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言闷声,“我记得他。”

卫初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小呆子不记得别人,居然记得她大堂哥?大堂哥何德何能,能让洛言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记到心里去。

洛言望她一眼,平静说,“是你当年跟我说的。你那时候喜欢我,是因为我性格像你大堂哥。你最喜欢你大堂哥了,从小最想嫁的人,就是你大堂哥。可是近亲不能成亲,当你长到十岁,乍然发现从小陪你玩大的大堂哥突然要娶妻,那个妻子还是外面的人,不是你时,你赶到晴天霹雳,天都要塌了。你难以想象,你的大堂哥居然会抛弃你!你跑去找你大伯父哭诉,质问你大堂哥的始乱终弃,逗笑了所有大人。等过了一天,你才倍受打击地明白:原来你从小生来,就是不能嫁你大堂哥的。并不是因为你年纪小,你大堂哥才娶别人。怪的是你们是近亲,有表哥表妹成亲的,断没有堂兄堂妹成亲的道理。”

“自此一段时间后,你颇为消沉。到我出现的时候,你大堂哥还拿你的幼小无知揶揄,每次大大咧咧一说,一家人爆笑,都问你还想不想嫁你大堂哥。连你每次惹了祸,你大堂嫂都拿你的这桩糗事揶揄你,让你恼怒分外,恨极了他们嘲笑你。”

“”卫初晗目瞪口呆地仰脸,看着洛言。

多么稀奇!少言的小洛,居然不磕绊的,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

谁说他一提到过去,就是一脸愧疚地说不记得的?

看这记得多清楚!

洛言再次看她一眼,话居然还没完,“那时我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你大堂哥。你跟我说,当然不喜欢。我问你理由,你得意地告诉我,因为你跟你师兄定亲了,你已经有了未婚夫,当然不能喜欢别的男人了。”

“洛言!”卫初晗惊道,“我那是开玩笑的!定是你当日惹恼了我,我才故意拿话气你的!你知道的,我从未喜欢过我师兄!”

洛言“嗯”一声,平淡看着她,“那你是真的喜欢你大堂哥了?”

“当然也不是啊,”卫初晗揉着腮帮,嘴角发苦,少时的她,到底都在乱说些什么啊,“我十岁前不懂事,被大人和我大堂哥合起伙来骗。我十岁后,不就懂事了吗?他就是我哥哥嘛,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你只是因为他是你兄长,不能近亲嫁给你,才让自己不去喜欢他的吗?”洛言追问。

“”卫初晗目瞪口呆。闷葫芦也会质问她啊!

但是要怎么说啊。

大堂哥,真的就是她大堂哥啊。根本就没有喜不喜欢的问题啊。那是、那是那是一家子人啊!喜欢是肯定喜欢的,但肯定不是洛言以为的那种喜欢啊!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名门出身,我怎么可能喜欢堂哥,给家族蒙羞”

“你是为了不给家族蒙羞,不去喜欢的吗?”

“这两者不是一回事么有先后逻辑关系吗”卫初晗被问得有些虚弱了,她斩钉截铁说不喜欢,洛言都不相信。

卫初晗忽然眸子一暗,有了办法,“事到如今,你一直问我这个干什么?我大堂哥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不光是他,大堂嫂、侄子侄女,他们一家人,十年前就不在了。和一个已死之人,你觉得我有心情想这些吗?”

洛言一愣,半晌,“抱歉,我的错。”

卫初晗“嗯”声,转过头,悄悄松口气。有洛言此番交谈,今晚,她必定不会有难以入眠、害羞的问题了。

第51章 李怀来之猜测

夜间大雾,深林丛静。

竹墙掩映下的林间屋宅黑暗深幽,夜间被四面而来的兵士包围。兵士们将屋子围住,手中火把烈烈,言要捉拿屋中逃犯。

有人怕,有人喜。有人逃,有人追。还有人拼尽全力,与兵士们周旋。

那漫天大火随风而舞,照亮了天边,染上红光。

前途未知,生死难名。

“投降!否则所有人都得死!”为首兵士高声吼叫,惊了林中飞鸟。

老人跌跌撞撞地奔逃,躲在丛林深处,带着一家人瑟瑟发抖。

他回头时,悄悄摸回去时,火焰浓烈不减,士兵却已经走了,屋中陌生人躺在血泊中,妻儿惶恐地问他怎么办。

他再看去,好像那未走远的少女一双清亮寒冷的眼,注视着他,深深凝视着他。

躲无可躲,逃无可逃。畏罪者躲,杀人者死。

惶惶怅望低徊时,那无边无际的火海中,哀糙离披,满目荒凉。

老猎户从噩梦中惊醒,一颗心跳得极快。醒来时,还无法忘记梦中火的灼烫温度,还是少女临去时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这是他的罪孽,数年来不敢忘记,日日折磨着他。

好半晌,老猎户才松了口气,发现屋中已经大亮,天明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又多活了一天。

他怅然许久,慢慢苦笑着起身。

“老人家,早上好。”老猎户出门时,心神还没有完全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眼前就见到一双噙笑的眼睛,跟他打招呼。

那样的清亮

与梦中那双眼睛一下子重叠。

“你!你!”老猎户脸色煞白,扶着门框还往后退,甚至跌坐在地。

他以一种惊恐的表情盯着面前似乎对他的反应觉得很是诧异的少女:记忆中那个被遗忘的少女,重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她醒了过来,在十年后的今天,再一次走到了他面前,对他打一声招呼,“嗨,我说过了,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没错!就是她!就是她!

一定是她!

不然昨天在坟墓前,她为什么神色有异,为什么跪下磕头,为什么说话声音有些哽咽?

因为那就是她的父亲!

她眼见亲生父亲被这一家人害死,她发誓一定要血债血偿,于是十年后,她终于回来报仇了!

老猎户全身发抖,面部也一阵痉挛得扭曲。他早知自己罪该万死,可是、可是妻子和儿媳都已经死了,现在家里就剩下自己和不知情的儿子了。他害怕啊!日夜害怕的事情即将发生,猝不及防!他没有那么深明大义的觉悟,他只觉得惶恐!

逃逃逃!逃离这个恶鬼般的少女!

老猎户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眼见那姑娘扬了扬眉,似乎很诧异他出格的反应。与姑娘同行的青年本在院子一边出神,眼见姑娘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把一个老人家快吓死了,他沉默地转过头来看。

老猎户见那少女对青年疑惑地摇了摇头,做出一个表情,嘴巴一张一合,隐约听到她说“不关我事”之类的话。

那青年便转目低头来看猎户了。

他看了他一会儿,就向老猎户走来。

老猎户全身抖得更厉害了,盯着这个向他走来的青年。他一身冷冽,气势偏冷,走过来时,像黑夜中无声无息夺人性命的影子。面容文秀的青年,在老猎户眼中,也变成了恶魔。

这个青年,定是那少女找来的帮手!过来杀他的!

现在他就要来杀他了!

自己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子,哪里干的过这个年轻力壮的青年?!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老猎户头顶,他瑟瑟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面上便露出了绝望神情。

眼看这个像杀手的青年越走越近,向他伸出了手老猎户闭上了眼,等待自己该受到的命运裁判,迎接死亡。

他感觉到青年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臂是要杀了他吧。

但是,青年稳稳地把他扶了起来,漠声道,“小心。”

老猎户吃惊地瞪大眼,发现自己一阵后怕后,这青年真的只是把吓得跌落在地的自己扶着站了起来,并没有取走自己性命。不光是他,还有那不远不近站着的姑娘,也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老人家,您身体不舒服吗?怎么突然跌倒了?”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都没有问题。

却处处是疑问!

老猎户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后,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急急要摆脱这两人般,走进屋子去,“我给你买做早膳。”

洛言和卫初晗平静地看着那老人逃一样进了屋子,洛言看向卫初晗。

卫初晗笑了笑,肯定说,“看来他没有老糊涂到极点,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今早,认出我了。他觉得我好像是来害他们一家的,对我害怕的不得了。”

洛言纠正,“不是‘好像’,你就是。”

卫初晗:“”

她转身。

洛言跟上去,问,“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要杀这个老人家,一句话的事,我就能做了。为什么你不动手?”

卫初晗看他一眼,“我不希望你动手。这是我家的仇,我想自己报。”

洛言点头,“但我可以给你提供便利。这里只有一个老人家,你想杀人,随时可以动手,你在等什么?”

卫初晗想了半晌,慢慢道,“我想从他身上,多挖一点东西出来。比如,他是否知道我爹临死前有什么遗言,或者那些前来的兵士们有什么异常。亦或者”她蹙了蹙眉,“他有悔改之心,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那”

“你心软了?”洛言回头看了一眼,没表示什么,继续跟卫初晗说话。

卫初晗看上去不像是会心软的人。

卫初晗摇头,“我是觉得,这种常年被愧疚快要击溃的老人,当年是怎么突然下得决心,谋害我父亲的?我不心软,但他看上去比我心软。我自认我生得不算美若天仙,但也绝不凶神恶煞,我父亲也不是那等会威胁人的恶人。怎么这老人家前一天还热情地招待我们,第二天就要对我们下杀手?虽然说人性本恶,但我总想找出点什么。”

“找出点什么?”

“找出点来证明我没有活得那么失败,走到哪都碰到恶毒之人。”卫初晗轻声,“老猎户活得这么可怜,我也并不想再杀他。就该让他活着,看他的儿子受罪,因他的罪而被折磨,与他生死不相见。这才是对他的折磨。”

洛言半晌后低声,“我去镇子里,打听下他儿子是做什么的,方便你随时对他儿子出手。”

卫初晗低头笑一声,应了。

洛言离开后,目光往身后某个方向瞥了瞥。他与卫初晗心灵相通,当他心有感触时,卫初晗也能感觉得到。况且一对情人间的默契,总比别人多了很多。当洛言两次回头看时,卫初晗便对他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指了指身后。洛言点头,卫初晗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果真,洛言走了一早上。午膳时,他也没回来。那原本就心神不宁的老人家,吃饭时连手都开始抖,不停地往窗外看。看他几次夹不起菜,卫初晗就好心地帮了他。却是老猎户将视线投到少女身上时,目光忽地顿住,然后猛地丢开手中碗筷,噗通跪倒在地,开始哀求,“姑娘!姑娘你饶了我小儿吧!老朽愿意代他死啊!当年之事本就是我的过错,小儿他不知情啊!他真的不知情啊!他也活了半辈子了,连个老婆都没有,他很是可怜的!有什么错,都算在我身上姑娘你不要往他身上算啊!”

卫初晗停了饭菜,偏头看他,喃喃笑,“果真,早上我与洛言说话时,是你躲在屋子里偷偷听。你在听什么?听我和洛言计划怎么报复你当年的狠心吗?”

老猎户垂着泪,把头磕得咣咣响。他哽咽连连,把先前的话反复来说。

生命短暂如朝露。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在妻子死时,在儿媳死时,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生命的无常。

这些年,他也常想,到底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死去呢?

活着想受罪。

生命如朝露。

一切都昭示他早该死了。

可是

可是

卫初晗怅然道,温声,“其实你当年又有什么过错呢?家里来了来路不明的人,你下山看到官府通报,害怕我们就恶人,害你家性命,就先下手为强。你的这份心,又怎么算错呢?大约你只是以为那些官兵是要捉拿我们,而不是要杀我们吧。如果你早知我父亲会被你害得失去性命,大概你也不会那么做了。”

“正是那样!正是那样!”老猎户脸上尽是纵横交错的老泪,抬起头时,脸色苍白难看。额头上磕得出了血,他惨然一笑,何等悲戚。

一个老人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给自己跪下磕头求饶,换一个姑娘,也就心软了。

卫初晗只低低道,“所以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间接杀死了我父亲,我又没有要你偿命,只是让你儿子吃些苦,长年累月地吃苦,与你再不相见,就像我和父亲一样,阴阳不相见。这有什么不好?”

“我愿意偿命!我愿意偿命!”老猎户激动道,“只愿姑娘你放过我儿子!”

卫初晗只笑着不说话。

她语气不强烈,面部表情无起伏,正是这种平淡的态度,才让老猎户觉得这个姑娘并不会饶恕自己。他多么害怕,担心那个与卫初晗一路的青年为什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已经在山下对他儿子出手了。心中焦急又煎熬,却是灵感突发般,猛地高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当年我本来不想去报官的,是有人百般怂恿,催着我这么做的!还说我不报官,他就告我一家窝藏逃犯”

卫初晗眸子这才定住,倏地站起来,厉声,“谁?!那个人是谁?!”

洛言从山下回来时,看到卫初晗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脸色淡淡的,说不出来什么表情。太过安静,让洛言站到她面前。他停顿了一下,手在她肩上搭了搭,有些僵硬地拍了拍,给她无声的安慰。

卫姑娘就着他的手,慢慢依了过来,以坐着的姿势,靠向他怀中,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一人站,一人坐,无声地拥抱。

洛言低声,“老猎户死了?”

“嗯,”卫初晗声音也低低的,疲惫不堪,“说完该说的,就上吊自尽了。”

洛言就不说什么了。

他下山前,就知道卫初晗会对老猎户出手。什么把罪放到他儿子身上,那都是卫初晗随便说说的。杀人者偿命,别的人,却不连坐。卫初晗连顾诺都放过了,老猎户的无辜儿子,她也不会斩草除根。都是不知情的无辜者,前人的恩怨,在前人能够了结的时候,何必把后人牵扯进来。

“那个人叫李怀来,”卫初晗说,“十年前,老猎户在山中打猎,打的猎物就下山卖出去。当时为方便行事,他一直交好一个叫李怀来的小吏,好在镇上给予他方便。”

“那李怀来虽只是镇上的一个小吏,却有一个考中了进士、去邺京奔前程的兄长。因为有这个兄长来,李怀来在镇上颇为得意,连县老爷都不会给他脸色看。借着兄长的官名,那李怀来行了不少方便之事,揽了不少好处。为人又很放荡,老猎户才找他打点关系的。”

“十年前,老猎户下山,看到了贴文公告,很是害怕。不知所措时,遇到了这个李怀来。李怀来悄悄说,他在京中的兄长来信,说这家人犯了谋反大罪,都是要斩立决的。知情不报者,也要斩。那李怀来巧舌如簧,把老猎户说的更为惶恐,老猎户听到斩立决就吓得腿软,只想逃回家去,把那家投奔的人劝走,说自己家小,容不下大佛。那李怀来却是逼着让老猎户去告官,并说只要告了,他就能升官了,升了官,就更能护着老猎户一家了。总之百般说辞,又是利诱又是威胁,让老猎户答应了下来。”

听到这里,卫初晗曾讽刺笑,“他说日后升了官,护着你们家?十年了,你还住在这里。可见他的话也当不得真。”

老猎户木木点头,苦笑,“李公是大官,是文化人,哪里会把我们一家看在眼里。不给他惹麻烦,他就放我们一条生路。这已经是恩惠了。”

这就是当年的隐秘。

虽有人利诱,做决定的人,终究是老猎户。老猎户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性命代价,他死得并不冤。

“他是不冤啊,”卫初晗喃声,“我父亲是多么冤。”

“李怀来现在何处?”洛言问。

“他现在是这个小县的县令,”卫初晗说,“我怀疑他不仅是利诱之罪,他是真的要我们一家的性命,毕竟如他所说,他在京中有做大官的兄长有兄长提前告密,他自然会踩着我们一家往上升。那些官兵,正是他领着去的。为了取讨朝廷,连我父亲的尸首都不肯留!”

“好,”洛言没有多余的话,“我帮你。”

卫初晗靠着他,轻叹口气,“幸好有你在。”

洛言抱住她无话。

幸好有他活着,她才有个可以支撑的人。

随后,将老猎户的家做了处理,两人就离开了。他们并没有取通知那个猎户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发现父亲的尸体,就看他什么时候记挂起来回家了。说起来,卫初晗还是心硬如铁的,并不想多给人提供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