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摸着殿下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眼神瞥向一侧,语气很是不想承认一般,低声道:“我想喝茶。”

“呃!”吾赶紧奔到他面前,大惊失措望着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景虽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对于如此坦诚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惊吓之余舌头打了结,“小、小的这就去司饮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无应了声,又重新坐下来,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待吾跑完腿回来,殿下的脚边又多了几只狗啃木头,手上正刻的那只轮廓乱七八糟,依旧不可辨别是什么。

“殿下,茶。”吾颤颤巍巍将茶递上去,斜眼再从另外一个角度偷瞟那只木头。

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无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心血来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头,抬起头来,眉间较之之前多了分疲惫,少了分自信。他接过茶,以碗盖拨开茶叶,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吾静静看着他不敢做声。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摇摇头,嫌恶道:“好难喝。”

吾抽了抽嘴角,“茶叶难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还以为他忽然换口味了,敢情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却见他摇摇头,“茶不难喝,你泡得难喝。”

“呃…”吾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无能。”末了又想起什么,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束灵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赶明儿小的便去跟那位师父学。”

“她…”他只吐了这么一个字,便重新低下头雕刻,不再做声。

“…?”他?

只得了这么一条线索,却让吾无比兴奋,仿佛解开了这几日殿下好心情的谜题。

他这几日定是遇到了谁,那人泡茶极好,还会雕小人,殿下一时孩童心起,天天凑到人家那儿去玩。

至于此人是谁…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阴。

一大早,吾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下寝房大门,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一探究竟。

殿下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吃早点,期间只说了一句话:“关信,盯得太明显了。”

“殿下权当小的是空气便好。”主子跟久了,他的脾性摸了个七八,脸皮也就厚了,“小的只是在挑战自我,生怕自己回个头都能把您弄丢。”

殿下只低低哼了声,再没说话。

吾却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即便不回头,他也能从吾眼皮子低下消失。

跟随他五年,吾愈发觉得,殿下他虽然鲜少直视着什么人,但他那沉敛的目光定是在无时无刻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直视引人注意,若只是余光,便能在吾等不知不觉中留意到身边每个人的动作喜好和视线习惯。

可即便知晓这个理,习惯难改,他便能轻松猜到吾下一刻的视线走向,很容易便在吾没留意时离开。

所以说,还是要目不转…睛…盯…盯个头啊!人呢?!

说好的追踪大计呢!说好的一探究竟呢!

吾甚是懊恼,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想起他吃饭时兜了兜自己的袖口,猛地醒悟,连忙奔向书桌,果然不见了小木人偶。

这些日子殿下雕刻技艺进步神速,刻毁了数不清的木头,总算让吾窥出个轮廓——那是一位少女模样的人偶。就雕工而言,这只木头算不上精致,胜在用心。刻败了几百只木头,熟能生巧,想来少女的模样早已刻入殿下的心中,哪怕外形不圆润,但少女的巧笑嫣然却在他的刻刀下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

吾在宫里这么多年,自认识人无数,不知是否殿下刻得不像,吾竟没有见过这位少女木偶背后的本尊。

殿下今日,是带着小木偶去见她的本尊了吗?

就在吾瞎猜时,皇后娘娘的房内忽然传来了杯碗破碎的声音。吾心头“咯噔”一声响,急忙赶过去时,只见闻香姑姑匆匆忙忙跑出来,惨白着脸朝吾大呼:“快去请罗生大人!”

吾知道是皇后娘娘不好了,一边使唤段璇璇去寻回景虽殿下一边朝太医局奔去。

待吾将罗生大人请来时,明月宫乱成一团,此时还不见景虽殿下的踪影,一向稳重的闻香姑姑也慌了,吩咐吾去寻。

哪知吾正要去寻人,便撞见殿下拉着一名小宫女,气喘吁吁地奔到吾门前。

吾感动地像是见了活神仙,连滚带爬扑倒他脚下,“我的殿下喂,您可总算回来了!闻香姑姑差点就扒了咱的皮!”

“母亲如何?”殿下神色凝重地喘着气,死死拽着小宫女的手。

吾摇了摇头,瞟了眼他身后面生的小宫女,看到了她粉红色的腰带。

正八品,四十八掌中的某一位。

吾来不及细瞧她的脸,便见殿下急急忙忙地将她拉进皇后娘娘的寝殿中。

只一眼,让吾觉着,这名小宫女的脸,与小木人偶神似。

随后,殿下与闻香姑姑双双走了出来,留小宫女一人与皇后娘娘相处。

不知皇后与小宫女说了些什么,亦不知小宫女此时出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身份,闻香姑姑的脸色至始至终都不太好。

皇后娘娘过世时,小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却不像是在作假。

在那之后,大皇子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入住东宫时,小宫女卫茗伴在了他的身侧,以令侍的身份。

卫茗在东宫的日子并没有待多长,小木偶从头到尾没有再露面。

当日殿下回宫时,袖中的小木人偶便不知去向。吾心知场合不宜多问,而后因为皇后娘娘去世之事,吾亦再没能问出口。以至于那只小木偶在很多年后“出土”再次出现在吾面前时,吾竟然有隔世之感。

定坤七年正月二十五,天大雪。

一切的一切,要从皇帝陛下喝了一杯茶开始。

因段璇璇最近被闻香姑姑频频调去跑腿,端茶倒水的活儿落到了吾的肩上。又因殿下曾说过吾泡的茶难喝,自卫茗姑娘来了之后,泡茶的光荣任务便由她全权接手。

即便是吾这个不会品茶的人,光是闻到那不同寻常的茶香,也知道,她泡的茶很好喝。

然而,就算再好喝,皇帝陛下的反应也忒大了些。

在被询问此茶经谁之手时,殿下没有告知实情,而是将吾拉了出来,当了挡箭牌。

吾不知他为何不告诉陛下卫姑娘的手艺,陛下显然很喜欢这种泡茶的方式,若是陛下能赏识东宫的人,对殿下也是一种帮助。

紧接着,闻香姑姑与殿下在房内谈了一个时辰,内容未知,但结果却是——

“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少年冷漠地背对着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委屈少女,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卫茗不明所以,“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吾在一旁清清楚楚窥到殿下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殿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然而,就是这声吩咐,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便发生了。

卫茗伤了,他却不能留下她,只能在事后跑去太医局,哪知终于升职太医的罗生恰好不在。

身为宫令的闻香姑姑动用私权,将卫茗赶去了净房,连个罪名都没有给。

想来净房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被贬到那里的人犯了什么错,又得罪了什么人。

因为,那里没有出头之日。

随后,鲜少在东宫露面的段璇璇也跟着去了净房,一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照顾卫茗的手,二来…据说也有罗太医的请求。

罗太医钟情段璇璇,一心想让她躲过宫中的明争暗斗,躲过皇帝陛下心血来潮的宠幸。

他抢不过,只能将她藏起来。这恰好合了殿下的心意。

段璇璇一陪就是四年,时不时向殿下汇报卫茗近来的情况,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竟成了殿下平日里最欣喜听到的事。

这四年,他一直都知道卫茗在做什么。

唯一的缺憾便是段璇璇这内贼当得太偷偷摸摸,常常十天半个月脱不开身传个消息,乃至于四年后的某一日,卫茗被好姐妹接出了净房也未得知。

于是,毫无征兆的,卫茗被裹进棉被,出现在了太子殿下的床上。

一切都是姻缘,一切都是天注定。

吾深信不疑。

(终章)侍寝不侍寝

另一头,卫茗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封在不知名的空间中,赶紧死命地敲打呐喊,希冀有人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传来了人声:“咦,这里的箱子里面好像有人!”

等到终于从箱子中解放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跌入了另一个深渊中。

黑暗中,仅有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着这方不大的石室。卫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救她出来的几个汉子,“这里难道是…?”

“皇陵里头。”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我们都是被拉进来陪葬的工匠。”皇室为了保护自己的墓穴不被觊觎,历代皇陵工匠都免不了陪葬的命运。

卫茗心头一震,“陪葬”二字仿若咒语般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再定睛一瞧,微弱的光芒中,众人的眼中仍旧燃着希望,心中微微一定,问道:“可有出去之法?”

为首的工匠挠挠头:“正在找呢。”

旁边的工匠戳了戳他的腰,“李哥就别瞒人家小姑娘了,您是设计皇陵的工匠之一呢,哪里最薄弱您不是最了解了?”

“话是这么说啦…”李工匠憨厚一笑,“可路还没挖出来,让人家小姑娘白期待一场多不好…”

卫茗一听便知有戏,赶紧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挖隧道交给我们来,有几个封陵时没来得及跑出去的宫女已经去找吃的了,你跟着她们一起吧。”毕竟想要在这处争取到足够的逃生时间,水和食物必不可少。

“好,”卫茗往着黑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李工匠喃喃自语:“那道密道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密道?”卫茗猛地回头,“什么密道?”

李工匠苦恼地挠挠头,比划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先太子秘密在皇宫下头挖了很多密道,我当时参与了其中一部分,没猜错的话…”他抬手贴向石壁,“就在这后面。”

“那还等什么!”工匠甲握拳干劲满满地看向其他人,“弟兄们,挖!”

***

就在卫茗等人为逃出生天而努力时,朝堂乱作一团。

明日便是新帝登基大典,可朝臣们担忧议论的,却是另外一事。

屋外的大臣跪了一地,个个忠心日月可鉴一般苦口婆心进谏;屋内,景虽像是下定了决心,决然站了起来,“关信,备马车。”

“可外面…”关信迟疑着,“殿下要去哪里?”

“外面先让他们跪着,”景虽面无表情穿上外袍,态度却十分坚决,“去叶国公府。”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路上,关信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劝道,“大臣们也是为了晏国着想…”

“我知道。”景虽心烦地望着马车外面的闹市,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

“听说了么,太子殿下要挖祖坟啊!”路边卖菜大娘的啧啧声恰好滑过耳帘。

关信吓得狠狠给了马屁股一鞭,小心翼翼地偏头瞧自家主子,只见景虽麻木地眨了眨眼,敲打窗框的手指顿了顿,不由得心惊胆战。

是了,朝堂上闹得如此厉害,想来民间也都传遍了。先帝初入土,做儿子的就莫名其妙要开陵,扰死者安寝,实乃不忠不孝不敬的罪过。也难怪朝臣们这会儿也不党争了,众志一心地前来阻拦。即便是知道内情的关信,也无法从心底认同这样的行为。

就算卫姑娘在里头,这会儿是生是死也没个定数,身为即将上位的帝王,实在不该因小失大,对抗朝臣,遭百姓诟病,引后世唾骂。

可太子殿下什么都听不进去。甚至为了不让卫茗留下骂名,故意隐去了开陵的原因,留在众人眼里无疑就像疯了一般。

转眼,叶国公府已到。

“关信,你觉得我做错了是么?”马车停下后,一直沉默的景虽忽然开口问道。

“小的不敢。”

景虽站起身,走下马车,抬头望向烙着“叶府”两个大字的牌匾,握紧了拳头。“我只知道,父皇已逝,卫茗却可能活着。”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和希望,谁都无法阻止他开陵的决定。

“我想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希望他最喜爱的儿媳给他陪葬。”

他说完,深吸了口气,亲自上前敲门。

***

当最后一块石壁化作碎块散落在地上时,前方的通道吹进一股凉风,如同春风一般带来了生机盎然的希望。

这股希望,领着皇陵中的每个人走向光明,重见天日。

“自由了!”走在最后的宫女探出头后,喜极而泣,“我终于不用再回去了!”

同行的卫茗拍了拍她的肩,拂开那一身的尘土,“是啊,不用等到二十三岁了。”在宫里所有人的眼里,她们都已经死了。从此以后,带着从皇陵顺手牵羊的钱财,隐于市井,逍遥江湖,任她们选择。

明明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卫茗却并没有了当初的激动。就好像这八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在某个人温暖的怀抱中淡了,远了。

她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那座高耸的城池。

身后不远处的巷子口外传来的人声却将她拉回现实——

“听说了吗?新皇帝要开陵!”路人甲咋呼着。

“这已经是昨天的消息了好吗!”路人乙鄙视语气,“今儿个据说跟工部死磕上了,硬要让工部的叶尚书点头,谁都拦不住来着。”

“他到底想不想登基了?”路人丙疑惑,“历朝历代哪个太子不是急着举办登基大典顺理成章做皇帝。他倒好,急急忙忙去挖老爹的坟!”

“嘘!小点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听至此,卫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转身,重新拉起了密道入口的拉环。

“卫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还未散的工匠见此,大惊失色拉住她。

“我要回去!”卫茗头也不回拉开密道的门,一股脑钻了进去。

“好好的何必回那个鬼地方去作践自己?”工匠以为她在皇陵里脑子被憋出了毛病,用力扯住她不让她做傻事。

卫茗使劲挣脱开,回头坚定道,“可他在等我,他还在等我!”

***

踏出叶府时,夜幕已降,冬季的夜空阴霾沉沉,冷飕飕的让人心寒。

景虽吸吸鼻子,漫不经心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舒了口气。

叶卿已经答应开陵之事,有他的首肯,工部的叶尚书便不是问题。

这些天叶家的臣子们给他找了不少的麻烦,而当家的叶卿却在这时称病,不闻不问,使得叶家的臣子们更加的放肆和躁动。

归根究底,叶贵妃被赐死,到底还是激怒了一部分叶家人。

起初叶卿的态度并不好,恍若一个端着架子目中无人的老者,面上仅仅是应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