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洛言更高兴了。

他高兴的表现,就是站了起来,决定履行承诺,关门出去,不打扰卫初晗调整心情了。

卫初晗目光笔直地看着青年的背影,他背影挺直如松,料峭孤寂。青年的手都要碰上门了,忽听身后少女哎了一声。

他回头。

看到床前坐着的少女低声,“阿洛。”

洛言半晌无言,但卫初晗就喊了他这么一声,就没有下文了。好一会儿,洛言才似迟钝般的应一声,“嗯。”

卫初晗低头看自己抱着双膝的手,“阿洛,你能叫我一声小狐吗?”

“”洛言一时无话。

卫初晗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青年略微不自在的声音,“小小小小狐。”

卫初晗抬眼,飞快地瞥他一眼,噗嗤笑,“什么小小小小狐?!先前叫我‘卫姑娘’,现在又叫我‘小小小小狐’,你是跟我多陌生啊?我喊你阿阿阿阿洛你很高兴吗?”

洛言心想: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喊我“阿洛”,你喊“阿阿阿阿洛”我还是不喜欢。

卫初晗挥挥手,眼皮没再抬了,“行了你走吧。”

洛言望她两眼,确定她无事,这才关上了门离开。

他却是不知,在他喊“小狐”的一瞬间,在他身影消失在门口的一瞬间,卫初晗眼睛里就噙满了泪光。她将脸埋入双膝,泪水沾湿衣襟,用力咬着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小狐,小狐一晃多年,还有谁这样叫她呢?

只剩下洛言了。

接下来几天,卫初晗依然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而洛言确定卫初晗无事后,便放下了心。不过他并非无所事事,而是被陈曦拉过去,帮一些处理顾府后续事务的小忙。陈曦振振有词,言,“说好是合作关系。你不好光担着一个名,实际上什么都不帮我做吧?”

小洛是个实诚的孩子,就这样被陈曦拐走了。

洛言是个傻孩子,心思重,却并不细腻。他没有意识到卫初晗的不对劲,同为女子的九娘和娓娓,却意识到了。不过娓娓并没有凑过来过问,她更喜欢跟陈曦斗嘴玩。而九娘原本和卫初晗关系好,又本身关心卫初晗,凭着女儿家的细腻,发现卫初晗的沉闷,就偷偷过来探望。

卫初晗也确实是苦闷。她想自己再憋下去,会把自己憋出病来。

其实九娘是挺好的树洞对象。虽然她三观和卫初晗有些区别,但卫初晴到底去了,且所有人中,九娘也是最清楚卫初晴事情和卫家过往的人。由是九娘多问几遍,卫初晗叹口气,就将卫初晴临去前的话说了说。

卫初晗总共在意的,还是关于洛言的秘密。

九娘与卫姑娘一起坐在地砖上说话,很是奇怪,“小狐姐姐,你要是怀疑洛公子是当年卫家灭门案的元凶,你就该亲自去问洛公子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在纠结?”

卫初晗手撑着下巴,摇头,“他如果不知道他的出身,我这样问,多伤他的心不,他应该确实是不知情的。如果他知道,就他那种沉闷的心态,哪里敢再出现在我面前,还怨我恼我呢?”

“那你你真的要杀洛公子?”

“怎么会?就是狠毒如卫初晴,也说阿洛是无辜的受累者,真正该怪的,是利用他身份的人,而不是他。”

九娘松了口气,看起来卫初晗没有丧心病狂啊,这便好。

九娘唇角噙一抹笑,觉得这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当然更容易,“至于当年洛公子差点被害死的事毕竟那不是小狐姐姐你本人做的啊。诚然,我之前也一直纠结这个问题,和你想的一样。觉得发生了那样的事,你们该无法在一起的。但是小狐姐姐你都已经挺过去了,何必再作茧自缚呢?”

卫初晗仰头,“我曾抛弃他。”

九娘一滞,屋中气氛有些僵冷,“那是情非得已”

卫初晗慢慢道,“我曾在他最孤独无缘、死命抓着一根稻草的时候,无情地推他入深渊。”

九娘呼吸有些急促,“但那不是你啊!”

卫初晗讽笑:谁又知道呢?

在洛言心中,那就是她啊。

她继续淡漠地说下去,“留他一个人在苦海中沉沦,挣扎又掩埋。”

无人说话,九娘的嗓子被沉默封喉。霎时间,她明白了那种艰苦。无言可诉,无言以对,痛苦却并没有好起来。

好久好久,九娘才哑着声音道,“所以他需要你。”看埋头入膝的少女一眼,九娘轻声道,“而你,也需要他。”

卫初晗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九娘便知道,卫初晗听进去了。

九娘叹口气,洛言过得很苦,卫初晗也一样。他们的那种苦,是无法与人说的苦悲。所以他们才离不开彼此。彼此的意义太重要了,就是抽筋剥骨,都带着血肉,无法将他们两个分开。

所有人都会渐渐离开卫初晗,只有洛言不会。

九娘站起来,手在卫初晗肩上搭了搭,“小狐姐姐,卫家就剩下你了。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卫初晗没有抬头。但她听到了九娘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将身子更深地埋入膝盖窝,发着抖——

让她再想一想,再做一做思想建设。

她宁可把所有的难题自己一个人背负,也不想再往洛言身上插一把刀。

她对不起他一次,对不起他两次,绝不能再对不起他第三次了。

那是一个下暴雨的晚上,电闪雷鸣。

洛言帮完陈曦的忙,从外面回来。他在屋中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无所事事,正打算熄灯睡觉,陡听到门外笃笃的敲门声。洛言奇怪,去开了门,惊愕地从门边,飘出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姑娘。姑娘湿发贴面,仰起苍白的脸,冲他笑了一笑。

洛言呃一声,“卫怎么了?”

**站在门口,落汤鸡一样的姑娘,正是卫初晗。

洛言低着头,能看到卫姑娘的发旋。她眼睫上沾着水雾,滴答答,颤一颤,就向下溅去。那水滴圆润,滴答一声,像溅在洛言的心弦上一样。

他有些说不出那种感觉,只知道站在门口,听着外面的雷声雨声,后背却升起一股麻酥的战栗感。

卫初晗抬起头,黑乌乌的眼睛看向他,“没什么。做了噩梦。”

“什么噩梦?”

“梦到你不要我了。”卫初晗喃声,蹙了蹙眉。她梦到洛言背身,走在黑雾白水间。黑衣冷然,背影寂寥。她跟着他走,他却不肯回头。水声滴答滴答,听得人太难过。

卫初晗说,“梦到的也许是你这么些年,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说不定你我心灵相惜,你能想到我梦到的是哪一段吗?”

伴着屋檐上蜿蜒流下的水声哗哗,洛言平静道,“并不是具体的哪一段,而是一直都是一样的。你不必探究是哪一段,即使你梦到的真是这些年的我,我自己都不记得。”

“哦,”卫初晗可有可无地应一声,听不出她是失望还是欣慰。她仍然站在一个男人的门前,低下头发呆,而洛言耐心地等着她。

卫初晗静静道,“阿洛。”

“嗯。”每次她叫他“阿洛”,洛言都要迟钝一下,才别扭地应。

他很不喜欢她这样喊他,偏偏卫姑娘会选时机。每次她这样称呼,都是在她心情极不平静的情况下。而洛言自是不好意思在卫姑娘那样不自在的时候,跟一个姑娘斤斤计较称呼问题。

卫初晗又发了一下呆,才慢慢说道,“没什么,我就是很想你”

洛言看着她没说话,却无可否认,在她这样说的时候,他心轻轻地跳了一下。

卫初晗说得很慢,情绪不高,但皱着眉,越说下去,她似乎越肯定,然后喃声重复,让她的眸子亮了起来,唇角也带上了笑意,“阿洛,我很想你,是真的。”

她没有得到洛言的回应,不过卫初晗并不急。洛言是个感情被自己消磨得很迟钝的人,他的反应很慢,甚至不会有反应。卫初晗这样说出来,只是多日的抑郁,终于想通了而已。

她决定,不告诉洛言他身世的秘密了。就让他一直不知情吧。身负谋反大罪,还间接害了卫家,洛言不知道比较好。

她也决定,不去念念不忘十年前已经造成的伤害了。无可挽回,只应向前走。

她欠了洛言很多。

大约她唯一能为洛言做的,就是在未来,有关自己的人生中,将洛言加进来。他们一起走,而不是她总把他一个人排在外面。

这样想得越深,卫初晗的心情越放松。

甚至不求从洛言这里得到什么回报,她转过身,便想告别了。谁料一只手从后抓住她手腕,将她拖入了门中。门从里关上,卫初晗被洛言一推,就靠在了门上。她仰脸,青年充满阳刚气息的亲吻,在晦暗火光中,铺天盖地地向她罩下来。

他亲得她手脚发麻,膝盖一阵软,向下倒去,被洛言箍住腰,整个人拦在他高大的身影下。

“你你!你”卫初晗侧头,躲过青年一阵火热的吻。

她转过眼时,看到他的眼睛。明亮,幽黑,闪着欲-望。

他哑声,“怎么了?”

卫初晗望他半天,忽而抬起手臂搂住他脖颈,将娇软的身子贴了上去。如此的知情识趣,让青年身子僵了一僵,却没有推开,而是更紧地抱住她。

洛言听到卫初晗在他耳边的轻笑声,“阿洛,你是希望我喜欢你呢,还是希望我爱你呢?”

洛言侧头,呼吸乱了一下,“都可以。”

卫初晗似笑非笑,手抚摸他的面孔,喃喃自语般,“阿洛,你说,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呢?”

洛言不解地望她一眼。

就见卫姑娘咳嗽一声,郑重其事般,“漫漫长夜,咱俩一起睡呗。”

“!”洛言震惊地看着她,有些踟蹰,不知自己是否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实在不确定,毕竟自己的理解力差。可是可是,卫姑娘真的说得很直白啊。他有可能理解错吗?

卫初晗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想,而是仰头,咬上了他滚动的喉结,让青年搂她腰的手臂猛地收紧。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讯号了。

长夜漫漫啊如此度过而已。

第49章 顾千到来

子时万物希声,隐在黑暗中,各有所欺,各有得偿所愿。

屋中,并无灯火,却有微薄的月光从窗口照入,徐徐地映在床头,如岁月般婉转,又清灵安静。

床头,青年坐在暗处的脚踏板上,手撑在床上,鬼灵般悄无声息,盯着床上的女子看。那雪白的月光照拂在侧身而睡的少女身上,浓黑的长发,秀丽的眉眼,她像是睡在月光中。平添的朦胧感,也多分勾魂摄魄的美感。

屋中有一场欢-爱后残余的气味,地上有散落的女式衣衫。坐在床下的青年却视若不见,只是眸子幽邃,沉静地望着床上入睡的少女发呆。

他安静地看着她,看到她,就好像终于从溺水中解救出来,不再闷不可言,不再沉沦永驻,不再觉得人生一点指望都没有。

多少次于梦中,跋山涉水,山野泥沼,少女一次次走向他,却不远不近地看着,并不完全靠近。

而今日,她终于靠近了。

像梦一样不真实。却比任何一个梦境都勾人。

青年目光平淡地掠过少女露出被子的脖颈上那些暧-昧的红痕,伸出手,手指隐约颤抖,触摸到她的面孔。他的手,摸到少女的脸庞。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半透明一样。

洛言心有异常。

同时间,闭眼沉睡的少女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小猫一样,在他那粗糙的握惯了冷兵器的手心蹭了蹭,含糊喃一声,“阿洛”。

洛言沉默半晌,他心中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几乎卫初晗每叫他一声“阿洛”,他的情绪就低落一分。那对他来说并不是多美好的回忆,因为每次回忆,都伴随着惨烈背叛收场。他从不想回忆。可是那对卫初晗是美好的回忆。昔日的情郎,未亡的亲人。在她漫长等待的十年岁月中,她总是不会忘记的。

洛言还没有将那声应完,睡梦中的卫初晗就彻底睁开了眼,眸光越来越清亮,显然是真正醒来。

她乍醒来,就被床头笼罩的阴影吓得僵住,脸色微微有异。任何一个姑娘,睡觉时床边有一个黑影罩着你,跟鬼魂般无声无息,那都绝不是什么温馨的体验。继而,借着月色,卫初晗看清楚这个人是洛言,这才微微松口气。

记忆回笼。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一时情绪失控,与洛言做下了何等荒唐的事。

笑叹一口气,卫初晗伸手扶额,在洛言目可夜视的视线中,她并没流露出后悔的神色,只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声,“洛公子,干什么半夜三更地坐在床头吓人?你不知道你我心电感应强烈么,你摸下我的脸,我就被动醒来了。”

她其实在调侃洛言,纵是有麻烦的心有灵犀,但也未到如此地步。不然她和洛言,简直无法正常相处了。碰一下就发-春,那得是什么惨况?

洛言道,“对不起。”

卫初晗一顿,抬目看向这个青年。看半晌,她看得眼睛累了,心也软了,向他招招手,温和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睡觉?”

“不想睡,”洛言说,“你睡吧。别管我。”

常年的孤独寂寥,那些后遗症,总不是能一夜消除的。

他无法平静入睡,一入睡便是噩梦袭来。一时一刻,他都不想舍去现实的好。

卫初晗默半晌,继续温声,“你是想看我么?”

“嗯。”

卫初晗勾唇,“那怎么不点烛?你点吧,我也想看看你呢。”

洛言原本想摇头,但听到她柔柔说“我也想看看你”,就转过了思绪,望她一眼,起身去点了烛火。熹微的光芒点亮晦暗,星火般在青年掌中摇曳。初来的明亮让卫初晗略微不适应,她抬手挡了两下,放下手时,洛言将灯台放到了床边案几上,坐在地上,手搁在床边,仰头与她对视。

卫初晗眨眨眼。

这小可怜儿一样的姿态,连上床都不敢,多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啊。

她咳嗽一声,想坐起来,但才一动,便发觉被下的自己浑身赤着,并不比洛言一样衣着整齐。她忙重新躺好,用被子盖住身体,脸红了红,有些嗔怪地瞥洛言一眼。

洛言没什么反应。

哎,这个迟钝的傻子。

卫初晗心中又怜又气,少女初-夜并没有得到情郎的一腔怜爱,反而是暴风骤雨施暴一般的欢-爱。她一叠叠吸气,可在床上的青年,与他平日的漠然冷淡完全不同。他是铁马冰河下,锋芒已露的尚方宝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她。满是颤抖,也满是狠意。在他的冷硬下,她退无可退,只能咬牙承受。

可是下了床,那个冷硬强势的情郎又瑟缩了回去,一点点往后挪,满脸悔意,不敢与她直视。怕得好像转眼就要被她抛弃,他却自知自己的恶,半点也没想辩解。

卫初晗忍了又忍,把自己的一腔怨气忍了下去。洛言是那种很捧着她的人,再加上闺秀的教养,也让她很难做到跟洛言讨论床笫之事。洛言既然低着头不说话,卫初晗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头。她勉强转了话题,“你是做噩梦了吗?能跟我说一说么?”

“我不想说。”洛言答。

“洛公子,你是做噩梦了吗?能跟我说、一、说么?!”同样的问话,卫初晗又重复了一遍,平声静气,语速却慢了些。

洛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卫姑娘是很讲究的一个人,她从不强人所难。就是在他面前有些放纵,她也没明确地逼过他什么。洛言说不想讨论卫初晴的事,卫初晗就点头,好,我们不讨论。洛言说我不想让程叔知道我们的关系,卫初晗就通情达理,好的,不告诉他。洛言说好累我不想跟你说话,卫初晗也会笑,那你歇一歇吧。

少年时,一旦卫姑娘压着声音重复什么,就表示她开始不耐烦,情绪快到临界点了。

而这个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选择去引她爆发。

洛言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卫初晗的逆鳞,但想一想,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是做了噩梦,不过没什么,我常做这个梦,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别人总是梦比现实好,我却不是这样的。我梦到以前的那些事,不太好”

青年不习惯与人诉说这些,说的磕磕绊绊,停顿又停顿,几次斟酌语气。但在少女的凝视聆听中,他终是慢慢讲了下去。

那么多的酸楚,那么多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