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虽若立她,无异于逆水行舟。即位之初,人心不稳,只怕皇后一事会成为关键。安帝虽将江山留给他,但在没有势力的情况下,一个拥有强悍母家的皇后将会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垂下了眸子。

就在这时,璃茉端着汤药进来,嫣然一笑道:“卫大人,该喝药啦。”

卫茗捏住鼻子远目,“不喝…”就算不看她也知道是些补气养血的汤药,从那一夜起她已经足足喝了快七天了。

景虽的心思她大致猜到,无非是想让她养好身子早日怀上子嗣,这样他的争取便能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样一来,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终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殿下吩咐了…”璃茉一如既往面露难色,“今儿个是先帝下葬的日子,殿下悲痛之余若再得知卫大人未喝药…”

“停…我喝!”不就是喝个汤药么!搞得像多大件事似的!

看着她咕噜咕噜灌下去,璃茉心满意足地收走了碗,刚刚走出房门没几步,便迎上了令侍柳妆,赶紧行礼。

“这么快就喝了?”柳妆瞥了眼空碗,漫不经心道。

“嗯、嗯…”璃茉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多谢柳姑娘的指点。”若没有在来时的路上遇到柳妆替她出招想说辞,她铁定奈何不了不喝药的卫茗。

“行,去忙吧。”柳妆转身,红唇勾起一丝弧度。

同时,跪在灵前的景虽心头猛地一抽,恍惚间抬头,只见漫天的钱纸飞舞,如雪花般漫了一地。

是因为舍不得父亲才会心痛么?

他抬手按上心口,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

起灵,送灵…直到封陵石落下,他全程目不转睛地守着,心中的不安却一点一点越来越深。

待到仪式完毕,段璇璇终于可以挤开大臣奔到他身边时,他心头的不安才被落实。

——“殿下不好了!茗姐姐不见了!”

景虽猛地起身,慌乱质问道:“怎么会不见?”

段璇璇心急欲哭,拼命地摇头:“奴婢不知道,最后见到茗姐姐的是送汤药的璃茉。等奴婢去寻茗姐姐时,她已经不在屋里了。”

景虽赶紧迈开步子往宫里赶,“其他地方找过了么?”

“找过了!”段璇璇跌跌撞撞跟上他的步子,“东宫守门的侍卫说并未见茗姐姐出去过。可是大活人怎会在宫里面凭空消失呢…”

是的,大活人不会消失,可任景虽挖地三尺,也未能将她翻出来也是事实。

直到夜幕降临,卫茗仍旧没有现身,景虽心中的愁云越来越重。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小太监“噗通——”跪倒在地,唯唯诺诺道:“小的…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关信冷哼。

“小的看见…见柳令侍大人将卫大人抬进了箱子里…”小太监说着,不住地磕头颤抖,“小的本想尽快告知殿下,可是殿下一直在皇陵…”

景虽拍桌起身,急问:“然后呢?箱子去了哪里?”

“小的不知…”小太监诺诺道,“小的只看见柳令侍遣人将它搬出去了…”近日因为景虽即将登基入住帝寝,迁宫的当头来往之人繁杂,更别提这宫里搬出去的物事。

事不宜迟,景虽连忙唤来柳妆当面对质。

没想到柳妆进屋后,了然一笑,未等他开口便道:“恐怕只有这种时候,殿下才会主动传唤奴婢吧?”

听她一副默认的语气,景虽也懒得跟她周旋,直接问道:“你把箱子搬去了哪里?”

柳妆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沉默只维持了片刻,当时帮她搬箱子的侍卫很快在小太监的指示下被找到。侍卫毫不知情,一头雾水如实报告:“属下应柳令侍的吩咐,将箱子送去了给先帝陪葬的物品中。”

景虽一个踉跄,手掌紧紧捉住桌角,稳住身形哑声质问:“然后呢?”

侍卫茫然地眨了眨眼,回忆了片刻,“然后那口箱子就随其他物事一起入了先帝的皇陵…”

“你下去吧…”桌角发出“卡擦”地断裂声,侍卫心道不好,赶紧退下。景虽心乱如麻,咬牙看向柳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为你的旧主报仇?呵,我从不知你是如此忠心。”

“诚如殿下所知,奴婢的确没那么忠心,舍得拿命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报仇。”叶贵妃死了只是让她无主而已,但卫茗的登堂入室却让她无安身之所。“事已至此,奴婢难逃一死,不如将话摊开了吧——我不过是嫉妒卫茗罢了。”

“嫉妒她什么?”景虽已走至门口,步子一滞,回头苦笑:“你有什么是值得嫉妒的?”

“奴婢又有什么是不能嫉妒的呢?”柳妆笑着反问,“殿下枕边的人,一开始便该是奴婢不是么?”而他如今是整个后宫的主人,她身份尴尬,他为了卫茗只怕会想尽办法磨灭她的存在,她挂着个“侍妾”的历史出不了宫只能等死。

“我想你摆错了位子吧?”景虽头也不回地迈出大门,“留你在这里已是对叶贵妃的交代,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女人,她才是。”

“或许是吧?”柳妆对着他的背影喃喃,末了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可她永远不会是了。”

皇陵已封,覆水难收。

第六十五章 番外:殿下观察记录(全)

定坤二年二月初二,天微雨。

面前的少年,不…应该说是男孩,约莫七岁左右,绷着一张脸,紧抿着嫩唇,一瞬不转地盯着关信。他的神情充满质疑,下巴微微扬起,凝着股无形的傲气,硬生生将关信来之前酝酿好的一腔开场白给堵回了肚子里。

“…”喂,好歹说点什么啊!

“…”许久过去,男孩依旧盯着他,一言不发,默默保持着距离,防备的眼神略略有些空洞。

“…”呃…

“出什么事了么?”远远走来的美妇人出声打破了僵局。

男孩闻声转过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一暖,看着美妇答道:“应该是宫里分配过来的小太监。”

“…”原来您知道啊!

闻言,关信猛地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杵得直直的,跟未来的主子面对面僵持了许久,赶紧“扑腾”一声跪倒,将堵回肚子里的开场白一股脑地吐出来:“小的关信,见过大皇子殿下,皇后娘娘。从今往后,小的定当誓死效忠。”

男孩…大皇子殿下百里景虽不以为然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斜望向他身后,低低哼了声:“把人丢过来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管事姑姑真是办得一手好差事。”

“罢了。”林皇后行至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人来了就好。管事姑姑若当真架势来上报,倒要费神与她虚与委蛇了。”说着,她温柔的目光一转,看向他,颇是客气地一笑:“你叫关信是吧?”

“是、是。”林皇后对他丝毫没有架子,倒让他受宠若惊到有些惶恐,跟着舌头也打了颤。

“别紧张。”林皇后安抚道,“想来你入宫受训了些时日,也已经知道这明月宫的处境了。你若想留下来,本宫与殿下十分欢迎。你若想投靠更有势力的主子,本宫绝不拦着。明月宫从不勉强不想留下来的人。”最后半句,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刹那间皇后娘娘该有的魄力扑面而来。

他瞠目结舌看着她。

第一面就将自己的短处暴露的主子,这天底下上哪儿找去?

他不由得偷偷摸摸地四下瞥了瞥,这座属于历代皇后的宫殿到了林皇后这里变得静悄悄的,除了林皇后的闻香姑姑,再无其他宫人。来之前便知明月宫犹如冷宫,林皇后形同虚设,宫中有背后权倾朝野的叶家撑腰的叶贵妃掌权,谁也不敢向无权无势无娘家的林皇后示好。

而如今叶贵妃肚子里怀有龙种,万人巴结,人人皆说叶贵妃肚子那个会是未来的皇储。原本就势单力薄的大皇子殿下在这种时候处境更加的微妙起来。

虽然他这七年本就不被重视,就连魏德妃之女景爰公主似乎也比这位殿下更受优待。

林皇后将他们的现状清楚告诉,想必也是为求日后一个安宁。

彼时关信入宫尚浅,尚不知宫中险恶,只道自己命定如此,注定要伺候谁。既然上天将他派到了这对母子面前,他便听天由命,安下心来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然而,三天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空空如也的房间静得可闻窗外鸟鸣声,关信端着早膳目瞪口呆杵在屋子中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扭转脖子,僵硬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

没!人!

等等,让他冷静片刻,梳理下思绪,仔细回忆方才发生了什么…

嗯,一切在他敲门之前还是很正常的。

紧接着,他放下早膳,端着梳洗的脸盆进屋,穿戴整齐的殿下迎上来,睡眼惺忪接过他沾湿的毛巾…

是了,直到这一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为什么他也就走到门外往草丛里倒了盆水,再端起门口早膳进屋时,大皇子殿下就消失了?!

谁能告诉他他转身倒水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关信顿时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谜题!这其中一定藏着他不理解的玄奥,等着他去解开!

一念及此,一卷名为《殿下观察记录》的手札便诞生了,笔者关信用只有他才能读懂的鬼画符图文在卷首书道:

“此卷仅用以记录殿下的点点滴滴,除了方便吾时刻跟上殿下之外,无别的用途。”——关信语。

定坤七年六月十五,天大雨。

雨下了一夜,雷鸣交加。

这一夜并不太平。

这两年一直病病殃殃的皇后娘娘旧病复发,来势汹汹。饶是一向少年老成的景虽殿下也慌了神,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命吾去请太医。

然而,太医局的太医们却不以为然一笑,似是已经习惯了皇后娘娘的“病重”,只答了一句“待臣准备一下”,便让吾在门外侯了一个时辰。

夏夜的风微潮,吹得人心寒。等候时,吾不禁想起了临走时殿下的惶恐不安。

此时,明月宫的景虽殿下一定焦急地等待着他带去最好的太医,医好皇后娘娘。

但,事与愿违。

五年的宦官生涯,算是看清这宫中人心凉薄,权比命高。宫里有叶贵妃暗中做鬼,谁也不敢对皇后娘娘示好。

近两年皇后娘娘身体愈发不好,频繁病发总算让安帝陛下重视起来,去到明月宫的次数亦多了起来。

这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宫中开始有了“林皇后装病邀宠”的谣言,多少人恨不得她就这么一口气不上来,就这么一命呜呼。也因此,太医们当着安帝陛下对皇后娘娘尽心尽责,暗着却阳奉阴违,不太重视…准确来说,不太敢重视。

吾不懂医,却也知晓皇后娘娘的病乃是日积月累下来的,需要调养便可康复。他们却由着她越病越重,在安帝陛下面前夸大病情,造成无药可医的假象。

这一次皇后娘娘病发吐血,若没有太医及时诊治…

吾不敢想下去,却也不敢想象自己空手而归会迎来殿下怎样绝望的表情。

就在吾急得一筹莫展时,身后太医局的门忽然开了。

吾赶紧回过头去——只见一名看着将将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医官使的服饰走出来,他很快注意到了吾,诧异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的未请到人,不敢回去。”

“他们没派人吗?”青年大惊,“你一个时辰前就来了!皇后娘娘那头去人了么?”

吾丧气地摇了摇头。

“太过分了。”青年低喃了句,拧了拧眉,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太医局规定皇后娘娘只能由太医瞧病,我官职不高或许不够格,但我愿前往一试,你是继续等还是…”

“大人请!”这么大一颗救星砸下来,吾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罗,不是什么大人。”

后来,在这名罗生医官的诊治下,皇后娘娘缓了过来,保住了性命。也因此,这位罗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专属医官。

是的,医官,并非太医。

在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得太医诊治,医官使因官职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无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钦点为其瞧病,太医局也没顺应形势升罗生的官职,只说罗生越职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过相抵,至于升太医…没门!

但景虽殿下明显松了口气。对于殿下来说,或许罗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医更让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宫,在五年前迎来了吾之后,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新的成员。

新来的宫女段璇璇刚入宫不久。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职,“发配”到明月宫继续搞破坏。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对大皇子殿下的神隐并不感兴趣,反而在罗生大人前来瞧病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围着罗生转。

另一头,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乐趣,消失得越发频繁,越发不露声色。每每回家时,那一张素来老成紧绷的脸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时,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稳重的殿下,开始日日在树下蹦跶,拼命想要触碰顶上的枝叶。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动夹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饭。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茶叶渣滓,为罗生大人入药引。

一向穿着朴素,时常与宦官同色衣饰的殿下,研究起了发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应当是找到了令自己欢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没有外出。阳光正好,细细微微地洒下来,殿下微眯着脸低下头,发丝垂落,挡住了他的侧脸。吾端着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绕过他的发丝从他面前看过去,只见右手执着一把小刻刀,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刻着一截狗啃一般的木头。

一眼便望见了他手中的刻刀与那支狗啃过一般的木头。“殿下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确定地询问道。

“嗯…”他甚是专心,连回应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见此吾不敢出声打扰,放缓呼吸,生怕发出声响让他失误割伤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倾尽了自己所有心力,一点一点,在那只木头上雕琢着不成形的轮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儿,目光飘转,不经意瞟到了他脚边躺着的那几只比狗啃还难看的木头。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进步十分飞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刻好了一道纹路,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拂了拂额上的汗珠,另一手则抬高小木头,放在阳光下翻了翻,认真地打量着,随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一瞬间,吾愣住了。

自吾进明月宫以来,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鲜少露出笑意,或许跟生活的环境有关,他总是绷着脸,警惕着,不敢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林皇后病重以来,他更是满脸愁容,许久不曾松开眉头。

但这一笑,却好似化开了这位殿下多年来的冷漠疏离感,初显棱角的俊颜在这抹笑容的晕染下,脱掉了孩童的稚嫩,隐隐约约透出股少年的风华绝代来。

吾不明白他笑从何来,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这刻,吾却觉着,这只木头何其幸运,能得殿下如此疼爱和呵护。

就在这时,景虽殿下猛地抬起了头,偏过眸子看向身侧的大树,诺诺问道:“关信,我最近…可有高一点点?”

“…”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几条划痕,参差不齐却几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间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听着他略带期待的问话,“没有”二字卡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殿下会长高的。”吾只能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雕刻。吾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关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木头,抬起头看向吾,“我渴了。”

吾猛的回神,赶紧递上水杯:“早就为您备好了。”

“嗯…”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见他迟疑着没有接过,猜到道:“水凉了,要不小的再去烧一壶?”说着吾放下杯子,屁颠屁颠去烧水。

哪知没走几步,便听殿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放几片茶叶。”

“诶?!”吾猛地止步,错愕地回头:“殿下您说什么来着?”茶叶?!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惊诧,自五年前踏进这明月宫开始,吾便知晓这宫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虽殿下,对茶叶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