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安帝卖了林家一个虚职,赚了一个强大的护卫保护儿子,同时也为今后的朝政做了打算。

退一步讲,即便他不卖这个虚职,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继位,必定不会亏待了自己母亲的母家,就算没有来往,在明面上,也不会放任它继续沦为低贱的商户,抹黑母亲的出身。

景虽隐隐猜到背后的条件,深深地看了一眼任凭,在他眼中得到答复,叹了口气。

林家兜兜转转,又如二十年前那样,被拖下了泥潭。

二十年前牺牲的是他的母亲,二十年后又会是谁?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追击与画卷(全)

太子称病第七日,叶之夜隐隐觉察出不妥。

“近来宫中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吗?”替叶贵妃请完脉,叶之夜问道。

叶贵妃不知他所指何事,愣了片刻才皱眉道:“没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叶之夜收完药箱,缓缓坐下分析道:“百里景虽病了七天,且已经到闭宫不见客的程度,太医局却一片祥和,未见负责他的罗生有丝毫的慌张,实在有些蹊跷。”

“兴许是病症已经得到控制了吧?”叶贵妃漫不经心道。

“恐怕根本就没有病吧?”叶之夜悠悠道。

“什么?”叶贵妃愕然。

“我为了调查百里景虽的病症,查了罗生的用药记录,发现所用的都是些寻常的治疗风寒的药物。”叶之夜声音一沉,讳莫如深道,“有先太子的教训在,百里景虽不可能不知自身的身体状况被多少人盯着,稍微一个小病都可以闹得人心惶惶。如果仅仅是小风寒,又何必搞到‘称病’不上朝不见客的地步?”

叶贵妃经他分析,也意识到不对劲,敛眸问道:“你想让我查什么?”

“三件事。”叶之夜伸出三个指头,“第一,查一查东宫的处理的药物;第二,让留在东宫的柳妆交一份近日东宫的人事安排上来;第三…”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有一件不沾边但我十分在意的事,需要你查——你替我留意一下玦晏居那边的动向。”百里景虽病成这样,卫茗不可能不为所动。如果百里景虽安好无虞,想来也不会让她白白担心,必定会提前知会她。所以,从卫茗的反应便能探出太子病重的真假。

叶贵妃挑眉,“你想让我留意‘谁’?”她咬重了“谁”字,透着十分的不满。

“阿姐你别那么敏感嘛,”叶之夜举手投降,“好吧,实话实说,我就是要让你帮我留意卫茗的动…你别瞪我,我绝对没有私心!”

“没有私心还能是为了公事去留意她一个小小宫女?”叶贵妃一脸不信。

“具体缘由我说不上,”叶之夜不便告诉她卫茗与太子殿下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揉了揉挺鼻敷衍,“总之…你照做便是了。”

三日后,调查的结果摆在了叶之夜的面前。

柳妆的信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东宫最近诸人的动向与工作分配情况,其中特别提到了关信,指出他丝毫没有忧色,比起寻常甚至更为闲散。

信纸的旁边,则放置着一包泛着难闻气味的药渣。叶之夜仔仔细细检查完成色,瞧出了端倪。

按照寻常药罐的大小,一壶药起码要喝四五碗,一天之中反复加热,药渣在药汁中早已泡得黑软腐烂,而眼前的药渣形状大多完好,有些看着还很新。想来某些人的表面工作安排下去后,下头的人偷工减料并没有按照要求完成。

确认了心头的猜测后,叶之夜才抬起头问道:“第三件事呢?”

“你要留意的人不在。”叶贵妃简短地回答,并不想在卫茗的事情上跟自家弟弟多作纠缠。

叶之夜心头一跳:“去哪里了?”

“十多天前告假出宫了。”

“出宫…?”一个念头忽然从心中升起,“理由呢?”

“据说是老家亲人病逝来着,”叶贵妃冷哼,“这丫头片子可真是了不得,小小宫女竟然也能求动宫令闻香准假回家。闻香也不怕她这一去不归或者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宫里来?”

叶之夜站起身,不以为然摇摇头——恐怕,并非卫茗自请告假出宫的。

宫内外消息隔绝,依着卫茗的女官品级,根本不可能收得到来自千里之外的老家的信件。而且,正如叶贵妃所言,如果这一切当真是卫茗自己的意思,那么闻香这个宫令做得未免太大胆了一点。毕竟宫女出逃的事件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卫茗这一去千里之路,来回至少三个月。谁能预知这三个月她会发生什么?

进一步讲,如果没有上头某位大人物的指示,闻香不敢这么做。

撇开卫茗出宫经过了谁的授意这一点不谈,卫茗出宫,太子称病,这两点一结合,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阿姐,”叶之夜勾起嘴角,得出了结论露出自信的笑,“百里景虽,只怕已经不在宫里了。”

***

“也不知宫里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你不在宫里了。”林果儿托着腮,笑靥靥盯着对桌面带忧色的太子殿下。

“普通人,兴许要一两个月…”这一两个月,会慢慢有人开始质疑,开始讨论他的下落,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怀疑最后一致肯定他不在宫中的猜测,

“不普通的呢?”林果儿好奇。

“不普通的…例如叶家,大约…现在已经知道了吧。”他透过船舱望出去,日落西斜,这是他离宫后的第十四个傍晚,第五个在水上看到的夕阳。

“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走水路。”林果儿安慰道。

景虽却摇摇头:“叶家有个脑子特别好使的人…”即便不喜叶之夜,这么多年对他的认知也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脑子好使的叶家人?”林果儿眯眼远目,想到一人:“叶泊…?不对,公子叶泊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她记得,叶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位天才,因为许久不参政事,她对于这一代叶家的消息一概不知。“好吧,不管他是谁,都得想对策了诶。”

“恐怕叶家会直奔水路追踪,丝毫不会浪费时间连日追赶。”景虽愁道,“而且我有预感,叶家会直奔杜鹃镇。届时可就不妙了…”就算他一路上可以躲避叶家的追赶,恐怕也会在杜鹃镇遇上拦路堵截的叶家人。

“在这一点上,我无能为力,只能加派人手保护你。”林果儿无奈地摊手,“好在我娘亲出生武林世家,我这就送信给她,让她派些好手过来。”

“一切拜托了。”因为他的任性妄为,给多少人添了麻烦。但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仍旧会义无反顾追出宫,誓要将卫茗带回来!

就在这时,舱门忽然打开,虎头虎脑的林小二探进身子,拍了拍舱壁:“娘亲,表哥吃饭啦吃饭啦。”

原本一家四口的饭桌,因为景虽的加入,不得不拼接一桌。景虽坐在最中间,其左乃是林果儿,右侧则是林小二。任一一坐在他对面,而任凭则正对林果儿。

这样的格局,使得一桌人吃饭时的气氛异常的冷热分明。

任一一相貌虽随母亲林果儿明丽,却少了几分林果儿的生动,多了任凭的沉着冷静与…面瘫。平日里说话做事,也多随父亲那般,一针见血,简洁明了戳人心。

与之相反,大名林仲禹的林小二则随母亲林果儿…活泼开朗话多,有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安静了去。

于是,吃饭的时候便有了一边挂着冰冷的雪风一边暖如春光的反差感…

但这样一头说话一头安静听的相处方式,却让景虽有了“家”的实质感觉。

性格互补,相处和睦,所谓一家人,便是这样的吧?

夹了口菜,一抬眼,对桌的任一一安静地听着林小二夸夸其谈,不时露出鄙视的眼神,却仍旧听得十分的认真,吃食的动作优雅端庄,端的是大家小姐的风范。

同为林家的长女,母亲林花迟出嫁前,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一定…还是少了什么吧?

林淑妃说过,母亲林花迟的成长只有林森一人参与,一直都是寂寞地成长着,到底没有任一一的幸运,有家人陪伴着。

“不要用充满缅怀的眼神盯着我。”任一一早已注意到他的注意,只是等林小二说完了一段,才不慌不忙地挑破。

林小二赶紧转过身盯向他,哇哇大叫:“啊!你不会是看上我家阿姐了吧!?”

“没有。”景虽否认得眼也不眨一下。

“林小二,食不言。”任一一大气没喘一口,面不改色继续吃饭。

但经林小二这一提醒,景虽却不得不开始思考另一件事——当年林家为了局势,将母亲许给了晋平王。如今林家又将踏进朝廷,干预叶家独霸政权的格局,是否又会重复当年的历史,牺牲任一一的婚姻大事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那么这次的对象…会是他?

一念及此,背脊忽的寒凉,却在此时,左侧的林果儿却振振有词道:“就算看上了,也不给!”

景虽松了口气。

只听林果儿又道:“我也不要一一步叶家的后尘。”

“后尘?”景虽疑惑。

对桌的任凭放下筷子,悠悠解释:“在晏国沿海的淇州,流传着来源于海对岸的传说——表亲联姻,生出的小孩要么天才得很,要么一身怪病或者痴傻。”

林果儿有默契地接道:“叶家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叶家为了保证皇室始终保持着自家的浓厚血脉,不停地将自己族内的女儿送进宫。这一代代下来,皇室血脉里早流着浓浓的叶家血。

“原来如此。”景虽恍然大悟。多少年来,叶贵妃始终不放弃地寻找着当年导致自己儿子痴傻的罪魁祸首。却不知,原来凶手正是自己与叶家本身。

“或许,叶家的天才便是这么来的。”任一一声音清冷地猜测。

“是呢,”林果儿托腮好笑,“为了维持自己的血脉纯净,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自己内部解决,咱们就只看见那些优秀得不得了的孩子,但这恐怕只是极少数。更多的…是那些被命运诅咒的孩子,一出生便带了一身的病痛,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家丑不可外扬…叶家自然只会让人看到自家的天才孩子。”

林小二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老气横秋拍了拍景虽的肩:“表哥,你是林家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林果儿捂嘴一笑,“舍不得姐姐嫁出去呢?”

“才、才没有呢!”林小二被逗得满脸通红,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是说,表哥如果是叶家的孩子,兴许也是傻子了!”说完还颇觉得有理地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

“你们姐弟感情好,我又没笑你。”林果儿逗完儿子,重新拾起筷子,刚刚夹起菜,又想起什么看向景虽:“说起姐姐…我忽然想起点东西。你一会儿跟我去一下书房。”

“嗯…?好…”

晚饭后,景虽随林果儿来到放文房四宝的房间。

一进屋,林果儿便一步扎进了那一堆画卷中,翻箱倒柜一般寻找,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记得…特意为你带出来了…啊!找到了!”只见她站起来转过身,怀中已抱着两卷画,一一递给他。

景虽茫然地展开其中一幅,一个笑呵呵的婴孩映入眼帘。不得不说,林果儿不愧是画尊大赛的万年第二,丹青一绝,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快要从画中跳出来一般活灵活现。

“这是…?”递给他这个孩子的活像,一定是她的用意在里头。

“你啊。”林果儿指着他,“你满百日的时候,长姐特意让我画的。”说着她美眸一眯,伸指戳了戳景虽的脸颊,“那会儿也是这样戳你,然后你就‘咯咯’地跟我乐呵,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把最好的掏给你。”

景虽又瞅了一眼画卷上的婴孩,一脸怀疑:“我不觉得被你戳有什么好乐的…”

“真是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了呢。”林果儿顺势捏了一把大晏国太子殿下的耳朵,“小时候多爱笑来着…喏,看下一幅吧。”

下一卷展开,景虽心头微颤,指尖抖了抖。

画上的女子依旧年轻,静静地坐在树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端庄典雅地微笑着,落英缤纷,眉目如画,在景虽眼里,竟晕出一股子身临其境的梦幻。

“长姐十八岁生辰时替她画的。”林果儿介绍,“你家娘亲平日里笑得极少,见着我们十分拘谨,你不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在逗她一笑。赶紧就给画下来了!”语罢眉梢一挑,颇是自许,“拿着吧,留作纪念也好。”

“好…好。”紧紧抱入怀中。

“明日用林家最快的‘千里舟’送你,希望能甩开叶家的追赶。”

景虽愣了愣,心头升起一股不祥,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怀中的画,“那么…这画,请果姨暂替我保管一下吧。”

“怎么了?”林果儿不解。

“不想它们有闪失。”景虽抿了抿唇,看向远方。他有预感,他们的一举一动已经被盯上了。

但换一搜船,倒可以暂保林家四人不被牵连进来。

“今晚船会靠岸,你收拾收拾。”林果儿随手捞起一直摆放在角落里,与整个书房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关刀,往肩上一扛,“走吧,明天开始我送你。”——

我是那此章未完的分割线——

努力想要把卫茗请出来,结果写了4500字还没出,已经凌晨了…明天还要上班…

后面应该还有几百字,争取把卫小茶写出来再完这章。

上班的时候争取写完(握拳!)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溺水与救人

(上章已补全,请注意查看)

一盏茶之前。

卫茗拂了拂岸边一处青石上的沙粒,一掀裙摆坐下,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子,用力削进水里。

石子“噗通”入水,再也没有跳起来。

犹记得从前,与品瑶两人在这水边跟着一群镇上的男孩子打水漂,一打一个准,有时候跳个六七下都不成问题。

到底是八年没扔,手感生疏了。

卫茗看着那一圈圈扩大的水纹,苦涩一笑。

八年一归,家里什么都变了。

父母亲老了,云鬓让人哀伤,精气神大不如从前;昔日成天流着鼻涕跟在她身后打转的弟弟卫芒已成少年,个头比她还要高,沉默寡言,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家中的亲戚好似凭空换了一批,一个个都变得陌生起来。

家还是从前的家,翻新了,却仿佛再也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甚至旧时的闺房,也成了堆砌杂物的地方。

整个杜家…没有一个人预料到她的忽然回归,纷纷手忙脚乱。母亲杜氏甚至将她拉到一边,质问她是否是从宫里逃出来的,生怕她给家里惹来祸事。

然而,最让她心寒的,是姨杜茶薇的卧病不起。

记忆中,杜茶薇总是精神满满的,虽不是美女,一颦一笑间却有着夺目的光芒,自信十足。而如今,她形容枯槁,气色颓败,见到卫茗之后愣了愣,慈祥一笑,“你回来啦。”

“嗯。”卫茗咽下难受的泪水,走近她。

回家之前,她一直安慰自己,姨的病只是一时来得陡急,总会好的…但真的见到了她本人,却发现…再是美好的谎言,也瞒不住自己的眼睛。

“风尘仆仆的,想来赶得急吧?”杜茶薇试着撑起身。

卫茗赶紧搭了把手,扶起她。“我不敢耽搁…”

“怕来不及么…”杜茶薇苍白一笑,“是他…让你来的?”

卫茗一怔。

在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被杜茶薇询问“为何忽然回来了”,“回来多久呢”,“宫里面怎么安排的”之类问题的准备,却不想她直直地猜出了一切,仅以一个是非句寻求她的肯定。

卫茗终究点了点头,“他让我…来见您最后一面。”这个“他”是谁,两人心有灵犀没有说破。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杜茶薇扶额,“什么都知道…”

“我想,这些年他一定一直派人守着您。”卫茗猜道。

“或许是吧…”杜茶薇目光无神地盯着帐顶,喃喃,“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年…别那样认真死板地坚守自己的原则,不去在意那个‘妻子’的名分,就这么闷着头随他去。那么这些年…是不是就可以少几许相思?”

“姨…”

“如果是小茶,会怎么选?”问题忽然抛了过来。

卫茗张了张嘴,话到嗓子眼又哽住。

摁住心口,试问自己,如果景虽万不得已必须得娶别人,她可还愿意留在他身边,成为他们夫妻间的第三人?

她找不到答案。

一如杜茶薇当年的迷茫。

当年的杜茶薇最终毅然决然选择了放弃,那么她呢…?

“我会选择…相信他。”这是她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不去设想未来有多糟糕,只能一心一意相信他,相信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由不得我信不信…”杜茶薇苦笑着摇摇头,“初识的时候,他便为了皇位,已经与林家大小姐谈了婚约,一旦解除,就不会有他今日的一切。待到…”待到他娶了妻,两人才发现彼此情根深种,奈何中间已多了一人。

又或许,她杜茶薇才是那个多出的一人。

“我从未后悔我当年做出的决定,”杜茶薇释然,笑容却带了几分凄凉,“却遗憾我不曾努力过。这样的想法…真是自找痛苦的矛盾。”

同一件事上,不曾后悔,却有遗憾。

“多年来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今日终于一吐为快了。”杜茶薇扬起头,靠在床柱上,气息明显弱了几分,“心头舒畅多了,你出去吧,顺便将其他人唤进来,我有话交代。”

卫茗起身,“我在这里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