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内侍却小声道:“奴婢听说,是被陛下召走的,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陛下?!”秋曳澜一怔,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为什么?”

本能的,她觉得公公不安好心!

尤其是白天的时候,公公才让她隐瞒了婆婆病情危急的真相,还是连嫡女一起瞒住——难道是为了把罪名栽赃给江崖霜吗?!

这么想着,秋曳澜觉得冷汗都落下来了:“母亲伤势稳定,康复之期指日可待,这是我亲口说给十八姐姐还有蔓儿她们听的!假如母亲出了事又跟十九有关系,我再解释说母亲其实早就染了伤痉,她们能信?!肯定认为我是在包庇十九!”

庄蔓跟江绮筝都是秋曳澜跟江崖霜夫妇的铁秆支持者,但她们跟太子妃的关系同样非常深刻——试想一下,假如庄蔓跟江绮筝都认为江崖霜造成了太子妃病情恶化,还试图栽赃给惠郡王,这两人能不对江崖霜失望?!

连这两位都不支持江崖霜了,新君只要从中略作手脚,江崖霜忤逆不孝的罪名要定下来,还会难吗?落下这样的罪名,即使唐思鹏等人再不甘心,这储君的指望又还能有多少?

“是了!公公婆婆的盘算,一直都是让十九辅佐八哥!然后用永义王等人辖制十九!确保十九往后不能干掉八哥自己登基!”秋曳澜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但世事难料——惠郡王妃竟然没了!虽然说这位嫂子活着的时候对八哥的影响力也有限,但她活着,永义王的国丈身份才有意义!她死之后,哪怕永义王依旧可算是八哥的岳父,但没有惠郡王妃从中牵线,与八哥的关系肯定会逐渐疏远!这样永义王的底气当然也不会很足!”

“本来,公公也可以给八哥再挑个重臣之女做续弦,再扶持第二个永义王!”

“但一来如今朝中可称重臣的人,不是每个都支持八哥;二来即使支持八哥,皇祖父才驾崩,守孝期内,八哥也没法成亲!虽然说孙辈只需要守一年的孝,但…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秋曳澜只觉得全身发冷,“所以为了防止十九这一年中趁着永义王与八哥之间的关系疏远的机会,彻底把惠郡王党压入下风,公公打算给十九再上一道枷锁么?!”

她腾的站了起来,桃花般明媚的眸子里,闪烁着滔天的怒火:“父皇在哪?!我要求见!”

小内侍被她动作吓了一大跳,愣了好一会,才讷讷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不知道!”

“快去打听!”秋曳澜冷着脸吩咐,“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要禀告!”

秋曳澜着人足足打听了大半夜,却始终没有人知道新君的下落——到丑时末,满腔怒火却筋疲力尽的她,不得不在木槿的劝说下安置:“您再不睡,明儿哪里还有精神做事?”

而这时候,秋曳澜绝对没想到的地方——甘泉宫废墟上,沉默了数个时辰之久的父子俩,才堪堪打破沉默:“没想到为父会喊你到这里来?”

“回父皇的话,孩儿确实有些诧异。”

“你何止是诧异?”这天晚上没有月亮,父子两个相对站在泰时殿的殿基上,隔了五六步距离相对,远处宫人手里的宫灯照不过来,稀薄的星光,让他们只能看清彼此影影幢幢的轮廓,却看不清楚神情。

但江崖霜依旧听出父亲语气里的淡笑之意,“方才虽然一直是为父走在前面,但在甘泉宫门前,你分明停步了一瞬…那会你甚至差点问出来了吧?”

“孩儿只是不大想来这里。”虽然难得听到父亲这样温和的跟自己说话,江崖霜的语气却依旧平静若水,“站在这里,会让孩儿每每想起当年在此地拜见四姑的景象。”

“你跟你四姑相处最多的地方,不是应该在紫深宫?”新君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依旧带着笑意道,“这座泰时殿,为父记得她没住多久?”

“但就在父皇您脚下不远处,便是四姑当年陨身地!”江崖霜平静的语气中,终于出现了波澜,竭力压抑着的愤怒,让他一向清朗的嗓音出奇的冰冷,“那年火尚未灭尽,孩儿终于得到您的侍卫的准许,与八哥一起匆忙入宫,亲眼看到四姑趴在那儿,手指紧扣入地砖,还想爬去后殿看永福…”

似乎有些哽咽了,江崖霜顿了一顿才道,“如今皇祖父也没有了,父皇召孩儿到这里来,莫非是想让孩儿识趣点,追随皇祖父与四姑前去么?!”

这句话他说得很是轻佻,毫不掩饰讽刺——以至于新君也沉默了一下,才幽幽道:“为父的心思,你岂非一直都洞若观火,不然,为什么这两年来,你手下动作不断,你却始终按兵不动?!”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五十章 夜半揭痂(一)

…楚维贤在睡梦中被摇醒,他带着些不满的情绪睁眼,却见妻子半支着身子,坐在身侧,小声道:“父王跟前的人过来,说父王到这会还没睡,想请你去劝一劝!”

“父王还没睡?”楚维贤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看了眼屋角铜漏,一骨碌的爬了起来,“我这就去看看!”

他匆匆忙忙穿戴好,赶到书房,果然远远的就看到灯火通明。

“明日还要继续吊唁大行皇帝,父王为何还不安置?”楚维贤推门进去,见永义王仍在伏案奋笔,既心疼又不解,“如今正在国丧期间,凭什么事情拖延些也是理所当然。何况现下似乎也没有非得连夜给出回复的急奏?”

“你怎么来了?”永义王笔下缓了缓,到底没停,一边继续笔走龙蛇的批阅着一件又一件公.文,一边淡淡道,“为父的身子为父自己心里清楚,这两日实在睡不着,所以才熬夜看文书…不碍事的,你自己去歇着吧!”

楚维贤看着他苍青的脸色,皱眉半晌,到底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父王睡不着,可是伤心妹妹的事?”

永义王这次可算停了笔,幽幽一叹:“唉!时也,命也!”

摇了摇头,却又接着批阅下去了。

“万幸妹妹还留了个外甥女下来,好歹是个念想!”楚维贤比惠郡王妃大好些岁,对这个妹妹向来是当半个女儿养的,不想年轻的惠郡王妃竟走在了他前面不说,按照皇室的说法,她去世时还是一尸两命——楚维贤心里当然也是非常难过,但现在看着老父憔悴的模样,他还是尽力找理由安慰道,“或者等国丧过了,孩儿去跟惠郡王商议,把宝儿接咱们家来养些日子,也好承欢咱们膝下?”

其实就算不为安慰老父,楚维贤心下也决定把外甥女接到永义王府来。毕竟昭德帝才驾崩,惠郡王续弦再快也得一年后,这一年里江徽宝总不能让姨娘谷婀娜去养,偏她嫡亲祖母太子妃又身上不好,也不知道将养到什么时候才能康复。

这种情况下,楚维贤如果不接她到自家王府住的话,只能让这外甥女去福灵郡主或崇郡王府。

这两家,前者膝下有儿又有女,江徽宝去了,江绮筝虽然因为她是亲侄女,不见得会亏待她,但也肯定不会把注意力全放她一个人身上,照楚维贤认为,那是难免会冷落江徽宝的;后者更不要讲了,秋曳澜跟惠郡王妃关系不好又不是什么秘密,楚维贤万不能放心外甥女落秋曳澜手里!

如今倒是恰好趁着安慰永义王,把这打算说出来。

永义王听了之后却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有什么念想不念想的?”

这话噎得楚维贤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其实永义王对子女的态度向来不坏,没有明显重男轻女的倾向——如今抱怨江徽宝只是个女儿,楚维贤多少想到些什么,但他想到的这些却又不好明着说出来,僵了一僵之后,只好干咳一声,把话题转回劝永义王早点安置上面:“天都快亮了,父王再不安置也不是办法,即使睡不着,好歹眯一会?”

他们父子谈话谈得不是很融洽,甘泉宫泰时殿的废墟上,江氏父子之间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天驰反诘儿子“为父的心思你有什么不清楚的”之后,江崖霜轻描淡写一句:“孩儿只知虎毒不食子!”说得江天驰面色大变,下意识的举起了手——但借着熹微星光,看着幼子冰冷的神情,他到底没有打下去,颓然放下手臂后,他良久方冷笑出声:“你当为父高兴这么做?!”

“父皇英明神武!”江崖霜淡漠一句,便不再多说。可江天驰听出他话语里的未竟之意:如果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谁又能逼着自己这么做?早在他彻底执掌镇北军时,就没人能逼自己了不是吗?哪怕是才去了的昭德帝,从那时候也是以商议的口吻与他说事了!

“英明神武?倒不如说,一步错,步步错!”江天驰定定的望着自己最小的孩子,那熟悉的轮廓与自己年轻时候几乎如出一辙,挺立如标枪的姿态,让他仅仅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忍不住要恍惚出神——多像啊?像是回到自己才投军那会,对着铜镜练习仪容时一样。

当年铜镜里朝气蓬勃的身影早已在一场场厮杀与勾心斗角里老去,即使他如今站立时仪态依旧威严深重,但那抹年轻人特有的英气勃勃,却早已烟消云散。

那些岁月一忽儿就过去了,剩下来的就仿佛是脚下的废墟一样:华美的基柱仍在,但那些真正富丽珍贵的,早已在岁月里焚烧殆尽,所留下来的不过是残垣断壁,一如伤口上的痂。

痂下是他多年来都不愿意去想的回忆,然而此刻却忍不住要亲手撕开,以那些血淋淋的痛楚,诉说着那些无数个暗夜里独自舔舐的悲哀,“倘若当年不曾图谋镇北军…”

这句话江天驰只说了一半,就苦涩摇头,没有继续设想下去,而是沉默了下,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才继续道,“十九,你可知道为父当年为什么要投军么?”

“大伯与三伯已占尽皇祖父与叔祖父在朝堂上的支持,父亲若不投军,何以得出头之日?”这个答案,江家上下早已无人不知,江崖霜当然是张口答来。

但江天驰听了,先点了点头,接着却摇了摇头。

见儿子露出一抹诧色,他才淡淡道:“你大伯与你三伯已占尽你皇祖父与叔祖父在朝堂上的支持…嘿!‘占尽’两个字用得真好啊!只是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又怎能体会其中的百般滋味?”

“你知道,为父出生之后好些年才有你们七叔,所以很长时间,在京里这边,男嗣只有你大伯、三伯、为父还有你们六叔!”

“可你肯定不知道,那时候,最不受重视、最受冷落、也是最常被你嫡亲祖母责罚的,就是为父!”

江崖霜一怔,想说什么,却被江天驰挥手拦住,他自嘲一笑,“不相信?那你自己想想:四个男嗣中,你大伯肯定排第一,无论你皇祖父还是你叔祖父,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虽然他年岁最长,但发生争执,决计都是旁人的错——然后是你们三伯,他是嫡长子!你们六叔,是你们叔祖父的独子!这种情况下,你说,冷落也好、责罚也罢,不找为父还能找谁?!”

“不要说你那嫡亲祖母在时,既是生母又是嫡母,拿为父出气是天经地义的事!”江天驰嘴上说着“天经地义”,眸子里却是暗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冷然道,“就是你继祖母过门之后,不也是热心向你三伯靠拢,为他出谋划策——哪怕你三伯不领情?”

他合了合眼,再睁开时,江崖霜竟似看到水光划过,“在长辈跟前受冷落不受重视也还罢了,你知道为父当时记忆最深的是什么吗?”

江崖霜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什么?”

“是一无所有!”江天驰用平静到不动声色的语气讲述着自己的幼年,“哪怕为父分到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你大伯、三伯、六叔不要之后剩下来的,但依旧不一定属于为父!因为他们心血来潮时,随时都可能要走或直接拿走——而为父如果追究或者不给的话…”

他笑出了声,“你那嫡亲祖母,就会动家法了!”

“所以前两年,为父听人说,有人数落你三伯,说他一点器量都没有,全然不像为父,跟你三伯一样被你大伯仗势欺压了那么多年,却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为父听了之后,笑了好几天!为父连想留住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挨了那么多次打,何况是计较那些还没到自己手里的东西?!若还不长记性,岂不是傻透了?!”

江天驰摇着头,面上笑意盈盈,轻快的近乎天真无邪,眼底却是阴霾沉沉,冰冷如刀,“当然小时候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过去了也就算了,为父的心胸也没狭窄到连十岁之前的恩怨都要记到现在的地步!”

江崖霜听到这里,淡淡的问:“难道父皇不计较那些恩怨了,却有旁人计较吗?”

“你应该知道,你九姐的身世有些特别。”江天驰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不过,你可知道她的生父是谁?”

“…是大伯,还是三伯?或者六叔?”江崖霜对于江绮籁的身世,只知道他告诉秋曳澜的那些——对于江绮籁到底是不是江家血脉,他其实也不清楚。但现在江天驰这么说,显然江绮籁绝不是他的亲姐姐了!

依照江天驰方才诉说的事情来看,江绮籁的生父,必定无出江天骜、江天骐与江天骖三者之间。

饶是江崖霜早就见惯江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此刻也皱紧了眉,深觉恶心——就算是当年差点绿遍大瑞后宫的惠郡王,好歹也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

惠郡王在外面萝莉人妻寡妇娼.妓各种荤素不忌,回到江家却是除了自己房里的人外,其他房里凭什么倾城国色也不视若无睹!

比如说公认的美人秋曳澜,惠郡王跟这弟媳妇见面次数不算少,却从没挑逗过她。别说秋曳澜了,连秋曳澜跟前的丫鬟,前面的苏合现在的木槿,都可称俏婢了,惠郡王也不是没见过,别说要人,连调戏的话都没讲过一句的!

之前他虽然跟江崖霜要走一个书房里伺候的林姓丫鬟,但那个情况不同——要走兄弟跟前的丫鬟,跟要走兄弟媳妇跟前的丫鬟,前者不会引起非议,毕竟别说丫鬟了,就算是正经的妾,也是可通买卖的;后者却不一样,是会引起桃色传闻的。

惠郡王第一次见那林姓丫鬟就强行要了走,但跟苏合、木槿好歹打过几个照面了,愣是提都没提过,足见他虽然好色成性,秽乱前瑞宫闱——但绝对没打算秽乱自己的家族!

“八哥在外面名声那么不堪,尚且有底线,这三位叔伯竟然…”江崖霜吐了口气,抬头看向江天驰,“难道父皇因此远走边疆?而叔公后来尽心栽培您…”

江天驰摇头。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五十一章 夜半揭痂(二)

“这种后院小事,你那九姐的生母,又只是个席上推辞不过收下来的舞姬,你以为你皇祖父他们会当什么大事?”江天驰淡淡的道,“当时你皇祖父与叔祖父,都认为既然你大伯看中那舞姬,索性送给他算了!反正那舞姬接进门后,因你们母亲不喜,为父压根就没碰过。”

说到这里,他目光恍惚了一瞬,嘴角流露出一抹苦涩中夹杂着温柔的淡笑,“但你们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本来她正催着为父把那舞姬打发掉!可知道你皇祖父与叔祖父的态度后,反而死活不肯放人了!为此还亲自去大房闹了一场,放话说但凡进了四房的门,不管是人是狗,就算是个鬼,没为父跟她发话,也休想说领走就领走!”

“那舞姬后来生下个女孩子,为父想着随便生父是谁,横竖到了年纪一份嫁妆打发出去罢了,犯不着弄死了叫不知情的人议论你们母亲善妒…”

他说到这儿停住,半晌后,仿佛是从牙齿缝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一样,道,“从这件事里,为父方知,即使已经长大成人,可很多事情,仍旧未变!”

“既然姬妾可以像小时候的玩具、吃食一样,被轻描淡写的要求让给你大伯。”

“那么其他东西岂非也都一样?”

“比如说,镇北军!”

江天驰用悲哀的目光看着儿子,静静道,“霜儿,以你的经历,你不会明白为父在镇北军中好容易站稳脚,却听说你大伯打算等你二哥长大点后就送他前往镇北军中磨砺时的心情!”

“你跟丹儿都不曾体会过——甚至连朱儿都不能理解!”

“因为即使是自认为受尽委屈长大的朱儿,他只是不受重视。据为父所知,你也好,丹儿也罢,都不曾故意抢夺他的东西!尤其丹儿比你跟朱儿大得多,他对弟弟妹妹素来护短,有他镇着,你们的堂兄堂姐也不敢造次!”

“得不到,与得到却随时会失去,相信为父——后者的痛苦,是前者无法比较的!”

“我记得很清楚,知道你二哥已经获准数年后会前往北疆的那天,我惶恐的连着三天三夜不能合眼!巡逻时精神恍惚,几次差点坠马,有一次甚至差点摔下了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那时候我翻来覆去的想,安排一队人,悄悄潜伏在半路,把你二哥…杀了!”

“只是我即使起了杀心也不可能真的那么做:不是我舍不得对侄子下手,是因为镇北军…当时的镇北军,还是你皇祖父的镇北军,也是你叔祖父的镇北军,惟独,不是我的!!!”

“倘若他们知道我这样的打算,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没有继续自称“为父”,而是换称了“我”,用冰冷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年轻时候脆弱无助的那一幕,“我昼夜难以安眠,心火烧得没有一刻能够安宁下来——惊怖欲死又愤恨满腔,那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时候!”

“因为我知道,只要你大伯想要,你皇祖父、叔祖父,肯定会把镇北军给他,或者他的儿子,而不是我!”

“即使那时候你二哥还小,还没有成行!”

“但,凭着你大伯在家里的地位,他已经足够威胁到我了!”

“你大伯他当时已经拥有了江家在朝堂之上不遗余力的支持,那份支持是你三伯至今都耿耿于怀的——可他还是不满足,还想把手伸到镇北军里去!镇北军是什么?!那是江家的根基是整个家族的根基啊!到现在都是!!!”

江天驰的语气里,终于带进了分明的哽咽,“我别离了结发妻子,别离了我视同掌珠的嫡长子,远赴北疆,从士卒做起,图的是什么?一是建功立业,让我的妻子儿女往后不必为了锦衣玉食看亲戚的脸色!二是避开你那些叔伯——我已经受够了日复一日努力,却抵不过他们的一个云淡风轻的要求的日子!”

“从士卒做起——那样的日子比绝大部分人所能想象到的要艰难得多!艰难到了即使我已经在北疆的战场上磨砺得心冷如刀,依旧不希望我的子嗣也这么来一遍!”

“我苦苦支撑的动力,就是我认为在镇北军,在远离你那些叔伯的地方,我的努力可以换到相应的成果!”

“霜儿你肯定想象不到,为父独自抱头在营帐里咬着袍角痛哭的样子吧?”江天驰举起袖子随意擦了擦眼角,忽然又换了轻松的语调,淡淡道,“那天哭完之后,为父就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大伯——不但你大伯,你任何一个叔伯的手,都休想伸进镇北军!!!”

他冷笑出声,“你们母亲的性.子急,进门没几天就跟你大伯母闹翻了!你哥哥丹儿自幼聪慧伶俐,那时候任谁都期许他长大必有成就!为父若没点成就没点地位,依着你大伯大伯母的为人,迟早会坑死你们母亲!而丹儿幼时的出色远逾他的堂兄弟,早晚也将成你那些叔伯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父根本没得选!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被人踩到脚底下却无能为力,只能不择手段!”

江崖霜合上眼,星光下,他玉石般的面容上,泪痕浅浅,低声道:“所以,父皇故意宠幸了部下进献的美人——果然,母亲知晓后不能坐视,匆忙将八哥交给大房抚养,毅然前往北疆?”

“而且丹儿去大房后,他跟前伺候的人,都是为父买通的。”江天驰神情如冰,漠然道,“为父买通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防范大房的谋害与算计,而是让他们努力引诱丹儿学坏——甚至,有段时间想着如果能抓到把柄,让丹儿出点事,只要不死,也是可以的!毕竟,为父虽然知道你皇祖父当时很重视丹儿,却不知道,跟你大伯比起来,丹儿到底要吃多少亏,才能让你皇祖父,将镇北军交给为父,作为补偿?!”

“…”江崖丹早已隐约猜出了这件事,但现在亲耳听着江天驰承认,兀自觉得全身气血澎湃!

他良久才问:“这件事,母亲与八哥,知道么?”

“你们母亲当然不知道!”江天驰负起手,淡淡道,“后院交给妻子打理,前头什么烦心事都自己扛着——这向来是咱们江家男人的默契,你这孩子,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那么八哥呢?”江崖霜急声追问。

“…为父没告诉过他,但你也知道,你这个长兄虽然在烟花场上醉生梦死了十几年,大事却从不糊涂,他到底是不是猜到,为父也不清楚。”江天驰悲哀的说道,“而且,你认为为父敢这样揣测么?为父一直以来,都告诉自己,那孩子早已荒废,为父又待他亲热,他绝对不会怀疑的!”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大约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为父待丹儿百般疼爱,其实,不过是出于心虚!”

怎么能不心虚?

江家从发迹以来,算得上枝繁叶茂,可论天赋,可称惊才绝艳的只有三个:江天骄、江崖丹、江崖霜。

其中天赋最好的当然是江天骄,可惜绝艳易凋,少年成名名动朝野的江家七老爷,年仅十六就因病离世。

江崖丹与江崖霜兄弟两个倒是不相上下,但,江崖丹惊艳家族时,江崖霜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那时候昭德帝兀自在空暇时怀念着出色却福薄的继室嫡子,忽然发现膝下的一个孙儿,拥有不比江天骄逊色多少的天资,而且容貌又酷似自己,可以想象他从江崖丹身上得到多少安慰!

也可以想象,他对这个孙儿寄予了怎样的期望!

就像后来对江崖霜一样,再忙再累,他也要抽出时间来关注这个孙儿的成长——卓绝的天资,悉心的栽培,江崖丹幼时的表现,绝对对得起他受到的重视!

而江天驰设计让妻子离京前往北疆时,这位八公子已经十岁了…

这时候的十岁已经是大孩子,尤其生长大家,幼承庭训,怎么想江崖丹都懂事了。

对于身边人想方设法的引诱他学坏、教唆他荒废,他是真的没怀疑过么?

还是,与这两年的江崖霜一样,早已看出真相,不过是掩着真心,顺应父命?

毕竟那可是让昭德帝亲口说出“此乃我家玉树芝兰”、期望“日后光耀我江氏门庭者,必是此子”的孙儿,岂可以寻常十岁孩童视之?

江天驰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他已经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个儿子绝不可能知道真相,依旧心虚到了每次父子相见,只能用万般宠爱来掩饰那份惶恐与无地自容;倘若江崖丹什么都知道的话…他没有办法再想象下去了!

“多少人家盼都盼不到的出色子嗣,当时唯一的骨血,我却说当弃子就当弃子…果然无论你皇祖父还是你叔祖父,精明如这二老,也是全没想到,那些年中心心念念要丹儿荒废功课不求上进的人,不是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江天骜!”江天驰抬头仰望星空,声音很轻,却依旧难掩颤抖,“而是,我这个亲爹!”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五十二章 夜半揭痂(三)

“靠着舍出嫡长子,我终于彻底断绝了你那些叔伯们染指镇北军的指望!”良久之后,江天驰才收拾了下情绪,淡淡的道,“但这只是避免他们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用一句话抢走我辛辛苦苦的成果——镇北军,那时候到底还不是我的!”

“其后的几十年里,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用尽心思的学习将帅之道——托我有个好儿子的福,你叔祖父非常同情我的‘遭遇’,虽然说他大部分事情都听你皇祖父的,但自从丹儿荒废后,你叔祖父却明显的偏向了我!”

“不但教导我时毫不藏私,甚至亲自出面阻止了自己独子的投军!”

“当然,最让我感激的,是我表现出足以独当一面后,他立刻致仕回京——说什么旧伤在身,北疆的气候不适合调养身体?其实他少年时就跟着你皇祖父在北疆跟胡人拼命,最习惯的气候就是北疆!反倒是桑梓夔县,多年没回去过,倒是不适应那里了!”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怕自己留在北疆,对我确立镇北大将军的权威不利!”

江天驰举目远眺,怅然说道,“我本来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豁出你哥哥一个人,我得到了镇北军,得到了在家族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有了保全妻子儿女的能力,而且上天又送给我一个幼子,拥有不逊色于长子的天赋不说,由于长子的经历,你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与栽培…无情一点来说,这其实是一笔赚了的生意!”

“但我没想到我埋头算计镇北军的兵权时,朝堂的局势,也在不断的变化着!”

“二后之争是咱们家赢了,可谷氏余孽却始终杀之不尽!”

“到底谷太后摄政三十来年,也不是白混的!”

“而且楚氏皇族人丁不算单薄,又没干过什么天怒人怨民心尽失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甘心被谷太后摄政三十多年后,继续受咱们江家的左右?”

“那楚维桑虽然称不上惊才绝艳,相比他的父亲可争气多了!不趁他羽翼未丰气候未成之前先下手,难道等着他一点一点攒足资本后踩着咱们江家人的尸骸,成就中兴之君的声名?!”

江天驰苍凉的叹息,“我怎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所以父皇又舍弃了四姑?”江崖霜冷淡道,“谷太后虽然乱政长达三十余年,但因为薛相在治国上可称才华卓绝,前瑞的国力不曾因此受到太大折损,对皇室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怨恨——就算有,也都归咎于谷太后,楚氏总是值得同情的!想让天下人认可大秦代瑞,当然得让瑞帝做出人神共愤的事情!不然别说堵住天下人的嘴,场面上都敷衍不过去!”

弑母杀子害妹——这样的罪名只要让个正常人来说,没有不骂楚维桑丧心病狂的!否则,怎么能做江家上台的遮羞布?!

江崖霜的目光从脚下灰黑的地面起,掠过附近的残垣,一直到远处倾颓的宫墙,江天鸾还在世时的景象与此刻的残败交错浮现,那些积压心底已经数年之久的情绪似乎酝酿到了极限,澎湃而咆哮。

但他的语气终归为淡漠,“四姑换来了大秦代瑞,我江氏的九五至尊位!那么现在,父皇又想用儿子换取什么呢?”

“…”江天驰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儿子这样的态度与措辞,星光下看去,他身上的麻衣似乎颤抖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觉得为父,又还能换什么?”

江崖霜垂目,久久不语。

江天驰也沉默了好长时间,方继续道:“冯汝贵,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这话头起得突兀,但他知道,江崖霜是能够听明白的,所以自顾自的说下去,“无论哪朝哪代,似他这样的人其实都不少。他虽然做得格外无耻一点,但有时候,这一类人,还真的缺不了!当年二后之争时,他也算出了不少力!”

“不仅仅是冯汝贵那样不问正邪善恶,只问利益的人,自从你皇祖父入朝,以谷太后盟友的身份加入到朝堂这一滩混水起,想要站住脚,注定不可能太拘着规矩,行行色色的人与事…”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似在思索着接下来的措辞,“要说他们也算我江氏的功臣,可这不是他们自恃功劳到鱼肉百姓目无法纪的理由!这等于是在坏我大秦的基业!”

他淡淡的道,“你看之前南方民变就是个例子!我不过表了个态要抬举你八哥——朝堂上到今天,都没议出你们兄弟两个往后到底谁继承大宝,他的旧部就胆大妄为到了视黎庶如猪狗、视国法如无物的地步!”

“举国上下,朝野之间,有多少这样的人?”江天驰的语气里,有着深沉的悲哀与无奈,“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北疆,对于朝堂、对于各地的吏治,只能通过探子回禀了解一二。但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所以薛畅的死,无论你皇祖父,还是我,都是真的痛心!”

“如果可以,除了你跟丹儿两家人,还有你们母亲外,我愿意拿任何人去换他!”

他目中闪过冷然,“包括,你皇祖父在内!”

“他这几十年来做的事,太不容易了!”

“不亲眼目睹谷太后一党、还有咱们家那些党羽附庸中间的蛀虫是何等肆无忌惮,又是何等牵扯广大,绝不能体会到薛畅的艰辛!”

“在不触怒那些混账的基础上,抚慰黎民,充实国库,支撑西北两处的陆续战事,己身的气节还不丧失…这绝不是寻常能臣可以做到的。所以薛畅是当之无愧的名相!”

“只可惜几十年来,成千上万的官吏里,也只出了一个薛畅!”

“偏偏,他心向楚氏,哪怕你皇祖父一直对他优容有加,他到底还是站到了楚氏那边!”

“本来这事没有公开,我也好,你皇祖父也罢,都愿意装这个糊涂——甚至连为了笼络他,厚待楚氏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可惜啊可惜,不仅仅是我们看出了薛畅的重要,其他人也看出了这点…而且,那人提出的时间实在致命:大秦新建,举国民心浮动,这种时候如果传出薛畅其实一直忠心于楚维桑,而我们江家还不处置他的话,不但无法震慑那些心向前瑞的人,更会让支持咱们江家上台的心腹们不满!”

江天驰哽咽出声,他是真的痛惜薛畅之死,“所以你当初长跪在丹墀上恳切陈情说的那些话,你道我跟你皇祖父当真没听进去吗?我们知道,但我们也救不了他——好不容易,咱们家才由臣转君,避免了他日被楚氏清算的危机!薛畅再重要,我们到底不可能让举族为了他去冒倾覆的危险!”

“薛畅既去,这朝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担负起被一群贪官污吏拖后腿,还能保证国力不损的重任!”

“你皇祖父做不到,为父我,更加做不到!”

他毫不讳言的承认自己不擅长治国,“我没有你七叔还有你跟丹儿那样的天赋!从小到大,论资质我其实只能算中人!若非被兄弟苦苦相逼、若非我心中那腔不甘,其实按照我的天赋与我在家中起初所受的重视,我这辈子其实也就是靠父荫混日子的命…能够执掌镇北军,已经是我豁出命去拼、去学的结果了!”

“而治军与治国本是两回事!”

“两者之间或许有相通,但绝不是我这样的资质所能够融会贯通的!”

“所以逼着瑞帝禅位时,我让你皇祖父做了大秦的开国之君——不是我怕出这个头,是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得治国!尤其新朝建立之时事情最多不过,名相薛畅恰在此时身死,看着底下人报上来那些从龙功臣们的种种不法、以及闻说大秦代瑞之后他们弹冠相庆、认为挟从龙之功,此后大可以为所欲为的情形…”

江天驰嘲讽的笑了笑,“我思索良久只想到一个字:杀!”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统帅,这一个“杀”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夏夜的风都似乎为其所慑,停顿了一瞬!

“当然不能真的这么处置!”注意到江崖霜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面容方有些缓和,微笑着摇头,“真这么办的话,不说杀了他们之后,一时间谁来顶替他们的差事!就说这从龙功臣都没好下场,以后还有谁对我江氏忠心?那样的话,新生的大秦还不得马上树倒猢狲散?!”

“我本想着,让你皇祖父作为开国之君,主持日常诸事,一方面让我跟着学,另一方面,我做事激烈了,也有他在上面圆场!”

江天驰叹了口气,“但你皇祖父到底年纪大了,他知道我的心思后,明着告诉我,他未必能撑多久!而且从龙功臣,大部分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很多人,他比我还不好下手!”

“我又想了很久。”

“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从龙功臣不好动,没有足够的理由,哪怕抓到他们犯事,也得从轻处置!这点他们非常清楚,因此个个有恃无恐!我不能为了惩罚他们让江氏冒人心尽失的风险,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们找个够份量的理由!”

江崖霜苦涩一笑:“比如说,争储!”

“不错!”江天驰赞赏的看着他,语气中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引以为豪,“只可惜,为父的这一番苦心虽然如愿哄过了诸臣,却没能瞒过你!”

“哪怕为父在人前做足了戏、人后更是将当年被你叔伯他们逼得舍弃嫡长子以自保的事都坦白给了永义王等人,以换取他们相信为父确实真心想把大位传给你八哥!”

“哪怕你媳妇、你麾下都已忍无可忍——你自己却始终不肯顺着为父的暗示走!”

他又失落又欣慰的道,“你实在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没有关系,相比言听计从的纯孝之子,为父更愿意看到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满宫 明月 梨 花白 第五十三章 沉重的真相

“父皇千算万算,说到底也是在给孩儿铺路!”江崖霜看着他眼中的欣慰,却缓缓跪了下去,“孩儿还对父皇冷言冷语,实在是忘恩负义!但,孩儿还是要说,要孩儿踩着八哥上位,孩儿做不到!”

…江天驰说的没错,从一开始,江崖霜就知道,无论这个父亲在人前摆出多么宠爱嫡长子的姿态,但他真正的继承人,肯定是自己!

因为江天驰对于嫡长子的偏爱,是从吊唁济北侯那次回京开始的。

但对幼子的指点与考校,却是从江崖霜六岁就开始了。

十几年中,欧家兄妹来往北疆与京城数十次,充当着父子之间的专属信使。

那十几年里,欧家兄妹所携带的书信与口信中,从来没有提过一次江崖丹!

最初江崖霜认为父亲这么做,是对兄长的失望。

一直到猜测出兄长的荒废本就是父亲所为,才恍然——那不是失望,是愧疚与心虚!让他每每落笔都故意避开提到这个长子,惟有那些公开的家信里,为了不引起疑心,不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