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一思付,也明白过来。

自己是见过皇上的,可是对于秋水等人来说,皇上却是这金陵城内,神一般的存在而现在,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福王府。再联想到杜怀谨方才的态度,沈紫言可以想见她们为何吃惊不已。

只是,这其中的缘由是永远无法对她们说起的。

或许在他人眼中看起来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在皇上心中,却是甘之如怡。

因为高处不胜寒。越往高处走,朋友就越少而能和自己说说真心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或许在皇上看来,杜怀崔那样嚣张的态度,正是他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朋友的位置上。所以,才能有这样肆意的作风。

又怎么知道,皇上不是正喜欢这一点呢?

沈紫言微微一笑,迎着杏黄色的光芒,默默迈出了脚步。

花尽旁开满了花,白色的石子路上,满是落英缤纷。

化作春泥更护花。

沈紫言独自去见了福王妃,将在大夫人处所见,略略提了一提,而后说道:“大嫂也是开明之人,不过是一时被悲痛蒙蔽了心智,我不过稍稍开解了几句,大嫂便幡然醒目,看样子,似乎是绝了出家的念头了。”

福王妃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方才她让裴妈妈来抱着宁睛回去时,我就犯了嘀咕,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回事。”沈紫言笑着附和:“天下没有不是的母亲,大嫂到底是母亲,哪有不喜欢自己女儿的,“…”

“正是呢。”福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也多亏了你这一番劝解,可算是将我心里这件事给搁下了。”沈紫言谦逊了几句,便渐渐将话头引到了杜水云的婚事上来,“现在国孝已过,水云也十七岁了,您看着,是不是该将婚事重新提一提了?”

福王妃笑着点头,“这事,我从去年就开始操心,只不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也无心打理,经你一提,倒真是该好生思量思量了。”杜水云的婚事,原本在去年就该决定好的,只是由于先帝驾崩,才打乱了这一进程。

福王妃一转头,就吩咐林妈妈:“将黄历拿出来,我和三夫人看看!”林妈妈忙应了一声,一会的功夫就拿着黄历出来了。沈紫言坐在福王妃身边,细细的看了一番,翻来翻去,福王妃笑道:“我看着,七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将下定的日子,定在那日好了。”

七月离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罢了。

沈紫言就笑道:“这样一来,时间倒是有些紧迫。”福王妃不以为意的笑道:“倒也不觉着,这门亲事,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准备,现在也不过是下定,还有纳礼,恐怕是到年前才能成事呢。”

开了年,杜水云就十八了,也确实是拖不得了。

沈紫言也就不再多说。

福王妃却有些犯愁,“我琢磨着,进了八月,你就开始待产了,只怕到时候要将将忙上一场呢。”这事沈紫言倒几乎是忘了,想了想,笑道:“不是有三少爷吗?”提到杜怀谨,福王妃满脸是笑,“这可真是,“怎么就忘了他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丫鬟来报:“郡主来了!”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杜水云带着几个小丫头,施施然闯了进来。见了沈紫言,露出了诧异之色,“三嫂嫂,你怎么出来走动了?”沈紫言望着她,只是抿着嘴笑,并不答话。杜水云见她笑得暧昧,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望着福王妃问:“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沈紫言扑哧一声笑。

福王妃也掌不住笑了,杜水云就顺势坐在了福王妃下首,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不断的瞟向沈紫言高高隆起的肚子。终于按捺不住,半蹲着身子,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笑眯眯的点头:“这莫不是怀着一双吧,怎么肚子这么大!”

不过是无心之语,却叫沈紫言心中一跳。

的确,她的肚子,在吴妈妈和潘妈妈说来,也的确是较旁人的肚子,大了许多。可是她是头一胎,也从来无人教导,只当是这孩子生得健壮,却从未想过这一茬。经她一提醒,福王妃也留了心,一连看了她的肚子好几眼。

连带着身边的林妈妈和秋水等人,目无都齐齐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沈紫言顿时有此手足无播起来,望着福王妃,轻声说道:“娘,我,“…”“没事,没事。”福王妃笑呵呵的,一副什么事没有的模样,“到时候就知道了。”然而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沈紫言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心里生出了层层疑窦。

杜怀谨匆匆进了书房,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人,不耐的问:“你出来做什么?”一身明黄色衣袍的人微微的笑,眉稍微挑,“自然是来见你。”杜怀谨眉头拧成了一团,伸手扶着额头,头疼不已的看着他,“福王府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就这么进来了?”

“你可别小瞧了人。”皇上支着下巴,躬身看着书案上的字画,眉开眼笑,“你离开之前,就一直在画三夫人?”杜怀谨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到了书案前,一把从他手中扯开了雪浪纸,面色不虞:“你就这样私自看人的东西?”

皇上一双桃花眼,眨了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你的东西,我还看不得了?”杜怀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双手支在书案上,目光一点点变得澄清起来,“你想知道什么?”皇上却不急着进正题,反而是在他身上嗅了嗅。

杜怀谨蹙眉,“怎么?”“似乎有别样的味道。”皇上笑意更深,“想不到我们三少爷也是龙虎精神,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命。”杜怀谨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大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线,泛着危险的光芒,“你瞎说什么?”

皇上轻声笑了起来,“难道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这鼻子,就灵敏得紧?”

294章 角逐(六)

杜怀瑾冷哼了一声,别开了头。

皇上支着下巴,笑盈盈的凑了上来,“今日我偏偏就要刨根问底一回,难不成是新带回来的姚非鱼,得了三少爷的宠爱?”。杜怀瑾眉头都皱了起来“什么人,至今为止,我连脸都记不清了…”。皇帝眯着眼,看了他半响,过了好一阵,才仰天大笑。

杜怀瑾头上的青筋直跳,强忍着怒气,恼怒的瞪着他,直到他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才冷冷问:“你有何事?”皇上好容易出宫一趟,却耐着性子和他周旋,对于杜怀瑾的种种发问,避而不答。反而是笑嘻嘻的说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三少爷家有虎妻,不敢在外拈花惹草的…”杜怀瑾冷冷横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一点温度,“这与内人,没有半点关系,还请你不要诋毁她的名声…”语气是难得的认真和坚持。皇上微微一愣,眼里泛起了一样的光芒。随即揶揄的望着他,吃吃直笑,“初时我只知你在人前对三夫人百般维护,想不到现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却还是如一,看起来,三少爷倒真真是动了真心了。”杜怀瑾冷哧了一声,转开头,望着窗外,没有做声。

然而白皙的双靥,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三郎啊…”皇上突然幽幽的长唤了一声。

三郎是杜怀瑾的小名,这些年,早已无人提过,除了沈紫言…

然而今日,皇上这一生呼唤,却唤起他沉睡许久的记忆。似乎在许多年前,他们还年少的时候,瞒着长辈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蛋,无所不为的时候,彼此称呼对方的,都是那一声声亲昵的小名。杜怀瑾身子微微一颤,他一向是念旧之人。慢慢闭上眼,而后又缓缓睁开,淡然而笑。“我在这里。”皇上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无语。君臣之间,相对无言了许久。直到皇上主动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给七弟立下的衣冠冢?”“如何能不记得?”杜怀瑾眼眶微红,“这些年,每年到了这时候,我都去给他上香…”皇上昂首走到了窗边,淡淡笑了,“前些日子,你还在西北的时候,我派人偷偷去看了看,听说那里长满了青草,杳无人迹…”那里葬着的,并不是七皇子,而是七皇子生前用过的东西,包括死前的那件血衣。

只是因为,七皇子死后,被挫骨扬灰,到得如今,他的骨灰,已经无处寻觅,而唯一能证明他在这世间存在过的,唯有那孤零零的衣冠冢。那是当年的六皇子,冒着生命危险,从牢中替七皇子换下的衣裳,只为他死前能休休面面的。只是可惜,当时的皇上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而皇权向来是不容人侵犯的。七皇子一开始,就触到了皇上的死穴。

杜怀瑾咬了咬牙,面色瞬间便冷了三分:“你什么时候动手?”今日的皇上来,正式为了此事,听得他问,也不含糊其辞,开门见上的说道:“我打算两个月以后动手,到时候你带兵在南门接应。”杜怀瑾猛地看向他,目光凛冽,“你要亲自动手?”皇上重重地点头,“三郎,为了这一日,我已经等的太久,这些年,我常常梦见七弟,总是想起他走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也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若不是出了那件事情,我想,我和你的人生,都会大大的不同…”杜怀瑾闭上了眼睛。夕阳的余辉在他的面上镀上了一层金粉。再次睁开眼睛时,眼里已没有一丝暖意,“好,我帮您…”皇上并未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显得欢欣鼓舞,反而更是心事重重起来。“怎么了?”杜怀瑾轻声问。

皇上苦涩的笑了笑,声音轻似梦呓:“我和皇后成婚好几年了,总是没有一点音信,朝上不少大臣蠢蠢欲动…”身为皇上,却一儿半女也无,也的确是叫人忧心的事情。杜怀瑾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你如今帝王之尊,天下绝色女子,只要你瞧得上的,便都是你的,要多少子嗣没有?”皇上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以三郎的容貌地位,信手一挥,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自荐枕席,你可愿意?”“自然不愿…”杜怀瑾想也不想,沉下脸去,“形式不同,我和你岂能相提并论?”皇上笑着摇头,一直望向遥远的天边,淡淡说道:“由己及人,将心比心,你既然能对夫人不离,我难不成就不能对皇后不弃?”杜怀瑾轻声笑了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之间漫天的红霞,映红了添加,“或许,是这样呢。”

皇上常常叹了口气,沉默了一阵,突然问:“我听说你们府上,再和许家议亲?”杜怀瑾微微颔首,“是云儿,在和许家的二公子议亲。”皇上点了点头,“许家也是书香世家,尤其是许熙,更是千里挑一的人才…”杜怀瑾淡淡笑了笑,蓦地抬头瞅了他一眼,“你又打什么主意了?”皇上眉梢微挑,“我打算将皇后的胞妹,指给许熙,你看如何?”杜怀瑾一怔,随即,沉默了下去。“怎么?”皇上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道。

“只怕是行不通。”杜怀瑾幽幽叹了口气,“许熙似乎并无娶妻之意,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刁。”皇上微微一愣。“我之前也听说过,许家门槛几乎被踏破,可是许熙始终不松口,我只当他是眼高于顶,想着皇后的胞妹,生得沉鱼落雁之姿…”杜怀瑾苦笑着摇头。

皇上微微有些失望,叹道:“看来这门亲事,我是说不成了。”不管是说亲,还是加官进爵,所有的目的,只是为了稳固许熙之心。杜怀瑾暗自唏嘘,强笑道:“你不妨和许熙提一提,或许他就松口了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皇上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从一开始,你就笃定许熙不会有心娶妻,据我所知,许熙一向洁身自好,在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杜怀瑾知道皇上是误会了,可有些事情,他着实不好启口。犹豫了许久,才叹道:“你既然神通广大,难道不知,在福王府向沈府提亲前,许家也曾往沈府提亲?”皇上愣住,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嘴角微嗡。杜怀瑾别开头去,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现在,你知道许熙的心意了?”皇上错愕不已,静默了片刻,才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了。”

话已说完,皇上看了眼天色,低声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宫了。”“等等!”杜怀瑾制止了他,急急说道:“我知道有一位楚大夫,医术极为高明,你不妨让他替皇后娘娘瞧一瞧…”皇上眼中一亮,点点头:“到时候你让他进宫见我。”杜怀瑾应了一声,亲自送着皇上出门,一直见到他上了马车,才折转回来。

沈紫言坐在屋子里,静静的看着窗外。

知道秋水轻手轻脚的撩帘进来,低声说道:“小姐,大姑奶奶来了!”沈紫言微微一愣,又看了眼天色,苍黄的天,正式夕阳西下的时候,归鸟还巢,天空中唯有一只只黑色的飞鸟。“快请进来!”随着沈紫言话音落下,门外就传来一阵悉数的脚步声。

一身茜红色裙子的沈紫诺,踏着急促的步子,走了进来,沈紫言看了她一眼,出乎意料的,埋头乌鸦呀的青丝被挽成了灵蛇髻,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精神。乍一看去,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么看来,就是有好事发生了。

“紫言!”沈紫诺一进门,便喜滋滋的走到了沈紫言跟前,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说道:“我有喜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沈紫言也不由高兴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刚刚才知道的。”沈紫诺眼底眉梢都是笑意,“我得知这消息以后,立刻就来告诉你了。”好消息,总是希望能和大家分享的。

沈紫言就抿着嘴笑,打趣道:“难道姐夫就放心你这样出来?”沈紫诺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他的确是有些担心,可我好说歹说,说了半天,又说是来寻你说说话儿,他也就只能依我了。”沈紫言心中微动,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沈紫诺低着头,又继续说道:“那日你同我说了以后,过了些日子,我便寻了由头,将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许了好婆家,只留下凡今年纪轻的,看着也是寡言少语的丫鬟在身边服侍。”沈紫诺虽然心慈手软,却好在能听人劝。

沈紫言面上露出了笑意。

第二百九十五章 重逢

沈紫诺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

沈紫言诧异的看着她,“怎么?”沈紫诺垂下头,低声说道:“你是知道你姐夫的,本来想着开春的时候考完了便罢了,哪知却拖到了秋后,他又是一味埋头苦学的人,我见着他一日比一日消瘦,心里真真不是个滋味。”

春日的时候,本该是天下学子应考之时,可恰逢皇上忌日在即,三年一度的考试拖延到了秋季。真是因为这样,沈青钰和杜月如的亲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横竖杜月如和沈青钰的年纪轻,倒也等得,一切只待科考过后,两家再重新开始议亲。

只是说起李骏,沈紫言也着实不知该说些很么好。初见时,只觉得他文质彬彬,倒也称得上大家子弟之名,可到了后来,却发现他隐藏的懦弱和优柔寡断的一面。沈紫言不甚喜欢这类人,可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沈紫言自己喜欢杀伐果断之人,也不能强求人人都是如此的性子。

更何况李骏还是姐夫,沈紫言也就更不好说些什么了。是以这些日子,从未在沈紫诺的面前提起过李骏的三言两语。今日听得她主动提起,才缓缓说道:“姐夫勤奋苦学,也是好事。他日金榜题名,说不准我们沈家,就要出个一品夫人。”

沈紫诺扑哧一声笑,还未等沈紫言反应过来,就笑道:“你可不就是一品夫人?”沈紫言微微一愣,她不说,自己几乎是要忘了这一茬。这还是皇上初登基的时候,没有给杜怀瑾封号,作为补偿,封自己做了一品夫人。

这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当时的情况太过特殊,她也就没将这封号放在心上,阻塞沈紫诺的提醒下,才猛然想起还有这件事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不说,我倒是差点忘了…”沈紫诺笑着摇头,眉目间染上了几分忱色。“在担心姐夫的身体?”沈紫言在一旁冷眼看着淡淡的问。沈紫诺点点头,“上次风寒以后,虽说过了不久便好了,可他没日没夜的只顾温书,身子迟早会熬不住的…”沈紫言轻抚额头无可奈何的说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姐夫也不是三岁小儿,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道理?”“话虽如此说…”沈紫诺羞涩的低下了头“可是你姐夫一门心思想要高中,光耀门楣。大伯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却还只是区区秀才,小叔娶妻休妻,学业自然也就耽搁了。放眼望去,李家这一代也唯有你姐夫还有先希望。”

做人目的性太强,往往会很累。

沈紫言强忍住了,才没说出这句话来。

对于读书人来说,金榜题名,不仅仅意味着前途的希望还意味着对其十年寒窗的认可。李骏如此,沈青钰如此,无一例外,不同的是,只是苦读多年以后的结局有的人终身贫苦,六十岁了还是童生,有的人,却能年纪轻轻一鸣惊人。许熙十八岁即为状元,李家大公子三十岁出头却也只是秀才,就是这两种情况的鲜明对比。科考一事,向来不能强求。不仅要付出莫大的努力,还与自身天赋,考官喜好有关。

沈紫言暗暗叹了口气,“那你不妨多拿些休己出来,给姐夫做些补品补补身子。”沈紫诺忙不迭点头,“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无论吃上多少比拼,还是照日的消瘦。”这事可就值得警惕了,沈紫诺年纪轻轻的,李骏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沈紫言几乎不敢想象。

沈紫言面色一变,字字句句的问道:“这事什么时候的事情?姐夫现在面色如何?食欲如何?睡眠如何?”一五一十的,盘问的十分仔细。她的语气严厉恳切,叫沈紫诺心中一凛,答道:“自上次风寒以后,一直咳嗽,后来吃了药,渐渐的好些了。入冬以后,每晚都要过了子时才歇下,鸡鸣时便起身,从不多眠。每日用饭也是草草用罢,倒也不挑嘴,备着什么,他便吃什么…”这么说来,不是身子不适,而是他将自己逼得太紧。

离秋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沈紫言暗暗思付了一回,说道:“照如今的样子看来,你劝说怕是不能了。若是撞到了枪头上,说不准姐夫日后科考不如意,还会将气撒到你身上来…”“他不会的…”沈紫言未说完,便被沈紫诺匆匆打断,“你姐夫也是个知情知趣的,成亲这么久,从来没有红过脸…”

人心易变。

话到了嘴边,沈紫言却不知如何启口了。顿了顿,才放柔了语气,“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姐夫正全心全意备考,你若是多说几句,只会叫人心中厌烦,倒不如静静的服侍着两个月。到了秋考以后,再从长计议不迟。”沈紫诺欲言又止,“你姐夫性情温和,我说上几句,倒也不会厌烦,只是我见着他形销骨立,心疼罢了。”

沈紫言默默的望着面前沈紫诺微蹙的眉头,半响无语。

正因为是姐妹,她说话才不用拐弯抹角的。

如今看来,只当自己多嘴了…

若李骏真如沈紫诺所说,千好百好,那她做妹妹的,也该欣慰了。

沈紫言向来不是自讨没趣之人,见沈紫诺已经不欲就此话题说下去,也就打住了话头,转而言他。“你这些日子,该没有什么不适之处吧?”“这倒是没有。”沈紫诺明显的松了口气,“吃食和平日没有两样,也不见困乏,我婆婆都笑言我怀像好…”姐妹二人说了一阵子话,放各自散了。

沈紫言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丝苦笑浮上嘴角。过了片刻,转头问立在一旁的秋水:“我是不是很多言?”“没有。”秋水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终有一日大姑奶奶能明白您的苦心。”“我倒是希望她永远不会明白。”沈紫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有些事情,是要经过流泪,才能明白的。

次日天明,趁着杜怀瑾离府的当口,沈紫言早早的去了福王妃处。只见福王妃也不知在和林妈妈说些什么,气氛十分热烈。见了她来,忙招招手“云儿昨儿个说起,要去空明寺祈福。你也跟着去一趟吧。”福王妃示意她坐下,“空明寺离王府也不远,只消小半个时辰,你跟着我们去祈福也好。”这是难得的外出机会,沈紫言自然不会错过。更何况还是福王妃盛情相邀,只当是临时抱佛脚也好,心存侥幸也好,自己生产在即,拜拜神仙,总没有坏处的。

“什么时候去?”沈紫言答应的很痛快,“我也好早做准备。”“明天就去。”福王妃没有片刻的犹豫,“到时候你和云儿,都随着我去。”沈紫言露出了笑容,“说起上次去空明寺,还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心里微微一颤。

空明寺,是她和许熙,在金陵城初遇的地方。

那时候的许熙,正是新科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在空明寺庙门前遇见。

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不经意的一瞥。

随着时间流逝,她几乎渐渐忘了此事。直到后来,依稀记起,多年前的日事。而当年那个风神俊秀的少年,到得如今,在人前,也是从容微笑,挑不出一点瑕疵。

沈紫言心里微微一痛。

对于许熙,她一直怀着一种淡淡愧疚。

他越是云淡风轻,她越是想,在如今的从容下,又掩藏了多少落寞。

福王妃却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兴致勃勃的说起少年时去空明寺的趣事来。

沈紫言始终含笑听着,然而心思却已飘往了别处。

果真如沈紫言所料,到了第二日,杜怀瑾依旧是天未亮,便急急忙忙的进宫了。沈紫言想到了两日前皇上的私访,若有所思。想必,该是出了什么大事…所料不差,该和七皇子有关。

沈紫言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了自己院子的西面。那里住着的,真是绝代佳人,姚非鱼。只是这几日以来,她一直未见什么动静,始终安安分分的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倒叫沈紫言一时猜不出她的用意。

可是不管怎样,她身为大皇子派来的奸细,这一身份,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为着这一点,沈紫言也对她增添了三分警惕。

正思付的当口,福王妃已派了林妈妈来寻。婆媳二人,并着杜水云,三人一齐去了空明寺。一路上,杜水云叽叽咕咕的,显得十分兴奋。沈紫言是去过一次的,又有福王妃在眼前,未免有些矜持。

进了正殿以后,福王妃推说乏了,去了山房里歇息,杜水云却神神秘秘的,去了后山,也不是是为了何事。沈紫言百无聊赖,只得带着一行人,四处走走。

只是不曾想,本是无意间的事,却回到了她素日和许熙相间的地方。

一眼望去,微微一怔。

许熙一身白衣,立在碧波池前,淡然而笑。

风吹过,落英满地。而他的容颜,渐渐模糊。

一念执着,不过如此。

沈紫言静静的立在这株千年不死的老银杏树下,遥遥的望着他。

滑然泪下。

许熙,这一世,负你太多,已注定,无法偿还。

滚烫浑圆的泪珠,静静的滴落在青石板上,而不远处的白衣公子,蓦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云淡风轻。

296章 粉墨(一)

二次在空明寺相遇。有些时候,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巧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四年以前,她就是在此处,和徐熙一起看碧波池的波光粼粼,也是在这里,遇见了和西晨风一道来的杜怀瑾。似乎几个人的命运,在那时,就已经注定好了。若是没有遇见杜怀瑾,可能现在,她已是许家妇。那样,她和西晨风,也不会认识。这样一来,静虚和西晨风的相认,可能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毕竟这金陵城这么大,眉头苍蝇似的寻找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或许她和杜水云,就会由小姑和嫂嫂的关系,变成妯娌。

可是人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发生了的事情,真真切切的,就是发生了,无可逆转。

更何况,嫁给杜怀瑾,她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许熙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眼里才有一闪而过的惊喜,随后又慢慢平静了下去,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修长的身子,慢悠悠的靠近过来,轻唤:“三夫人!”在这一声呼唤下,沈紫言立刻回过神来,微微笑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是年华里涌动的暗流。沈紫言的目光透过层层的花帘望向他,花影深深浅浅摇曳在他雪白的长袍上,落英缤纷。而他的神色飘渺虚无,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有如暗夜苍茫天穹的星光灿烂。

许熙淡淡的笑,“你来这里祈福?”沈紫言努力使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不动声色的笑道:“正是呢,我婆婆说要来看看,我也就跟着来凑热闹。”说着,反问:“你来这里作甚?”许熙淡然而笑,“听说这里的签极为灵验,我也来抽抽签。”沈紫言扑哧一笑,“还真真是头一回见到有男子来抽签的。”心里确有一丝不解,许熙看样子似乎不是迷信这些的人。一抬头,却微微愣住了。许熙正静静的凝望着她,面上似小溪流淌过的温润平和。而他的眼睛,仿若彼岸的烟火,灿烂而明媚。

沈紫言心里微微的一颤。对于这种眼神,她再也熟悉不过。在福王府中时,偶尔她出神,一回头,总是见着杜怀瑾,支着下巴,痴痴的看着自己,而他的眼神,和许熙此刻的一模一样,心里如滚烫的开水,落在了冰冷的雪地上。一瞬间便融化了。

可是沈紫言不喜欢这种暧昧。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杜怀瑾之妻,若是任由这种情势发展下去,对于许熙,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想到此处,沈紫言便欲寻了由头离开。却被许熙捷足先登了一步,“许久不见,三公子可还好?”沈阳质的话语,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忙笑道:“除了瘦削些,其他到都还好。”许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那就好。”他的眼睛里腾腾升起的氤氲,看不清瞳孔的颜色,过了片刻,才淡淡的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有些事情,或许等上一阵子,就会柳暗花明也说不定。”

他的暗示什么?

难不成是指杜怀瑾带着姚非鱼回府的事情?

沈紫言暗暗叹了口气。

若不是杜怀瑾直言,她倒是真有可能会误解,或许,这正是和她前世的经历有关,导致今生从始至终,都缺少一份安全感。也正是因为如此,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是习惯下意识的便往坏的那一面想。

又或者,是女子的心,本来就只有那么大…

见着她不说话,许熙又说道:“我听说这里有一座求子观音像,在观音像前求得平安符,十分灵验,有不少人都应验了·····”“真的吗?”沈紫言面上有露出了笑容,“难怪方才我婆婆让我亲自求了一个,还让我随身带着呢。”

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来。许熙看了几眼,笑道:“福王妃真是有心了。”长辈的事情,后辈不好评说。沈紫言也就淡淡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嗔:“三嫂嫂!”听着声音,便知道是杜水云过来了。

沈紫言忙转身,见杜怀瑾一步步靠近过来,便莞尔一笑,“你又去何处了?”杜水云垂下头去,眨了眨眼,“待会和你说。”话音刚落,一眼瞅见她身后的男子,露出了诧异之色。沈紫言忙替她引荐:“这厮许大公子。”杜水云一愣,随即双靥生出了一团红云,虽然露出了几分矜持,然而还是落落大方的行了礼。许熙温和的笑着,看了杜水云一样。杜水云紧张的手心都出了一层细汗,双眼更是深深垂着,不敢抬头。

“我们也该回去了。”沈紫言见机笑着告辞:“不然待会儿王妃改派人来寻了。”许熙静静点了点头,声音如和风一般轻柔,“后会有期。”简简单单四个字,叫沈紫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回眸一笑,“后会有期。”杜怀瑾看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容,不知何时,眼里已充满了暖意。杜水云快步走了片刻,也不敢回头张望,直到了百米开外,才急急问:“我方才没有失礼吧?”“没有。”沈紫言笑着摇头,促狭的看着她直笑:“怎么,见着未来的大伯,紧张了?”杜水云白了她一眼,也不反驳,双颊通红,“就怕他对我印象不好…”沈紫言掩袖轻笑。

许熙手指紧紧攥成一团,直到沈紫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才松开了手指,掌心里正躺着一个和沈紫言手中一般无二的平安符…浅笑了笑,一转身,将平安符扔进了碧波池中,荡起了一波涟漪,过了许久,他才抚额,轻轻叹息:“我在做什么?”

微风拂过,许熙白色的衣衫,随风而起,而他如墨的长发,披散了满肩。

朝阳在他身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

许熙许久望着沈紫言离去的方向,不欲离去,过了许久,才自嘲的笑了笑。

不过是一个执念,谁知道竟铭记了那么久。

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惜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这一生,注定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些事,无法忘怀。

自问在朝堂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却偏偏栽在了一个情字上。自问修炼的刀枪不入,却被沈紫言击中,最为软弱,或许也是最渴望被击中的心的角落。

沉寂里只听见银杏树暗处的黄金葛,绿叶肆意抽发,微微的“噼啪”声,几乎涌出绿色火焰。

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扬州的那一次初见,已经成为他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满月一般的人生,看着光辉,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就这样,缺憾并满足着。

大运河畔,杨柳依依,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记忆。

就为着这一点交集,他情愿付出一生的光阴,痴也好,傻也罢,与他而言,又有何干?

如放飞的群蝶,哪怕是错过了,也总是记得漫天蝴蝶飞舞的斑斓。

或许,这也是一种圆满。

最是年少青涩时,不早不晚的避追。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因其缓慢而无从设防的陷落。

风来落英如雨。

许熙嘴角微勾,“紫言…”他轻声呢喃,仰头望天,璀璨的阳光倾泻而下,披了他满身。

沈紫言抿着嘴笑,目光灼灼的盯着杜水云:“你方才做什么去了?”杜水云本是通红的面庞此刻更是滚烫滚烫,扭捏的说道:“也没有什么事。”话虽如此说,双手却是无意识的绞着辫子的下角。

沈紫言心中会意,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听说这间寺里,求签很灵验。”杜水云心里咯噔一跳,满脸的慌张,“是,是吗?”这副神情自然被沈紫言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怎么?你去求签了?”“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三嫂嫂。”杜水云泄气的说道:“的确是去求签了。”面红耳赤的,就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红晕,沈紫言暗暗笑了笑,压低声音,戏谧的说:“难不成是去求姻缘了?”“三嫂嫂!”杜水云大吃一惊,嗔道:“您莫瞎说!”沈紫言含笑斜睨着她,一脸的不相信。杜水云终于妥协,手指不住的绞动,“的确是去求姻缘了…”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沈紫言出嫁前,何尝不是忐忑不安,坐卧不宁,对于她的心情,很有几分体会,也就会意的说道:“是上上签吧?”

杜水云含羞的点头,“寓意极好。”“那就好。”沈紫言笑了起来。“日后你和许二公子和和美美的相敬如宾。”杜水云羞得头也不敢台,弱声弱气央求:“好嫂嫂,你可千万别同娘说起这事。”

“说这事做什么?”沈紫言满脸的理所当然,“只我一个人知道便罢了。”杜水云目含感激,“嫂嫂,我就知道你不会笑话我的。”沈紫言携了她的手浅笑,“这事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又有什么可说呢?”

杜水云目光微闪笑道:“我就说三嫂嫂和三哥是天生一对妙人,三哥形势不拘泥,肆意妄为,三嫂嫂也会心胸开阔,不输男儿。难怪三哥成日里和三嫂嫂在一起说悄悄话儿。”沈紫言抚额轻笑:“女子的心思,总是比男子来得细腻些。”话未说完,顿了顿, “什么叫成日里说悄悄话儿?”

杜水云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是经常见着三哥和你交头接耳的,也不叫旁人听见。”“…”沈紫言横了她一眼。二人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到了后面的山房。福王妃正静静的坐在窗前,饮着茗茶。

见了她二人来,忙说道:“快来坐下。”看着沈紫言问道:“可有累着?”沈紫言知道她担心自己腹中孩儿,忙说道:“不过是四周走了走,也无甚累意。”福王妃点了点头,又转头问杜水云:“你到哪里耍玩去了?”

“娘!”杜水云拉长了声音撒娇:“就是见着稀奇,到处看了看…”福王妃怀疑的瞅着她,“可没有闯祸吧?”杜水云这下不依了,身子扭了扭,“娘您总是不放心,这空明寺来来去去也就这么点地方,我还能捅破了天不成?”说着,又朝沈紫言使眼色。

沈紫言不由觉得好笑,还是笑着打圆场,“水云离开了一阵子,便寻到了我,这其中也没有多少时间,更何况,水云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一席话说的杜水云直点头,看着福王妃,眉梢微挑,“娘,您看到了吧,三嫂嫂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