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把握我的喜怒哀乐。可是毕竟还是要感谢这个人,多谢他给我上了人生深刻的一课。一见钟情的感觉,实在太过朦胧。两个人要好好相处,事先还得多了解了解才是。不然,即便是一开始浓情蜜意,慢慢也会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磨光了当初的激情。

只是可惜,我是嫁给他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早先便明白了,我会如何选择呢?

我轻声问自己。

然而我心中,自己也没有答案。许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从头来过。

我可以忽视他的怒气,转头吩咐白芷:“叫两个婆子,将清婉关到柴房去。”一面说,一面冲着宋墨扬了扬下颚,“怎么,现在是不是很想打我?”我嗤笑出声,“不过我忘了说了,我打小跟着父亲习武,这功夫倒也不差,若真打起来,我也未必多吃亏。”

他猛的攥住了我的手腕,大力一拉,我几乎是扑到了他的怀中。我的鼻子撞到了他高耸的鼻梁,眼睛下面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甩了甩,仍旧无法摆脱他的桎梏。

我差点忘了,这个人是行伍出身,又是新科武状元,有的是一身蛮力。想了想,还是闭嘴的好,免得当真打了起来,我也讨不了多少好去。再说夫妻二人大打出手,说出去也实在太过丢人。

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同父母和祖父母解释。毕竟我还是新婚,这么快就成了下堂妇,着实对福王府名声有损。正寻思着要不要同宋墨商议商议,好歹容我再赖上些日子,却感觉他冰冷的指尖,爬上了我的额头,一点点,撩开了我额前的碎发。

紧接着强烈的抽气声赫然响起,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各种表情混杂,震撼、惊讶、不敢置信…到最后一点点的汇聚在一起,他的脸绷得铁紧,表情僵硬的瞪着我。“你是谁?是谁?”他一声声焦急的追问,手劲很大力的收紧,我呆呆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谁…”语音放低,竟是带着一种强烈克制的颤抖,。

“杜晓月。”我能清楚的听见,我的声音,清冷而尖锐,“我自然是福王府的小姐,你的夫人杜晓月了。”“不是,我不是问这个——”语音放低,但这一股强烈的颤抖,“你是不是,广陵?”我淡淡笑了起来。

想不到,他居然认出了我,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我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不知道广陵是谁,难不成你以为,还会有人冒充我不成?”我忍不住讥笑:“好些日子不见,您倒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软玉温香抱满怀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眼睛变得酸胀起来,忙垂下头去,不让他瞧见我的动容。

广陵,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那片雪地里。

“可是你们…”宋墨明显的难以置信,似乎见到我的目光太过冷凝,没有再说下去。

癫狂了这一阵,我也乏了,意兴阑珊,提不起精神来。挣扎着手腕,冷声说道:“能不能放下我的手腕?很痛。”他一惊,忙松开了手,连连道歉:“对不住,我一时忘形了…”我不过是置若罔闻,转过身,回到了榻上坐下,语气显得有些疲惫起来,“汀兰,让厨房传饭,我饿了。”

汀兰看了宋墨一眼,匆匆而去。

我的逐客令已经如此明显,我不信宋墨这样的聪明人看不出来。可是他竟一屁股坐了下来,淡淡说道:“今儿晚上我就在这里用膳。”我顿时语凝,趁着众人不备,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

他似乎又恢复了常态,心情好像还有些愉悦了起来。

待到丫鬟们将饭菜摆上了炕桌,我装模作样的客气了一番,随后熟视无睹的大快朵颐。等我吃了大半碗饭,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他捧着满满一碗饭,筷子悬在半空中,定定的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唯恐自己脸上沾上了东西,忙想掏出帕子擦拭一番。

他却已倾身,靠了上来。我顿时感到了一阵压覆感,只觉这个人的阴影,笼罩了全身一般。他攥住帕子的一角,轻轻替我擦拭嘴角,“满嘴的油,也没人和你抢…”这语气,这动作,显得格外的暧昧。

尤其是丝料滑过我的面颊,带着微微的酥痒,我不动声色的朝后仰了仰身子,干笑了几声,“以前都是一个人用膳,习惯了狼吞虎咽。”事实上,并非如此。不过是今日他在我跟前,一瞬间引燃了我所有的怒火,导致我失去了常态。

“那以后,我天天陪你用膳,可好?”他嘴角微勾,说话的神色,甚至带着几分亲昵。但是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明明之前是从不来往的陌路人,前一刻还在担忧他会不会就此休了我,这一刻却又如此的亲密无间。

实在是,不同寻常。

炕桌上摆着的,都是我平日爱吃的菜。也不知他喜欢吃些什么,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气氛,我清了清嗓子,问:“你喜欢吃什么菜?”话刚刚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方才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他每天过来吃饭,现在这口气,却又像十分欢迎。

“我不大挑嘴。”宋墨轻轻笑了起来,蓦地摸了摸我的头,“倒是你,又不喜欢吃素菜,成天就喜欢吃那些鸡鸭鹅肉,只不过身子骨还是这么瘦…”“我母亲喜欢吃素菜,我刚巧相反,再说我也不是完全不喜欢素菜,像茄子,调羹菜,我倒是喜欢的…”我顺口那么一说,丝毫没想到这一番对话,有些熟悉。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来了,当日在营帐里面,他也是这般神情,笑眯眯的看着我风卷残云,吃光了盘子里所有的鸡肉。可是那也怨不得我,那样一场恶战,我饥肠辘辘,吃的比平日多些,实在是人之常情。

我瞧瞧瞟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想到了我们在边塞的日子。

哪知这一瞟,却叫我心中跳了一跳。

他的目光,从未从我身上挪开过…

番外之完结篇(五)

我忙垂下头去,却又觉得尴尬不已,不由嘟哝道:“今儿个菜色真不错,很合我的口味。”不过是想要打破此刻诡异的宁静。不用照铜镜,我已知道我脸上必然是火烧火燎的,连带着我的心,也扑通扑通乱跳开了,似要跳出胸膛一般。

我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他从未用如此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的缘故,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困惑,有些纳闷,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我干咳了两声,垂下头去,扒着碗里的饭菜。明明是一样的菜色,今日同昨日比起来,却是大大的不同。

咬在嘴里,味同嚼蜡。

等到一顿饭过去,丫鬟们收拾妥当,我再次明确的下了逐客令,“我想看会书了。”“你看吧。”宋墨俨然没将我的态度放在眼里,翘起腿,从腰中取下一柄匕首,用帕子来回的擦拭,“我绝对不吵你。”

还说不吵?

这个人完全不懂,只要他还坐在这里,我就完全没法平静下来。

我心乱如麻,随手抽了一本书,翻了几页,上面的字,却是半点也没有看进去。过了片刻,一道阴影,笼罩在书案上。不用想也知道宋墨这厮轻手轻脚的走到了我身后,我咬牙,问:“你方才不是说,不会打扰我?”

“是啊,我的确说过。”宋墨绕了个弯,走到我面前来,双手撑着书案,“我没有说话啊。”这个人的手,修长白皙,还真是好看…

我忙将这种乱糟糟的念头逐出脑海,没好气的说道:“即便是不说话,你走来走去,也会打扰到我。”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的,让我气恼起来。他扬了扬下巴,故作沉思,“我还以为我已经够小心了…”

我揉了揉眉头,没来由的想到我那个不羁的父亲,他在我母亲跟前,似乎也经常是这副样子,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看着窗外黑了下来,重重的咳了一声,“天色已晚,我要歇息了。”他点点头,在我以为他要转身离去之时,他径直朝着内室走去。我大惊失色,三步做两步的追上他,“你做什么?”

他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眨了眨那双大大的凤眼,“当然是歇息。”

“可这是我的地方。”我无力的望着他,“你在这里歇息,那我睡哪?”我问出这个问题,一定是个傻子。果不其然,他自顾自的铺了床,咧着嘴笑,“我们是夫妻,同床共枕,又有什么不妥?”

我顿时语凝。

是啊,他是我的夫君,我们这样,最寻常不过。

可是,可是,从我进门以来,他就没有这样过。

我愣愣的坐在一旁,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下一刻,我就被他抱在了怀中,温暖的气息,刹那间将我包裹。我竟不想挣脱,只这样默默无语的,靠在他臂弯。他的手,顺着我的发顶,在我面上停下,“对不起,晓月,对不起…”

一句一句,敲打着我的心。原本是烦躁不已的心,在他亲口道歉的瞬间,骤然就平和了下来。我忍不住轻轻笑了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可是却并不后悔。

一弯清冷的月,挂在梧桐树的枝桠间。大红色的帐子被放下,上面的香包剧烈的左右摆动。过了许久许久,才风平浪静。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我累极的趴在他赤裸的胸口,低低喘息。

他的呼吸滚烫滚烫,胸口不住起伏,“在你扔出刀子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顿了顿,说道:“还有你身上的气息,也和他一模一样…”我伸手掐了他一把,“现在才认出来,未免忒迟钝了些。”

“为时不晚。”他轻笑了起来,翻了身,又将我压在了身下,“我们还有漫长漫长的时间…”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问他:“为何那日你进了新房,又离开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让我想想。他轻笑了一声,依旧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都多久的事情了,还记着呢。我那时想,我算得上是被逼娶了你,指不定哪一天就和离了,还是不要碰你的好。”我大怒,站起身来,用力揉捏着他的脸,“什么叫被逼?”

他的眼中,倒影出我的咬牙切齿。

他嘴角弯了弯,“我现在倒是甘之如饴…”我冷哼了一声,别开头去,不想看他,越看越觉得恼怒。然而他的手,却是毫不知羞耻的缠了上来,顺着我的衣领,滑入了进去。带着微微的凉意,覆在了胸前的丰盈上。

大白天的,虽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还是让人忍不住烧红了脸,一把扯开他的手,“别胡闹!”他垂下了手,才将将松了一口气,耳垂又被他含住,而他温软的气息,就吐在我的颈项上。

又是许久许久以后,我又问:“为什么你会喜欢上扮成男子的我?”我叉着腰,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眯着眼,“哼哼,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他无辜的仰头看向我,“当然没有。”一面说,一面玩弄着我的衣带。

我强迫自己板着脸,冷哼一声,“还不从实招来,为何对我熟视无睹,却对广陵心心相印?”他的手并没有停下,也不知那衣带哪来的吸引力,让他脸上竟露出了几分兴味。见着他只是垂着头,却迟迟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气恼不已,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你没听我说话,是不是?”

他哧的一声笑了,“世上就是有你这样奇怪的女人,自己和自己吃醋。”自己和自己吃醋?

我想了想,也是,下意识的,的确是有些嫉妒广陵,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啊。

而他终于恢复了一脸正色,视线穿过我的身后,落在窗外遥远的地方,“事实上,我是武将世家出身,这你是知道的。我听说要娶王府世子的女儿为妻,心里吃了一惊。在那之前,我一直想着上战场厮杀一番以后,过上几年,再考虑婚姻大事。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我当时没有细想,只当你是纸糊的美人,风一吹就倒,当然也不曾和你深交过。后来在战场上,你扮作男人,与我出生入死,我也犹豫了许久。一开始,我掩耳盗铃的以为,那不过是兄弟之义。”

他顿了顿,收回视线,看向我,覆住了我的双手,声音变得更加柔和起来,“那时候,一天看不见你,我的心里就和猫爪子挠似的。好在你是我的护卫,不用我多说,也会每天跟在我身边。”

“难怪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你再也不委派我去别处侦查,那时候我只当是你对我不大放心,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缘故。”我忍不住笑了笑,然而很快就拉下脸去,“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对我的感情,并非是兄弟之情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旦有闲下来的功夫,我的眼睛就粘在里身上再也挪不开了。”他苦笑了笑,“有一次,我见着你骑在马上,青丝被风吹得四散开来,我的心竟怦怦直跳,我想那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我对你的情义,已经不是那么单纯。”这个男人,平时甚少有说闲话的时候,难得说上这么几句,不得不承认,甚得我心。

果然,甜言蜜语,永远是被女人所喜好的。

似乎看穿了我的意犹未尽,他又接着解释:“你也明白,我们宋家虽然家大业大,子弟繁多。可我们这一房,我却是独子。我确定我喜欢你以后,徘徊了好久好久,才决定要坦白。因为我知道战事马上就要结束,我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若是你慢慢忘了我,或是娶妻生子,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赶在将士们返回金陵以前,对你倾诉了我的爱慕之意。”

“原来如此。”我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想到那个雪日的黄昏,心头微漾。“那时候,你对我说,要同我和离。”我有些不依不饶,硬逼着他将话讲个明白。他眼里绽开了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提起此事。我也一直等着你开口问,只是没想到你忍了这么久。”他的声音温柔的拂在耳侧,“我父亲这一辈子,都没有纳妾。我小时候便耳濡目染的知道,这一世,便只能喜欢一个人,也只能同一个人一起,相扶到老。”

“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宋墨轻挑眉尖,目光在我身上睃了几个来回,“与其说这些,不如想想我们晚上该如何度过…”“你——”我的脸瞬间烧红,指着他,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眼见着他眼底眉梢都盈满了笑意,云淡风轻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乱发脾气一般。心虚,垂下头,套拉着眼皮,不再说话。他的手,已抚上了我的下颚,而后,便是轻轻一吻。

意乱情迷间,我喘了几口气,犹记得未问完的话,“你是喜欢广陵多些,还是我多些?”至于回答,我想这一世,也应该不会知道了。

杜晓月的番外,到这里就完全结束了,咳咳,虽说是狗血了一点,可是这是子夜很久以前的构思,不写出来的话,心痒痒啊。抱歉大过年滴还把大家虐了一回,不过最后结局,还是欢乐滴。还有两三天就要结文了,接下来的番外,写谁呢?

 

番外之完结篇(六)

不好意思,上一章有一个地方没有讲明白,特地在这里解释下。关于清婉,其实只是仅仅在宋墨房中待了一晚上而已,不过却造成了叶子衿的误会。宋墨以为广陵死了,心灰意冷,喝了很多酒,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小丫鬟了。

有很多事情,必须要两个人一起做,比如吵架,又比如,相爱。

这一点,杜子宁可谓体会至深。

小时候只觉得父母间流淌着温情脉脉,到长大后,渐渐明白,那或许就是传闻中的爱情。

至于为何说是传闻中,那是因为十八年来,他还从未经历过,那个叫做爱情的东西。

偶然有一次,他在父亲的书房,看见一幅画,藏得有些隐秘,上面却是一首诗:重按清音上玉京,一笛风月几倾城。那年醉笑别君去,天下无人解此声。杜子宁看了许久许久,直到父亲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猜想这首诗一定在作在他母亲出现以前,或者是他们还未成婚以前。

因为这首诗,是如此的寂寥,隐隐又有些懵懂。或许这便是当年父亲的心境,只可惜他长了这么多年,连这一份悸动,也不曾拥有过。倒也不觉得失落,只是偶尔一个人时,觉得有些寂寞。

随着光阴流转,自己的父亲杜怀瑾,开始不厌其烦的催促自己娶妻。原因却不是为了传香火如此简单,而是因为他想要带着母亲去游历这大楚朝的大好河山,而自己久久不婚娶,这家族琐事,始终压在了母亲肩头,无人可以取代。

屡屡见父亲板着一张脸,杜子宁唯有苦笑,虽然心中不断嘀咕,这个人当初不也到了二十岁上下才娶妻?不过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与父亲俊美的相貌齐名的,还有这个人深不可测的性子,若是一句话惹恼了他,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在这一点上,杜子宁的体会明显要比其他毫无知情的人深刻的多。

是以,对于自己的父亲,可以玩笑,但绝对不可以得罪,否则…

临了临了,也只能深深感叹一句,人生真是经不起一步踏错。

这天,他随着母亲去寺里上香,本不想离开,然而在父亲频频眼色下,只得寻了个由头,知趣的出去了。母亲尚不知所以然,笑意莹然的挽留他吃些素菜。只说这里的素菜做的格外合口味,一抬眼见父亲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似乎若再不出去,只怕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再不敢多留,飞一般的奔了出去。

忍不住暗自嘀咕,都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么一套…

扶着梧桐树,微微歇了一口气,百无聊赖的转动着眼珠子,正寻思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就见不远处七八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身着鹅黄色小袄的女子款款前来。杜子宁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这么些年,他见过的绝色女子,实在是数不过来。上到皇帝的女儿公主,下到绮梦楼里的歌女,哪一个他没有见过?

说起公主,那脾气可真是…

明明是青梅竹马,见了面,却如同老鼠和猫儿一般。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堂妹的份上,真不想再踏入宫门半步。当然,若没有她身边的宫女每天来催促的话,那也是一件乐事。这样想一想,杜子宁原本明丽的心中,出现了些许阴霾。

只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听见一阵尖锐的叫声:“小姐,小姐,这里有个男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丫鬟,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甚至浑身发抖。杜子宁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丝毫不见有什么不妥。心安理得的回望了那群人一眼,漫不经心的吹了个口哨,继续发呆。

那群人显然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人,脸色大变,为首的丫鬟三步做两步冲上前来:“你是哪里来的野男人,也敢来觊觎我们小姐?”从小深受父亲影响,杜子宁的性子可以算得上是散漫不羁,更兼他这样的,什么女人没见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可笑的情形,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也值得这样害怕?

眼看着那几个丫鬟将那穿着鹅黄色小袄的女子团团围了起来,杜子宁暗笑不已,活动了下手指关节,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声音。他当然不是想要动手打人,不过是想要吓唬吓唬这群大惊小怪的女人罢了。

果不其然,这群女人在见到他的这副架势后,脸色刷刷变得惨白。

杜子宁正欲转身潇洒的离开,就听见一道清丽的声音,“登徒子,是不是想打架?”杜子宁不由回头,就见被团团围住的女子撩开众人,云淡风轻的走到了他跟前,直视着他,淡淡道:“看来是得受些教训了。”她说这句话时,就如同问人今天是否用膳一样的普通。

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姐罢了。

杜子宁想着,未免生出了一份轻视之意,嗤笑道:“打架?小姐身娇肉贵的,若是打出了什么问题,只怕就是我的过错了。”那女子听了这话,也不恼,只从怀里掏出一双雪白色的手套戴上,而后一眨眼的功夫,也不知手里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动手吧。”

杜子宁见过的女子,不是摇着团扇,就是拿着针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样一位女子,手执长剑,淡定自如的立在他面前。这叫他不由收敛了几分轻蔑的心思,“那我便空手接你几招。”这些话,可都是这些年跟着他父亲东奔西走学来的。

那女子眼睛一眯,冷笑道:“虽说男女有别,可我也不能占你这点便宜。”说着,将长剑一抛,上前几步,“那我们便赤手空拳的打一架好了。”下颚微扬,隐隐透着几分傲然。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这是杜子宁心中,瞬间闪过的那个念头。

虽说从不和女人动手,可这女人的神情叫杜子宁起了几分兴致。也罢也罢,到时候点到为止,横竖不伤着她,便是了。这样想着,竟当真和她动起手来。等到过了几招,才发现这女子出手极快,不过气力微弱,不占上风。

眼看着那女子皎若明月的面上沁出了一层细汗,杜子宁居然起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故意卖了个破绽,装作不敌,捂住被她打过一拳的地方哇哇大叫:“小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那女子住了手,嘴角微勾,“你不用故意谦让了。”好来好往,杜子宁正打算客气几句,就听见背后传来阴森森的声音:“子宁,你在做什么?”糟糕!杜子宁暗叹了一声,方才自己同女人动手那一幕,总不能被自己父亲瞧见了吧?

失策,真是失策。

杜子宁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爹——”杜怀瑾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愣了一下,才迟疑着问:“你是丝言?”那女子脸一红,默默点头,行了个礼,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我不由诧异的望了父亲一眼,难道他认识这女子?

丝言?

沈紫言扶着小丫鬟,紧随其后的赶来,“我听说你在寺里和人打架了?”话音刚落,看见父亲口中的丝言,也是一愣。“是你们俩?”

“这是黄家的大小姐。”沈紫言笑眯眯的望着他,“你们从前应当是没有见过的。”杜子宁总觉得在这和蔼可亲的笑容背后,涌动着一股暗流。他硬生生打了个寒战,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忙致歉:“娘,都是我太过鲁莽了,冲撞了黄小姐。”说起来,黄家,那可不就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真是头疼,十分的头疼。

不过,话说回来,黄家也是,怎么这女儿家打打杀杀的,仿佛根本就没甚放在心上?这事情,可得好好问问母亲才对,只有她对于这金陵城的公卿世家,十分了解。

“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家都不是外人。”沈紫言的笑容有些恍惚,“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黄丝言的脸,刹那间变成了两片大红布。咬着唇,磨磨蹭蹭的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婶婶,今日的事情,劳烦你不要同家父家母提起…”只当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有惧怕的事情。

“放心,放心。”沈紫言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黄丝言这才带着丫鬟们,一溜烟的离开了。

在这深秋的寺中,杜子宁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抚额,人生,真是山不转水转…

 

番外之完结篇(七)

就在杜子宁回首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杜怀瑾眼中,隐隐有火花在跳跃。

这种目光,让他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跟着他出去游荡,在深山老林里见到的一种动物——狼。不过,这种眼神,叫杜子宁几乎不敢直视。谁让他的老子,已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老当益壮,并且乐此不疲的算计自己的亲儿子?

只是还没等到杜怀瑾发威,那边他捧在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妻子就开了口:“怎么回事?”这一瞬,杜子宁俨然看到了那佛堂里的菩萨。落到父亲手里,可能连骨头都不剩,可只要母亲开口,那还是有一条活路的。

于是他尽量装得纯良一些,“我在这梧桐树下出神,不知怎的,黄家那些丫鬟就叽叽喳喳的闹腾了起来。我也不知那些是什么人,就立在这里没动,后来的情形,娘您都看见了。”杜子宁深深觉得,在这人精一般的父亲和聪慧的母亲面前,还是不要扯谎的好。哪怕是掰谎,也得有九成真,不过,他倒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那女子不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大哥的嫡长女的话。

这些年黄家和福王府一向有往来,不过杜子宁甚少在女眷里混迹,更何况他想了想,再想了想,依然不知道,自己何时见过这黄家的大小姐,黄丝言。

沈紫言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也难为黄家的丫鬟们会想岔了,子宁,在去黄家道歉之前,你能不能先把衣裳穿好?”杜子宁一惊,忙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果然,青色的袍子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大片玉色的肌肤,他来不及抚额,赶紧将衣裳拢了拢。

这下子,彻底笑不出来了。方才立在这树下,的确是有些燥热,于是将领子松开了,松开了领子犹自不够,一咬牙索性胡乱拉扯了几下,横竖怎么凉快怎么来。说到这里,这也怨他的母亲,好早不早的,偏偏这大夏天的到寺里来烧香,不是摆明了等着人中暑么?

他们在山房里倒是凉快了,可自己完全是被赶出来的…

动手一事,可以算得上失误,更何况那黄丝言最后也没说什么,可这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对着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如此不羁,那可就是大大的问题了。“紫言,你不要生气。”杜怀瑾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你看,不如我们去黄家提亲,如何?”

“好啊。”沈紫言笑得和蔼可亲,却叫杜子宁硬生生打了个寒战,“我看不如明天就去,如何?”杜怀瑾几时违背过妻子的意愿,“好!”这一刻,杜子宁恍恍然觉得天崩地裂一般。让他娶了黄丝言?

两个人之所以相识,就是因为打架,若是当真成了夫妻,那岂不是每天都有血光之灾?

更何况,杜子宁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黄家的女儿,居然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不过,这样一来,是不是表示,他们会比寻常夫妻多了些乐趣?

此念头刚动,便被杜子宁否决了,谁说他们会成为夫妻?这都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呢!不过,一转脸,看着兴致勃勃已经开始热烈讨论的父母,杜子宁觉得,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忍不住哀嚎了一声,故作淡定的说道:“爹,娘,其实这事可以从长计议,再说黄家若是不答应,我们岂不是…”话刚刚说到半路上,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对面,他的父亲以及母亲,投来的目光,似刀子一般锋利,不甚至比刀子更锋利,一般来说见过世面少的,极有可能在这种眼神下吓的瑟瑟发抖然后晕厥过去。

果真是,两个人生活的久了,就连眼神都一样。

“我们家和黄家是通家之好,黄家怎么会拒绝呢?”沈紫言笑嘻嘻的睨着他,“更何况我的儿子,怎么看,怎么都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原本是祥和的一句话,杜子宁却听出了些许杀气。这两个人,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投契了。

还未等他说话,那厢里杜怀瑾的大手已拍上了他的肩膀,“明年这个时候,若是你还未娶妻,就去战场上历练历练。”杜子宁也是少年儿郎,听了这话,还未来得及雀跃,就听他父亲又加了句:“若是到了战场上,还寻不到好姻缘,就不用回来了。”

这,这岂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若是战场上能寻到姻缘,是不是说明,他到了一定时候,哪怕是男人,也得领一个回来让父母亲瞧瞧?想到有这种可能,杜子宁就觉得一阵寒意吗,嗖嗖的从背脊骨冒了上来,这让他不得不妥协,“一切但凭爹娘吩咐。”

杜怀瑾这才慈爱的笑了笑,“乖。”

而十八年来,已被自己父母欺压过无数次的杜子宁,只得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理由很简单,马车早已留给了父母,另一辆马车,据说车轮子坏了,要想修好,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早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杜子宁若还是不知道这是自己那狐狸一般的父亲动的手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仔细想一想,一大早从福王府出发,到寺里用了一个多时辰,若是这样走回去,那得耗上多久?

说不定他快步如流星,也不一定能赶上门禁。到了晚上一定时辰,金陵城大街小巷,基本上是不允许行人往来的。想一想,杜子宁还是打算去借一匹马再说。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银子,不要说借马了,买几匹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因为他在伸手触到自己的腰带时,发现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他的钱袋,不见了。身边的小厮,早早的被父亲都打发回府了。也就是说,他现在身无分文,并且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其实他可以找人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让他随自己倒福王府去。

可是那样,岂不是显得太丢人?更何况,自己除了这一身衣袍,什么也没有,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再想一想,出门前明明随手塞了几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他又是习武之人,警惕性极高,证明就能丢了钱袋?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钱袋,被他的父亲,顺手牵羊了。旁人有没有这种本事他不知道,可那个人若是福王府的杜怀瑾,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总而言之,看见这个人,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神奇。

虽说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可太阳晒在人身后,还是有些热意,杜子宁颀长的身影在地上落下了极长极长的影子。揉了揉暴跳的眉心,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正是山穷水尽之时,忽的见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不过,下一刻他又变得失落了。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将将才和他在寺里大家的黄家大小姐,黄丝言。虽说不算冤家路窄,可要杜子宁向她求助,那也是一件难事。眼见着那黄丝言在丫鬟的指点下转过了头,似乎是朝他这边往来,忙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哪知很快就听见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下来便是问话:“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见叔叔婶婶?”这话正是出自黄丝言之口。杜子宁原本以为她会嘲笑自己的,哪知她没有。“家父家母先行回府了,我打算走回去。”这句话绝对没有求助的意思,不过是向她解释自己眼下的困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