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陈曦摇头,他对娓娓有一定了解,“只有在我们面前杀你那次,她才真正出手。之前,她从来没出手过。我问过白英等人,他们过去时,你与娓娓不过是用寻常武功对打,娓娓根本没对你用术法。”

顾千江似笑非笑,“陈公子不能这样说。毕竟她那样会术法的人,就算使用术法,让我们正常人看不出来,也是难免的。可是事实落到我们身上,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小姑娘太可怕,陈公子莫被她骗了。”

陈曦面无表情地看他,半晌,“你这样说,我们便无话可谈了。”他起身,“但你想得到的东西,有我在,你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哦,我想得到什么?”顾千江随口问。

“你就是证据,你要借我之手回京,把卫家灭门案的真相公布于天下。”陈曦淡声,“可惜没我的配合,你别想回京。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他转身就走。

顾千江这才变了脸色,“陈公子!陈公子你稍等!陈小沈大人!”

他到底变了称谓,喊陈曦一声“小沈大人”。

而原本,陈曦本就姓沈名辰曦。陈曦之名,是为方便他在外行走时所化。

陈曦回头,轻笑着瞥顾千江一眼,肯定叹道,“你果然认得我。”

顾千江苦笑,向他拱了拱手,垂下眼,“一开始没认出。但小沈大人威名在外,任职锦衣卫,相貌又如此如此出众,普天之下,种种巧合之下,除了小沈大人,也没有第二人了。”

陈曦笑一声。

听顾千江低声,“小沈大人,请恕下官之罪。我一直不与你明说,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我一开始不知小沈大人的为人,此次同行,我才知小沈大人乃真正光风霁月坦荡无垢之人。你追查我至今,不是出于私心或为利益所惑,而是你真正觉得我有罪。我如此肮脏污秽之人,看低了小沈大人,对小沈大人百般猜忌,才到今天这一步。望小沈大人勿怪!”

陈曦侧头,扶额,笑骂一句,“别把我说的那么好。我自己知道自己为人,我没有你讲那么无私。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千江仍然低着头,“我要做的事,小沈大人莫要管了,否则会给小沈大人你带去灾难。”

陈曦面上的笑意收了,他地位如此,家境如此,顾千江仍说会给他带去灾难。那背后之人,到底何等地位?竟连他父亲也压制不住?

不会真的如他之前所猜的那样,顾千江背后的人,真的是圣上吧?

陈曦心中发苦:若是真的是圣上、是圣上的话,他是万万不会再追查下去的。

他尚没有崇高到为了追查真相、而致锦衣卫于不顾、致沈家于不顾的境界。

顾千江道,“我不需要小沈大人做什么,小沈大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按照正常流程,我杀了这么多朝廷命官,小沈大人该押送我进京,直接进北镇抚司。我的事情,恐怕圣上会亲自过问。”

“你要与圣上对峙?或者告御状?!”陈曦反应很快,他看顾千江一眼,越发肯定,“你手上有证据!”

顾千江无言,算是默认了。

陈曦心中哀叹——他果然卷进了了不得的事情里面,真是,好生麻烦啊。

算了,目前就先按照顾千江所说,照着流程走下去吧。如此烫手山芋,陈曦也有点想甩开了。

顾千江被锦衣卫全盘接管后,卫初晗再没见过顾千江。卫初晗问起陈曦,陈曦让她死心。因顾千江现在的罪名太复杂,锦衣卫不可能让人去看他,与他通话。被拒绝后,卫初晗也没想别的办法。

因为事实上,她也觉得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值得讨论的,该知道的都能猜出来,不知道的,到了邺京也会知道。她处理了一些人,顾千江也处理了一些人。对于卫家灭门案来说,顾千江真的没什么值得指责的。

他仁至义尽了。

几乎是拿性命玩这场游戏。

卫初晗已经预料到了顾千江的死亡。

他还是希望她活过来,就能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杀人之类的事,落了罪名在身上。所以能做的,他都做了。

他是最尽心尽力的一个人。

想她父亲,也会觉得愧疚他——不过少时怜悯,收留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冷心冷肺,无善恶之念。到头来,却拼尽全力来还卫家的养育之恩,还卫家一个公道。他把能赔的东西,全赔进去了。

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哦,还有顾诺。

最可怜的人,便是顾诺了。

才失去了母亲,过段时间,他也会失去父亲。

上一辈的选择,要他这个无辜之人承担后果。

他母亲做了太多错事,他父亲却用整个生命来偿还。如今,对这个小孩,卫初晗早已迷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所以当白英匆匆找过来,说顾诺身体滚烫、又病了时,迟疑了一下,卫初晗就跟着去看了。那晚,是她第一次照顾生病的顾诺。顾诺这个小孩很麻烦,他身体糟糕,一堆毛病,可是他的父母都没法管他,作为姨母,卫初晗必须照顾好他。

脑海中,不觉想起九娘曾经说过的话——

她与卫初晴心意相通。

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做好那些繁琐的事,能定一大堆规矩约束顾诺,那这个人,只会是卫初晗。

半夜,小顾诺醒来。依偎在卫初晗怀中,睁着明亮的眼睛,轻轻叫一声,“娘。”

卫初晗摸了摸他的脸,便换人下去熬药。

只这么会儿功夫,顾诺眼中神采就落了下去,他叫道,“姨母。”

“嗯。”卫初晗这才应了声。

“姨母,我爹爹他怎么了?”含着一汪泪,顾诺问她,“他是不是像我娘一样,也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

因为你的出生,就是错误啊。

卫初晴非要你活下来。但你,本是不该活下来的。活下来,就要承担上一辈的恩怨痛苦,何其可怜。

“姨母,是不是我以前总骂爹爹,不想认他,所以他不要我了?”顾诺懵懂地问,“我错了。我认错,可以让爹爹回来吗?”

“小诺,”卫初晗抱着他,轻声,“你要知道,有些错误,是只能用生命偿还的。认错,不仅是一句道歉那么简单。你要记得。”

“我爹也这么跟我说,”顾诺眼中的泪掉落,“可是我听不懂。”他伸手抹眼泪,“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奇怪,你们总在吵什么?我很害怕,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你们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我不懂。”

很多事情,一个小孩子都是想不明白的。

大人太偏执,大人太残酷,罪孽却留给小孩来。

卫初晗轻轻搂抱住他,问,“小诺,你爹有说过,让你以后去哪里吗?”

“他说他很忙,不能一直管我。他给我找了新爹娘,要人带我去。”顾诺不停地擦眼泪,“他要我背下来,我不想背,他就不给我饭吃。可是我不想要新的爹娘,我只想要他们。但是他不管我。我娘说我慢慢跟我爹说,只要我不着急,慢慢地说,我爹理解了,会尊重我的。可是不一样,不是这样的!不是我娘说的那样!我跟爹说了,他也没有理解,也没有尊重他,他还是要给我找新爹娘,把我送走!”

顾诺仰起小脸,白皙的小脸,眼睛像卫初晴,鼻子像顾千江,嘴巴,却是他自己的,“姨母,你求求我爹吧。”

“你爹要把你送走?”卫初晗明白了,心中一钝,生疼生疼的。

顾千江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他要把顾诺送出去,给他找了新的家庭,让他在别的家庭平安长大。那家人,必是他千挑万选的,家庭和睦,绝不贫困,甚至还能谅解顾诺脆弱的神经、虚弱的身体,持千百份爱心对待顾诺。

顾千江不会委屈自己的儿子。

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不找她呢?

她是顾诺的亲姨母!

纵是她恨卫初晴,可是到如今地步,顾千江已经补偿了那么多,卫初晗再厌恶卫初晴,也不至于把恨意,落到顾诺身上。

但是,从头到尾,顾千江都没有提起,连问一问都没有。他根本没想过要把顾诺托付给卫初晗。

卫初晗心中落泪:师兄是不想为难她吧?在他想来,顾诺是个麻烦,是卫初晗一辈子不想碰的麻烦。顾诺的母亲把师妹害成这样,师妹断然不会养顾诺。他不愿意小师妹为难,所以连问都没有问。

顾千江是这样的最深沉的心意,也埋在最底下。千难万难,头也不回。

选择了一条路,绝不回头他绝不回头!

卫初晗俯身,抱住这个哭泣的孩子,“小诺,日后,你跟姨母住。姨母养你,好不好?”

“那我爹呢?”顾诺睁大眼睛问,“他真的不要我了吗?”

“没有,他要你的,”卫初晗低声,“可是他很忙,他有急事,他要去远方。他会回来看你的。在那之前,你跟姨母住,好不好?”

“好!”顾诺抿嘴,有些秀气地一笑,搂住卫初晗脖颈,“姨母,你跟我娘好像。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是我娘在跟我说话。我很喜欢你的但你好像不喜欢我。我就不去找你,不去理你可是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他又迟疑,“可是那天,我娘死的时候,为什么你也在?是不是你杀了我娘?”

他往后退,“你要是杀了我娘,我也不喜欢你!等我娘回来了,我帮我娘骂你!”

卫初晗微笑,“没有,你娘是得病死的,我没有杀她。”

于是顾诺满意地点头,又不好意思地重新依偎到了她怀里。

这个小孩子

卫初晗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子晶亮着眼睛,“姨母,跟你住,我是不是不用读那么多书了?爹每天给我的功课好多,我根本做不完,他还总催我,不让我出去玩这几天出门,每天不是马车就是帐篷就是屋子,我都没去过别的地方。姨母,我爹他既然不在,你就带我玩呗。我们一起玩不带我爹娘!让他们回来,羡慕吧,哼!”

洛言站在屋门外,静静地看着卫初晗哄顾诺。他很久没见过卫初晗这么耐心地对别人,她对谁都是客套,只有客套。好一会儿,顾诺终于睡了,卫初晗才出来。她出了屋子,就看到廊下站着的洛言。

卫初晗走过去,站到洛言面前。洛言垂眼,擦去她眼角的水光,“你哭了?”

“嗯,”她低低一应,“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便是小诺了。”

“他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他知道他娘‘死’了,可是他连‘死’是什么意思都没弄明白。他以为他娘还会回来陪他玩,还会跟他说话。现在他爹也要走了,他只以为师兄是有急事外出,还跟我抱怨,说他爹总是不在家,要我帮他娘骂他爹。”卫初晗靠在洛言怀中,“他什么都不懂,天真无邪,干净纯粹,却遇到这样坏的事情。”

“他越快乐,便衬得我们越悲哀。他在无忧无虑地玩,他爹却要去赴死。一者喜,一者哀却是一对父子。”

洛言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卫初晗是好,只能轻轻环住她肩,给她无声的安慰。

好一会儿,他才支吾出一句,“那怎么办?”

卫初晗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所以我想养顾诺。他身子那么差,我觉得除了我,这世上没人能照顾得了他。”

洛言一愣,见卫初晗仍仰着脸看他。他迟疑一下,点头,还道,“唔,好。”

卫初晗眼睛黑亮,瞪大后,噗嗤乐了,“你说什么?‘好’?我有问过你意见吗?我自去收养顾诺,跟你什么关系?要你同意说好?”

“初晗”他瞪她一眼,吭哧了半天,低声,“怎么跟我没关系?”

他似有些不太好意思,这么说的时候,耳根红了,低着头,不看卫初晗的眼睛,越看越好玩。

卫初晗左右看看,见没人在,猛地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被洛言抱在怀中。

她在他怀里低笑,叹口气,伸出双臂搂住他,喃喃,“好累啊幸亏你还在。”

她最近,越来越多地有这种感觉。幸好、幸好幸好洛言一直陪着她,如果没有她,这一趟路走下来,这一个又一个突变,一个又一个真相,真是让人疲累啊。

她需要洛言在身边啊。

洛言唇角轻轻抿了下,似有些愉快。可惜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技能被娓娓取消,卫姑娘再无法不看他就知道他在喜怒哀乐了。

说到娓娓那小姑娘,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啊?

真的牵扯进了卫家灭门案?

卫初晗心头沉重:娓娓骗了他们,娓娓的本领太厉害了。如果娓娓真的要对付他们,他们无人应付的了。

也许在娓娓心中,她只在乎陈曦一个人,其他人的生死,她全不放在眼中。而娓娓生性带着天真的冷漠,又常常摸不准正常人的性情,她会不会一时犯错,把事情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卫初晗倒真的希望陈曦陈公子能牺牲色-相,去讨好那个天真又残忍的小姑娘,让她不要跟自己这方作对。只唯恐娓娓错到了极处,让陈公子根本接受不了。

哎,一团乱麻,处处错。

接下来回京的一路,因问题已解决,并没有发生别的意外。甚至一路进了京,锦衣卫押解着顾千江,做好了万种准备,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邺京平静至极,一如锦衣卫离开时那样。

而时隔多年,卫初晗与洛言再次入京,领着几岁的小孩子顾诺,均是心情复杂。

陈曦要带顾千江去北镇抚司,报告自己一路行程。客气问起卫初晗和洛言二人,那二人自是不与他同行,想要道别。

陈曦笑了笑,“你们离开邺京多年,对这里不太熟悉,又没有跟脚,容易被人欺负。还是我来安排吧。我在邺京也算东道主,请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二人想了想,确实,没有人帮忙,在邺京确实不好生活。

由是面对陈公子的好心,两人也接受了。

而至此,临别前,陈曦才想起来般,对二人拱了拱手,“抱歉,之前一直骗了二人。实则我真名为沈辰曦,姓沈名辰曦,非是陈曦。之前不得已欺瞒,望二人勿要见怪。”

卫初晗扬了扬眉,她早有猜测,果真证明,便也笑着说不敢,又不是什么值不了的大事。她不在意,洛言自是不会在意。

沈辰曦,即陈曦,给他们介绍了一位锦衣卫,带他们去寻院子先住下来。两人在北镇抚司外面等一会儿,一个着飞鱼服的中年男子从府司中出来,正要跟两人打招呼,目光落到卫初晗面上,顿时不动了。

被一个男子如此堂而皇之地看着,卫初晗眨了眨眼。洛言向前一步,挡住了这人温度火热的无礼目光。

这个锦衣卫才发现自己唐突,忙是道歉,一低头,看到依偎着姑娘的小孩子顾诺,长得雪白剔透,眼睛黑白分明,很是惹人喜欢。中年男子笑着蹲下身,去逗顾诺,“这是两位的儿子吧,生得真漂亮!和你夫妻二人简直一模一样。”

洛言面无表情,“这不是我们的儿子。”

中年男子脸微僵,抬起脸来。

卫初晗噙笑,“您看不出来吗?我是未婚装扮啊。”

中年男子脸更僵了,尴尬一笑。却是笑了后,又似放松般起身,低声问卫初晗,“请问姑娘可是姓卫?”

卫初晗目光一下子顿住。

洛言警惕地看着这个人。

中年男子看到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笑了笑,似有些感慨般,“在下叫罗凡。能认出姑娘是卫家姑娘,是因为十几年前,在下曾见过一位卫家姑娘。当时先帝还未登基,那时的太子殿下犯了谋反之罪,大清洗中,祸及卫家。那时有位卫姑娘,就登门,向锦衣卫求助,希望沈大人明察秋毫,莫要行连坐之事。那位姑娘实在了不起,口齿伶俐,说的在下佩服不已一晃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的眸子黯下去。

卫初晗低道,“你说的,该是我姑姑。我在家中时,听人说过我姑姑当年的事情。”

中年男子眸子一凝。

卫初晗依然低着头,“可惜当年谋反之罪未落实,没有让卫家退出邺京。十年前,祸乱终是再次来到,我姑姑却再没办法为家族奔波了。在那场祸事中,她也身死。她生前曾收养一个孩子承欢膝下,可惜没两年,卫家灭门,那个孩子也跟着她去了。想来她一生最后悔的,便是收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陪着她和卫家入了土。”

中年男子目光有些怔忡,忽向后退一步,再次认真打量一眼卫初晗,声音极低,“果然。你确实是卫家之遗女。难怪难怪小沈大人让我出来带你们去寻房子。整个北镇抚司,也就我曾与卫姑娘你姑姑她照过面,深知她为人,会看护你一二分。”

卫初晗伏身,对他行了一礼。

罗凡侧身让开,“好了。在邺京,现在,最好还是暴露你是卫家的后人比较好。万一被有心人认出,一状告上去,没人护得了你。”

“多谢您的好心相告。”卫初晗再伏身一拜。

罗凡领着他们二人去寻租房子。有锦衣卫这个身份在,又是老邺京人,过程很顺利。两个时辰后,洛言和卫初晗就租下了南城区的一家老屋。三进三出,对他们两个人,带着一个小孩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将房舍收拾一番,三人就此住下。

顾诺偶尔想起出远门的父亲,会有点不开心。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高兴的。毕竟身边有个姨母,长得那么像他娘,脾气也跟他娘一样,他常常认错,看着姨母,就好像娘回来看他一样。姨母是他亲人,不是陌生人,跟着姨母,总比和那些陌生人待一起好。

而沈辰曦两日未曾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