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吃不准这恩,会不会一如六年前,燃起什么别样的感情。

在卫茗的事上,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和不自信。

“您对卫茗没信心么?”品瑶捂嘴一笑,当场戳破他的烦恼。

“我、只是不放心叶之夜罢了!”景虽的辩驳更像是心虚的掩饰,手足无措地指了指她的肚子,“你什么时候临盆?”

这转换话题的方式的确不太高明。

品瑶斜了他一眼,如实答道:“月底吧。”

“希望她能赶上。”

品瑶摸肚子的手一僵,“呵呵”一笑:“您别说得好像小茶是我孩儿亲爹一样好么…”

“那不同。”景虽如实道,“如果她能赶上你临盆,在你身边陪着你,她会安心,跟你一起分享孩儿诞生,她也会开心不是么?”

听他这一席话,品瑶张了张嘴,愣在原地,半晌眼底一暖,感动得鼻子泛酸:“您果然是最爱她的人。”能如此了解卫茗,为她思虑周全,即便是与卫茗一同长大的她,也自愧不如。

语罢品瑶好似想起什么,看向窗外又浅浅笑道:“从前,小茶跟我说起过叶太医的事。”

景虽神色一紧,连忙道:“她跟你说什么?”

“也不算跟我坦白,只是我问了许多。她那时告诉我,她曾经十分仰慕那个人,因为冰天雪地给过她一生难忘的温暖,她很依赖这种温暖。”

景虽眼眸一黯,知道她的冰冷和温暖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将叶之夜带去她身边的,也是他。

“可是,”品瑶注意到景虽脸色的黯淡,转折道:“她说完这些事情之后,告诉我,她已经不再喜欢那个人了。”

“嗯?为什么?”这神转折让景虽脸色一扬,诧异间带着心花怒放。

“她说,她不懂那个人,会喜爱他可能真的是因为一时的温暖,错把那个当成爱情。”品瑶摊手,“而那个人也不懂她,所做的不过是职责之内的事,对她并无特别之处,甚至为了利益让她去做她这一生绝不愿意做的事。”

景虽眉头一紧,连忙问道:“叶之夜强迫她做什么了?”

“我不知,”品瑶摇摇头,“仅仅在这件事上,她到最后也不肯告诉我。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真的对这个人死心了。女孩子的情窦初开就这么容易,一时的温暖可能让她迷了双眼,也可能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当她清醒时,回过头她会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意思是…”景虽眸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停!”品瑶抬手打住,“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包含任何意思。”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复命与交代

御书房中,安帝唤来了景虽。

景虽进门时,一眼便望见自己的父亲抬着朱笔,枕着头,面容憔悴。他回宫时,安帝恰好抱恙,足足在寝宫里关了半个月才出来见他,可见这回“病”得不轻。

安帝见他来了,掀起眼眸一笑:“这一趟,还顺利吧?”

念及叶泊的嘱托,景虽刻意隐瞒了他的存在,从简答道:“遇到一点小麻烦,还好后面都解决了…”

“最初目的达到了么?人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安帝直捣关键问题。

“唔…”景虽微微抽了抽眉头,别扭地扭过头看向别处,闷闷道:“这一路太危险,没带上她一起回来。”末了怕自家父亲误会,又重重补充了一句:“但她一定会回来的!”

“是么…”安帝暧昧不清地笑了笑,“回来之后,准备安插在东宫吗?”

“不,”出乎安帝意料的是,景虽摇了摇头,“儿臣想,她更加愿意陪伴郭娘娘吧。”

儿子既然说到这份上,安帝自然不好插手,只好同情地瞥了景虽一眼,垂眸继续批折子,沉默了许久才悠悠问道:“那这次去,还有别的收获吗?”

“嗯…”景虽迟疑了一下,直直望向父亲,“儿臣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三字一出,安帝握笔的手猛地一抖,整个人刹那间绷紧,痛苦地皱眉闭眼颤抖,许久过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嗯。”景虽点点头,回忆起当日那幕,“儿臣恰好赶上了…”

“她走得安详么…”安帝问得极轻,好似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嗯。”

“那…就好。”明明是宽慰的语气,细听却像是极不想承认那人已经过世。

“她临终的时候,拜托我再辛苦一下。”景虽见父亲仿佛撑不下去一般,连忙道:“她把卫茗托给了儿臣…”想起杜茶薇执意把他与卫茗的手叠在一起,嘴上虽未明说,大致便是托付终生的意思了吧。

“是吗…”安帝苦涩一笑,“你怎么想?”

“其实,在去之前,儿臣这些年多少还是因为母亲的关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那个人的。”也许是幼时母亲林皇后孤单的背影太过记忆深刻,在她过世后,他从闻香姑姑口中得知了杜茶薇不多的事迹,潜意识地将其妖魔化。景虽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表情,“但去了之后,真的见到了,又被她老人家托付。不知为何,这些年来的梗烟消云散,反而感到欣慰。这次去见了她,真是太好了…”心结已解,那个人将不再是怨恨的人,而是自己心上人最尊敬的长辈。

“那便不虚此行了。”安帝的感慨中竟有一丝羡慕。

“父皇的身体还好吧?”见他气色越来越虚弱,景虽不由得担心,一时也吃不准父亲究竟是心病,还是真的病了。

“还好,缓过神来了。”安帝无奈地笑着摆摆手,“其实原本早就知道她时日不长了,只是真的收到消息时,还是没能扛住。”

听着父亲说着对另一位女子的哀思,景虽心知逝者已矣,不便再说什么,只正色嘱咐:“父皇龙体要紧。”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扣扣”响了响,随即便传来大太监的传话:“陛下,卫姑娘回来了。”

只见房中父子二人面色双双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命道:“快请!”

“呃…”大太监愣了愣,只觉这声音中似乎参杂了太子殿下的,顿觉不妥,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赶紧将命令传了下去。

不多时,卫茗风尘仆仆赶到,一步跨进书房便行了大礼:“奴婢路上耽误,回宫稍迟,还请陛下恕罪。”

“不怪,快起。”安帝抬手间,小小斜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景虽,眼神暗示他可以回避一下了。

景虽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感觉到来自父亲的暗示。

安帝扶额,面上安抚卫茗:“这一路上,你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卫茗一直回得很客气很本分,“况且陛下肯准奴婢返乡探亲,已是天大的恩惠!”

景虽望天打了记哈欠。

另外两人纷纷看向他,不知他这个举动有什么寓意。

但卫茗很快想起了任务,大包小包地转身从门外拖进来一堆物事,自豪地介绍道:“这些是陛下托奴婢采购的东西,还请陛下过目。”

景虽凉凉地斜了一眼那堆东西,瞬间直了目光——他当日陪卫茗逛夜市替她买了一堆东西,后来还自愿当搬运工给抬上山,敢情都是给他父亲买的吗?!

“你办事我放心。”安帝直接用了“我”。

也不知是不是称谓的变化,卫茗也放松了,指着其中一只罐子道:“这里面是盐水酱鸭…还好现在是冬天了。大叔你快尝尝变味了没。”

“大叔?”景虽错愕重复了出来。这陌生的称谓很微妙啊…

“啊…”卫茗赶紧捂嘴,小心翼翼地瞟了瞟安帝。

安帝拉不下脸在儿子面前跟未来儿媳谈天说地,抵唇低咳了声,“咳,闲杂人等差不多可以退下了。”

景虽正视前方,面不改色眨眨眼,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自己就是那“闲杂人等”的觉悟。

“景虽。”安帝终于忍不住点名。

“是。”景虽自知撑不住下去,只好礼了礼,躬身退出时与卫茗擦肩而过,步子一滞,光明正大地抬起手掌,当着父亲的面揉了揉卫茗的头,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宣告什么。

“嗷。”卫茗不防他这一举,等他揉完了走出去了才红着脸抱头,理了理被他揉乱的发丝。

安帝却是哭笑不得——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还有那记宣告主权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生怕他不知这个丫头是他的吗?!

难不成他还能跟儿子抢女人?

然而,笑着笑着,却像是吸进了冷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茗面色一白,连忙上前手忙脚乱问候:“大叔你没事吧?”据说她回宫前皇帝陛下已经病了多时了。

“病来如山倒…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啊。”安帝仰头靠在椅背上,感慨,“哪怕不能在一起厮守,一起活着也好。这么多年,朕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然而,她却走了…”语罢仿佛极其痛苦,又重复喃喃:“却走了…”

一时间,卫茗猛地醒悟。

这么多年,皇帝陛下也不过就凭着一个信念撑过来的。

茶薇姨就像是他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跨了,所以他也跨了。

卫茗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陈述事实:“您这些年寄给姨很多信…”

“她一定都没看吧。”安帝苦笑,“我的信就像是她的困扰,为了更加坚定地走下去她一定不会拆开看的。”

饶是如此,他却坚定不移地一封一封写着,就像把自己的思念寄到了最爱的人身边,即便她不能收到,也能陪伴着她。

能对杜茶薇如此了解,卫茗顿时对皇帝陛下刮目相看,点了点头:“她的确没看…却在最后一刻,让我把它们全部拆开,一封一封读给她听。”

安帝一怔,难以置信望着她。

“我想姨,最后还是心软了吧?”卫茗猜测道,“念信的时候,姨自言自语说,这并不是困扰。她的表情…是很幸福的。”

安帝眼波一柔,像是感动,又像是宽慰,“她最后可有说什么?”

“我不知姨是否听完了所有的信才走的…姨最后说,她愿意。”卫茗埋着头顿了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安帝,重复道:“大叔,姨说,她愿意。”当年她虽年幼,却仍旧记得面前的男子曾执着地询问茶薇姨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曾娶她,你可愿意跟我走?”犹记得十五年前,他跋山涉水去到杜鹃镇,被她拒之门外时,他这样问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她当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事已至此,假设没有意义。

这个答案,他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么…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等来了…

一念及此,像是了结了多年来的心愿。一切尘埃落定,却是悲从中来,一股热流冲上头顶,他悲恸地捂紧了口鼻,顿时感觉有热液用鼻中、喉咙涌出。

“大叔!”卫茗先察觉到不到,尖叫了声。

他浑浑噩噩地放开手。

掌心,一片鲜红。

***

安帝忽然病倒,病发时与他单独相处的卫茗,虽未被责罚,却扎扎实实地落了个“克主”的名头,永难翻身。

一时间,后宫朝堂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娘娘,”张小柔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来跟品瑶禀报:“卫姑娘回来了!”

“真的?”品瑶一喜,连忙往她身后张望,“在哪里?快,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

张小柔却拉住欣喜若狂的她,脸色微沉:“她先去见了陛下,恰好遇到陛下病发…卫姑娘难辞其咎,就给扣在那里了。”

“什么?”品瑶狠狠地拍桌,提裙撑起后腰试图站起来,“走,随我去探望陛下!”最重要的是把卫茗要回来。

“娘娘别去!”张小柔苦口婆心劝道,“太医吩咐了陛下要静养,方才闻香姑姑已经宣告六宫谁也不许探望。卫姑娘暂时还没事呢,陛下没醒来没人敢动她。而且您月份已经很大了,外头下了雪,天冷路滑,万一有个好歹卫姑娘也会伤心的。”

“可我实在担心她!就怕有心人趁着陛下病重先斩后奏,届时便来不及了啊…我一定要去…呃!”话出半句,她忽然痛苦地噤声,皱着眉躬身捂住高耸的小腹。

“娘娘您怎么了?”张小柔暗叫不好,连忙扶住她,“娘娘、娘娘!”

“疼…肚子疼…”品瑶咬牙,指了指下/身艰难道,“孩子…”

张小柔连忙掀起她的裙摆,定睛一瞧,然后大惊失措朝外尖叫:“娘娘羊水破了!快传稳婆,传太医!”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难产与托付

卫茗一直侯在安帝的寝殿门口,因是安帝亲传她来此,她不走,没人敢轰她走。

她一直听着来来往往的太医互相告知病情。安帝病体未康复,此次病倒虽不是因为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老人家的确是听了她的话之后才吐的血。

如果当时察觉到他脸色不对劲,或者用的语气再委婉一点,说的时机再迟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病发了呢?

卫茗很自责。

“卫姑娘,卫姑娘!”远远的,有人唤她。卫茗恍恍惚惚抬头,只见张小柔提着裙摆跌跌撞撞朝她跑来,心底不由得一抽,泛起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她赶紧问道。

“娘娘要生了!”张小柔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报道。

她话音刚落,人来人往的寝殿门前好似刹那间一静,人们纷纷停住脚步望向她。

安帝病重,郭品瑶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孩子。这事细细一琢磨,众人心中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如果郭品瑶平安产下一子,兴许皇帝陛下一喜,病情能迅速好转。

——如果因为这个孩子而好转,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威胁太子的位置?

——如果他老人家一不小心没有醒来,这个孩子会成为夺位的牺牲品吗?

而众太医心里想的却是——太医院几乎倾巢而出堵在这里,郭才人那儿是谁在照应?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卫茗也急了,捉住她的手往回赶,“传太医和稳婆了么?”

“传了传了,”张小柔忙不迭报告,“但最好的太医都在陛下这儿,娘娘那头情况不妙,平日里负责娘娘胎的顾太医也束手无策。”

“怎么回事?”卫茗心乱如麻急问,“怎么会不妙呢?”

“太医说娘娘平日里忧思太重,如今气血不足使不上劲,孩子出不来。所以我才急着跑出来找卫姑娘你。有你在,娘娘兴许能够振作些。”

玦晏居乱成一团。

卫茗还未进产房,便闻着极重的血气。

“娘娘,用力啊。”稳婆不停地打气,“娘娘,就痛这么一会儿,您用用力。”

然而,却没有品瑶的回应。

“品瑶。”卫茗这会儿顾不上身份地位礼节,直奔她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品瑶加油!”

“你回来啦…”品瑶满头汗水,虚弱地偏头对她一笑,“那就好…”

“品瑶,品瑶加油!”卫茗鼻子一酸,伸手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满头的汗珠,不忍见她再受苦,回头板起脸质问道:“娘娘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为什么孩子一直出不来?”

“惠人你冷静一点。”稳婆捉住她的手腕劝道,同时偷偷跟她使了记眼色,“顾太医在外头。”

卫茗明白过来,放开品瑶的手低声安慰:“我去去就来。”

掀开帘子,只见顾太医也急得走来走去,听到动静连忙看过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卫茗深吸了口气,走近了低声问道:“娘娘情况如何?”

“娘娘的胎位不是特别的正…恐怕要吃些苦头了。”顾太医颤抖着如实道,“本朝子嗣稀疏,老臣这还是头一回遇上难产的娘娘,着实…”

卫茗恨恨地咬牙:“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上报!其他太医呢!?”

“都在陛下那儿…”顾太医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想必卫姑娘应该清楚陛下的情况。”

陛下和才人同时需要人,孰重孰轻明眼人都知道。

而且陛下那边是旧病复发,大家围在一起倒是可以商量主意。郭才人这边却是烂摊子,正如顾太医所言,本朝子嗣稀少,真的有接生经验的太医并不多,而早年几个产下皇子公主的嫔妃皆是顺产,这会儿郭才人难产,谁接谁头疼,因此个个都是“不在其职不谋其事”的态度。

卫茗狠狠掐了掐自己,长舒了口气,铿锵有力喝道:“我去太医局请!”

***

“哟,小卫茗,多日不见可曾想念啊?”空空如也的太医局中,叶之夜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跟她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