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月色朦胧,季节已经入春,沙州却积雪未消。

晦暝的月色照在雪地上,有一种半梦半醒的含糊感。

秋静澜换了常服,从后门叩开长公主府的门,被下人引到九曲桥畔时,正望见桥对面的回廊下,欧晴岚已在静静等待。

欧家祖籍北疆,欧晴岚继承了北地胭脂们高挑健美的身量,秋静澜在男子中也算高大了,但欧晴岚仅比他矮半个头。

这样隔湖望去,那一袭石榴红衣裙,即使在夜里,依旧红得触目惊心!暗绣曼荼罗花叶的锦缎裹出纤细的腰身,在头顶风灯的勾勒下,说不出的袅娜风流。

“欧大小姐!”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美人,还有那双瞎子都能看出来的脉脉含情眼,哪怕是凌醉、谷俨、江崖丹这等纨绔子弟在这里,心也会软了。但秋静澜只是轻描淡写的瞧了一眼,就稳稳的踏上了九曲桥,到得欧晴岚跟前,他缓声开口,“末将受命前来,还望大小姐指教!”

神态从容,语气平静,措辞恭谨,不动声色间,却划开彼此千万距离,足显风月常客翻脸无情的功底。

欧晴岚的眼神从灼热期盼欲说还停,到失望受伤泫然欲泣,近在咫尺的他看得分明,然而清俊眉眼纹丝不动,不起任何波澜。

“绮筝说他的残忍足够,他果然足够残忍!”欧晴岚心中百味陈杂,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吸引自己的男子,却连听都没听过这样残忍的男子——明知道自己为了他跋涉万水千山,明知道自己为了他孤身行刺,明知道自己放下一切尊严请求今晚一晤的目的…

但,他就能冷静疏远得仿佛两人是头一次遇见,干脆利落得像是从无瓜葛。

“倘若哥哥或十九在这里,不管打得过打不过他,肯定都要挽袖子上来揍他了!”贝齿咬上朱唇,“其实我自己也可以揍他!”

“可是,舍不得啊!”凝视着秋静澜月下格外俊雅的容颜,欧晴岚神情短暂挣扎,最后却定格成坚毅:“你不要娶韩家小姐!”

秋静澜毫不意外,他知道跟前这位大小姐生长边塞,向来直接而热烈,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为什么呢?”

“你都没见过她,怎么会喜欢她?”欧晴岚袖子里的双手都握得紧紧的,她认真的道,“而且我打赌她没有我好看!武艺没我高明!更没有我喜欢你!你要娶,为什么不娶我呢?”

“欧小姐怎么知道韩家小姐处处不如您呢?”秋静澜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残酷的话语,“至少这位韩小姐,比您矜持自重不是吗?”

欧晴岚眼眶红了,却不肯落泪,仍旧认真的道:“因为我也是边将的女儿!在北疆没有人不知道我,我的美貌,我的武艺!但在这里,谁知道韩家那位小姐?连她的闺名都无人知晓!如果不是她不够出色,怎么会这样默默无闻?”

“至于矜持与自重?”欧晴岚似乎忍了一瞬心痛,才傲然道,“那位韩小姐只是缩在闺阁里不敢出头!你又怎么知道她是矜持与自重?兴许,她根本就是自惭形秽!根本不敢出来见人!”

“也许是这样!”秋静澜笑了一下,没有跟她争执的意思——反正,打击她的角度多了去了,也不在乎这么一两处,不是吗?

他淡然道,“不过韩小姐的祖父,乃是暂代镇西军统帅的韩季山!韩家数代从军,在镇西军中势力极深,末将娶了韩家小姐,在镇西军中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很多!这可不是娶欧大小姐您能够带来的好处!”

“韩季山被推上暂代镇西军统帅的地位,不过是权宜之计!”欧晴岚深吸了口气,她之前早就被告诫过秋静澜的为人,却还坚持要求跟他面谈,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关于韩家小姐和她,秋静澜娶哪个更有利益这个问题,她是慎重考虑过、还请教江绮筝帮忙补充过的。

所以这个问题反而毫无杀伤力,她胸有成竹道,“当初看中他,一来是因为他是镇西军老人;二来是因为他年纪已长!这样一旦镇西军真正的统帅决出,让他告老致仕来让位,两下里都体面!你说韩家数代从军,在镇西军中势力极深这个是有的,但要说势力深,不代表势力雄厚!这就好像韩季山可称镇西军中老人,却未必能算要人一样!”

秋静澜微哂:“若非要人,即使暂代镇西军统帅之职也轮不到他吧?”

“他若是要人,也不至于是暂代统帅!”欧晴岚抿了抿唇,“足见他魄力不足,哪怕是权宜之计,秦国公也不敢让他坐实了这个位置!而且之前我们失陷于况青梧之手后,我被人偷放逃走,途中遇见了你…我想那个放我逃走的人,一定不是你的部下!就算是,他这么做也不是你吩咐的。”

“那是个意外。”秋静澜淡淡的道,“因为没人想到况青梧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对大小姐您无礼!怕您出事,那人才放走了您。”

欧晴岚摇头:“我虽然不大懂弯弯绕绕的事情,但绮筝懂!她后来告诉我,如果那人听你的意思行事的话,当时支走况青梧后,绝不会让我前往沙州求助!只会把我藏起来,或者指给我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避难!因为那地方离沙州很远,我一个女孩子,又是头次来这边,带的食水还不多,没人能笃定我可以平安抵达沙州!万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你为了你妹妹着想,也不会愿意得罪我家里的。”

纯福公主!你还真是多事!

秋静澜心里叹了口气,道:“公主殿下很聪慧,那人确实不是末将的…不过大小姐到底想说什么呢?”

“那人是韩季山的人对吗?”欧晴岚盯着他,很平静的道,“他的人打着你的旗号放我离开,跟着又让况青梧派人追杀我——原本他是你的盟友,这么做却是在坑你,为什么呢?绮筝说,最可能的就是他在犹豫!或者说他害怕!”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跟你一起算计江家大房与三房的,但这件事情迟早瞒不过秦国公!而秦国公明着不追究,暗地里也会敲打你们!你的妹妹是十九的妻子,如今还有了身孕!再加上你的才干,秦国公必然对你手下留情!那么主要承担他怒火的肯定是韩季山!”

“韩季山不愿意这样,他希望把主要的责任转移到你身上!所以他指使人假借你的名义放走了我!这样我如果在路上出事,他自有办法让我家里晓得,这是因为你的麾下处置不当的缘故!不然怎么会我逃走得那么轻松,追兵竟那么快的赶上?”

欧晴岚看着秋静澜不置可否的样子,轻咬了下唇,才继续道,“这么个人,他凭什么让你喊一声祖父?!”

“但他对末将有大用!”秋静澜淡淡的道,“末将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在镇西军中立足,不是因为末将才华横溢,而是因为末将是阮家嗣子!末将娶了韩季山的孙女,能够更加得到镇西军的认可!这也意味着末将会有更多更可靠的兵权!为此末将不在乎忘记韩季山曾经摇摆的态度…就好像末将之前不也用过况青梧?可末将若娶了大小姐您,不但得不到娶韩家小姐的利益,反而会让麾下怀疑镇北军的势力将渗透入镇西军!”

“大小姐是边将之女,应该知道镇西军与镇北军虽然一西一北,彼此并不照面,但互相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大小姐乃镇北军明珠的身份…”

他讽刺一笑,笑容淡漠。

欧晴岚一扬眉:“账可不是你这么算的!”

“哦?”

“你只说镇西军,却不说这天下吗?”欧晴岚指了指京师的方向,“如今江半朝已成江一朝,便是陛下也不过是一介傀儡而已!镇西军不过是这浩浩天下中的一支精兵,其中的部将再根深蒂固,与整个大瑞天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谷氏伏诛、况时寒遭报之后,不管镇西军现在这些部将愿意不愿意,江氏染指镇西军的兵权已成定局!之前江崖月与江崖情岂非就是冲着兵权来的?镇西军上下还不是得笑脸相迎?!你娶我,只会更加巩固你的势力与地位,韩小姐不配与我比,我的娘家势力、地位也不是韩季山能比的!”

欧晴岚抿了抿嘴,“我是欧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子,还是荆伯嫡女——我在家族里的地位,比很多人认为的要重要很多!如果你做了我的丈夫,我的父母兄长,决计不会小气!而且,我是你妹妹的公公婆婆看着长大的,他们子女不在身边,向来把我和我哥哥当亲生子女一样!你妹妹的公公,我喊江四伯的那位,是江家如今不可或缺的人!”

“江崖月跟江崖情死了,江家大房与三房没有了直系子弟来插手兵权,但他们绝不会因此善罢甘休!如今能够拦住江家人的只有江家人!能够拦住江家大老爷与三老爷的,也只有江家四老爷——江四伯!”

“江家四房如今根本抽不出合适的人手来镇西军这边,就算没有你,镇北大将军也只能选择支持我!”秋静澜淡漠依旧,“欧大小姐的家世与人脉,所能为我带来的实质利益,不过如此,还达不到打动我的地步!”

欧晴岚一下子沉默了。

就在秋静澜打算再来几句伤人的话,拂袖而去时,她幽幽道:“好吧,那我不说家世,我只说我自己!”

万树 千条 各 自垂 第六十一章 你答应吗?答应我就娶你!

“我美貌,年少,未嫁,识文断字,琴棋都有涉猎,骑射不弱于男子,可称文武双全!”欧晴岚盯着不远处的湖面,缓声道,“我这样的才情,慢说女子,男子里面比得上我的也不是到处都有…而且还对你一往情深!”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你心目中的妻子又该是怎么样?大可以说出来,我都可以改!”

秋静澜笑了笑:“欧大小姐,情之一字在于缘,没有缘分,勉强不了的。而且大小姐很不必这样委屈自己,末将与您没有缘分,但这天下盼望与您有缘的出色男子,末将想一定很多很多!”

“我想你总不会期盼有个貌丑、年老、已婚、目不识丁、无才无艺、弱不禁风的妻子吧?”欧晴岚没理会他的岔开话题,依旧看着湖面,字斟句酌的道,“绮筝跟我说,你从前吸引过许多女子,都是美貌多才又年少的。我虽然只见过花深深和蓬莱月,但自问比她们也不差,为什么她们可以与你来往,而我却被你拒绝于千里之外?”

“就算她们对你掏心掏肺,但不远千里来沙州找你的人也只有我一个!我有哪里不好你这样避我如避蛇蝎?”

她终于收回视线,定定的看向秋静澜,“我想啊想啊,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因为我是荆伯之女,是江四伯伯视同亲生女儿的晚辈,是镇北军的明珠——你怀疑我喜欢你,是受了江四伯伯,或者父兄的指使!”

秋静澜剑眉微微一皱,随即松开,微笑着道:“末将确实很好奇,即使欧家祖籍北疆,家风受北地民风影响,不拘小节。但欧大小姐终究是女子!当初离京还能说是荆伯府措手不及有所疏忽,可后来江八公子追上队伍后居然也听之任之…难道真的以为有纯福公主作为掩护,此事就能视同等闲吗?”

“若是末将的妹妹敢这么做,末将早就丢下一切把她抓回去上家法了!”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欧晴岚,“当然欧大小姐也可以说这是因为令尊与令兄非常生气,不打算管您了,这也说明您在欧家地位不过如此!若这样的话,末将娶您的利益可不是很大吧?”

“当初江八带人追上队伍的时候,你以为他不想送我回京么?”积雪未化的夜晚,夜风自是冷的,欧晴岚仅仅穿着单薄的夹衣,站在湖畔这点时间已觉浑身冰凉,这一刻心却比身体更冷,她努力忍住铺天盖地的委屈,用微带颤抖的语气道,“是我竭尽全力打败了他的十几名心腹侍卫,告诉他如果他非要送我回京的话,押送我的人在路上只要一个疏忽,我会独自一人来沙州!然后绮筝说,这样还不如让我一起走,好歹有个伴!不然更容易出事…这样他才答应的!”

“而且我觉得你不应该用宁颐来比我,宁颐喜欢十九的程度,绝对没有我喜欢你多!”欧晴岚淡淡的道,“还有你也不该用你比我父兄!我父亲远在北疆,鞭长莫及!我哥哥的武功远没有我出色,他一直就管不住我的!他就是来了也拿我没办法!”

“你用我父兄没有阻止我不顾名节的来找你,判断他们不疼我,这不对!如果他们真的不疼我,早就该把我逐出家门了!”

欧晴岚深吸了口气,看着神态自若的秋静澜,“至于说我这么做就是他们的意思…那一年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千秋节,我随宁颐去阮府,头一次见到你…那时候,谁能想到你会执掌镇西军?我父兄至于算计那时候的你么?”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

“就算我真的是受父兄之命才接近你,你难道就怕了不成?!”

秋静澜并不受激,淡淡道:“为什么不怕?末将如今单是军中事务就忙得分身乏术,索性还未成亲,后院空虚!倘若娶的妻子还与自己不一条心,岂非又多一处操心的地方?韩家小姐确实不如大小姐您出色,但至少这样典型的大家闺秀,又有其祖父的立场,会让末将省心很多不是吗?”

“她既然不过中人之姿,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除了照料你起居之外又能帮你什么?”欧晴岚低头眨掉长睫上的泪水,认真的道,“而我进可陪你杀敌戍边,退可与你调琴弄箫,朝堂之事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我可以学!我也愿意为你而学——再说韩小姐不够出色,就算她对你没有坏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但欧大小姐您就不会好心办坏事了吗?”

“可我家世比她好!”欧晴岚抿了抿嘴,“她跟她的家族以后只能依靠你,我和我的家族以后可以与你互为臂助——所以敢对你下手的人更敢对她下手!但敢对你下手的人未必不需要顾忌我!你觉得我的家世不足以打动你,你又没娶我,你怎么知道我们欧家的底蕴?”

秋静澜笑了起来:“好吧,欧大小姐您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贵女!但您想过没有?您的家世这么好,末将可消受得起?您也知道末将早年颇过过些荒唐岁月,红粉知己遍布天下!若末将娶了韩小姐,提出将这些人都收入后院给个正经名份,末将觉得韩小姐大抵是不会拒绝的。她也拒绝不了——但欧大小姐您,您答应么?”

他笑容温文尔雅却满含恶意,“您若是答应,末将可以立刻中止与韩家议亲,明日就派人将末将先母留下的钗环送来给您作为定情信物!”

“…”欧晴岚的表情,刹那僵硬!

夜风呜咽,月晦星疏,湖畔死一样的寂静里,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碎开的声音——

当初千秋节时的一见钟情、这些年来满怀憧憬的等待、鼓足勇气撇开名节踏出的那一步、不远千里的跋涉、被况青梧非礼时的惊惶绝望、逃出生天后的艰险、相逢刹那的惊与喜、手刃江崖月与江崖情时的义无返顾…

一幕幕电光火石般闪过眼前——为了跟前这个男子,她迸发出了所有的力量与光芒!

是未遇见他之前,自己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的。

即使听说他向韩家提亲了,即使江绮筝劝她放手,但她还是坚信自己仍有机会——她坚信自己的才貌加上诚挚,足以融化他的铁石心肠,足以为自己打开那扇通往两情相悦的门。

但现在?

他终于开口给予了承诺,代价却是与天知道是数人还是十数还是数十乃至于上百人,一同分享?

“你的残忍果然足够…足够得让人绝望!”欧晴岚怔怔的望着秋静澜。

月色下他眉眼极尽温柔,犹如梦幻。

他那样安静从容的站在那里,目光平淡而疏远,是心湖不起任何波澜的镇定自若。

“如果我拒绝的话,大约不会再有机会了吧?”这个念头被频繁按下去,然后不断升起来,“毕竟他那么残忍那么残忍,他根本就是想让我死心!”

“或者可以先答应下来?”脑中灵光一闪,“等成了亲…那些人想分我的丈夫,也得有这个命!”

这么想着,欧晴岚再度望向秋静澜——夜风吹过他的衣袂翻飞,似要随时乘风而去,这是她豁出一切追逐的男子,只是想到他,她就有着无穷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所以,如果可以与他在一起的话,即使耍一次无赖,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心渐渐热了起来。

秋静澜迎着她目不转睛的注视微笑以对:“欧大小姐,怎么样?你答应么?”这一刻他神情轻佻目光淡漠,语气偏偏温柔得好似热恋中的情人,吐字之间似乎连夜风都温暖了刹那。

欧晴岚贪婪的凝视着,一颗心翻翻覆覆,斟酌于是顺从本心的拒绝,还是为达目的的撒谎?

半晌后,她才开口,声音很低,带着明显的哽咽,却极坚定:“不,我不答应!”

“庄姨…就是你妹妹的婆婆,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夫妻一体!既然夫妻已经成一体,做什么还要姬妾夹在中间?那不成了怪物了?我不会答应你纳妾的,我想做你的妻子,心心相印的那种,而不只是你后院的总管!”

她终究没办法骗他——即使,报酬是得到他!

秋静澜语气轻松的道:“您看,所以末将不娶您,也是为了您好。难道您认为末将这样自幼流连风月的人,会像江十九一样,甘心于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你后院空虚至今!”欧晴岚眨眼又眨眼…但现在眼泪太多了,虽然脚前的地面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可她素白的面颊上还是滑下了泪痕,“在我没有出现之前那些人都没能进入你的后院,我出现之后…你为什么要纳她们?仅仅是为了拒绝我?”

秋静澜笑着道:“末将一直希望能够求娶名门贵女,又管束不住自己常去勾栏,所以只好不给人名份,免得贵女的娘家人不喜。”

“那你更该在以前就纳她们进门!”欧晴岚啜泣了好一会,才淡淡的道,“等你求娶名门贵女时再把人打发出去,更显得重视那位贵女…你这也是借口!不过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我想做你的妻子,但我不会答应你纳妾!”

“这就是要末将让步了!”秋静澜叹息道,“只是欧大小姐,您凭什么认为末将会答应这个条件?末将当初尚无功名在身时,尚且享尽风流!如今位高权重,更宜及时行乐…却要为了大小姐您放弃这些,您不觉得这要求太过于强人所难了吗?”

欧晴岚死死咬着唇,一直到唇齿间有明显的血腥味,才一字字道:“我心甘情愿为你赴死,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除了纳妾。也许你因此不娶我,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嫁人了!”

“但我还是不答应你纳妾!”

“我绝不能与其他人分享你!”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咫尺外的男子,清俊优雅得像是月中来客,残忍冷漠也一如今晚的月色——真的,就这样失去了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晴岚失魂落魄的想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肩头一沉,带着男子气息与体温的外袍,那么突兀的裹住了她。

“明日我会让阮毅送钗环来!”不远处,秋静澜微笑着,眼神平静依旧,但语气中却已没了刻意的疏远,“据说是我祖母昔日给我母妃的见面礼——我当年离家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这一套,还是妹妹后来分给我的。”

见欧晴岚愣愣望着自己,他嘴角一勾,笑出了声,“很意外吗?”

欧晴岚傻傻点头。

“天太晚了,我得回去安置了。你若是想不明白…”秋静澜似笑非笑,“何不去问问纯福公主?她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想得到的!”

…一直到目送秋静澜的背影消失在九曲桥后,欧晴岚才如梦初醒,她欣喜若狂的高高跳了起来,随即赶紧抓住身上的外袍,舍不得让它滑落地面:“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他居然…居然…!!!!”

“我就知道我一定可以打动他的!”

“不对不对不对,他话里的意思是其他缘故吗?是什么?想不出来…他说可以去问绮筝?!”

“对!问绮筝,她在哪里?!我这就去找她!”

石榴红的留仙裙在回廊上旋开一朵又一朵黑夜也掩盖不住的艳丽大花,一路开入江绮筝夫妇的住处:“绮筝绮筝!你快起来,不要睡了!我有要紧的话问你!”

万树 千条 各 自垂 第六十二章 我就说我一准能嫁给他的!

“吱呀!”

轻微的开门声,正在长公主府后门外靠墙假寐的阮毅立刻惊醒,揉一揉眼睛望去,正好看到秋静澜拾步而出。

“公子!”他迎上去,递过手炉,“今晚天可真冷!”

秋静澜摆了摆手:“你用着罢,我还好。”他语气很平静,但借着模糊的月光,阮毅却似看到他嘴角一抹笑意,不由好奇的问:“公子,欧大小姐那边?”

“都说好了。”秋静澜轻描淡写的道,“好了,咱们也快回去吧!明儿个还有事要办!”

阮毅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那位大小姐可算答应不再纠缠您了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算算日子,明后天韩家也该给准信了,可是要小的明儿把王妃留下来的那套钗环备上?”

“是要备上,不过不是送去韩府。”说话的时间阮毅已经把坐骑牵了过来,秋静澜翻身骑上,淡淡一笑,“而是送到这长公主府来,请纯福公主转交欧大小姐!”

“啥?!”正在上马的阮毅闻言大吃一惊,差点一头栽到马肚子底下去!好悬攥紧缰绳才爬到马鞍上,瞠目结舌的问,“公子您是说?”

秋静澜笑骂道:“听不懂了么?公子我改主意了,不娶韩家小姐,娶欧家小姐了!”

“为什么?”阮毅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之前您不是一直不想欧家小姐缠着您吗?”纯福公主亲自登门求你见欧晴岚一面,你都推三阻四啊!今晚肯见面还是却不过纯福公主的纠缠——怎么见个面就真改主意了?

不只他不明白,生怕欧晴岚受不住刺激、捱到现在都没睡的江绮筝夫妇,此刻也是一头雾水:“你确定你没听错?!他说的是明天就派人送信物来,而不是明天就派人送你回京?或者明天就派人送信物去韩府?!”

他们夫妻两个本来就在屋子里相对叹息,为欧晴岚提心吊胆呢!方才听欧晴岚一路尖叫的由远跑近,吓得江绮筝鞋都没穿、赤着脚跑了出去,只道她被刺激得疯疯癫癫了!

结果胆战心惊的拉了欧晴岚进屋一问…

这果然是疯了啊!疯到说胡话了都!

欣喜若狂的欧晴岚闻言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什么意思?!”

“没有没有!”江绮筝看着她炸毛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道,“我们…我们替你高兴呢!”

据老人讲,这情况下的人是绝不能再受刺激了的——这念头在纯福公主脑中一闪,她不动声色的按住秋风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柔声道,“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秋郎说他明天派人送定情信物过来,等我回了京,他会托薛相出面跟我家里提亲!”欧晴岚开心得止不住要笑,明媚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欢喜道,“绮筝你看,我就说我一准能嫁给他的!韩家小姐?花深深?蓬莱月?再多人又怎么样——秋郎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秋风嘴角抽了抽:“他亲口说娶你?”

“当然!”欧晴岚骄傲的扬着下颔,“我要赶快回京去,好等他提亲!”扯江绮筝的袖子,“明儿你跟我一起去催姑祖父尽快动身吧?到了京里我也好替你们去看看你们的孩子!”

傻姑娘,人家分明就是想把你哄走啊!

秋风夫妇对望一眼,眼中又是同情又是无奈:“既然这样…那你先回去安置,明儿个我陪你去见小叔公!”

“一会赶紧喊梦桃来给她做碗安神汤去!”江绮筝唏嘘无限,“秋静澜把她骗回京里去也好,京中长辈们多,可以开解阿杏。而且等她到了京里,估计秋静澜这边亲都成了,到那时候阿杏再不甘也只能死心!”

她心里正乱七八糟的,冷不防欧晴岚呀了一声:“差点忘记正事了——绮筝,你知道秋郎为什么答应我吗?”

“为什么?因为他在骗你!”江绮筝无奈的看着她,暗忖,“但你现在这一副乐疯了的样子我敢告诉你真相吗?这该死的秋静澜,为了自己脱身信口开河,却叫我们来给他圆谎…这得怎么说才好?”

夫妻两个纠结了会,秋风本着替妻子分忧的原则,支支吾吾的道:“大概因为他良心发现?”

这其实是他的真心话——在他看来欧晴岚为秋静澜付出的程度,秋静澜以身相许那绝对是应该的,做牛做马都理所当然!

但真心话才出口就招来欧晴岚愤怒的瞪视:“秋郎向来品行高洁宽容大度,不许你这么诋毁他!”

“…你确定你说的是秋静澜?”秋风难以置信的问,知道姑娘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你这西施也西施得太离谱了吧?平生就没故意干过亏心事的我都不敢这么自诩!

江绮筝悄悄扯丈夫的袖子,附耳低语:“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迷着秋静澜,何苦再刺激她?”这妥妥是疯得不轻,根本听不得半点秋静澜的不是了啊!

夫妻两个再次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向欧晴岚——汲取秋风的教训,江绮筝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想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对你有意,只不过他是个有志气有骨气的人,不愿意被人说攀附镇北军中的贵女,所以才一直拒绝你。但今晚你亲自跟他面谈,诚意深深的打动了他,所以…”

“原来如此!”欧晴岚恍然,“我道他只是猜疑我呢!原来他也是不愿意攀附吗?”

才怪!

江绮筝跟秋风心中同时冷哼:“秋静澜是不想攀附的人?他可是典型的只问岳父富贵程度,不问其女贤愚媸妍!”

连这种话都信,也不知道回了京还能不能治?

江绮筝恨不得仰天长叹,却不得不强笑着敷衍:“正是正是…天不早了,你看你,这雪天居然连裘衣也不披,外袍怎么也脱了?”就伸手去拿她怀里似乎是一团的外袍,“穿上,梦桃去拿我的裘衣来——我送你回屋安置吧,咱们明儿个再说好不好?”

“不要!”哪知欧晴岚却一扬手臂躲开她的指尖,嘟嘴道,“里面是秋郎的外袍,别被夜露沾湿了!你再借我件外袍吧!”

“什么?!”江绮筝愕然!

秋风也差点打翻了茶碗——他们两个对秋静澜是比较了解了的,如果他只想敷衍欧晴岚的话,可能会骗她哄她,但绝不会做出深夜解衣给她披上这种温情的行为!

原因很简单,欧晴岚的身份,注定秋静澜不可能玩.弄她!既然如此,除非打算娶她,不然秋静澜巴不得她厌恶自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让她好感度上升的事?!

“难道阿杏说秋静澜允诺娶她…是真的?不是为了哄她尽早离开沙州?!”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江绮筝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阿杏,这外袍哪里来的?”

“方才湖边风大,他给我披上的!”欧晴岚得意一笑,“他走之后我怕弄脏了,就脱了自己的外袍裹上…”

“那湖边离这里那么远,本来你没穿裘衣就容易着凉了,居然连外袍都敢脱?!”江绮筝嘴角抽搐,“亏得你不是我女儿!”不然我真想抽你!

秋风咳嗽:“今晚你们谈了些什么,能跟我们说说吗?”给妻子递个眼色:这会的重点不是追究这傻姑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赶紧弄清楚今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姑娘是疯了还是说的是真的?

“他到了之后…”欧晴岚这会正急于跟人分享自己的心情,哪里不能说?都不用江绮筝给丈夫敲边鼓,她就乐不可支的来了个竹筒倒豆子,“…然后问我到底答应不答应让那些人进门?”

江绮筝跟秋风脸色都很复杂:“然后你答应了?”两人心情很沉重,就算欧晴岚喜欢秋静澜喜欢得不得了,为他名节都不要了竞争对手都砍了…但这样的付出却只换来如此结果,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当然不答应!”欧晴岚却道,“我是那种宽容大度的人么!庄姨可是一直教导我,姬妾都是些不怀好意的狐媚子,发现一个就要斩草除根一个!有错杀,无放过!我怎么可能答应他纳妾!”

“…然后呢?!”公主夫妇小心翼翼的问。听这节奏肯定完了啊,到底是怎么转到喜气洋洋的结果上去的?

“然后他笑了起来,就说天不早了,他要回去安置了,明儿一早打发人送信物过来!”欧晴岚激动的扑到江绮筝身上,抱着她一迭声的尖叫,“是阮王妃用过的钗环——宁颐分给他之后,他一直带在身上预备给未来妻子的!!!妻子妻子妻子妻子啊!!!”

被她抱得差点断气的江绮筝在秋风忍无可忍的一记手刀的解救下才脱身,靠在丈夫身上喘息半晌,犹自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为了劝说秋静澜见欧晴岚一次,她这个公主不但亲自登门,更是好话说尽,就差给那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下跪哀求了,才让他勉为其难的松口——到这会才几个时辰啊,秋静澜的态度竟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搁谁想得明白?

“难道真像驸马说的一样,秋静澜终于良心发现,察觉到他之前拒绝阿杏完全就是瞎了眼?!”江绮筝抓狂的想,“怎么可能——那家伙眼睛一直好好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啊?!”

可怜的公主夫妇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商议、讨论、猜测…甚至还发生了几次争辩,一直到天亮,愣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跟他们成鲜明对比的,是被秋风打晕后送回屋里的欧晴岚,抱着心上人的外袍,她睡得那叫一个香甜满足!

次日晌午,秋静澜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听去长公主府送信物的任子雍回来禀告:“纯福公主夫妇领着欧大小姐一起出面接下了信物,欧大小姐自然是非常高兴的,纯福公主夫妇虽然态度和善热情,但瞧着精神很不好…所以我寒暄了几句就回来了!”

“活该!”秋静澜一边示意阮毅给任子雍上茶,一边笑骂道,“当初我好心助纯福公主与她的驸马和好,她居然不但不念恩,还胳膊朝其他人拐…当我是好欺负的人?这次算是小施惩罚!”

万树 千条 各 自垂 第六十三章 一网打尽,全拖下水!

沙州这边尘埃落定,诸人连私事都办好了,京中却鸡飞狗跳一片的兵荒马乱!

先是,江天骜跟江天骐怀疑四房勾结秋静澜杀了他们的儿子,苦于秦国公的施压不敢直接针对四房和阮府,就把主意打到被四房扣在别院的秋千跟梅雪身上。将这两个女子强行抓走,希望通过对她们的拷打盘问出端倪。

结果他们前脚抓了人,后脚四房就展开了激烈反击——

“父亲,一定是四房干的!”二少夫人卢氏抱着儿子江景昭,跪在江天骜跟前哭得死去活来,“那秋氏可是明着从娘家找人,生生打别院那边把二姑姑一家子给劫走了!如今媳妇的娘家兄弟忽然不见,必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昭儿还这么小,就已经没了父亲!如果连舅舅也没有,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呜呜呜呜呜…”

想到丈夫乃是公公的嫡子,身份何等紧要?尚且不明不白的死在沙州,至今都没个说法!这会娘家仅有的两个兄弟也不知下落,谁知道心狠手辣的四房会对他们下什么样的毒手?

向来没跟公公说过几句话的卢氏算是豁出去了,扯着江天骜的袍角死活不肯起来,“求父亲念在夫君的份上,放了那两个女子吧!她们打从谷氏伏诛起就被扣在别院,又能知道个什么?您越是押着她们不放,四房越发有理由下辣手啊…”

脸色铁青的江天骜有心拂袖而去,可嫡媳紧紧拽着衣角根本挣不脱,到底是媳妇,她还抱着年幼的嫡孙在怀,总不能像对下人一样一脚踹过去吧?

其实他还算好的了,因为他跟前只有一个卢氏在哀求,此刻的三房里,江天骐可是被施氏、张氏、和氏三个媳妇纠缠上了:“求父亲开恩!父亲开恩啊!”

…秋千跟梅雪被掳走后,江崖霜夫妇立刻各施手段救人,但江崖霜的拜访被两个伯父以及秦国公都拒绝了,秋曳澜派人劫走二姑太太江天鸥一家虽然让小窦氏哭闹了一番,但江天骜索性把这媳妇强行送去了夔县——理由是江崖云跟江景旭看来要长期在夔县侍疾,不忍心他们一家长久分离!

这么一来,四房也明白他们两房是铁了心要找出四房谋害江崖月跟江崖情的线索了!

江崖霜懒得罗嗦,直接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派出人手,将卢、施、张、和四家的重要子弟一网打尽,全部劫持!

这下四家可急了,你们内斗,别把我们也拖下水啊!

尤其像卢氏担心的那样,江崖月跟江崖情都死在江家内斗中了,何况他们这种姻亲?!以江家现在的权势,秦国公不倒的话,就算四房真弄死了他们家子弟,他们也奈何不了四房——马上就要手握两大边军、在宫里还有江太后拉偏架的四房,是他们这些文臣对付得了的吗?

不但四房之人川流不息的登门,哀求劝说江天骜跟江天骐自重身份,犯不着跟两个女子计较,做媳妇的更是拖儿带女的缠着公公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