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边要交代下去的事儿冗杂繁重,没个一两个时辰交代不完,你杵在这儿也是白搭。我瞧你十分压抑,待在这里反而难受,”杜茶薇挥挥手,“自己去江边吹吹风,醒一下神。”

“可是…”卫茗面露迟疑。

“放心吧,”杜茶薇绽开安慰的笑容,“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咽气。”

于是,她就这般被赶到了江边吹了好一会儿风,脑子没吹醒,倒先见着江心一艘船给吹沉了。

江边的民众哗然一片

船上的人纷纷落水,船舱中隐隐约约有刀光闪烁。

她敛眸细看,就在这时,窗户大大一开,一抹身影快速地栽入水中!

卫茗惊慌失措站起来。

如果她没看错,刚刚栽入水中的那个身影,极其像…景虽!

可能么?!

堂堂太子殿下,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没有过多的思考,身体在瞥见冒出水面的那只脑袋时便下意识地扎入水中,快速地朝那头游去。

好在打水漂的技艺虽然生疏了,但水性并未减退。滔滔江水中,泥沙浑浊了视线,水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卫茗几次钻出头来查探自己的位置,先前跳水的几名男子也纷纷冒出了头,唯独不见那抹与景虽相似的身影。

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卫茗慌了神,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冲动,仅仅因为一个相似的身影便奋不顾身跳下来搭救——后宫八年,早就应该把她的心练得跟石头一样坚硬了啊。

身体忍不住地战栗,她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只会乱了分寸,迷失在这汪江水中,赶紧深吸了口气,一个猛扎入水,凭着直觉漫无目的地寻找…

就在她一口气已尽,准备冒出水面时,一抹黑黑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斜下方,隐隐约约地悬在水中,仿佛随着水波漂浮着…

卫茗心中大跳,放弃了换气的机会,调整身体潜下去,双臂一张从那人身后抱住了他。

是他。

即便看不清他的模样,卫茗也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念信与婚约

(上章已补全)

杜家在山腰上,四周围绕着一片茶田。茶叶收获的季节已过,余下的茶树郁郁葱葱,风过叶响,树叶在阳光下灼出粼粼的光芒,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然而,杜家宅子里却一片死沉的肃穆。

杜家大部分人都围在当家的房门前,听到卫茗进门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昨日才归的大小姐风风火火地朝这头走来,再将目光一斜,卫茗身后跟着两名全身*的男子,一身材魁梧相貌普通,另一位气宇轩昂,目光如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随着她一同走近。

众人颇是默契地分成两堆,让出条道来,眼神无不好奇地盯着这两位陌生男子。

就在这时,卫芒从房中迈出来,迎上卫茗,低低唤了声:“姐。”

“如何?”卫茗急急问道。

卫芒垂下眸子,“家里的事,姨已经交代完了。她…在等你。”

卫茗心头一颤,咬唇点点头,径直朝房中迈去。

景虽颇是理所当然跟上去,却在经过卫芒时被他一把扣住,“闲杂人等还请留步。”

一头只想往里扎的卫茗这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人,回头看向景虽,思及他与杜茶薇之间隔着安帝这层微妙的存在,怕杜茶薇见了他添堵,踌躇了片刻道:“还请…在这里等等。”说完,也不管景虽是否答应,转身一步迈进房门。

浓郁的药味充斥着杜茶薇的闺房。比起刚刚,她的气色更差了,就仿佛油尽灯枯一般,笑容苍白看着她。

“姨…”卫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跪在她床前。

“别伤心。”杜茶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能在走之前见一见你,已经…很满足了。”更何况,卫茗还是那个人特意派到她身边的。

“姨,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么?”屏退众人单独叫她到床前,定是有事要吩咐。

“嗯。”杜茶薇果然点了点头,颤颤巍巍抬手指了指墙角衣柜的顶端,“上面有方上锁的箱子,你替我取来。”

即便放在那种地方,箱子并未起尘。卫茗取下后抱至她跟前,杜茶薇却没有接,而是从枕芯里头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揭开盖子,一摞整整齐齐的信封映入眼帘,清一色的封着火漆,显然都未曾拆封过。

是谁…写了这些信?

又是要寄给谁的呢?

答案很快就摆到了眼前——只听杜茶薇吩咐道:“拆开,从最底下那封开始念。”

“这样…真的好么?”漆上火漆的信,显然十分的要紧,由她来念真的可以?

“我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杜茶薇苦笑,“这些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拆,怕拆了会分神,会意志不坚,会乱心。可事到如今,如果再不拆开,只怕我这辈子…也无法知道里头写的什么了。”

“我知道了。”卫茗不再顾忌,将这厚厚一叠全部抱出来,翻一面,从最初压箱底的那封开始拆起。

这一封里头只有两页,揭开信纸,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利如刀锋。

“茶薇,”卫茗念出排头二字,目光微微斜了斜躺在床上的杜茶薇,见她安详地闭着眼,呼吸平静,便继续念道:“这已是从杜鹃镇折返的第三个月,京城的盛夏已渐渐逝去,落叶悄然无息地出现在宫墙边,屋檐下。我不禁在想,身在南方的你,是否还在暖阳中,为来年的茶叶做打算呢?今年的茶叶…一定卖得很好吧?”

读完这充满生活琐事一般的第一页,卫茗顿了顿,盖上了第二页——“依着你的性子,兴许这封信,你永远不会拆开。你本就是那样爱恨分明原则坚定的女子…我的存在,或许只是你生活中的一个困扰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写,会一直写…写到我不会再想起你为止。是的,茶薇,我十分想念你。”

年至此,卫茗声音略微低了几分,像是被写信者的思念所触动,愣了一会儿,再看落款,一个孤零零的“宁”字镶嵌在信纸的右下角。

宁…自黄帝陛下百里镜宁登基后,天下百姓的名字都必须避讳“镜宁”二字而改名。

能堂而皇之用“宁”字的,恐怕也只有黄帝陛下一人了吧?

正猜测,忽听杜茶薇低喃:“不是困扰…”

“…”卫茗将她的低喃一字不漏地听到耳里,默默拾起第二封,“茶薇,十二月的京城,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不知杜鹃镇的冬日是否也同京城那般下雪,是否也像初夏那般迷人呢?如果可以…真想去看看。可半年前那次抽身,使得政事堆积如山…我似乎已经抽不开身了。茶薇,如果我明年能够去看你,你愿意出来见一见我吗?我十分想念你。”

落款依旧是个“宁”字,这次加了日期——安平三年十二月。

安帝陛下登基的第三年。

杜茶薇听完闭着眼,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都说了不会见你了…”

“…”长辈的事不好过问,卫茗怕时间来不及,急急地拆开第三封,“茶薇,你家的茶叶今早已经送到了,清香淡雅,却少了份甘甜…我想,一定不是茶的问题。我这才意识到…一年前你亲自泡的那杯茶是多么的可贵。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茶,可我却未能细细品它。茶薇,很多事,是否便如同那杯茶一样,过去了才开始无尽地回忆它的味道?可我明明在它最甘甜的时候便想留住它,却为何在这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依旧日日夜夜的缅怀它的味道?茶薇,我留不住你,我却十分想念你。”

“…”杜茶薇闭着眼抿唇,微微颦眉,没有吭声。

卫茗瞥了她一眼,沉默地拆开第四封,指尖微微颤抖。

读信的人已经被男子的深情震撼住了,不知听信之人是何感想?

她注意到书信之人从头到尾都用的是“我”,而非他应该的自称——“朕”。

他一直,在以一种很卑微的身份,述说着自己的哀思,且不求回应。

姨那么多年都没有拆信,或许是对的。

至少,她无法想象…在面对这样一位男子的深情时,要用怎样的定力,才可以坚守自己的心不轻易乱掉原则。

很快,第七封信给了她答案——“茶薇,安好?这已经是我离开杜鹃镇的第三个年头了。今日是景虽五岁生辰,这孩子在生辰宴上一直不言苟笑,却被大臣们夸奖日后必成大器。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孩子从小便是如此一板一眼,不与我亲近。我想,无论是身为丈夫,亦或是身为父亲,我都是失败的吧?”

卫茗在这时微微停了停。

空气中凝着一股子静,只留了房中二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

然而,即便是局外人,卫茗亦能感觉到杜茶薇情绪中的变动。

这份很纯粹的感情,夹杂了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存在,便注定是根刺,于谁都是痛。

为了不让这份死沉的安静继续下去,卫茗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第二页,继续道:“不过,五岁的景虽,让我回忆起了五岁的小茶。那丫头一定也已经长高变漂亮了吧?呃…”卫茗见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及,抽了抽嘴角,“茶薇,我还记得,六年前我曾跟你预聘了小茶做儿媳,如今我家景虽有模有样绝不会差了去,不知当日戏言可曾作数…诶!!”卫茗读至此,大惊失色望向杜茶薇,“姨,这事…?!”

“当年的确有此一说。”杜茶薇睁开朦朦双眼,点了点头,“你还记得我曾跟你提过的娃娃亲么?就是他。”

“可是他、他…”不是说着玩的吗?不是直到她入宫前都了无音讯吗?!

“一入宫墙深似海,我不知晓那位太子殿下的为人,不敢将你轻易托付出去。”杜茶薇正色道,“所以我一直告诉你,你的婚事你做主,除非到了你无论如何也嫁不出去的田地,届时再行考虑这桩口头上的婚事。”

“…”原来太子殿下竟然是杜茶薇口中“嫁不出去再考虑”的备用么…

等等!她与太子殿下在十九年前就有了这等说着玩的婚约?!

又听杜茶薇悠悠道:“这么多年了,你在宫里想来也见了太子殿下不少次,他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杜家并不是强悍的母家,至少比起那些个官家小姐来说…还不够硬。就算镜宁依诺为你二人指婚,太子殿下如果对你无心,你日后定然也很艰难。”

“那个…”卫茗面色一赫慌慌张张起身,望向房门的方向,声若蚊鸣:“他在外面…”

“呃…?”杜茶薇不明所以,“谁?”

“太子殿下…在外面。”卫茗诺诺,心跳如打鼓,“您要见见他么?”咦?这对话…这场景,怎莫名的诡异?

就好像是…

见!父!母?!

杜茶薇错愕,末了了然一笑,“竟是如此…那自然是要见一见的。”想来百里镜宁不会派自己的儿子来这种地方,堂堂太子殿下,更不可能是被自家侄女拖来的。

能出现在这里,便只有一个原因了——他自愿跟着卫茗来的。

其心意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请表达一下沦为备胎君的感想…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身份与审问

(上章补了1300字,杜茶薇临终托付)

杜茶薇去世,卫茗伤心欲绝,在守灵时一头栽在了蒲团上,一病不起。

恰好这几天杜家的亲戚较多,慰问病情的三姑六婆来了一拨又一拨。但最想守在她床畔的景虽,却因为挂了个“外人”的身份,始终无法踏进卫茗的闺阁。

就在此时,卫芒找上了他。

“杜家这几日事情较多,怠慢了公子。”开场白是致歉,“还请公子勿怪。”

“没事。”景虽也不跟他客气,静待他的下文。

“如今是杜家的非常时刻,实不相瞒,公子不明不白住在这里,着实尴尬。”卫芒抬眼,目不转睛盯着他,脸上丝毫没有歉意。

景虽知晓他这是要询问身份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问道:“那我如何才能明明白白住在这里?”

“至少请公子先报上身份与名讳。”卫芒不跟他啰嗦,“当初我母亲询问你时,你让姐姐自己来解释。但姐姐现在病着,还请公子自觉些吧。”

听他提到卫茗的病,景虽心头一紧:“卫茗她还好吧?”

面前男子眼中的担忧与关心不是假的,卫芒的盯视微微颤了颤,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声音低了几分:“公子,还请不要转换话题。”

景虽见他不说,一咬牙道:“我是林家的人。”母亲乃是林家嫡出的大小姐,他这么说倒是没有错。

卫芒转了转眼珠子,皱眉:“前两日林家的船在码头出事,跟你有关吗?”

景虽毫不隐瞒点头,“是我的船。”

“据说船沉了,林家的当家现如今还下落不明…”卫芒沉吟,瞬间明白了什么,“姐姐跳下去救你了?”所以当日二人全身才*的。

“嗯。”景虽点点头,“林家的当家已经找到了。”据说林果儿憋着一口气自己漂到了岸边,跟附近林家的势力接上了头。

“你们得罪了什么人?”卫芒质问,生怕他会给杜家带来祸端。

“…”景虽远目。

“我会查清楚的。”卫芒冷冷道,“在那之前,还请公子不要随意走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这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杜家就越安全。

“让我见见卫茗。”景虽急急道。

卫芒摇头拒绝:“姐姐卧床休息,衣衫不整。闺阁之地,还请公子为姐姐的名节着想,不进的好。”

他拿卫茗的名节为由,景虽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卫芒查出了端倪,这一次开门见山道:“林家如今的后人只有当家的一对双生子,林家少爷尚才九岁。不知公子算哪门子的林家人?”

“我的确是林家人。”景虽一口咬死。

卫芒不听他狡辩,继续道:“据我所知,林家这次倾家转移,甚至出动了当家的亲自坐镇千里舟打前锋。而出事的…又恰好是千里舟。当家的不会不知凶险,却执意像躲债一般往前奔,便只有一种解释了——她在保护谁。”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利了几分,“公子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吗?”

“…”景虽直了直身子,直到此刻才好生地打量起卫茗这位十六岁的弟弟来。

身为杜茶薇亲点的新任当家,卫芒的敏锐与推断能力在他这个年纪无疑是出众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隐瞒,供认不讳:“她在保护我。”

“平时与林家有利益关系的人不少,”卫芒开始从商人的心态开始分析,“但是能让林家倾家陪伴,开出了千里舟护送的,一定不是一般的人。能带给林家这么大利益的,除了皇族我不做他想,公子你认为呢?”

他轻飘飘地将问题抛给景虽,却不让他有回答的时间,继续逼他:“而能让林家的女当家的舍命守护的,恐怕也只有她的亲人了。据说林当家有一姐一妹都在宫里,妹妹乃是淑妃林氏,姐姐则是过世的林皇后,育有一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景虽镇定地听完他一步步清晰的推断,知晓卫茗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浅浅一笑,答非所问:“杜家的后路不愁了。”

这句赞许等同于默认了卫芒的推测。只见卫芒眼底一沉,一拂袍衩单膝跪地:“草民卫芒叩见太子殿下。”

“我现在可以见卫茗了吗?”这才是景虽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这是殿下的命令,草民不敢违抗。”卫芒答得不甘不愿。

“如果命令你能让我见她,那么你尽可把这当成是我的命令。”

“那么…请殿下随草民来吧。”

卫芒带着他穿过走廊,径直从后院进入卫茗的房间,恰好此时无人前来,倒少了麻烦。

景虽一眼便瞥到了床上双眼紧闭的卫茗,不顾左右疾步走近俯□子细看,待察觉到她呼吸平稳,仅仅只是睡着了之后,才缓缓舒了口气,多日来的担忧顿时松了几分。

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却可清晰睹见卫茗苍白的脸色与明显瘦下去的脸颊,揪心一般的让他难受。他忍不住抬手摸上她的额头…

“咳。”身后响起不和谐的咳嗽声。

景虽动作一僵,轻轻回瞥,只见卫芒像尊门神一般立在门口,双目利如鹰眼,紧紧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吧,弟弟守护姐姐天经地义,他不与他计较。

景虽悖悖地垂下手,轻手轻脚地走到外厅,朝卫芒指了指内室的卫茗,压低声音问道:“大夫怎么说?”

“拖殿下的福,下了回水,染上了风寒。”卫芒动作虽恭敬,语气却十分不善,像是在责怪他弄病了自家姐姐,“加上为了赶回家,连日不曾休息,身体已经十分疲倦…”

景虽眉头一紧:“所以…?”

“所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慢慢养着。”

“养得好就好…”景虽松了口气。

“姐姐已经看完,容草民再斗胆问一句——殿下是姐姐什么人?”卫芒咄咄逼人问道,“姐姐只是宫女,想必还没到殿下亲自护送的地步。”

“我是她…”景虽回答刚出半截,便听外头响起一个妇人的薄嗔:“臭小子,去去,这事儿轮得上你来问吗?”

景虽挪眼朝外间看去,只见当日走出人群质问他是何人与卫茗什么关系的妇人娉婷走来,眉眼果真与卫茗十分相似,不由得下意识躬了躬身子,让出了上座。

只见卫芒见到妇人,瘪了瘪嘴,抱怨:“娘,我也是在替您问啊。”

果然!此妇乃是卫茗之母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