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初晗一僵,回头往深夜中看去,胆战心惊,眸子骤缩。

好在过了很久,火光冲天,仍然是火光冲天,火没有爆炸开来,没有漫过来,没有将整个府邸、整条街都毁掉。

卫初晗想,该是白英寻到了陈曦等人吧。该是在硫磺洒下前,锦衣卫们终于破开了佛堂,阻止了一切的发生。

幸好幸好。

虽然一晚上大起大落,到底没有真正的损失。

火苗漫了上去,烧得人心惶惶。她正这样茫茫然想着,忽有一人从浓夜中冒出,黑衣凛然,到了她身前。

青年抱起浑身抽搐的小孩子,急叫了两声,“小诺!小诺!”

他回头,与卫初晗空濛的眼睛对视。

“你你”他结巴了两声,没有说下去。

他抱着小孩,明显担心小孩子的身体状况。可是回头看到卫初晗的状况,他又做不到丢下她不管。

青年专注而担忧地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卫初晗忽然想到卫初晴的话。卫初晴说当年,傻乎乎的少年就是这样。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开口就结巴。欢喜一个人欢喜到无言以对,直到被那个人推入火坑。

卫初晗颓然坐着,仰着脸,对这个温柔的男人,惨笑一声。

“洛公子,怎么了?”一个女声,打破了僵冷的气氛。

洛言松口气,回头将小孩子塞入赶过来的白英怀中,随口解释两句,“他看上去不太好。”

白英低头一看小孩子,吓了一大跳。小顾诺何止状况不太好呢?脸色紫青,胸口起伏,张着嘴,明显一副要喘不过气的样子白英当即顾不上管现在的事情了,抱起小孩便跃入了黑夜,去寻医者就诊了。

卫初晗一直平静地看着人来人去。她的脚下,是卫初晴业已冰冷的尸体。她坐在尸体旁,一动也不动,看着洛言蹲在她面前,犹豫着,伸手推了推她,“卫、卫、卫初晗”

卫初晗卫初晗那声卫小狐,他再叫不出口了。

卫初晴说,刘洛死在了当年,活下来的人叫洛言。洛言再不会像当年那样喜欢她了。他连一声“卫小狐”,都喊不出来。

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给了她,而把残酷难熬的岁月留给了自己。他关心她爱护她帮助她,那颗爱人的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卫初晗好像听到了时间轰轰烈烈的声音,一去不回头地驶向远方。她的爱人啊她的爱人。

此时此刻的黑夜,洛言不做声,柔软发丝垂落于眼前。青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安静地蹲着,拉着她的手,关切地看她。在黑暗中,他如山渊般,自与那摇曳缥缈的怪兽对视。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

她的眼睛里大漠荒然,而他眼有星汉烂烂。

是她的错让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可也是他的错让卫家就此灭门!

万物希声,卫初晗终于闭上眼,晕了过去,被青年一把搂入怀中抱起。

卫初晗想,他的怀抱真温暖。我可真是舍不得他。

顾府发生了一场大火,顾夫人自尽而亡,在顾大人赶回来前,顾府已经被官府封锁。

陈曦说,当晚白英将卫初晴临死前的讯息告知后,锦衣卫阻止了硫磺的爆炸,却没料到卫初晴还是留了一手。起火的是后院的一个地窖,第二日陈曦带着锦衣卫,在官府的陪同下,光明正大下去看过一眼,烧死了一个人,还有很多书卷。据前来认人的顾府下人说,被烧死在地窖里的人,是一个叫江城的侍卫。众人疑惑,说好几日没见到江侍卫,江侍卫怎么跑去地窖了?

江城死了。死前有挣扎,却也没用。卫初晗借他拔刀,在顾诺被掳后,江城那必死的命运,就已经被卫初晗推到卫初晴身上了。而卫初晴,对自己尚且狠毒,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侍卫?

陈曦与暗自垂泪的含珠谈话,得知那个烧掉的地窖,原来顾大人在府时,会进去找放东西。但具体干什么的,大约只有顾大人和死去的顾夫人知道了。

陈曦站起来,想不用说了,他猜到了。

顾府必然有顾千江谋杀人的证据,卫初晴也证实了这点。别的地方火灾阻止了,那地窖却无缘起火。陈曦只能理解为,火是卫初晴提前算计好的,而那些能给顾千江定罪的卷宗,都在地窖里被烧得一干二净。卫初晴纵是死,也要维护顾千江,不肯给锦衣卫找到丈夫的一丁点儿破绽。

徒然忙碌。

顾府的恩怨终结,陈曦有些意兴阑珊。

证据烧干净了,他纵是手上还有些东西,却到底不能让顾千江无从抵赖。

街上人来人往,娓娓笑嘻嘻地陪着陈曦走了一趟顾府。回来的路上,她自无忧无虑地左顾右盼,看街两天的热闹。陈公子负手缓行,眉头紧蹙。娓娓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突地“喂”一声。

“嗯?”陈曦停步,抬眼,然后一下子僵住。

因少女垫脚,冰凉的小手挨着他的眉头,轻轻碾平。娓娓嗔怪地看他一眼,眼波流媚,“你别皱眉呀。你一皱眉,我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傍晚灯火微暗,青年少女站在白玉桥头,身边行人如织,或回家,或去酒楼。而少女仰着娇俏的小脸,气质空灵,眉目如画,纤手贴着青年的额头,担心地看着他。桥下河水灯火明灭,红尘喧嚣,繁华映心,水光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红尘烟火洒在少女身上,陈曦目光微微一动:娓娓这样的乖巧恬静,看起来,就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

陈曦眸光轻轻流转,盯着少女半晌,忽一翘唇,抬手抓了她的小手,噗嗤乐道,“什么叫你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小姑娘家家的,乱说一气。小心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哼,谁敢卖我?就是有人卖了我,你不会买回来吗?你不会吗?”见他笑了,娓娓也露出笑。

陈曦目光闪一下,在她额头轻轻一敲,板着脸,“买倒不必了,卖倒可以试试。”却是这么说着,他面上的丝丝笑意,根本没掩饰。

娓娓心情很是好。她转过脸,痴痴地看陈公子一眼:这样好看的人,就不该有烦恼的。纵是万般因果,她也喜欢看陈曦笑,多过他烦恼忧虑的。

两人继续行走,娓娓似漫不经心道,“另一个卫姐姐死了,顾府布下的那个阵法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没完成的,就在甘县。我想去甘县,想将另一半被封在冰湖里的阵法补全,把错误纠正。”

按娓娓的说话,真正该给卫初晗续命的,是卫初晴。顾千江已经这么做了很久了,后来无意的错误,让洛言吊着卫初晗的性命。而今顾府的阵法结束了,杀生夺魂阵已经抽干净了卫初晴的性命,事已至此,不如就按照顾千江原本的意思,杀人偿命吧,也省的洛言丧命。

看陈曦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娓娓偷瞥他一眼,又道,“卫姐姐被封在那里十年,你不是查顾千江的问题吗?那里肯定能查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也许能让你给顾千江定罪呢。”

陈曦脚步稍顿,目光闪一闪,揉揉小姑娘的头,夸赞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非要去甘县,有什么阴谋诡计呢。”

娓娓哼笑一声,白他一眼。美目流转,少女翘唇,宜喜宜嗔道,“我能有什么诡异?我要想害你的话,现在就能。干嘛把你拐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曦扶摸下巴,目光再闪一闪:对啊,他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啊。他就是不懂娓娓想干什么。

陈曦这边没有动身,是还在等着顾千江回来。无论如何,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陈曦觉得有必要见顾千江一面。即使他还不能拿顾千江问罪。

比起这个,更值得担忧的,是卫初晗的状态。

自从顾府回来后,卫初晗就高烧不止,病得很厉害。请了大夫,说是她绷得时间太久了,偶有松气,便扛不住了。九娘和娓娓等人轮流照顾生病的卫姑娘,洛言却是从头到尾呆在屋子里,静若山岳,没有离开卫初晗半步。

卫初晗昏昏沉沉的,其实在做梦。

她一时梦到满身鲜血的洛言,努力追赶,却追不上。

她还看到卫初晴冷漠的面孔,将她推下悬崖,狼心狗肺、

她更梦到自己回到了卫府,爹娘健在,亲人幸存,卫宅还是以前的卫宅,没有经受灭门惨案。她在府上过着名门闺秀的悠闲日子,晨起就闲适地描本子,拿朱砂在古籍上点来点去。侍女们着统一装束,端着茶点进进出出,炉香清雅。然后用早膳,都是清新的风味小吃,这是常年坐佛堂的娘出现最多的时候,也是每日要上朝的爹无法陪同的时辰。早膳后,时而读书,时而把玩古董、品读字画,时而临帖,弹琴,游园,时而在院子里接待小姐妹,时而游园赴宴。到晚上,一家人坐一起用晚膳。比起早膳的清淡,晚膳要丰盛庄重的多。晚上会被爹叫去问话,有时候问她学问,有时候带她赏月

无忧无虑的,在卫家长了那么多年。

卫初晗真是想念少女时的闺秀日子。

卫初晗缩在床一角,她睡梦中也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洛言拉直她的身子,一会儿再看,她又缩进去了。像是大片空白的画面,空旷孤寂,留有浮出水面的礁石。山风拍浪,伊人涉水,自是孤傲自守。

洛言拿巾帕为她一遍遍擦去汗水、泪水。

青年站在床畔,沉默看着不安沉睡的少女。光阴在她身上没有痕迹,他从少年长成了青年,她依然青丝雪颜,少女一样恬静乖巧。日升日落,她蹙着眉,在梦中也睡得不安稳,却一直没有醒来。看着这样漂亮的少女,总让青年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他留恋的是过去,他留恋的,也是卫初晗。

洛言低下头,轻轻吻上少女的唇瓣——卫小狐,快点醒来吧。你知不知道,我很挂念你。

卫初晗大病三天,烧退后,醒了过来。却是醒来后,她并不愿意见人,而是把自己独自关在屋子里发闷。

众人在外面担忧,敲门又敲门,卫初晗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扬言暂时不想见到洛言,任谁在外面疑惑问,她死活不再应声。

她呆呆地坐在一团黑暗中。

听到外面清冷的男声,“让开。”

九娘支吾道,“洛公子,不是我不肯让,是姑娘说了,不想见你的。”

“嗯,我知道。但是你让开。”洛言声音平平稳稳的,山水一样无起伏。

“洛公子!你”

砰。

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门被从外推开了。

黑衣青年闪身进了屋子里,光亮照入。卫初晗抱膝坐在床前,被明光一朝,举臂挡住了眼睛。

青年进来后,重新关上了门,将众人的担心隔断到了外面。

半晌,屋中没有动静。

卫初晗慢慢地从埋在膝上的双臂间抬起眼,就看到微光中,洛言蹲在她身前,静静地看着她。

卫初晗瞥过眼,有些不想见到他。她还记得卫初晴的挑拨。

洛言就是刘洛,刘洛就是皇家流落民间的皇子,皇子就是卫家灭门的起因。兜兜转转,她喜爱的,是仇人啊。

真是可笑。

而同时,她还想着卫初晴当年是如何欺辱洛言的。

一时想这个人真是活该,一时又心疼疼得抽-搐。

索性,暂时不见洛言。

可是她不想见洛言,不代表洛言就会认同。

洛言沉默着,在卫初晗方才瞥过去的那一眼中,他看到的眼神,是冷漠。她对他冷漠。

青年的心刺了一下。

他迟疑着,伸出手,手指轻轻碰上她的面颊。她躲闪了一下,却没有完全躲开。

洛言心中微喜: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卫初晗这样不喜他。但是她还愿意让自己碰她的脸,该是还有还转的余地吧?

洛言轻声问,“你怎么了?”

卫初晗摇了摇头,眼睛始终低垂着,没有抬头看他。

洛言继续轻声,“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不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

卫初晗更是摇头。她眼睛挨着膝盖,雾气朦胧。洛言声音淡漠疏离,还透着萧索之意。

他不是卫初晴。卫初晗可以对卫初晴心狠,她却做不到看着洛言的眼睛,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便是他是卫家灭门的缘由,难道卫初晗就要如卫初晴所说,手刃仇敌吗?

洛言盯着她半天,眼睫颤了颤,轻轻垂下。他声音更淡了,“那你是忽然觉得我们不合适,想和我一刀两断吗?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感情的事无法勉强。”

“当然不是!”卫初晗惊讶抬头,慌乱又急忙。

青年垂着眼,不与她对视,反是卫初晗顿一下,强做欢笑,嗔一声,“你怎么这样想?”

他的眼睫刷地抬起来,冷冽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流光溢彩。他探究又专注地盯着卫初晗的眼睛。

卫初晗多怕洛言看出端倪啊。

毕竟两人心有灵犀。

她心情不好,洛言是能感觉出来的。她心有恨意,洛言大概也知道。

可是如果她对洛言露出了仇恨的眼神洛言该怎么办?

卫初晗多怕自己伤了他。

怕他看出端倪,卫初晗心烦之余,不得不牵强一笑,凑过去,在青年唇角轻轻一吻,柔声,“我没有想与你一刀两断,你想多了。”

少女的面颊贴着青年的脸,紧挨着。

洛言看她一眼,突抬起她下巴,在卫初晗吃惊之际,凑过来,贴上她唇角。

不是卫初晗那般蜻蜓点水般敷衍的轻啄。而是摩挲着少女娇嫩柔软的唇,唇齿相缠,舌尖从贝齿间滑进去,给她一个缠绵火热的亲吻。

卫初晗短促的“唔”一声,舌根被他缠住,身子也被青年强势地压着。她吃惊至极,但在青年探舌进来时,在这个火热亲吻时,卫初晗并没有生起反抗之心。

待她的呼吸渐重,有些喘不上气,推了推洛言的肩,青年才松开她的唇,往后退了退,给少女让出来呼吸的空间。

洛言望着少女微红的面颊,轻声,“原来你是真的不讨厌我。”他这样亲她,她都没有躲闪。

卫初晗愣愣盯着他,强笑道,“我都说了,是你自己不信。”

她心中感情复杂,但好在屋中光线差,她纠结于爱恨情仇间,洛言那里却只有爱,没有更多的复杂感情。所以被少女半真半假地嗔一声,洛言居然垂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角,似乎还有个笑的意思。

卫初晗望着这张俊脸,不由出神:曾几何时,洛言也有欢笑的时候。那时他眉角眼梢都带着浅微笑意,而今,他连笑的动作都做得这么困难。命运对他太残忍,一点点抹去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鲜活,剩下的,就是一张不动声色的面孔。

命运于他,是一种无声无息、大厦倾倒般的凌迟。

让他变得心如死灰。

卫初晗心口撕裂般,抬着眼,从他线条流畅的下巴,一直望到那双黑沉如潭的眼眸里。

卫初晗感觉到洛言搭在自己肩上紧绷的胳膊,放轻松了。

他的语气也不那么沉重了,甚至有些轻松,“那你不想见我,只是心情不好,不开心,而不是别的原因?”

卫初晗酸涩着应一声。

她感觉到洛言的语气更加放松自在了,他不好意思说,“对不起,误会你了。你以为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卫初晗勉强一笑,颤颤伸出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语气尽量轻快活泼,“不要乱想。”

洛言看她一眼,“那我不打扰你了。”

“嗯。”

“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我不让他们进来打扰你。我也不来打扰你了。”

“嗯。”

“我让九娘按时给你送饭吧?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我一会儿出去跟她讲。”

“嗯。”

“那个,”他结巴了一下,踟蹰半天,轻声问她,“我、我要是做饭的话,会难吃得让你吃不下去吗?”

卫初晗一怔,抬起眼,却对不上青年的眼。他低着青黑眼睫,目光闪烁,耳根也隐隐发红。卫初晗心想:你么?你做饭?你确定生活尚不能自理的你,能做的了饭照顾我?

但她心中那样不屑,面上却温温和和地应,“我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