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哄得过去,这岂不是显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万一她一失望,以后有话不跟我讲了怎么办?!”

欧晴岚惊讶:“要给她把事情办好?!那你到底要不要她下降缮儿的?!”

“当然是不要!”秋静澜解释,“我的意思是,让璎儿自然而然的对缮儿死心!死心到我劝她下降她都不要——当然也不能是恨上缮儿,怎么说两个都喊我舅舅,即使璎儿对我来说更重要,我这做舅舅的也不好去坑缮儿是吧?”

“…那美人你今儿个晚上自己睡吧!”欧晴岚黑着脸将一个隐囊丢到丈夫身上,咬牙切齿道,“这么高深莫测的主意,你卖了官人我,我也想不出来!”

“我忽然想到件事!”秋静澜笑着接住隐囊,正要调笑几句妻子,忽然一皱眉,“璎儿只跟我说她喜欢缮儿,她好像没说缮儿是不是知道这回事?”

欧晴岚一怔:“若缮儿只拿她当妹妹看,那这事倒不难解决了,璎儿贵为公主,怎么都该有些傲气,又是真心仰慕缮儿,如何肯自恃权势强行下降给他?可就怕…凭璎儿那份美貌,我要是男子我肯定动心!”

“合着你就是冲着我的美色才嫁给我的!”秋静澜叹息,“成亲这么些年你可算说真话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欧晴岚喊冤,“还有,现在在说咱们宝贝外甥女的事,你不要老是打岔好不好?!”

秋静澜颔首:“心虚成这样我也没话说了!”

“总之现在应该去问问缮儿的心思!”欧晴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事儿,你去还是我去?”

当然是秋静澜去——他的理由是黎缮已是少年,做舅妈的再去套话的话怕是不方便。

实际上,当然是不放心欧晴岚的套话水准跟套话深度。

亲自出马的秋静澜打着探望外甥的名义,轻轻松松进了外甥的琴室,对于他要跟黎缮私下聊聊的要求,黎潜之夫妇乐见其成。主要他平时也没少关心黎缮,黎缮的琴棋书画,基本都得过他指点。

所以没人怀疑他此行别有用心。

这种情况下,听完外甥抚完一首曲子后,秋静澜冷不丁的问:“缮儿觉得你璎表妹如何?”

吓得黎缮差点把琴弦都拉断了!

“舅舅这话何意?”索性他本性不是一惊一乍的人,毕竟一个长年需要静养的人,即使正当青春也没有动不动一惊一乍的力气,实在是江徽璎前些日子私下吐露过心声,本就成了黎缮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病,这会再被秋静澜猝然揭发,由不得他不惊讶!

“仔细手!”秋静澜先提醒了一句,看他没受伤才继续道,“那孩子如今不是在选驸马?”

这么一句,黎缮已经明白,他手按在残弦上沉吟了一会,方谨慎道:“舅舅见问,我自不敢隐瞒:武安表妹确实很喜欢听我弹琴,不过打小就是这样,我是从来没妄想过什么的!”

“也不能说妄想!”秋静澜笑得和蔼可亲,“你们两个都喊我一声舅舅,璎儿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她为什么托我过来而不是她父皇母后的人呢?无非是知道对我来说,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肯定帮你们的!”

他虚伪道,“你若也有意,帝后面前我去说!你也晓得你秋姨母如今虽然贵为皇后,但对我的话,总还是能够听进去几分的!”

别说秋皇后,连崇亨帝都对秋静澜十分礼遇——这黎缮当然明白。

他再次抚弦沉吟。

番外卷 江徽璎(下)

秋静澜离开黎家的时候,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的是黎缮对江徽璎果然没什么男女之情——他是真心只把这位公主殿下当亲妹妹看。以秋静澜的察言观色能力,确认这个外甥说的是真话:“这小子又学琴又温文,从不为自己的身体怨天尤人,瞧着怪想得开的。可实际上…”

实际上黎缮没有他看起来那么想得开。

毕竟,“黎家虽然不算什么天下闻名的门第,但也是经历了数朝依旧保持着官宦人家的门楣不坠了。黎缮作为独子,还是当今皇后跟我这侯爷的外甥,且极受宠爱,这样的出身,本身也算才貌双全,偏偏身体不好,他怕父母伤心,所以面上遮得严实,丝毫不露,心里哪能没点愤懑?”

所以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什么感情不感情,他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还能撑多久?有没有痊愈的指望?实在好不了的话,父母怎么办?!

…美丽高贵的公主表妹,他是真的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揣摩了。

这从他称呼江徽璎为“武安表妹”而不是“璎表妹”可见一斑。

所以秋静澜对此行的目的还是感到比较满意的——一厢情愿的事情,比两情相悦拆起来可要轻松多了!

他无奈的是两件:一件是黎缮的身体一直治不好,这孩子撑到现在,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服,已经流露出些许悲观情绪,这让秋静澜感到难受之余,也觉得不祥;另一件是黎缮暗示江徽璎跟他表白过,他明确拒绝了,但这位表妹似乎还不死心,认为他是怕拖累了她才拒绝的…

要是换个人,哪怕是亲妹妹秋皇后少女时候,秋静澜肯定会很高兴的去告诉她:“你喜欢的那个一点也不喜欢你,他才不是怕配不上你啊拖累了你什么的,所以忍着不舍拒绝!人家就是不喜欢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不过江徽璎嘛…

这外甥女重话都没听过一句,这么做好像太残忍了?

秋静澜思索了一路,到回家之后才想到了一个法子,将此行经过告诉欧晴岚,道:“明儿你约梅雪过府一叙,我有事要托付她。”

次日梅雪应约而至,笑问:“少主又有什么吩咐了?”

“都这些年过去了,往事已如风散去,梅姐还要惦记着吗?”秋静澜哂道,“我是想起来从前在南方给我调理身体的那位医者还在不在?”

梅雪了然道:“黎小公子?”她摇头,“那位医者虽然还在,不过他擅长的调理之法,对于先天不足也没什么好法子。否则我即使对阮慈衣没什么感情,但为了赚黎家一笔,也不会不早早推荐他来京里的。”

“我知道。”秋静澜解释,“我今儿去黎家看过缮儿,那孩子情绪似乎也开始受到身体的影响。我想这么一直叫他扃牖京中,怕是迟早会撑不住。倒不如劝他到处走走,借景物抒发胸中郁气,兴许还能好些。”

对于心情上的压抑,他自己是很有经验的,“当年在南方时,我就常去海边消遣,图的就是大海辽阔,入目舒怀。”

他这番话出自真心,倒也不全是为了支开黎缮——以黎缮的年纪,出于对父母的孝心,一直掩着对自己病弱的惶恐与忧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继续撑下去的话,他要么发泄出来,从温文尔雅绝望成歇斯底里;要么就是抑郁太过加重病情。反正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梅雪不知道江徽璎的托付,只道他纯粹为外甥考虑,微笑道:“你是怕他路上劳累,坏了身子,所以想要当年那医者陪同?”

“不错!”

“我回去就修书!”梅雪这么说就是答应了。

秋静澜颔首:“所需费用回头我就让人送过去!”

他跟梅雪要好了人,再让欧晴岚派人去黎家跟阮慈衣私下说明:“上回纯峻过来看了缮儿,不是单独跟缮儿说了会话吗?缮儿后来告诉你们没有?”

阮慈衣诧异道:“没有——说什么了?”

欧晴岚知道丈夫当时离开时,跟黎缮约好了这事谁都不讲。如今又确认过了,便放心的说出秋静澜的建议:“这孩子正值青春,却因身上不大爽快,成天只能拘在家里,能不闷吗?纯峻瞧着他就想自己自己少年时候,就想起来那会他扛不住了就跑去看山看海的,看着看着心情就平复了。不知道姐姐要不要试试这法子?”

阮慈衣对于秋静澜在南方的经历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秋静澜十九岁就金榜题名,即使天资聪慧,背后付出的努力也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再说秋静澜还不只是会读书,他武艺也不错,杂艺基本都懂得一点,这些东西不花时间力气去学却是怎么会的呢?

所以对这个建议很动心:“真的吗?不瞒弟妹你说,我这些日子也觉得缮儿心情不大好。只是这孩子孝顺,在我跟他父亲跟前丝毫不露。为免他忧心,我们往往也只能装糊涂。若当真能叫他心情好些,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也有点担心,“可他身体本来就不好,京里离海可是不近!这路途迢迢的万一把他累坏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纯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天回去之后,一直在物色合适的医者。”欧晴岚道,“现在找的那个正从南方赶过来,是他少年时候给他调理身体的人。据他说是很不错的。当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适合缮儿,托我来给姐姐说:人到了之后先过来给缮儿用些日子,要是好呢最好!要是不成,那就另外找人!”

提醒,“但哪怕不出门,只在园子里转转,每天都唤缮儿出门走走的好!少年人有几个爱成天躲屋子里的?老关着心里肯定压抑!”

阮慈衣千恩万谢的送了她出门。

欧晴岚回府之后觉得无限心虚:“我这算不算助纣为虐,把外甥骗出京师?”

又不放心的问,“那医者当真能让缮儿有精神到处走动么?万一,我是说万一,缮儿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若因为离京散心出了什么事儿,我这辈子可都良心难安!”

秋静澜刮了刮她鼻尖,微笑:“我虽然心狠手辣,但对自己人自认还算有良心。何况是我的血缘晚辈?”

欧晴岚忐忑道:“希望两个孩子都好吧!”

她已经跟阮慈衣说了,阮慈衣接下来可是翘首以盼,总不能再去跟她说其实这事的整个目的就是让黎缮走远点,让江徽璎不能经常看见他,完了小姑娘心思淡了不想嫁身体不好的表哥了,那我们夫妇就放心、也是完成任务了?

所以接下来那名医者被接到京里之后,入住黎府,尽管把黎缮调理得不错,但黎潜之致仕,携妻带子离京去游山玩水之后——欧晴岚始终心虚难捺,高度紧张的关注着他们的行程,以及黎缮的健康情况。

…关于黎缮一家忽然离开京城,秋静澜当然要给外甥女一个交代,这自然难不倒他:“其实叫璎儿你为难的就是一件事:缮儿身体不是很好!只好他身体好好儿的,这事你跟你父皇母后随便哪个提一声,他们断然没有不答应的!是也不是?”

“所以舅舅特意打发人从南方请了一位名医来——那名医虽然没把握直接治愈缮儿,却建议他可以通过游览名山大川,提升心境,使得病体不药而愈!这不你阮姨母跟黎姨夫闻讯真是喜不自胜,官也不做了,直接带着他出行?!”

秋静澜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这一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有好消息!横竖你这孩子也没到非下降不可的年纪,以你父皇母后对你的宠爱,你拖个三两年有什么问题对不对?三两年后缮儿纵然没痊愈,也肯定出现了明显的好转!到时候你到你父皇母后跟前,还怕没话说?”

江徽璎本来是满怀幽怨的来找舅舅理论的,却被他说得稀里糊涂的点了头:“舅舅真是辛苦了!还特意从南方找来名医…”

“只要璎儿喜欢,这些算什么?”秋静澜慈祥道,“所以璎儿且不要担心——不过,回头你父皇母后给你推荐驸马人选,你可不能太推拒!不但要去看,还得认真看!不然以他们的精明,可不难看出端倪!”

江徽璎顿时肃然:“舅舅放心,我一准听话!到时候就推说驸马人选仔细看下来却不如心意好了!”

“没错儿!”秋静澜赞许道,“璎儿这么好,挑剔些也是应该的!不挑剔那才枉费你如今的身份才貌呢!”

阴险的舅舅心中淡定的笑:“之前你三天两头打着去黎家看姨母的旗号,观赏缮儿抚琴,自然对他念念不忘!如今缮儿一走,谁知道多久回来?一直看不到他,倒是京里的才俊成天朝跟前推,还怕你没有淡忘缮儿、看中新人的时候?!”

尤其以他的眼光来看,黎缮是不错,但跟众多驸马人选比,也就在中游,“璎儿还是太乖了,见的外男少啊!哪像她母亲当年,虽然也没见过几个外男,但她那夫婿,单论才貌搁哪里都是一等一的了!”

当然也得考虑江徽璎死心眼的情况!

不过秋静澜虽然不想外甥女受到伤害,但也不是当断不断之人——当年他管教秋皇后时,还没少动手呢!

所以如果半年后,江徽璎还惦记着她那位缮表哥的话,秋静澜决定去找外甥女忏悔:“你黎表哥他在外面游历时,不小心遇见个女孩子私订终身了…”

索性江徽璎果然是少女心性,黎缮一家离京后,她失落了些日子——这些日子里为了装作没异常,不住被秋皇后领着相看众多候选人,看着看着就觉得:“某家公子…好像比表哥还俊俏风流呢?”

再次被外甥女拉到僻静处的秋静澜欣慰的思索着诸如“显然璎儿你当初没有当真喜欢上你表哥,你只是太小,弄不清楚欣赏与爱慕之间的区别”的措辞,结果江徽璎绞着袖子,头也不敢抬道:“舅舅,我如今觉得当初也不是喜欢表哥,其实只是欣赏表哥的君子气度…”

嗯?

台词被抢了?

也没事,正好顺嘴夸一夸外甥女懂事了——秋静澜话没说出口呢,又听江徽璎继续道,“我现在觉得我对某家公子才是真的喜欢!可是舅舅啊,那个某家公子好像也有个问题,是父皇母后肯定不会同意我下降的…怎么办?!”

“…”秋静澜默默抚额,咽了把泪,“说!舅舅给你解决!”

——他到底是对妹妹亏欠太多,所以需要给明明又乖巧又懂事的外甥女操碎这颗心;还是当年拆帝后姻缘缺了德,如今到处赶着给外甥女收拾桃花债啊?!!!

番外卷 邓易(上)

寒冬的夜晚,风冷得像刀子。

庭中一株枝干虬劲的老梅树,顶着冰天雪地吐露芬芳。

星星点点的红梅开在雪里,红得像血,艳丽却不祥。

镂刻成“五福捧寿”吉祥图案的窗棂内,映着一对厮打的人影。

双方都有顾忌,所以不敢高声。

但不时被推倒的器具、撕裂的衣帛、以及似乎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怨毒话语,依旧让就在回廊上的男童听得清清楚楚——

“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放肆!”

“谁放肆?!你还是我?!我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可曾借助你谷氏丝毫?!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纵然我本是寒门子弟,既登天子堂,也已非往日乡间少年!你…你竟然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没有我谷家,你区区一个进士,能有今天?!你道登过天子堂就了不得了?!对于乡间无知黎庶来说或许如此!但对于我谷氏,呵!莫忘记那天子堂上坐的天子,如今可还都要听我那姑祖母的!”

“连历朝天子都不敢这样轻慢读书人,你!!!”

“就轻慢你又如何?姓邓的,你不要不识好歹——这满朝文武,天下诸官,有几个不是金榜题名出来的?!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告诉你,若非上天赐了你一副好相貌,你道那么多进士,我会偏偏选了你来抬举?!”

“无耻!!!谁要你抬举?!我既然能够堂堂正正的中榜,就能堂堂正正的做官!”

“堂堂正正?哈哈!你信不信我打发个人到泰时殿上打个招呼,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

“识趣点吧!你虽然颇有几分才学,但天下之大,放你进去也不算什么不世出的人物——若没我的帮助,你迟早泯然众人!你若是听话,那满朝朱紫贵中,迟早会有你的位置!”

“…!!!”

“我那姑姑虽然只是庶出,却是我嫡祖母亲自养大,珍爱如明珠,与嫡出也没什么两样!凭她的相貌,你可知道这京里上下,多少人欲求之而不可得,我却说服祖母偏偏把她许配给你——我待你还不够好?!”

“原来,你还记得你该喊我姑父?!”

“你若不做我姑父,我与你来往频繁了,难免为人所知…我自有爵位可继承,宫里又有姑祖母维护,有什么好怕的?!你呢?我这么做,足见对你的心意了不是吗?否则我强行绑了你去别院,你能奈我何?!闹出去?那样你声名尽丧,慢说做官,就是做人,也不成了吧?不闹出去,那跟现在又有什么两样?!”

“你的心意…嘿!莫要再说这样让我恶心的话了!上次是我不察,竟不曾看出你这冠冕堂皇的广阳王世子,我的内侄,生得人模狗样,却是这样龌龊的心肠,这才毫无防备的喝了你递过来的茶水——如今的既然清醒,你道我会为了前途,以八尺男儿身,效仿姬妾娼妓之流,屈身受辱?!你做梦!!!”

“姑父这样绝情,难道一点都不为姑姑考虑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你那姑姑始终瞧不起我邓氏小门小户,当我瞧不出来?!”

“是么?”笑声渐渐森冷,“那么…易表弟呢?姑父不念夫妻之情,却不知道这父子之义,姑父可曾放在心上?”

“你——你还是不是人?!易儿可是你亲表弟!!!”

“姑父还是我长辈,易表弟好歹与我同辈不是吗?说起来也真是上天厚爱我,易表弟生得比姑父你,还要精致几分!如今虽然小,可他日眉眼长开之后,怕是比姑父还要出色啊!啧啧!”

随着话声,男童身边紧闭的窗子忽然打开,一双手在他不及惊叫之前掩了他的嘴,把他从窗子里抱进屋,少年谷俨微笑着捏着男童粉嫩的面颊,笑意盈盈的看着不远处衣冠不整、神色震怒的姑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约说的就是易表弟了?”

“…放了易儿!”虽然衣冠不整,但那男子却依旧风采卓然,他死死盯着神色惊恐又懵懂的儿子看了片刻,一字字道,“放了他,一切好说!”

谷俨戏谑的看了他一会,俯身,将男童放到地上。

男童本能的奔向父亲:“父亲!”

然后他再次被抱起——接下来…接下来是什么?

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到有人在自己榻边啜泣,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安慰着:“谷夫人快快节哀,尊夫新丧,小公子染恙在榻,这个家都指着您哪!您可千万不能哀毁过度,万一伤了身子,却叫小公子怎么办?”

“是啊是啊!小公子才这么点大,就没了父亲,若您也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公子即使好了,往后又该多可怜?”

“说起来邓翰林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嘘——快别说了,仔细谷夫人听了伤心!”

有时候啜泣声不在,来看他的人以为他在昏睡中不知外界之事,说的话就是另外一种了:

“哈哈,活该!当初瞧她生得那么妖娆,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虽然是在太妃身边养大的,可这人哪,该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越受抬举啊越是担当不起!不然邓翰林好好儿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显然是倒霉,娶错了妻子,被克死的!”

“哎哎哎,这话回去说说就好了,在这儿说,仔细被人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伺候这里的人方才不是被打发下去了?你们又不是没看见,那下人自己也不大愿意多待呢!不然也不会咱们一提她就溜得没影了!也难怪,她当年在太妃跟前,虽然没有郡主之封,可那娇贵得,正经郡主都不见得有那么矫揉造作呢!懂个什么啊?这治家不会治家、管事不会管事的,邓翰林在时,下人们还不敢怎么着,如今邓翰林去了,这位的底子可不就是露出来了?随便来个丫鬟都能糊弄住她,可怜里面躺的那个小东西,往后还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呢!”

“要说里面躺的那个,我看啊,还不知道是谁拖累谁呢!那一位如今虽然做了寡妇,可她成亲才几年?年纪还轻着,又生了一副迷惑男人的模样。要没有这个拖油瓶啊,以后不定还能再嫁个不嫌弃她的呢!如今带了这个拖油瓶,想再嫁可没那么容易了!”

“可不是嘛?要是个女儿,冲着传到父母长相生得俏丽,好好养着,往后也不过是一份嫁妆的事,兴许还能给家里拉拢个臂助呢!偏是个儿子!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祸水样,若也传到邓翰林的读书本事,往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倒把自己家里的男嗣们统统比了下去,这叫家族里的人能痛快?为了个外人招了自己家人离心那可是划不来的!何况邓家人丁不兴,再是小门小户也不可能让他去改姓——这样把他栽培出来之后,荣耀的也是邓家门楣,谁家坏了脑子才干这样的赔本买卖呢!”

“总之啊,这母子两个往后的日子,苦着呢!做娘的除了风花雪月什么也不懂!做儿子的年纪小,如今还病着——这场病能不能撑过去还是个问题!”

“撑不过去倒是便宜那一位了,哭一场收拾收拾再找个冤大头呗!最好这小东西呢,死是死不掉,病也好不了。生生拖着没人敢娶那一位,就这么潦倒一辈子!才叫我心里痛快!”

“哈哈…说的也是,一个庶女而已,太妃没有亲生女儿,看她可怜才亲自养着玩,倒真把自己当个什么东西了!那些年瞧着太妃的面子咱们不好拿她怎么样,现在看来,这人在做天在看,下贱东西就是下贱东西,一时得意,到最后啊还是免不了恢复原形!”

“你们别说,太妃现在还在呢,那一位当真撑不住,不定又要去求太妃垂怜了!”

“那又怎么样?都出了阁了,太妃何必理她?”

“到底是太妃养大的,不定太妃叫她求得心疼了,仍旧喊她回王府去住——这样她可又找到靠山了!再说,从邓家再嫁,跟从王府再嫁,这身份可是不一样的!”

“按着那一位的性.子,十有八.九会这么做了!唉,还以为终于等到她落魄的日子了。谁想这热闹还是只能看那么一会?”

“倒也未必!看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一位要是一个人回王府去,且不说。她偏带了这么个金童似的儿子回去,那能不能再嫁,可不好说!”

“咦?为什么?”

“据说…”

“等等!那一位来了!”

于是话声就变成了:“唉,瞧这孩子可怜的…”

类似的场景变换了多少日子,帐子里一直浑浑噩噩的男童算不清楚。

只知道他终于醒来时,母亲谷氏的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掉在他脸上:“易儿!易儿!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你父亲扔下我们走了,就留下这么点家业,下人们也忍心坑咱们——可怜为娘打小养在太妃跟前,何尝管过这些事?!现在铺子田庄到处喊亏损,照他们说的,咱们娘儿两个马上就要卖田卖地才好过日子!你才这么小,这田地又能卖多久?何况他们肯定也不会照市价卖给咱们…往后…”

最终她果然决定,“咱们现在只能指望你那外祖母疼一疼咱们了!”

番外卷 邓易(中)

邓易终于回忆起来,幼年时偶尔撞见父亲与表哥谷俨在房内争执,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是他头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的那晚。

那个封号宁颐的郡主秋曳澜,在那天白昼大大得罪了谷俨——她拒绝了谷俨的引诱,还勾引江半朝家的嫡孙江崖霜,在谷太后的甘泉宫内,硬生生把谷俨打了个鼻青脸肿不说,事情闹到谷太后与江皇后跟前时,言辞犀利的江皇后还幸灾乐祸的数落谷俨:“算起来他比十九长了十来岁年纪,居然动了兵刃还被手无寸铁的十九打了!这种废物,真不知道广阳王府还留他干嘛?要生在我们江家,早就打发出去自生自灭了!偏在谷家还当个宝贝,居然做了世子——谷家其他男嗣都死光了,还是个个比他还要废物?!”

邓易还是第一次看到谷俨那么失态——他毫无权门贵公子的气度,歇斯底里的咆哮着:“那个小贱人!她必须死!!!”

谷太后嫡亲侄孙、广阳王世子的要求被迅速执行下去。

邓易也属于执行者之一。

地点是在甘醴宫。

人迹罕至,而且还能顺手栽赃隐世多年的叶太后,彻底除了这个谷太后的心头大患。

但邓易估计先行一步的侍卫已经把那对娇滴滴的主仆宰了之后,漫不经心的推门而入时,下场却是他被制住,要不是反应快,估计会跟那两个侍卫一样,被顺手料理了!

他绞尽脑汁的说服了秋曳澜放他一马,为此不惜在言语中透露了些许自己这些年来早已不堪受辱、迫不及待想要脱离谷俨,对于背叛谷家毫无压力而且求之不得的意思。

果然秋曳澜相信了他。

实际上,那时候他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原因很简单。

他确实不喜欢女子。

不仅仅是谷俨的引导,或者更因为他的母亲。

那位娇柔美丽的谷夫人,总能够轻易的引起男子的保护欲。

可这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她。

站在儿子的角度。

说邓易一辈子毁在她手里,或者过于苛责了。

但当年她若是不在丈夫过世之后,无力管束下人也无力打理产业,没有选择去学,而是选择求助娘家容自己带着儿子回王府去投奔…兴许邓易的命运能够有所不同?

总之,邓易心里对于软弱无知的母亲其实一直很不耐烦。

“女子莫非都是这样叫人头疼的吗?”这个念头产生之后,他对女子的兴趣就淡了。不但淡,而且很不耐烦跟她们打交道。

不知不觉中,他开始欣赏那些果断利落、给人以保护、强健、安全感的同性。

所以对于和表哥谷俨的关系,他其实远不如外人想的那么抗拒与厌烦。

他最初的冷漠,只是听多了对于他们表兄弟之间关系的议论,又不擅长也没那么多精力去一一驳斥,索性扮出冷漠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慑于谷俨的权势,敢当着他面说三道四的声音,果然少了。

因此那个除夕的夜晚,他擦着冷汗离开甘醴宫时,满心想的是:“一定要告诉表哥,早日除掉这秋氏!这么肆无忌惮的人,幸亏她今日露了馅!不然当真嫁给了我,岂不是我活不过新婚夜?!这女子满身戾气,到底是什么来路…不!不管她是什么来路,表哥说的没错,此女必除!必除!!!”

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血腥的场面——尤其是其中一名侍卫,被一只簪子从眼珠直接插入后脑致死,他死后,还完好的那只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那样的森然与恐怖!

而才杀完人的秋曳澜却冷静到若无其事,这样的对比,让邓易在估计已经离开她视线之后,简直是连滚带爬的逃走的!

“太可怕了!”单薄秀美的少年在寂静的宫城里疯狂的跑向灯火通明的前殿——饱受惊吓的他迫切需要光明与人群的安慰。

只是跑到一半,他猛然站住!

记忆之中,他好像看见过类似的画面!

一样的风如刀夜如墨;一样的僻静无人;一样的…血泊?

血泊?!

怎么可能?!

今晚是他平生见过最恐怖的场景,那个宁颐郡主她简直不是人,她…等等!

血…泊?

邓易面色苍白,扶着宫墙慢慢滑倒——天旋地转的晕眩中,他头痛欲裂。

潮水般的黑暗扑面而来之后,丢失的记忆却不期然的浮现——

“父亲!”还是幼.童的他不解又惊慌的跑向男子,直到被他抱起后才松口气。

可是下一刻,那双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安全的手,蓦然把他变抱为拎,狠狠的砸向地面!

“砰!”

即使因为天冷,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但成年男子的手劲,加上他的年纪,仍旧感到颅骨都已经粉碎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