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妃无奈的啜了戳她的额头,笑着摇头,“就知道拿你三嫂嫂出来作伐子。”杜水云挽着福王妃的胳膊,吃吃直笑,暗中又对沈紫言眨了眨眼睛。眼看着时近正午,福王妃也不在寺里用素斋,径直带着她姑嫂两个,回了王府。

沈紫言在福王妃处用过午膳,觉得有些午困,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上了一身家常衣裳,浑身上下都松懈了下来。正端着杯子吃茶,就听白蕊说道:“夫人,西院的姚姑娘求见。”自姚非鱼回来那日,杜怀瑾虽提过给她一个名分,可是福王妃怒不可数,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至今姚非鱼的地位仍然不明,秋水几个丫鬟,索性就称姚姑娘。

沈紫言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笑意,“让她进来吧。”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自姚非鱼进府,沈紫言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与其暗地里揣摩她的心思,不如就这样,面对面的,正面交锋。现在姚非鱼名义上是杜怀瑾带回来的女人,虽说还未确定在府中的地位,可有些不知轻重的婆子,已经开始到她门下讨好巴结了。

这也是一个契机,可是让沈紫言看清楚,自己身边的这些下人,到底是有多少知道分寸的,又有多少是那墙头草两面倒。

第二百九十八章 粉墨(三)

沈紫言靠着窗棂,云淡风轻的端了茶盏。

只见姚非鱼身着月华裙,迈着娇娜的步子,慢慢走了进来。

微微一躬身,“给姐姐请安。”不过是躬身的一瞬,便露出了大截雪白的脖子,隐隐透着几分诱惑的味道。沈紫言眉梢微挑,“当不得姐姐一说。”径直撇开了二人的关系。

姚非鱼微垂着头,转头吩咐身后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还不快将东西拿出来给夫人看看。”姚非鱼进府时,孑然一身,这个小丫头,还是杜怀瑾安排的,沈紫言从前也没有见过,但杜怀瑾如此安排,必然有他的理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浑然不知。

那小丫头身形十分瘦削,行走间,衣带带风,脚不沾尘。沈紫言见着,暗自诧异,不由多看了她几眼。鸭蛋脸面儿,白白净净的,虽不见得有倾国之色,可见着,就让人生出一股亲近之意来。

她捧着一方大红色的襁褓,递到了沈紫言跟前。

沈紫言瞟了一眼,微微一惊。

是百子戏婴的襁褓,这一百个小孩子,各有姿态,或坐或立,或卧或跑,光是绣出个轮廓,就不知要花费多少的功夫。沈紫言惊诧的不是这襁褓的绣工,而是完成的时间。这样繁杂的工程,断不可能在几天内完成,若是独自一人,不管手艺如何熟练,少说也要三个月的时间。

沈紫言命白蕊接过了,随手放在了一旁,不动声色的说得:“打赏姚姑娘五十两银子。”这可是一大笔银子,这价钱足足能买两幅百子戏婴图了。姚非鱼半蹲着道了谢,沈紫言就微微笑道:“这样繁琐的绣艺,姑娘该是耗费了不少功夫吧?”姚非鱼心里大怒。

张口闭口姚姑娘,让她情何以堪?

念及此,她面上又挤出了一丝热忱的笑容,“虽说繁琐,可只要夫人喜欢,那又有什么打紧的。”沈紫言微微一笑,也不接话。

能站在这屋子里的没有一个傻子。

事到如今,又有谁看不出其中的弯弯绕绕。

姚非鱼又掏出了一双青布鞋子,笑道:“这是用青绸布做的鞋子,上面绣了小楷写的福字,也用金丝挑了滚边…”沈紫言本来不善女红,这一眼看去,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有些事情,她也是知道的。

例如福王妃喜欢绸布,喜欢小楷,也喜欢金丝滚边。

这番话分明就是暗示着什么。

沈紫言淡淡的笑,“的确是不错的手艺。”姚非鱼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自得之色,见了沈紫言一眼望来,慌忙垂下头,恭谨的说道:“这鞋子是给王妃的见面礼,上次走得急,忘了这事还劳夫人转手一番。”沈紫言哪里看不出她的小算盘。

屋子里这么多人,她当着这许多人,将鞋子交给了自己,请自己交给福王妃。若是自己不肯交,那不仅仅会流出善妒之名,还会让人觉得,她对福王妃不孝。可若是自己交出去了,那就是为她人做嫁衣怎么看怎么不划算。

沈紫言冷冷笑了笑。

姚非鱼打算的不错,可是似乎忽略了一点,这屋子里上上下下服侍的人的确是不少。可出了青箩之事后,她也提高了戒备之心,现如今能站在这屋子里的,不是亲信,便是知道轻重的丫鬟。谁又会胆敢传出什么流言来,如今身份的对比就摆在眼前,她不过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而她却是稳稳当当的三夫人。

而说出福王妃的喜好,只会引着人往两个方面想。一面说明她进府没多少时日,已经笼络了不少人心,而且那些人,还不是一般的下人。否则,谁又能如此精准的说出福王妃的喜好。甚至,若是沈紫言往歪处想,或许会当是杜怀瑾私下里告诉她的。

另一方面,她也是在暗示,可能她并没有主动打听,而是福王妃主动暗示的。知道脚的大小,才好做鞋,偏偏她有自信福王妃能穿上,这也算得上是私密之事了。无论是打听还是收到暗示,都分明是在向她挑衅。沈紫言暗暗笑了笑,若是一般争宠的姨娘,她或许还会敲打敲打,可是如今,杜怀瑾说得十分明确,两个月之内,朝堂必将大变,大皇子势必会出事。

到那时候,姚非鱼也不过是拔了刺的蔷薇,任人拿捏罢了。按照杜怀瑾的性子,多半不会手下留情。说白了,姚非鱼是害死七皇子之人派来的奸细,杜怀瑾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姚非鱼的结局,已经不必多说。

来来去去,沈紫言的确没有什么可在意的地方。

可是她也不能叫姚非鱼瞧出什么端倪。

沈紫言也就不懂声色的笑道:“原本这鞋子,我是可以替你送的,只是你有所不知,自我有了身子以来,王妃已经免了晨昏定省,现在也极少出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着面,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姚非鱼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沈紫言竟然有这个底气,能如此痛快的拒绝。

沈紫言也不怕她知道别的,不错,她昨日才陪着福王妃出了门,可是现在,她就是不愿意替她送鞋子,仅此而已。也正好让姚非鱼误解一番,只当她是那等善妒之人,却无甚头脑。

殊不知,沈紫言不是无法整治她,而是懒怠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眼前是一个两个月之内便会消失的人,不用她动手,她的人生已经一团黑。沈紫言根本没有插手的打算,仅仅是想牢牢看着她,免得她做出什么不利于福王府的事情来罢了。

姚非鱼就笑了笑,“夫人说得也是,现在六个多月的身子,的确是不好多奔走。”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这鞋子也不劳夫人亲自动手,只消让列位姐姐们去一趟,便好了。”说着,语气里竟多了几分低声下气,“夫人是知道的,我初进府,万事不知,只求能好好服侍夫人和王妃…”沈紫言眉梢微挑。

不过是念头一转过,便和善的笑道:“那便送去好了。”话音刚落,朝着秋水使了个眼色,“你将这鞋子拿去交给林妈妈好了。”秋水会意,忙揣着鞋子出了门。

姚非鱼大喜过望,忙谢道:“多谢夫人成全。”沈紫言暗自只觉得可笑之际,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淡淡说道:“举手之劳罢了。”姚非鱼似是无心的问道:“也不知三少爷这几日在忙些什么,也有几日未见踪影了…”她和杜怀瑾相识也不过几日罢了…此话一出,活脱脱她和杜怀瑾认识了许久一般。

沈紫言心里微微一跳,暗自生了警惕之意,笑道:“这是爷们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呢。”姚非鱼微微有些气馁,似乎不管她说些什么,都如同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总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也不知这沈紫言到底是真正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哪一面,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鞋子?”福王妃愣了一愣,“是那姚氏做的?”林妈妈点点头,“三夫人身边的丫鬟,的确是这么说的。说是那姚氏求到了三夫人跟前,三夫人不好出门,才让丫鬟送来了。”福王妃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头,“不好出门?我们三夫人也是个促狭鬼!”林妈妈含笑问道:“您可要看看那鞋子?”

“自然要看。”福王妃嘴角噙了一抹冷笑,“既然是她求了三夫人送来的,那又如何能不看!”林妈妈忙将鞋子递了上去,福王妃只看了一眼,四处扫了扫,招了招璎珞,“你看着我们府上哪个婆子缺鞋子,只管将这鞋子送给她罢了。”

璎珞将来龙去脉看在眼里,此刻哪里不知道,忙应了一声。

林妈妈扑哧一声笑,“这鞋子做工倒是精细…”福王妃冷哼了一声,“这姚氏若是个知道分寸的,安安分分的,也就罢了。偏偏要卖弄手段,这可就怨不得别人了。”林妈妈听着,眼底眉梢也没有动一下。

服侍福王妃几十年,哪里不知道她一向不喜欢妾室。

福王妃顿了顿,又轻笑道:“只是紫言也是个懒怠的,眼前这麻烦不想处置,就推到我头上来了。”

林妈妈忙笑道:“三夫人正怀着身子,哪里有余暇管这些事情!”“倒不是此事。”福王妃摇了摇头,“我瞧着她的神色,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

林妈妈心念一动,下意识的问:“您是说,这事是三少爷和三夫人商量过的?”福王妃点了点头,“瑾儿这孩子,我也是知道些的,他又不是那不知道轻重的孩子,更何况和紫言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这时候带了姚氏回来,分明就是在闹腾什么。”

“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福王妃笑着端了茶盏,“我们暂且就这样看着吧。我看,用不了多久,这姚氏也就无立足之地了。”林妈妈笑了笑,“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福王妃抿着嘴笑,“我现在只想着紫言生个大胖小子,云儿再出嫁了,我也就能安枕无忧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粉墨(四)

林妈妈圆润的面上堆满了笑,“郡主出嫁是迟早的事情,看三夫人的样子,或许真如郡主所说,是双生子也未可知…”福王妃含笑点头,随即隐隐露出几分忧色,“毕竟是头胎,身子一向不好,若真是双生子,却也是喜忧参半…”女人生子,和死亡不过是隔着一层薄纱。福王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林妈妈就说道:“当日为大夫人接生的几个产婆,我看着都是不错的,不如再去寻几个有经验的婆子,到了三夫人生产的时候,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你说的不错。”福王妃面色微凛,“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光光是瑾儿,就是我,心里也不安生。”想了想,说道:

“你和赵管事说一声,让他去市井上探寻探寻,看有没有可靠的婆子,宫里的几位接生的妈妈虽好,可有些时候,民间也是卧虎藏龙。”林妈妈忙应了一声。

福王妃突然沉默了下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问:“王爷,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林妈妈面上的笑意就浅了些,低声答道:“这些日子一直在书房里,偶尔和三少爷说说话,甚少出门。”

福王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眼里渐渐泛起了水光,“自瑜儿过世以后,他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总是不痛快…”不管怎么说,福王对杜怀瑜的一顿打,给了他重重的一击,或间接或直接的导致了他的死亡。

林妈妈心中唏嘘不已,忙岔开了话头:“三少爷回来以后,王爷立刻就召见了他,看起来该是有什么事情才是。”福王妃微微颔首,“他们爷俩总是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林妈妈就说道:

“您若是有心知道,不如让三夫人去问问三少爷?”福王妃摇了摇头,目光微闪,“既然瞒着我,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瑾儿虽瞒着我,可不见得会瞒着紫言…”

林妈妈微微一愣。福王妃又绽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他们小俩口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还未等林妈妈接话,福王妃已笑道:“再将单子拿过来我看看,云儿的陪嫁,我得好好计量计量才是。”

林妈妈忙递上了手里的账册,“您看我们在苏州还有三千亩的庄子,年年收成都不错,在西面虽有不少田庄,可那里土地不好,也只能种些花生罢了。”

“都卖了吧。”福王妃回答的很爽朗,“也趁着这机会,好好整整陈年旧账,将那些没有什么收益的田庄,也都卖了,若是还有那不错的庄子,也花钱盘下来。还有绣坊,油坊,商铺这些,也都好好盘点盘点…”

福王妃在金陵这些年,积下了不少资产。林妈妈默默听着,忍不住问:“王妃,您这是要…”福王妃眉梢微挑,端着茶盏,淡淡说道:“我也渐渐上了年纪,是时候放手了…”

“您…”林妈妈目瞪口呆,“您还是精力正好的时候…”福王妃笑着摇头,“立世子的折子,王爷已经呈上去了,用不了多久,瑾儿就是我们府上的世子了。到时候我收下的东西,自然是要全部交给他,瑾儿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处置。紫言虽然年轻,可也行事稳妥,日后身为宗妇,迟早也要担此大任。”这样说来,福王妃是打算将内院大权,全部交给沈紫言了。

内院权力交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林妈妈没有想到,福王妃这么早就要交付大权了。从前一直以为是大夫人挑起担子,悉心培养,想不到事到如今,这担子竟会落在福王妃唯一亲自挑选的儿媳身上。

真真是天意弄人。

福王妃想着,心里也是感慨万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一般。瑾儿长到十五岁,一直不肯松口娶妻,偏偏在慈济寺遇见了紫言,又偏偏一眼就看中了,她嫁进门来,又偏偏得了瑾儿的喜欢,这金陵城变了不知多少,那小俩口却还是从从容容,这日子不知道多让人称羡…”

林妈妈忙陪笑道:“那也是您一开始眼光好,万里挑一,就看中了三夫人,不然,哪里来的今日?”福王妃笑了笑,叹道:“今时不比往日,一年又一年,我也渐渐精力不济,出了这些事情,我已经心力交瘁,也想有个人能分担分担。等到紫言生产后,过上半年,我便将慢慢将这后院的事物,交与她打理吧。”林妈妈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福王妃微微一笑,“说起来也真是巧合,我记得当初墨书和你家侄儿的亲事,还是我说起的。看着样子,墨书多半就是紫言屋子里的管事妈妈了,你侄儿日后也得了恩典,放出去做个掌柜,也算是光耀了。”

林妈妈连连自谦了一番,笑着嗔道:“您如何就笃定,这墨书定然会做了管事妈妈呢?”福王妃抿着嘴笑,过了片刻,才说道:“我瞧着墨书倒有你年轻时候的几分风采…”林妈妈掌不住笑了,“您可真是折杀奴婢了。”福王妃笑着摇头,端了茶盏。

姚非鱼却是寻着由头,不住的和沈紫言搭讪。初时沈紫言还能应答上几句,渐渐就露出了几分不耐之色。沈紫言身边的人,从来不曾有谁,这样絮絮叨叨的。她本就是喜好清净之人,而杜怀瑾也是不喜人多言,是以这院子里,人人都学会了慎言慎行,多说少做。

姚非鱼似乎浑然不觉,犹自滔滔不绝的说着些客套话,过了片刻,突然神色一黯,说道:“我小时候,家徒四壁,父母没有活路了,就将我送给了亲戚家养活…”这可真是自揭伤疤。可是沈紫言对于她的过去,没有半点兴趣。

姚非鱼眼眶微红,楚楚可怜的说道:“夫人出身大户人家,想来是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沈紫言揉了揉眉心,胡乱嗯了一声。姚非鱼眼里已有了盈盈水光,“那时候只求有一口饭吃,便别无所求了。”

沈紫言实在有些费解,她长篇大论的在自己面前哭艰难,难道是指望自己生出一番侧隐之心?可是先暂且不说她的话真真假假,根本无法叫人信服。就是她的过去属实,那也的确是可怜,可这并不能成为接纳她的理由。

从她进府开始,就被刻上了大皇子的烙印,这一点,沈紫言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尤其是现如今和大皇子的关系如此敏感,一不小心,可能就被反咬一一口。

“夫人,少爷回来了!”沈紫言正依依呀呀的敷衍着,就听见外间小丫鬟来报。

话音刚落,杜怀瑾已大步走了进来,衣带飘扬,带着几分风风火火,见了沈紫言,眼中一亮,“紫言,我跟你说…”话未说完,被沈紫言一声咳嗽打断,“才将将回府,也乏了吧。”说着,便欲起身斟茶,却被杜怀瑾按住了肩膀,“别乱动,我来。”一句话的功夫,杜怀瑾顺手拿了案几上的茶盅,斟了两盏茶,一盏端在了手心,另一盏就信手推给了沈紫言,用手轻轻拭了拭杯面的温度,才柔声说道:“吃茶。”姚非鱼愣在了当场。

这屋子里的人早已见多不怪,习以为常,反而是姚非鱼,第一次见到杜怀瑾亲自替夫人斟茶,吓了一大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紫言眼角余光见得分明,不动声色的端着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杜怀瑾顺势就坐在了沈紫言身边,下意识的双手就抚上了她的肚子。秋水几个见机都忙退了下去,姚非鱼趁机上前一步,深深看了杜怀瑾一眼。

偏偏杜怀瑾眼里心间都唯有沈紫言一人,哪里容得下旁人,姚非鱼直直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也未引起什么注意。

“少爷!”姚非鱼落落大方的上前几步,半跪着问安。杜怀瑾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一愣,茫然的看了沈紫言一眼,“这是新来的丫鬟?”

沈紫言嘴里含着的茶水差点喷出口来,难以置信的瞅着杜怀瑾,确认他不是玩笑,才慢悠悠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这是姚姑娘,三少爷想来是眼花了,连人也认不清了。”语气里有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杜怀瑾怔了一怔,上下打量了姚非鱼一眼,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我和夫人有话要说。”姚非鱼眼里闪过一道不甘之意,而后半蹲着身子,对沈紫言笑道:“夫人,您身边也没有一个服侍的,我服侍您吃茶。”说着,便欲伸手去端茶盏。

“不用了。”沈紫言赶在她前面端起了茶盏,“你先下去吧。”姚非鱼磨磨蹭蹭的,过了好一阵才出了门。杜怀瑾望着她的背影,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里闪烁着若有似无的冷意。

沈紫言转过头,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他,“你当真是不记得了?”

第三百章 粉墨(五)

杜怀瑾眉梢微挑,“自然是当真。”说话间,就伸手斟了满满一盏茶。

沈紫言扑哧一声笑,“上好的庐山雨雾,竟让你如此牛饮,岂不是糟蹋?”杜怀瑾眯着眼,一饮而尽,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离,“美人在前,吃什么茶,都是一样的口味。”

沈紫言白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问:“姚非鱼是你带回来的,难不成你是一点印象也无?”杜怀瑾满脸的理所当然,“也不过是见过一面,这几日事情繁多,我哪里记得。”

沈紫言满眼的不相信,上上下下扫视着他,不置可否。杜怀瑾慢悠悠放下手里的茶盏,探过头来,吐气如兰,“难道紫言是吃干醋了?”

不可否认,沈紫言心里的确是有些不舒坦,明知杜怀瑾和姚非鱼之间不可能有些什么韵事,可心里有一处还是觉得隔应。

也不反驳,点点头,“确实如此,有什么不妥之处?”杜怀瑾吃吃的笑,伸手就抚上了她的面颊,“紫言如今胆子愈发大了…”话里虽是嗔怪之意,可眼里却盛满了宠溺,笑着直摇头,“也不知是哪里惯出来的性子,如今是连我也不怕了。”

沈紫言瞪着他,蓦地一垂首,再抬又时,面上充满了诚惶诚恐之色,弱声弱气的赔罪:“三少爷如此说,妾身惶恐。”前后转变之快,实在叫人应接不暇。

杜怀瑾一口茶水险些喷洒而出,忙咽了下去,轻咳了一声强忍着笑意,说道:“紫言无需如此,你我夫妻之间,本来不应有嫌隙。”装模作样的,叫人见了就暗自好笑。

沈紫言正儿八经的站起身来,正欲行礼,却被杜怀瑾一把拉住,“玩笑归玩笑不要动了胎气。”见着他满脸紧张,沈紫言心中微动,随即白了他一眼,“三少爷方才不是嫌弃妾身不知礼数?”“好了好了。”杜怀瑾笑着赔笑:“都是我的不是紫言不要动怒。”

沈紫言哪里是真恼了,不过是夫妻之间闹着玩罢了见他如此小心赔不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笑道:“也不过是玩笑…”杜怀瑾就摸了摸她的头双手下滑,顺手摩挲养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嘴角绽出了一抹温和的笑容,“今儿有没有闹你呀?”

“或许是懒怠了。”沈紫言笑着摇头,“这几日都是安安静静的,没叫人操心。”杜怀瑾眼里就有了浅浅流动的笑意,“看来我们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

随着夏日的到来,天气渐渐炎热沈紫言身子一日比一日痴肥,在这炎夏里更是苦不堪言。偏偏又不敢在屋子里放冰,连吃茶也只敢用井水浸泡片刻。到了晚间,更是大汗淋漓,累得秋水几个连夜轮流扇扇子,几乎是人仰马翻。

杜怀瑾心疼不已也几乎是一夜未眠,只拿着帕子替她拭汗。腹中孩子若是闹将起来,也是个不消停的,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似乎在和父母捉迷藏一般。杜怀瑾一面追逐着孩子的小脚,一面又担忧沈紫言无法安眠,总是忧心不已。

听得这孩子安静了下来,杜怀瑾松了一口气,笑道:“前些日子我在军中偶尔也想过名字,只是始终没有满意的,你看,我们孩子该起什么名字好?”沈紫言略略一思忖,露出了为难之色,“一时之间,倒也没有好名字。”

沈紫言自三岁启蒙,这些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这些年也不知念过多少书,吟过多少诗词。然而却依然未寻出令她满意的字,或许正是初为人母,才想要给孩子这世上最动听的名字,也想要给他最为美丽的含义,可惜不是这里不妥,便是那里不好,总是没有定下来。

来来去去,不知翻遍了多少古籍,还是悬而未决。杜怀瑾何尝不是如此,眼看着孩子出生之期越来越接近,杜怀瑾闲暇时也屡屡翻出从前看过的旧书,圈圈点点,比当年读书时还要认真几分。

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悠悠说道:“我看不如先起个乳名好了。”“乳名?”沈紫言微微一愣,“你想好了?”杜怀瑾笑着颔首,“名字虽不易起,可这乳名却还是可以的。若是女儿,便叫晓月,若是儿子,便叫子宁,你看如何?”

沈紫言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先这样了。”话音刚落,杜怀瑾就俯下身子,将面颊贴到了沈紫言小腹上,“晓月,喜欢爹给你起的小名么?”

沈紫言抚额,暗暗叹息,“怎见得就一定是晓月?”杜怀瑾笑得灿烂,“我希望是个和你一般无二的女儿。”

沈紫言叹息着没有说话。

然而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很是赞同他的说法。可是这一念头很快就被现实击碎,她清清楚楚的明白,按照如今的形势,只有先诞下儿子,才是最为稳妥的。只不过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她已经十分感激上苍的恩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她都一样,会好好培育这孩子。

转瞬间杜怀瑾就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正色说道:“我方才本来毒有事要与你说的。”沈紫言面上犹自挂着笑意,此时有如大雾天,一点点散去,“你说吧。”“皇上这几日,一直在和我商议大皇子之事。”杜怀瑾顿了顿,深深看了沈紫言一眼,见着她神色从容,才继续说道:“宋阁老,只怕是留不得了。”

沈紫言心里咯噔一跳,这本是之前就预料到的,然而现在,才真真是到了这么一日。想要除掉宋阁老,对于朝堂的影响,可想而知。内阁之中,现在有四位阁老,分别是李阁老,沈紫言的父亲沈阁老,然后就是宋阁老和白阁老。

白阁老是大夫人的父亲裴阁老致仕后才拜入内阁的,资历尚浅,尚不知前景。而李阁老和沈阁老,这两位都和沈紫言本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李家,沈家,福王府,在层层联姻下,已经有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日后,可能还会有安王府和许家,一个同沈家联姻,一个迎娶福王府的郡主,都将会有姻亲关系。

沈紫言就郑重的看着他,“你要我如何做?”杜怀瑾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怜惜之色,“你不用操心,这事我自然会在岳父跟前提一提。你有身子,凡事不可多忧虑,一切交与我便好。”沈紫言也不想逞强,可这是事关自家之事,如何能事事让杜怀瑾出头,立刻就说道:“不如我给父亲和大姐写一封家书…”

杜怀瑾略想了想,微微颔首,“其实岳父和李阁老,也是混迹朝堂已久的人,他们心里自然有底数‘我也不过是以防万一的意思…”杜怀瑾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李阁老曾经和宋阁老是亲家,这层关系,无论如何也要撇干净。当然,前不久李家三公子就休弃了宋阁老的孙女,这是金陵城众人皆知的大事。

只不过,杜怀瑾忧虑的还在后面,“宋阁老在先皇时期,深受宠爱,和东南的汪家来往十分密切,我听说汪家一向反对禁海令,岳父那里,只怕是要好好计量一番。”沈紫言目瞪口呆,平静了片刻才低声说道:“皇上支持禁海令?”

杜怀瑾点了点头,“不止是支持,极有可能,未来两三年内,这禁海令就要颁布下去了。”说着,若有所指:“裴阁老从来也是反对禁海令的,只不过近几年的东南那边一向不太平,常常有海盗滋扰,更有流民乱窜,人心不稳,皇上才咬牙要禁海。”

“可是…”沈紫言略略一迟疑,露出了忧郁之色,“我父亲一向反对禁海,让他老人家改弦易张,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不用改弦易张。”杜怀瑾淡淡说道:“只要皇上提出禁海之时,岳父保持沉默,便无事了。”

沈紫言心中跳了一跳,直直望着他,“这是皇上的意思?”杜怀瑾却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透过窗棂,看着院子里满树繁华,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登基才一年,百废待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臣子的支持。禁海令一事,到底是利是弊,一时也无法察觉,还待日后慢慢观察。只是到时候皇上提出来,若是无人响应,只会有损龙威…”

沈紫言瞬间明白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重要好是,皇上提出的意见,有几个人愿意响应。

沈紫言就点了点头,“这事,我会好好和父亲说说的。”杜怀瑾负手而立,眉目间隐隐有几分忧色,“我倒是觉得不必禁海,只是皇上即有此意,而且也只是禁海三年看看成效,其中利于弊,唯有经过这一番,才能见得分明。”

一转头,就见沈紫言默默的望着自己,杜怀瑾笑了笑,回身揽住她,“你不用太担心,皇上虽然有这个意思,可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昭告群臣,或许等到七皇子之事一了,皇上就改变心意了也说不准。”

沈紫言熠熠的盯着他,“爹那边,怎么说?”

第三百零一章 粉墨(六)

杜怀谨面色平静,“爹已经决意淡出朝野,日后这些事,爹让我全权做主。这次,爹也是一言未发,并未多说什么。”

沈紫言嘴角微嗡,终究是没有说话。

福王虽说是年近五十的人,可精神头极好,并没有一般老人日暮西山之感。想来想去,沈紫言就觉得如今福王的心灰意冷和杜怀瑜之死脱不了干系。不仅是福王,就是福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头也不比从拼了。

看来杜怀瑜的死,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死死卡在人心中。唯有希望时间过去,这伤痛会慢慢淡去。

杜怀谨眉头又拧了拧,“海禁一事,我始终觉得不妥,只是现在皇上威信未立,初次便碰了钉子,日后更是难行,少说也只得先应承着,日后再好好说。”沈紫言也明白他的意思,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海禁是非,而是皇上能否在群臣面前树立君威。

可是君威不是一两日便树立起来的,更何况今日皇上若是开口禁海,它日要想改过来,那也是不容易的事情。诏令最忌讳朝夕更改,臣子也最忌墙头草两边倒。

沈紫言就思付着说道:“虽说现在君威待立,可无论是你还是我父亲,都觉得不可禁海,若是一味为了树立君威,日后难免有更为不好的影响。既为人臣子,就该风光雾月,哪怕明知不得皇上喜欢,也该实话实说,这才是对社稷有利。怎可为了一人喜好,明知诏令有不妥之处,却还是应承?”。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杜怀谨沉吟了片刻”陷入了沉默。现在皇上初登基,百废待兴,正是大展身手之时,若是此时臣子们都应承,日后未免养成偏听偏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习惯。杜怀谨也是为七皇子报仇心切,才一时蒙蔽了双眼。

沈紫言看着他思索”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也就继续劝说:“你和皇上私交甚深,何不趁此机会私底下和皇上说说?”杜怀谨洗然大悟,点了点头,“正是该如此”我也是一时想差离了…”

沈紫言就抿着嘴笑,“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更何况是人,你从战场才回来几日,难免有此精力不济…”杜怀谨有一到那的动容,将她揽在了怀中,低低的笑道:“难怪有人言,娶妻娶贤,今日我得此贤妻”再别无所求了。”

沈紫言心中一暖。

她也有任性的时候,可是夫妻双方,本来就是要互相扶持,互相包容。

事不宜迟,杜怀谨整了整衣裳,立刻就出府进宫。这时候却见阿罗急匆匆跑了过来:“夫人,礼部来人了!”沈紫言微微一愣,“怎么回事?。”阿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说是三少爷已经被立为世子了!”

一阵沉默。

沈紫言微微领首,“我知道了…”说完”便欲起身换上正服出去迎接礼部官员,却听阿罗在门外说道:“夫人,王妃已经接下公文了,让您安心养着,不必出去奔波。”沈紫言大腹便便的,也的确是不好出去迎人”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坚持。

礼部的公文已经下来了,即日起杜怀谨就是福王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了。

可是沈紫言并没有多少欢欣之意。

想必杜怀谨心中也没有欢喜。

沈紫言暗暗叹了口气。

倒是三房的院子里,上上下下,人人欢喜,见了面,也都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只是见着杜怀谨和沈紫言这两个当主子的没有旁话,也都不敢太过,但见了别房之人,也都觉得荣耀。

秋水几个心里也自是欢喜,可是见着沈紫言神色不变,也不敢太喜形于色,只依日埋头做自己手中之事。沈紫言看着茶水中漂浮着的碧绿色茶尖,心里想着的却是在宫中的杜怀谨,也不知他和皇上相谈如何了。

若是相谈甚欢,那还好,若是言语不和…

沈紫言想一想,心里便有此烦乱起来,忙翻出信纸,给沈二老爷写了一封家书。言语中不过是暗示和汪家不要扯上关系的意思。却说沈二老爷收到了家书,沉吟了半晌,立刻就家书付之一炬,而后当真和汪家渐行渐远。

当然,这是后话。

福王妃看着公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十分黯然,“想不到这么快…。”林妈妈忙在一旁拿别话来搪塞:“三少爷聪明灵活,胸有丘壑,又和皇上私交甚笃,自然是快了…”福王妃幽幽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了眼,将公文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靠在了迎枕上,“或许这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