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明明一脸苦涩,却故作毫不在意地笑着,景虽心头一抽,眼底流过懊恼与心疼,面上却淡定地伸手从她掌心抽出玉钗,抬眼找准位置插在她的发髻中,借着夜色调整了一下,托起她的脸,目露欣赏,“我眼光不错。”

“…”殿下您夸人的时候一定要先夸一下自个儿么?卫茗默默给了他记鄙视的眼神,故意狗腿道:“那是您插得好看。”

“嗯。”太子殿下当真收下她的赞美,微微抬起了下巴。

他这一抬,卫茗终是注意到,两年前再次刻树比身高时,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头。抬头仰视时,借着夜色可清晰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颊,线条刚硬的下巴冒出的胡渣,还有凸出的喉结…

正如他所说,他真的不是当年的孩子了。

“卫茗,你要记住——只有拿你当下人的人才会被你克。”景虽忽的开口,意味深长道:“你在我那里也做过事,可曾见我被你克到?”

“可我在宫里任职,终归是会有主子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者成为主子。”景虽淡淡建议,“你如果这么做,会造福很多人。”这席话,他在她当初侍寝的时候就提议过,只是他那时不够坦诚,未将话点名,她亦不够在乎他,宁愿选择被他轰出去,也不要留下来。

卫茗抽了抽嘴角:“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感觉成为主子是一件好伟大的壮举。”

“至少对我来说,是的。”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话,他会省很多心。

“考虑一下…或许也是不错的。”卫茗顺着他的话意点点头,“原本也一直想陪在品瑶身边跟她作伴。”

“…”是为了郭品瑶才决定考虑的吗?

原来他费了那么多口舌,难得坦诚一次,最终却是托郭品瑶的福吗?!

见太子殿下微微绷起了脸,卫茗便猜他是在跟品瑶吃醋,却不点破,捂嘴偷偷一笑,扯了扯他的手,“走吧,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呢。刚刚你送了我玉钗,一会儿买石头的钱我请啦。”

“什么石头?”

卫茗错愕:“今晚的主题就是石头啊,你忘啦?”

“哦,也是。”满月节的习俗“破镜重圆”——将两块分别刻着男女图案的石块合拢,象征百年百合,永不分离。

如此一想,便也通透了。

至少,今夜是她主动提出买石头,无形中表明了心意——将与她一起合拢石头的会是他。“百年好合,永不分离”是否那么准他不知,他只知她是愿意的,愿意与他不离不弃。

她谁都不要,只跟他。这一点,谁都无法代替。

***

踩着日落出发,晒着月光归家。

无论哪一种,都是新奇的体验。

当然,比起出门时那份赏风景的惬意和期待,归家时的心情便大不同了。

那简直就是满满的沉重!充满收获喜悦的沉重!

“抱着东西能看到路吗?”卫茗抱着自己换下的衣裳,不时回头察看,“不如还是我来吧…”

“拿好你的衣裳,走好你的路。”景虽用下巴稳了稳左右摇晃的盒子,掂了掂,“怕是迟到你回宫也吃不完。”

卫茗吐了吐舌头:“不一小心买太多啦。”然后吞下了后半句——有一半是替品瑶买的,准备带回宫去。

姐妹俩在宫里那会儿,品瑶就不时跟她提起家乡的茶味酥,茶叶饼等等风味小吃,嘴馋得不行,奈何宫里的御厨们到底不是出生淇州,做不出地道的风味来。

也不知品瑶一个人在宫中如何了,就算有淑妃娘娘照料着,毕竟还是不放心,没个人在身边陪着…

“我们何时回宫?”

听她用了“我们”,又主动提出“回宫”,太子殿下听在耳里十分受用,“等林家的船折回来就动身,应该快了。”千里舟在护送他时被戳了个洞,林家当家险遭遇难,林家这回元气大伤,正式跟叶家卯上了。

但真的保他这段时日平安的,恐怕还是杜家这头地头蛇。

叶家这几年势力越大,越发胆大妄为强取豪夺,叶家的当家叶卿应该十分清楚,安帝一直没动叶家,并非因为自己流着叶家的血什么的,而是不想撕破脸,连根拔起让朝廷大伤元气。

可如果叶家不知好歹碰了凝着杜茶薇心血的杜家,那么安帝恐怕就不会这么好说好商量了。

说到底,维持现今平静的,不过薄薄的一层纸罢了。等林家加入朝政,杜家再参合进来,届时格局将会变成怎样,还真是不好说。

一家独政的日子该结束了。

但,他现在最应该担心的,还是回去那段路。

来时可快马加鞭保证赶到刺客的前头,杜家庇护,叶家不敢动手。一但离了杜鹃镇,只怕危机重重。

既然卫茗已经明确表示她会回宫,他是否该考虑跟她分头行动,避免她受伤害?

一念及此,景虽抬起看向了卫茗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背影。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太医与殿下

杜宅大门前,卫芒抱手于胸前,月光照耀下的发丝凝着水汽,显然已在这里候了多时。卫茗二人远远地相伴归来,他的目光瞬间便锁定在了卫茗的新衣上,脸色顿沉:“能为我解释一下么。”

卫茗掂了掂怀中的旧衣,茫然:“解释什么?”

卫芒绷着脸指了指她的衣裳:“大晚上出去逛一圈,为何回来的时候衣裳便换了一套?”如何不让他多想?

“呃…”卫茗斜眼瞟了瞟身侧的景虽,心虚地垂头,对于“一出门就像小孩子什么都想买”的行径表示羞愧不已,转而问道:“弟,你在这里等了许久了么?”

卫茗的斜眼和低头映在卫芒眼里,俨然一副做了坏事不想承认的暧昧表情,一时间卫芒的脸色更加不好,直直地瞪向“罪魁祸首”。

景虽抱着一大堆盒子与纸包,一脸无畏地接受他的瞪视。

卫芒口头上不敢冒犯,拿他无法,又有母亲默认二人关系在前,只好回指背后的宅子道:“有访客深夜前来,点名要见姐姐。”

景虽脸色一凝,心知来者不凡。

然而,当二人刚一踏进院子,还未见来人,便听一痞里痞气的声音传来:“哎呀呀,小卫茗你穿着这身衣服真好看,当真是清新儒雅,如茶花仙子踏青而来。”

“…”卫茗望着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的叶之夜,抽了抽眼角。

“…”卫芒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太子殿下暗暗咬牙,“我送给她的,自然是好的。”

叶之夜咧嘴一笑,迅速改口:“果然是衣靠人撑,一件菜花色的衣裳也能让小卫茗穿得清丽脱俗,果真是穿什么都好看。诶我记得上次小卫茗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宫装才叫惊艳,果然年轻姑娘还是应当穿得鲜艳些,唇红齿白,肤如雪,衣如火,才叫绝配。”

太子殿下木着脸冷哼:“叶太医能如此抬举我家发放的衣服,让我很是欣慰啊。”说到底,穿着再好看,也不是他叶之夜送的!

叶之夜却没接下话头,而是将目光一挪,放在了卫茗的头顶:“再看头上这支玉钗,暗土暗土的快与夜色混为一谈。啧啧,想想那场景,华灯初上,美人新衣,青丝如瀑,若能配上一支珠花步摇,那是怎样一个璀璨夺目,顾盼生辉。”

“看来叶太医在女人方面很有心得啊。”太子殿下露出不耻的表情。

“比起殿下…”叶之夜嘿嘿一笑,竖起食指卡了一截,“在下的经验的确是要多那么一点点。”

“…”围观全程的卫芒表示这是他活了十六年感受过的最微妙的气氛,决定很聪明地不说话,静观其变。

明显感受到身侧之人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卫茗默默往前挪了一步,缓场一般道:“夜太医大驾光临,敝舍蓬荜生辉。”

叶之夜朗眉一挑,大咧咧用下巴指了指她身后的景虽,“有了殿下这样的大人物镇场子,吾等小人物还能生辉,看来是殿下光芒不够啊。”

“枉叶太医有天才之名,”太子殿下不怒反叹了口气,“来者是客,自然是要恭维两句已显主人之道。”言下之意,他自是没把自己当客人。

叶之夜仿若恍然大悟拍了一记大腿,“看来殿下来了之后已被恭维出心得,在下受教。”

“二位…初秋夜寒,一定要在此处做口舌之争么…”卫茗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飘。

叶之夜作势望天,兴叹:“月圆之夜人亦团圆,小卫茗你却背着我与他人共度良宵,着实让人伤情不已。”

卫茗抽了抽嘴角。啊喂!这等听着好似她红杏出墙的言论是怎么回事!末了皮笑肉不笑:“夜太医不要说笑了好么呵呵…”

“怎么会是说笑呢…”叶之夜跟着她打哈哈,“犹记得当年,小卫茗你冲出屏风跪在我面前扯着我衣袍对我大声表白的时候,还没殿下什么事呢呵呵…”

卫茗扶额哭笑不得:“夜太医黑历史什么的就不要提了好么…”

“怎么会是黑历史呢,”叶之夜眨了眨,眼底闪过一丝亦真亦假的光芒,“那可是段难以忘怀的美好回忆啊。”

“也只是回忆而已。”太子殿下不耻地低喃。

“…”卫芒嗅出奸/情的味道,估摸着是自家姐姐的情债上身了,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在辽阔的门外纵览全局。

来者口口声声说找卫茗,却句句与太子争锋相对,显然二人之间是熟识,而这一点也能从卫茗的话中看出来。

而来者又被两人称呼“叶太医”…宫中的情况他并不清楚,姓叶的人千千万万,这一位姓叶的太医是否就出自那个叶家呢?

等等、太子刚刚提到“天才”二字…叶家枝繁叶茂,具体有哪些人卫芒不甚关心,但有天才之名的叶之夜他却是早有耳闻。

难道…便是眼前这位?

他似乎,引狼入室了?

不行…冷静!这里是杜家的地盘,如果这个时候,关门…打狗,彻底除了此人,是否就能重击叶家一把?

然而,就在此时,好似觉察到他的意图般,叶之夜忽然目光一斜,望向隐在门外的他,轻飘飘地补充道:“叶家的人知道我来此,甚是挂念,嘱托了带些特产回去,不知有何可推荐的?”这当然是胡扯。

牵扯上卫茗过的事,叶家一律严禁他接触,更别提放任他单独前往。这样说,也仅仅是恐吓卫芒,一旦他叶之夜有事,叶家会铲平杜家绝不留情。

卫芒身为商人,想必会掂量清楚,究竟是选杜家的产业,还是冒着危险除掉他来相助百里景虽。

气氛一时微僵。

卫茗回头深深望了眼景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同样疑惑的眼神。

叶之夜能来,是否意味着叶家的人手已经漫入此地,早将杜鹃镇团团包围?

如果叶之夜是指挥之人,他必然是在最接近目标处指挥全局。

但,至于要到深入敌穴的地步吗?就算他们不敢杀他,然而扣住他要挟叶家的人马后退或者不许动手却是易如反掌。

他究竟是有怎样的底气,才敢如此行动?

不得不说,叶之夜这步棋,下得让在场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而第二天,林家船队的到来,使得这一谭污水变得更加的浑浊不堪。

一时间,杜家的大院里集合了整个大晏国最大的四股势力之三,仅缺魏家。

林果儿叉着腰,围着叶之夜转了一圈,然后又倒着转了圈,摇头晃脑好似不以为然。

“任夫人有何指教?”叶之夜不慌不忙扯着笑意问道。

“长得不像啊…”林果儿疑惑。

“跟谁?”

“都是叶家的天才,怎么完全是两个模样?”林果儿诧异。

“如果任夫人指的另一位是公子叶泊的话…”叶之夜摇摇头笑道:“那位叶公子的爷爷的父亲,与我爷爷的爷爷是兄弟。我跟他除了都是叶家人之外,连三代近亲都算不上,又怎会相像?”若不是本家上代唯一的女子叶漂跟人私奔了,也轮不到他姐姐叶霜秋进宫成为贵妃。

“怪不得,”林果儿恍然大悟,又道:“不过你们说话的腔调都很相似,这难道算叶氏天才独有?”

“哪有什么天才…”他低笑自语。如果姐姐没有进宫,他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被重视。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叶家原本就没有“天才”,只是叶家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也为了给子嗣一个“叶家不可能没落”的假象,才会从后代孩童中挑选资质尚佳者加以培养,手把手调/教出一个天才。

就因为被选中,套上了这样沉重的枷锁,才使得他失去了许多平凡的快乐。

他甚至可以预见本家的几个老头子知道他擅自离京,又是为了同一个女人之后,会是怎样暴怒的表情。

也就是说,他必须得找个别的理由,做一点实质的贡献,才可让老头子们相信,他是为了大局而来。

而大局…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了站在卫茗身前的百里景虽。

恰好在同时,景虽也瞥向了他。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很现实——要么跟卫茗一道走,要么撇下她一人单独走。

前者危机重重,真遇到什么林家不可能分神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茗,这样一个弱点不仅会拖累全船的人,更会使得她置身不必要的危险中。

而后者…他一走,留下卫茗与叶之夜两人。难保不会促成卫茗与叶之夜一同回京的局面。一路上孤男寡女风霜夜露,着实令人…十!分!担!心!

所以他看向叶之夜,只为给自己一个答案——撇开别的私人恩怨不谈,这个人,到底能不能保证卫茗的安危。

然而,他却在叶之夜的黑眸中捕捉到一丝势在必得的精光。

好吧…他在心底给了答案——不能。

卫茗旁观二人之间气势汹涌,正想着怎么插话,不防一双纤手覆到脸颊上,猛地回神。

林果儿揉了揉那张小脸,觉着掌下手感极佳,一时爱不释手几乎将那张脸挤变了形,“好水灵的丫头,可惜我家小二年幼,否则定要将你抢了做儿媳!”

“咳!”院中的三个男子几乎是同时低咳了声。

林果儿心满意足地撤手,对掌拍了拍,“好了,终于把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现在咱们来商量一下回京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太医X太纸这对CP很有爱一定是我的错觉。。。

其实本来没夜壶太医什么事,就是写到“有访客到来”时,忽然觉得如果是叶太医的话一定会很有趣吧于是就手贱写了这种偏离大纲自讨苦吃的剧情…【扶额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三人与计谋

三人行,必有碍事。

卫茗提着茶壶柄,左瞄了眼正襟危坐的景虽,右瞟了眼半窝半坐的叶之夜,稍稍往前一倾做出倒茶的姿势,便见叶之夜飞快撑起身,托起一只茶杯递到她跟前,无赖地嚷嚷:“小卫茗,好口渴啊。”

“夜太医,如果我没记错…方才你已经喝了整整一壶茶了。”卫茗好心地提醒,“船上无茅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靠岸的。”

“小卫茗的茶最好喝。”叶之夜恬着脸满不在乎晃了晃茶杯,“快。”末了还故意瞥了眼茶几对面的景虽。

“是,是。”卫茗转向右边,正要替其添茶,就听左侧传来了重重的两声咳嗽,手一抖动作僵在了半中央。

目光微微偏转,只见左侧的太子殿下抿着嘴,有意无意地用茶杯敲打着茶几,轻一声重一声,声声皆扣在了卫茗的心尖上。

“小卫茗,怎么不倒啦?”叶之夜华丽丽忽视景虽有声的压迫,满不在乎继续讨茶。

嘤嘤嘤,卫茗表示很后悔,后悔自己手贱去烧水泡茶,这两人斗了整整一壶水还不够,逼得她烧水再接再厉,就好似她先添了谁的水,或者多倒了谁一杯,此人便能天下无敌了一般。

从她提着水壶走过来开始,这两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迫就没停过。

不就是一杯茶嘛!至于吗至于吗?!

太子殿下轻轻挑眉,终于开口:“不分轻重了么?”哪有先君后臣的道理?

更何况,他二人之间的感情,难道还不及叶之夜重要?

叶之夜紧接着捂面做痛心疾首状:“想不到我拼死拼活不辞辛劳将息小卫茗你的手,时至今日竟然连杯你的茶都喝不上么?”

“你已经喝了一壶了!”卫茗重申。

而且…“拼死拼活”是这么用的吗?!

左右为难之下,卫茗一咬牙,终于还是选了杯子里自己最近的叶之夜,哪知刚要倾壶,就听左侧“砰——”的一声,茶杯重重地敲在茶几面上。

卫茗顿时怂了,心虚地望向站在角落里一只默不作声的侍卫锦簇,皮笑肉不笑谄媚:“锦簇,你要喝茶么?”

锦簇面色微抽,想不到自己极力缩在墙角还是被逮住了,哭笑不得:“卫姑娘,您为何要让属下躺箭,属下是无辜的啊!”

混蛋她也是无辜的啊!

舱门大开,河风呼呼地灌进来,滚烫的开水一点点冷却,那壶茶水最终谁也没喝上。

卫茗的一记阿嚏声成功挽救了眼前的僵局,却触发了新一场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