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殿下您的嘴皮流血了。”关信手忙脚乱递上绢巾,愁道:“好好的夏天,这嘴皮子好好地怎会流血呢?”

“咬的。”景虽擦了擦嘴唇,又忆起水下那一幕。

幼年时,母亲为了他能少些灾难,曾秘密训练过他的水性。日前那一跳,就算卫茗来不及救,也不会被淹死。

但她及时跳下来了,他便装作不会水大力挣扎,趁机抱住她的腰不放。

显然卫茗没有料到他落水之后还有如此大的力气,一个不防被他拖入水中,硬生生呛了两口水,于是救人变成了被救…

景虽马上察觉到她呛水,连忙撒手,懊悔自己的失策,却不敢贸然冒头,看着水底卫茗意识不清的脸,心一横…

卫茗恍惚中只觉得自己跌入一个怀抱,后脑被一只手掌扣住,嘴唇仿佛被什么东西贴上,宝贵的空气进入了自己嘴里。她努力地汲取这来之不易的救命之气,意识微微清醒过来,睁开朦朦双眼,待终于看清眼前之人,意识到此时二人的暧昧姿势后,脑中倏地一白,闪过的无数画面,尽皆是春/宫册子上的那些个图画。

然后,唇舌不利索了,贝齿一合,狠狠咬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隐情与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是平淡的。

至少对于卫茗是这样。她每日重复着吃饱了就睡,睡饱了便吃的生活,因为克主这个特殊体质,无人敢于使唤她,使得她在采薇阁的角落里活得似乎比宫中任何一位主子都要潇洒自在和滋润。一次失血两次落水失掉的精气在不知不觉中补了回来,手肘的伤亦渐渐康复,实在值得庆贺。

但对于杜媛和她身边的宫女来说,这样的日子却又是不平静的。

度过了夏日里那段炎热后,杜媛胎气渐渐稳定,自从被贬为采女之后,安帝便来得更少了,爬回往日位分的机会便也所剩无几,由此杜媛的脾气跟着肚子一起长,将一切压在了肚中孩儿身上,小心翼翼得有些过头。

眼见她成日里防这防那,躲躲闪闪没有安全感的眼神,和她那愈加严重的疑心病和动不动便开始打骂身边人借此发泄的举动,卫茗便知,此女最终要么借子上位,不可一世得罪众人,被人暗算;要么走向疯狂,自我毁灭。

然而,看着杜媛一步一步自取灭亡的不只有卫茗一人,从前对杜媛动手的叶家忽然罢手,在卫茗谨慎了四个月长了一圈赘肉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叶家抛弃,这才缓了口气。

杜媛的精神状况却越来越糟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周身所有的营养都集中到了孩子身上,整个人容颜憔悴,没有一丝孕妇的丰盈,再不复当日那个镇定果决的司饮杜媛的风采。

这座华丽的牢笼,又毁去了一位如花一般盛开的女子。

“采女若继续如此,只怕对孩儿十分不好。”罗生请完脉,摇头劝道,“采女就算不想吃也要逼着自己吃,不想睡也要逼着自己睡。您现在不是一个人,您的肚子里是大晏国天家子嗣,万分贵重,还望采女好好将息自己。”

杜媛不以为然冷哼:“说来说去,你们也不过是着急这个孩子而已。”

“也为了采女您的声誉着想,”罗生皱眉,语重心长道,“持续的焦虑与不安,休息不足,营养不足…这些都可能导致早产,想必采女您心里十分清楚,在宫中,早产意味着什么。”

杜媛脸色一僵,别眼看向窗外,眼底已是一片死灰,不愿再说一言。

罗生心知自己已尽职责,站起身告辞,刚出门便撞见了起来觅食的卫茗,两人纷纷一愣。

“卫姑娘气色红润,想来病已恢复。”罗生温润一笑,“殿下也可少挂心了。”

听他提起景虽,卫茗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几个月前阴差阳错的两吻与背后温温的拥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客套道“承蒙殿下关心,罗太医照拂周到…”微微顿了顿,她扬唇笑道:“璇璇可好?”

罗生摇摇头,“臣与姑娘提殿下,姑娘却与臣扯璇璇。殿下知道了只怕会怨恨璇璇在姑娘心中地位高于他。”

卫茗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听罗太医如此为璇璇考虑,奴婢很欣慰。”

“罢了,姑娘不愿跟臣说殿下,臣便不说了吧。”罗生见她如此,不再勉强,转而道,“臣想跟姑娘说说另一人。”

“太医请讲。”

“此话我虽知不当讲…”

“不当讲的话,那便不要说了吧,省得奴婢背个秘密,改日又被人灭了口。”卫茗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罗生抬眼看着她,“但在下想姑娘有权利知道。卫姑娘可知,阿夜…叶之夜太医,已被降作医官使。”

“奴婢好歹是这采薇阁的一员,夜太医因为我家娘娘的身孕而被降职一事,奴婢自然是知晓的。如果罗太医是论此事,也不该找奴婢。”

“在下要说的,是后面的事。”罗生正了正脸色,“阿夜被家里人叫回去了,目前处于禁足的状态。”

卫茗张了张口,最终垂下眸子,缓缓搬出台面上的话:“夜太医诊治不周,叶家替陛下处罚夜太医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在下说,是因为你呢?”罗生定定看着她。

卫茗抬眼震惊地望向他,错愕一刹后,只听罗生一本正经继续道:“阿夜是为了替你求情,想让叶家放过你,这才惹恼了叶家的家主叶卿。”

“…”卫茗脑子一片空白,不停回响着“阿夜是为了替你求情”这句话。

“叶家每代都会出一位天才,个个都是情种,为情而死。陛下的生父为了先代女皇陛下而死,上代公子叶泊为了前朝太子妃而死…这一代,便是阿夜。叶家允他自由发展玩世不恭,却不会允许他重蹈覆辙。在下这么说,姑娘明白么?”

卫茗回过神,重重点点头。

原来,叶家要除掉她,并不仅仅因为她“告密”这么简单。

那么,叶家如今暂时的放弃,也是因为那个人的表现么?

抬手覆上心口,却感觉不到心跳的紊乱,就好似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中,撇开初初的细纹,终究没有掀起大浪。

这样的事,由罗生嘴里吐出来,着实让人吃不消。“罗太医会为夜太医说话,还如此熟悉叶家的事,奴婢很意外。”

罗生镇定自若一笑:“殿下于臣,是明主,臣对他忠心不二。而阿夜与我却是一同学医的挚友,告诉你这些是为了朋友道义。”

“却不知,如果有一天朋友道义和君臣忠义相悖,太医会选谁?”卫茗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出。

罗生一愣,末了眯眼笑道:“看来在姑娘心中,殿下已在不知不觉中博了如此多的分量。”

卫茗眼波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别过眼:“太医,奴婢在就事论事。”

“在下亦是在就事论事。”罗生语气十分温和,但其内容却是咄咄逼人,“但在在下看来,无论是阿夜,还是殿下…都非姑娘的良人。”

卫茗看着远方,轻笑:“太医今日让奴婢十分陌生,奴婢真怕太医下一句便说出‘在下才是你的良人’这样的话。”

罗生哭笑不得:“璇璇会杀了我,然后哭给卫姑娘看的。”

“那便请太医别再提他二人的事了。”卫茗恭恭敬敬屈膝一礼,“奴婢一直都知道,安安分分混到出宫,才是最好的结局。”

“姑娘出了宫,多半也会落到阿夜手里。”罗生笑着摇摇头,“而留在宫里,多半便是成为殿下的枕边人。”依照他与二人相处多年来看,这才是正常的剧情走向。“姑娘前有狼,后有虎,臣十分同情。”

卫茗瞥了他一眼:“罗太医,请您在说‘十分同期’时,别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好么…”

罗生失笑,与她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卫茗呆呆地站在院中,回想方才听到的话,只觉周身一片寒凉,仿若跌入一片散雪中,越是有知觉,便越是能感觉到周身覆盖的雪因自己的体温而融化,浸透全身,无论怎么挣扎,也仅仅只能感觉到越来越彻骨的寒意罢了。

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黑暗。

她漫无目的地扬起头,晶莹的雪片落在脸颊上,好似一点透,点醒了她。

她对叶之夜,是仰望。这一点仰望,早已在意识到他也是凡人之后烟消云散,仅余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

然而,对百里景虽,却是依赖与旧时遗留的护犊之情。

闭上眼,感受着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眼中浮现的,却是五年前冰天雪地中,宫令闻香姑姑那张威严的脸:“殿下说了,他不想看见你。”

“姑姑,奴婢求您再让奴婢见一见殿下…”当年的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信前一刻还和善友好的少年,会在她一如往常泡了一杯茶后,做出如此大的转变。

但现实却让她不得不信。

十二岁的少年板着脸,并未看抱着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冷若冰山道:“卫茗,你这样很难看。”

“殿下,奴婢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她哽咽,因为是他,所以她一定要问个所以然。

却见景虽摇摇头,“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

十四岁的她一时经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低声下气恳求:“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一旁的关信清清楚楚窥到自家主子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景虽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他此令一下,卫茗却不折不饶要作死,死死掰着阖上的门不放,心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少年回心转意。

五年之后再回首,只能笑叹自己太天真,狼狈不堪不说,还赔了自己一双手。

是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何时收回过?

东宫的人一向唯命是从,何时心软过?

她毕竟力道不足,掰着门的手抵不过侍卫的劲道,来不及缩回,被门缝狠狠夹住。这一瞬巨大的痛楚使得她忘记挣扎,身后两名侍卫趁机将她往后一扯…

太过疼痛,卫茗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十指是怎样因为外力被拽出来的。

她在东宫的雪地里跪了一夜,痛到麻木的手指沾上雪水,甚至感觉不到彻骨的冰凉。

她当时便知道,她一双手算是废了。

但一双手并没有换来过往的温暖,只换来了一道任职书,目的地是净房。

她卫茗便是如此这般,华丽丽开始了她刷夜壶的生涯,中途虽然断断续续换了不少职位,克倒了不少主子,最后都还是回到净房刷夜壶,一刷便是五年。

五年,足够心死,足够看清这个宫中各种纷扰。比她苦命的多了去了,她当年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

***

关信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主子站在椅子上,找书架顶端的书籍,找着找着却倏地停了,看向窗外,不由得小心翼翼劝道:“我的殿下喂,咱要站得高看得远,能下来再看不…您在折小人的寿啊。”

景虽无动于衷,倚在书架上,看着窗外悠悠扬扬飘下的雪花,喃喃:“关信,你看,下雪了。”

“是啊是啊,”关信嘴上应答着,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他,生怕一转眼太子殿下便摔下来。“殿下,咱下来再赏雪吧?”

“五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吧。”景虽在他的搀扶下一步跳下来,“下了雪。”

关信一愣,意识到他话中所指,语重心长道:“殿下,既然如此挂心耿耿于怀,当年又何必遣走卫姑娘…”

为什么?

五年前,东宫众人背着他,不知问了多少个为什么。就连闻香姑姑,也以为他是因为听了她的故事,才赶卫茗走。

当年母亲林皇后新殇,父亲安帝为了安慰自己,时不时赶来新建好的东宫看望他。却在那一日,喝了卫茗泡的茶后,失魂落魄问他出自何人之手。

他见父亲神色不对,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将话题扯到了别处。之后询问了闻香姑姑,从而得知了一段往事。

闻香姑姑说,安帝陛下至始至终爱的,都是一名茶女,此人姓杜,乃是如今微州嫩尖的当家,亦是卫茗的姨。

“那为何…父皇没有娶她?”景虽不明白。

“前事诸多,实在不应从奴婢的口中说出。奴婢只知当年那名杜姓女子果断地拒绝了陛下…奴婢曾得见过一次,的确是一名爽朗的女子。”闻香沉吟片刻,又道:“殿下,卫茗与她姨三分形似,七分神似。”

景虽一怔,“姑姑的意思是…?”

“这只是奴婢的猜测——陛下如果见到卫茗…”闻香沉了沉嗓音,阴寒道:“恐怕卫茗就走不了了。”

“…”景虽一时震惊,丝毫不敢拿闻香的猜测冒险。

父亲立他为太子后,因着对他母亲林皇后的愧疚,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来东宫的次数越加频繁,迟早会撞见卫茗。

而他,即便身为太子,也没有公然与父亲抢人的能力。

要将卫茗永永远远藏在自己的内室么?

十二岁的他,生出这个想法时,连自己都是一惊。

末了,却是无尽的排斥。

他回想起了无数次,母亲林皇后独坐高台,等待自己不常到来的夫君,望月叹息,郁郁寡欢,最终落下病根。

他知道,他不该记恨那姓杜的女子,更不能怨怪卫茗,但短期内将她留在跟前,时不时提醒着他,母亲是因为父亲的爱着别人而郁郁寡欢致死,却是不能的。

所以,他一狠心,决定遣走卫茗。

“姑姑,这座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父皇这样的人绝不会去的?”沉默中,他开口问道。

“即便是冷宫,也保不准陛下心血来潮前往,这…”闻香姑姑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的确有一处,奴婢敢保证,这宫里的主子都不会去,甚至不会靠近。”

“哪里?”

“净房…也就是处理宫里夜壶的地方。”

“…”景虽抿唇不语。

“殿下,事不宜迟。”闻香劝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他握拳,深吸了口气:“…好。”

于是,便有了之后卫茗抱着他的腿恳求他留她下来,有了他狠下心轰人避免自己一时心软挽留她,有了他背着身子卫茗手指受伤他却不知,有了卫茗跪了一夜他也在内室辗转反侧了一夜的过往。

然而,次日替他跑腿的段璇璇却上报:“殿下,卫姑娘的手…好像废了,奴婢看着好心疼…诶,殿下,你去哪儿…”

他不知,他背着身子听到她的哭泣,却什么也不知。

等他心急火燎赶到太医局时,这才想起罗生受命去了疫区。他不想惊动上头,随便唤来了一个医官使,说了令他后悔一生的话——“净房有个宫女手指受伤了,你替我去瞧瞧。”

新上任的医官使叶之夜“临危受命”,看着眼前少年心急如焚的神情,眼角一扬,眼底闪过一丝饶有兴趣的光芒,“微臣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略大,基本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这是一章卫小茶幼年犯/贱史,也是太纸殿下考虑不周的黑历史。

和在一起看,两不相欠,只是误会颇深。

不过某小苹果最想说的是:罗生乃这个叛徒!来人,关门放璇璇!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作梗与事变(补完)

雪一下不停。

卫茗站在院子里愣了会儿,下意识地捧手呵了口气。只盼今年冬天能蹭着杜媛享点清福,让手指少受点罪。

可惜,事与愿违。

就在她抬步进屋的刹那,前厅忽然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陛下来了,”同寝的古月匆匆忙忙赶来,“娘娘传唤卫姑娘。”

卫茗搓了搓手,心知自己的使命又将降临,淡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即刻便去。”

“快点哦,娘娘很急。”古月催促着,转身回了前厅伺候。

卫茗却没能如同往常那样顺利挪到前厅的偏阁进行那一套移花接木——令侍苏素挡去了她的路。

“苏令侍,娘娘急传奴婢,”卫茗正色声明,“若无其他事宜,还请令侍挪一挪将门让出来。”

“苏令侍?”苏素冷哼,“从前你官大一级,总压着我。想不到你卫茗也有对我恭恭敬敬的一天呵。”

“令侍,此刻并不是理清个人恩怨的最佳场合。”卫茗抬眸提醒,“陛下在前厅等着,吾等在这里,落到旁人眼里只怕会被误会躲懒…”

苏素抬手打断她,“就算陛下在,也轮不到你上。再说了,你方才说传唤你的是娘娘,这会儿却又扯陛下,着实让人怀疑是在找借口。”

“那奴婢恭送令侍了。”卫茗一心想着快些把面前这坨麻烦请走。

“卫茗,”苏素并未离去,转而抱手于胸前,悠悠道,“你说咱娘娘怎么就这么勇敢,敢让你这样倒霉晦气爹娘不疼的贴身伺候?

卫茗眉间微微一颤,忍下不满扬唇说套话:“奴婢承蒙娘娘不嫌。”

苏素抬步在她身边晃悠,“娘娘敢用你,不禁让我好奇…你身上究竟是有什么不一般的能力,能让娘娘大张旗鼓将你从六尚局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