殿下,莫不是昨晚凉着了?”

百里景虽揉揉鼻子,漫不经心将面前喷污的纸揉做一团,抬眼意味深长盯向关信,提高了音量质问:“昨晚怎会凉着?”

“殿下昨晚…”关信在百里景虽威逼的眼神下及时噤声,总算注意到了房中其余人暧昧的眼神,赶紧改口:“受累了。”

百里景虽瞥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不留痕迹地揉了揉酸疼的右肩。

不喜欢的女子明着轰不走,只好任她抢夺自己的房,霸占自己的床,让自己无处可躺,只能在椅子上缩了一整晚不说,还得让关信提前半个时辰唤自己起来,做好表面工作,迎接闻香姑姑的检查。

他总算理解了卫茗千方百计逃避侍寝的想法——侍寝,真是个累人的活。

第七章 (七)令人与太子

入夏后,热滚滚的茶似乎不再受欢迎,贵人们的饮品摇身一变,换成了银耳粥酸梅汤一类凉饮,使得卫茗的工作瞬间轻松了不少。

由此,跟六尚局的同僚们闲磕牙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经过数次连人带衣泡茶花澡之后,卫茗身上的味道渐渐淡了下去,几不可闻。但真正让她被同僚们所接纳的功臣,却是深藏功与名的太子殿下。

据说那一日,太子殿下终于留人侍寝了。次日,这名叫做“柳妆”的女子并没有被授予“司寝”一类的命妇称谓,而是接到了女官的任命书,从叶贵妃的令侍升到了东宫的从五品令人,正式成了东宫的女官。

升职如此迅速,不得不让人眼红。

更何况,此女还是从众人又怕又恨的叶贵妃宫里出来的。

两相对比,当初被轰出来的卫茗只能乖乖滚回净房,几经周折才沦落成六尚局的小掌饮,如今缩在这个地方安安分分,在众人眼里顿时多了一抹厚重的悲□彩,一时间为同僚们所同情,自然而然亲近了几分。

“就算她如今成了令人,恐怕也就个摆设而已。”从前对着卫茗尖声尖气的陈掌衣扭转矛头,不屑道。

“就是就是,”比她高一级的钟典衣连声赞同,“贵妃宫里出来的人,英明的太子殿下怎可能放在身边监视自己?”

卫茗在一旁掏掏耳朵,自动听漏了“英明”二字,十分不解这群女人对百里景虽的敬仰和崇拜从何而来。

还是说,她闷在净房三年不出,错过了太子殿下乐善好施的壮举?

“我跟你们说啊…”高掌药神神秘秘道,“据说第二天清晨,闻香姑姑去见殿下时,顺便从司药司要了一副净身药过去。想必这柳妆要利用孩子达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愿是达不成了。”

“呵,”陈掌衣冷笑,“殿下既然给的是女官的头衔,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吧?”

“也是。”钟典衣忽然注意到一直在角落不置一词的卫茗,矛头一转问道:“卫茗,你怎么看?”

她这一问,众女的视线立即转移,齐刷刷落到卫茗身上,等她发表看法。

“…”卫茗掏耳朵的手一僵,半晌才故作轻松地扇扇风,“看什么?”

“殿下对柳令人的态度啊。”高掌药激动道,“这可是目前宫中最火的话题好不好!你跟殿下好歹有点渊源,看法一定比我们更加尖锐才是。”

卫茗眼角微抽,不知她口中“渊源”指的哪一段,心头暗暗掂了掂说辞,选了最稳妥的说法:“高姐姐,我一个被殿下轰出来的女子,若是能摸清殿下喜欢谁,喜欢什么,估摸着如今也是殿下的枕边人了吧?”说到末尾,她故作忧伤地斜斜望天,引人唏嘘。

“你也别伤心了,”高掌药同情地拍拍她,“怎么着你也算比我们多了一段经历,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往殿下床上送的。”末了似乎想起卫茗之后悲惨的经历,忍不住幸灾乐祸扬了扬嘴唇。

卫茗装作没看见,惆怅摇头:“姐姐们好歹有机会,我这辈子可是再无可能了…”虽然正和她意,可如今拿出来说一说,权当示弱,瓦解众女的戒备之心也好。

“好好干,”钟典衣鼓励道,“当不成这后宫的主子,就努力爬到下人的顶端。你看闻香姑姑,平日里往哪儿一杵,那些个妃位以下的主子们,不一样得礼让她三分么?”

卫茗展颜捂嘴一笑:“那宫里面的主子们可就要遭殃了,妹妹我可是出了名的煞星,伺候谁谁倒霉,姐妹们日后若是当了主子,可千万别将我要去哦。”

众女纷纷被她逗笑,直至这刻,才算卸下了之前对她所有的戒备和排斥。

卫茗松了口气,心知走到这步颇为不易,跟着她们瞎起哄了一阵,这才回库房抱了木桶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直到…

卫茗面目表情地抱着装满茶叶渣子的木桶又往后退了几步,退回墙角另一侧。

最近转角的方式一定出问题了…

但这回,还没等她再次钻出来,太子殿下已如幽灵一般出现在转角处,探究地看着她:“你被鬼附身了么?为什么每次钻出来又退回去?”

“诚然是因为奴婢对于殿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表示十分惶恐。”卫茗面不改色答,垂眼再次瞥到他满手的泥渣,不禁抬眼看向他的眸子,感叹:“殿下最近常常路过这边。”

“我过来挖东西。”太子殿下难得地诚实了一把。

卫茗双眼噌地一亮:“什么东西,需要奴婢帮忙么?”难道说,当年还是孩童的太子殿下在这里留下了稀世珍宝,等着她卫茗来发现?

百里景虽一眼窥透她的心思,很直白地戳破她的幻想:“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殿下眼里,再不值钱,想必也像珍宝一样的贵重!”她的嫁妆有望了!

只见百里景虽想了想,居然点点头:“对我来说,的确很贵重。”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来挖。

“那让奴婢替你找找吧?”卫茗表示很愿意“热心”帮忙,掂了掂下滑的沉重木桶,欢快地往坑边走去。

站在她面前的景虽见她已重复了好几遍掂桶的动作,忽然朝她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掌。

这个动作…

卫茗条件反射转身,准备很心有灵犀带他去洗手。

“你去哪里?”身后,景虽叫住她。

卫茗回头错愕:“殿下不是要洗手么?这边…”

景虽停在空中的手一僵,脏兮兮的手指朝她勾了勾:“你过来。”

卫茗不明所以走上去,却见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一步上前,高出她半个头的灰眸居高临下看着她,然后低头…倾身。

卫茗吓得连忙往后一躲,双手的木桶却在此时一轻…

只见面前的尊贵少年面不改色托起那两只木桶,闲庭若步一般往坑边走。

卫茗觉着这一幕甚是玄幻,愣愣地目送太子殿下抱着两只大木桶走到坑边,貌似很熟练地把桶一倾,竹筛夹杂着大量的茶叶渣子随着桶中的剩茶水一起砸到坑中,溅起无数稀泥…

画面感瞬间破灭。

卫茗一脸黑线走过去,默默从太子殿下手里接过木桶,悲催地瞥了一眼坑中混着茶叶渣和稀泥的竹筛,心知今天的工作量又被某人无形中加大了…

偏偏此人不知罪孽深重,云淡风轻拂了拂溅到脸上的泥点,喃喃自语:“原来竹筛和木桶不是连在一起的…”

“…”卫茗在心中狠狠骂了句“添乱”,对此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行为表示深深的鄙视。

却见英明的太子殿下转过头看着她又道:“明知道自己胳膊不够力,为什么还要用这么沉的桶?”

卫茗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这是殿下您家配给奴婢的,奴婢不敢不用。”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当时不留下来?”太子殿下瞬间将话题扯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

“…”这话题的跳跃度是怎么产生的?!

“其实我的喜好,你很清楚不是么?”百里景虽见她不语,补充道。

听他问话中的内容,卫茗估摸着方才自己与其他几女的调侃被他听了去,不由得好笑:“清楚殿下的喜好又怎样?不一样被轰走么?”

“是你自己要求我‘轰’你走的。”景虽表示很无辜。

“奴婢不是指几个月前的事。”卫茗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白眼,“当年奴婢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殿下大腿求收留来着,殿下不留人奴婢怎好死皮赖脸留下来?”

“…”景虽抿唇,将视线挪回坑里,悠悠道:“这坑快填满了吧?”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是。”对于话题的跳跃,卫茗表示叹为观止。

“下一坑准备挖哪里?”

“殿下还准备来找东西么?”

“嗯,找到之前我不会放弃的。”

“…其实奴婢一直很好奇,”卫茗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多年的疑问:“敢问殿下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景虽颦眉想了一阵,像是很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才一本正经回答:“自然是从我母亲肚子里。”

“…”这货是在装傻么?!!

是吧!

卫茗一直坚信,他一定是在哪里安排了什么秘密通道,为了掩人耳目达到他不为人知的企图…

话说…太子殿下能对六尚局有什么企图?

一念及此,卫茗忽然觉着…今晚上睡不安稳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你想帮女主抬木桶就明说嘛╮(╯▽╰)╭

PS:宫中女官官职出现了不少,于是决定把设定表贴出来…(这个是小苹果根据隋唐时期的后宫女官制度修改之后的版本,仅适用于藏鸦系列中的大晏国,特此提醒)

宫女等级设定(腰带颜色):

正一品【银】:宫令(管理后宫琐事,为皇太后或者皇后代掌封印)

正二品【紫】:御侍(皇帝身边的侍女),各宫掌事姑姑(每个宫的主管)

正三品【深红】: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宫,尚功(六尚主管)

正四品【蓝】:礼教司仪(教导刚进宫和七品以下的妃子)

正五品【紫红】:二十四司

从五品【深绿】:令人(各妃/太子的贴身侍女)

正六品【青蓝】:御花园,佛堂,浣衣局,净房等部门主管

从六品【翠绿】:惠人(各嫔的贴身侍女)

正七品【大红】:二十四典

从七品【浅蓝】:令侍(端茶倒水等轻活)

正八品【粉红】:四十八掌

从八品【黄】:上宫女(做饭煎药等不轻不重的活)

正九品【黑】:文宫女(家世较好,识文认字的宫女,升职很快。要处决文宫女须得经过宫令点头)

无品【白】:其他(粗活)

五品以上可称姑姑

第八章 (八)比高与刻痕

“这棵树,倒没怎么变。”景虽望天,抬手抚摸着身前树皮的纹路,就像对待心上人一般温柔,灰眸中流光溢彩。

“殿下,它长高了许多…”卫茗不留情面泼冷水,“您也是。”

景虽眨眨眼,忆起四年前矮矮的自己,躬身贴近仔细找了找,视线猛地定格在他下巴平行的位置,满意地用拇指摸索着那道经过岁月洗礼若隐若现的刻痕,道:“卫茗,你好矮。”

“…”他们不是在讨论树的高矮问题么?!为什么忽然就扯到她身上了?

目光一转,落到他右手拇指下的刻痕,卫茗倏地明白他所指,干笑着回道:“殿下,请您在说这句话前,能不能先看看您尊贵的拇指覆盖那道痕迹下方的另一道。”

如果他老人家愿意挪一挪他的视线,一定能够看见,在他手膀的位置,还有一道横直的深痕,边上有个歪歪扭扭的“虽”字。

那是他们当年刻下的痕迹。

四年前的他们,恰逢长个儿的年岁,比身高成了日常最爱做的事。彼时的卫茗高出太子殿下一个头,十二岁的少年每每看向她时,总需要抬头仰望,一双眸子迎着天空的光芒,璀璨清澈,十分的漂亮。

也由此,卫茗爱上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快感。

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四年前两人刻□高时,太子殿下便十分笃定地扬言,三年内必让她抬头仰望他。如今,正应了他当初的目标。

直到此刻,卫茗才明白太子殿下喜欢仰着头,用下巴看她的他喜好从何而来——这孩子绝对是童年被她压迫够了,如今翻了身,迫不及待给她添堵来了。

这等恶趣味,着实…幼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