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茗迟疑了一下。即便叶之夜舍命救过她,但他毕竟是叶家的人,不会不知道品瑶的孩子对叶贵妃的威胁。关乎好友与孩子的生死,她不知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欲言又止,目光闪烁,扭捏不前…”叶之夜诚实地形容着眼前的卫茗,“小卫茗,你这是被我感动了要跟我表白的节奏啊。”

卫茗垂着眼,无视他的调戏,半晌才坚定地抬眸,正色道:“夜太医,奴婢能再信你一回吗?”

“再?”叶之夜揪着这个关键词,玩味道:“原来以前小卫茗信过我后来又不信我了啊。真是让人又欣慰又伤感的发现。”

卫茗没时间跟他打太极,直接阐明来意:“奴婢恳请夜太医出马,救救我家娘娘。”

叶之夜眼波微闪,迅速别向一边,恢复寻常悠悠道:“出马做什么?接生?小卫茗…我这辈子就没干过生孩子这么高难度的活儿。”

卫茗心知时间紧迫,冷着脸不再跟他纠缠,“既然夜太医执意见死不救,那奴婢只好另请高明了。”皇帝陛下那头气氛沉重,从那边挖人想必更难。但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卫茗转过身抬步,自然没有看到,她身后的男子已然回眸望向她,目中一片挣扎与不舍。

捂上心口,家书上最后一句话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你自己选择吧。

其实他们都应该很清楚他的选择,如此相逼,不过是为了让他在日后的岁月中无法再回头而已。

因为,这一切都将是他的选择。

事已至此,他被推到了尽头,跳与不跳都是一个结果。但如果主动跳下去能够保住一头的话…

他知道这样做的代价。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叫住离去的卫茗:“我跟你去。”

很多年后,当卫茗再一次回忆起这幕时,总是不禁自责,如果当初心急如焚的她有静下心来,注意到他的异样的话…

的话…

那么,品瑶是否就能活下来?

是的,那一日,叶之夜施针助产,让品瑶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

然而,生命诞生的喜悦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被另一个生命的消逝冲垮。

血,到处都是血,床单,衣服…一盆盆的血水由眼前端过,卫茗拼尽了全力,仍旧无法阻止好友生命的消逝。

“品瑶,你睁开眼…求你睁开眼睛。”身边来往的宫人仿佛成了幻影,卫茗好似什么也看不到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手足无措地呼唤着,“你看看小公主!你看看她!”

品瑶终于悠悠转醒,瞥了眼她怀中的女婴,如释重负一笑,苍白的唇动了动。

“什么?”卫茗凑近,“品瑶你说什么?”

品瑶又张了张嘴,依旧无声。卫茗却读懂了——

“之后,就拜托你了。”

这般托付一切的话让卫茗后脑一麻,摊在床头。眨了眨眼,热液顺着脸颊滚滚而下,眼前只有好友苍白的笑,然而,却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挽留就意味着将要离去。

她不愿意承认这点,只能眼睁睁望着品瑶气息渐渐微弱,就像阳光从手缝间流过,无力挽回。一时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好似傻了一般。

叶之夜一直在旁冷观这一切,直到看见了这幕终于忍不住出声:“卫茗,她在等你。”

卫茗浑身一个激灵,皤然醒悟,用尽所有的力气止住颤抖,握紧好友的手,使劲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她,我一定会的!你不要…不要闭眼!孩子还没有取名…品瑶你快给她取名字!”

品瑶虚掩着眼,感觉到身体所有的力量在一点点流逝,连意识也恍惚起来,头顶床帐的景致尽皆成了虚影,卫茗的声音越来越远…

“如果…”她轻声喃出了这两个字,最终安然闭上了眼。

“如果?”卫茗不解地重复,“如果…什么?”

品瑶却再也没有回答她。

“娘娘、娘娘薨了!”张小柔第一个发现郭品瑶气绝,哭着尖叫出声。

场面乱作一团,哭声大起。

卫茗眨了眨眼,眼中的热液一直在淌,但脑中好似没有理解她的话,茫然望向张小柔,傻傻地摊在原地。

怀中的女婴倏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卫茗才回过神来,顿时心痛铺天盖地涌上来。

直到这时,她终是意识到,这个陪伴了自己将近十八年的挚友,仿佛在眨眼间,在她还完全没有准备时,便悄然去了另一个她触碰不到的世界。

叶之夜悄悄扭过身子,不愿再去看那张伤心欲绝的容颜,轻步踱到门前,望着门外飘飘洒洒的雪花,叹了口气。

这个冬天,对郭品瑶是尽头,对卫茗是记忆中永远无法消融的冰冷,对他,是失去的开始。

但,品瑶的孩子还活着,对于卫茗来说,这个孩子是挚友生命的延续,亦是她此生最甜蜜的负担。

为了这个孩子,她一定能够坚强地站起来,勇敢地面对现实。即便那需要时间。

况且,她不是一个人。

春天会再来临。

然而,他知道,他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第六十章 (六十)欺负与沐浴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净房主管梁姑姑靠着门,盯着角落那坨颓废的背影,难以置信。

“…”卫茗双目无神,麻木地重复着手下洗夜壶的动作。寒冬腊月天,水温冰冷刺骨,手指肿得不成样子,明明该是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在她苍白的脸上体现出来。

哭不出,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泪水好似在品瑶咽气的那一日流尽,再挤不出半分。

梁姑姑瞧见她麻木不仁的神情,怒了努嘴,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从前不敢使唤卫茗是因为她的命格,如今却是因为她的品级。

几天前,安帝苏醒过来,得知才人郭品瑶为皇室诞下公主而死,悲痛不已,赠其“贤妃”之位,以贵妃礼仪下葬。而郭贤妃身边的卫惠人则因救助主子难产有功,升从五品令人,特许留在瑶华宫与林淑妃共同抚育公主。

然而,卫茗却婉拒了这样的美差,自请回净房,仿佛惩罚自己一般又做起了刷夜壶的小宫女。

当然,是从五品的夜壶宫女。

如此一来,正六品的净房主管梁姑姑的地位反而十分尴尬了。

“古往今来都只有被贬的宫女才被送过来,我还从来未见谁放着好好的从五品令人不做,偏生要到这个地方来作践自己的!”梁姑姑气不打一处来。

“…”卫茗无声无息地接受她一切埋怨。

梁姑姑见她毫无生气,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白搭,干脆走人,当这尊大佛不存在。

手边的夜壶一只一只减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茗才稍感疲乏,直起了身子,眼前冒起了白花,眼角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

景虽已站在她身后多时,心疼地望着她瘦弱单薄的背影,直到她注意到了自己,才出声:“景若昨夜又哭了整整一晚。”

“景若…?”卫茗眼波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父皇今早赐的名。”景虽淡淡解释,“据说是听了你的问话和郭贤妃的回答后决定的名字。”

郭品瑶临终前,卫茗为了留住她,以“给孩儿取名”为由唤回她渐渐涣散的意识,当时郭品瑶只说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若。”听到“郭贤妃”三个字,卫茗心头闷痛,按着心口苦笑:“品瑶一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过世了。

如果…什么呢?

“我听说,郭贤妃临终前,你答应过她一定会照顾好小公主的。”景虽见她又陷入不可自拔的思绪中,生生将她拉回来。

卫茗目光一颤,痛苦地将头别向一侧,“淑妃娘娘待品瑶如女,她的女儿娘娘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当初将公主交到淑妃手中时,她清晰地窥到淑妃眼底沉沉的感激与心疼。

撇开淑妃对品瑶的疼爱,对于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来说,这个没有母亲和记忆的孩子,可以算是她今后立足于后宫的利器,亦可成为她余生送老的陪伴。

卫茗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能如此放心地离开。

“所以呢?”景虽故意反问,“这难道就可以成为你推卸责任,忘记承诺的理由么?”卫茗只是在逃避现实,他知道。

他也知道,凭着她的毅力,一定能够站起来。

但他不知,她站起来的那日是否便是她离宫之时。

郭品瑶曾是她留在宫中的唯一理由,如今挚友已逝,她对这个后宫早已伤心欲绝。眼见年岁将近,景虽不由得怕了,怕她在二十三岁到来时,毫无留恋地一走了之。

他必须刺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他要让她用余下的两年看到,即便郭品瑶不在了,他还在,他会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他要成为她留下来的理由!

所以他每日像幽灵一样溜到此处,跟她汇报小公主的事,默默守着她。

“我暂时…”卫茗有气无力地承认,“…无法面对小公主。”一听到那个孩子啼哭的声音,品瑶弥留之际的眼神,话语,还有那半句未完的遗言,便会无可避免地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眼前,摧残着她,提醒着她——品瑶已经去世了。

景虽皱眉:“你在责怪自己么?”如果光是悲伤,不至于让她逃离对好友临终的承诺。

卫茗的身子一震,半晌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责什么?”景虽追问。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卫茗抬起头,远目天边霞云,“品瑶好好的,为何忽然会难产,会出大红…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命格克主吧?”

景虽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不该把最近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告诉她。

“品瑶虽没把我当下人,但毕竟与她还是主仆关系,这是铁铮铮的事实。”卫茗继续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留在她身边…”

“其实…”景虽刚刚吐出这两个字,倏地打住,警觉地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说着,他无声无息地退到暗处,瞥了眼她红肿的双手,叹了口气,决定替她烧壶热水来。

卫茗经他提醒,总算注意到了门外板车轮子的“咕噜”声,站起身走到外面,一如往常地搭一把手,帮着卸壶。

“哟,这不是玦晏居的卫令人么?”推板车来的宫女甲尖声尖气道,“卫令人省省吧,我等没有品级的小人物不敢劳您大驾。”

卫茗恍若未闻,抱起夜壶。

“哼,她算什么令人,陛下不明真相才会升她的职位。”同行的宫女乙冷哼,“我看根本就是她勾结叶贵妃害死的郭贤妃娘娘!”

“你再说一遍…”卫茗沉着声咬牙道。

“难道不是吗?”宫女乙耀武扬威反问,“淑妃娘娘已经查出来了!害死郭贤妃娘正是你请去的叶太医!呵真是好笑,明知他是叶贵妃的人,居然也敢请来。末了还把人给弄死了,不是勾结谋害是什么?!”

“哐当——”夜壶落地,砸出一地熏鼻的秽物。卫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全身颤抖道:“你说…什么?”

“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宫女甲趁热打铁补充:“整个后宫就传遍了!太医叶之夜蓄意加害郭贤妃致死,陛下正在彻查,你这个令人也当不了几天了!”

宫女乙幸灾乐祸一笑:“身为同谋,害死贤妃,理应论斩!今后怕是夜壶也倒不成了吧?”说着轻轻一推,一整车的夜壶瞬间倾斜,全部砸到了卫茗身上。

卫茗下意识闭眼抬手护头,感觉到夜壶滚过,周身并未留下多大的痛感,只有滑腻腻的物体从头顶倾斜而下,漫湿了全身。

“啊——!”刚归来恰好撞见这一幕的段璇璇捂着嘴,大惊失色地尖叫:“你们在做什么!”

宫女乙睨了她一眼,眼角揶揄地瞥了瞥卫茗:“好好享受这最后倒夜壶的时光吧!即便它们只能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污秽而已…”

“那么,又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呢?”一个压着嗓子的沉闷男音在她身后响起。

宫女乙一惊,惊慌地抬头望向声源——只见太子殿下抿着嘴唇绷紧了脸盯着她们,目光是从未见过的凛冽,眼底好似氤氲着波涛汹涌的怒火。

景虽听到“哐当”一阵响之后闻声赶到时,见到的便是卫茗双手抱头,被淋了一身秽物跌坐在原地的场景,怒不可遏,出声时声音已俨然扭曲,正要发火,却见段璇璇跑上前扒开那一堆夜壶,面对着一身污秽的卫茗,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干干地确认:“茗姐姐,你没事吧?”

景虽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压下怒火,抬手拧了拧腰间的暗扣,拆下外衫,兜头盖在卫茗头上,一气呵成躬身横抱起她。

“殿、殿下!”段璇璇小声地提醒,“茗姐姐她…”

“你赶快去告诉关信准备热水,”景虽想也未想吩咐道,然后抱着卫茗迈过那一堆散落的夜壶,踱到二女面前,当着她们的面重重地踹了一脚板车,仿佛将所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到那上面。

二女缩着脖子,抱成一团,此时也不再去深思太子与卫茗之间的关系,扑通跪地连声求饶:“殿下…奴婢只是不小心而已。”

景虽懒得听她二人解释,只瞥了眼板车底下“熙和宫”的标志,冷声道:“替我跟魏德妃娘娘问声好。告诉她老人家,不日我定当‘专程’拜访。”说完,不顾二女反应,抱着卫茗头也不回地离开。

考虑到卫茗此时狼狈,景虽故意选了人少的小径,绕了远路回到东宫。

刚进院子,关信便迎了上来,还未近便掩着鼻子退后两步,嫌恶道:“殿下,卫姑娘这是…?”

“热水备好了么?”景虽端着一肚子火,不想解释。

“好了好了。”关信觉察到主子的情绪,连连点头,将他引进浴房。“恰好今天烧了,段姑娘来时有现成的。”

“嗯。”浴房热气腾腾,一池的热水碧波荡漾,飘着片片花瓣。

“殿下,段姑娘一直在外候着。”关信请示,“小的是不是现在唤她进来?”

“不用,”景虽冷声拒绝,“你让她准备好卫茗平时穿的衣物…算了,你问她尺寸,在自己宫里找一身干净的出来。”

“可殿下…”关信瞅了眼他怀中半眯着眼的卫茗,不好意思地提醒,“卫姑娘这个样子,怕是需要个人搭把手。”

“我知道。”景虽若有若无瞪了他一眼,剥开覆盖在卫茗身上的外衫,抱着连人带衣的她浸入水中,“所以我让你出去。”

“小的明白了!”震惊之后,关信偷笑了把,意味深长道:“小的会关紧门的。”

“明白了就出去!”掌下的人一直在颤抖,他将动作放到最轻,一手往她头上浇水,一手拂开她满头的青丝,检查她是否受伤。

如果不是受伤,为何这一路她一言不发?

手指缓缓向下,半是怜惜,半是轻薄。指下之人却仿佛没有知觉,漠然接受着他揩油的举动。

景虽深吸了口气,从背后捉住她胸前的衣襟,漫不经心问道:“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沐浴与真相

卫茗眼眸一颤,目光慢吞吞地抬高,望着头顶的景虽,不带一丝生气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么?”不再是恭敬的“殿下”,而是“你”。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景虽暗暗松了口气,面上装作茫然,反问:“知道什么?”

卫茗垂眼,像是极不情愿承认一般低声喃喃:“叶之夜谋害品瑶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是么?”自品瑶死后,她自我放逐一般地缩在净房,不出门不与人交谈,消息闭塞,乃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竟然不知。

“还没证实的事,何必告诉你。”景虽淡淡答。

林淑妃抖出此事时,他也大吃了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告知卫茗,让她早日认清叶之夜的居心。但转念一想,叶之夜乃是卫茗亲自请来的,如果郭品瑶的死当真由他造成,卫茗只怕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看她一蹶不振的模样。即便知道此事她早晚会知道,却仍旧吩咐段璇璇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告诉卫茗此事,心头希冀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至少,不能在她最脆弱时给她一击。

然,事与愿违。

“也就是说,有这样的事对吧…”卫茗冷笑,“如果不是她们告诉我,我竟然…什么都不知呢。”

听她提起那两名宫女,景虽面色一沉,默默咬牙,手上却温柔地拾起加过香料的猪苓,细细为她洗濯青丝:“当时她们欺上头时,为何不反击?”他认识的卫茗虽胆小怕事又狗腿,但在关键时刻却绝对会狠狠反击!

“怎么反击?”卫茗苦笑,“她们说的都是事实不是么?恐怕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恰好通过她们的口知道了而已。”其实她一直都心存疑惑,品瑶身体一直都算好,她离宫前品瑶的身孕已过了头三个月,并无大碍。又怎会说没就没呢?

可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她无法接受品瑶已逝的现实,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因此亦不想多去质疑叶之夜。

所以,当那两名宫女吐露事实时,她才会震惊,才会毫不质疑地相信,才会不堪一击地瘫倒在地。

“你打算怎样…”景虽迟疑着开口问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

她现在已经知道叶之夜是害死郭品瑶的凶手了,是去找他对峙?还是就这样沉入一蹶不振的深渊中?

“我不知道,”卫茗疲乏地靠在池壁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累…”

“累了就歇歇吧。”景虽托着她的头不让她磕在池壁边缘,不意感觉到掌心滚烫一片,心头一震,赶紧扶起她的头,用一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起先掌下热气腾腾,他并未察觉,如今一探才知,果然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