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卫初晗与洛言商量着出门,去城郊佛光寺,拜拜佛,顺便,也去祭拜下卫初晗的大堂哥。他们要出门时,碰上沈辰曦闲了下来,登门拜访。沈辰曦听他们说要去佛光寺,便笑了,“怎么一个个都要在今天去佛光寺?好吧,作为地主,我陪你们便是。”

“怎么,还有谁想去佛光寺?”卫初晗奇怪沈辰曦为什么这么说。

相貌精致的贵公子摸了摸下巴,笑道,“是我五婶一家,昨天我回去时跟我夸了一通佛光寺,说今天要去唔,你们一起去也好。”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闪烁了两下。

卫初晗就没有兴致过问了。

沈家的事情,她可没有兴趣。

此时已经到了秋末,万物凋零,街上逛街的百姓却不见少。几人坐马车走了一段,顾诺对大城镇好奇得不得了,吵着要下去,几人又只好下去步行。小孩子最是爱热闹,一个人在前面跑,几个大人就慢悠悠地跟着。

卫初晗和洛言的目光落在顾诺身上,唯恐顾诺发生意外。

沈辰曦倒是无牵无挂,走在最后,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跟随,目光随意看着四周。

在旁边河道上架着一座白玉石桥,人来人往。沈辰曦的目光不经意间看去,一下子顿住。

行人如织,繁华翻飞,红衣少女是突然出现在桥头的。穿着雪白大氅,内里却仍是艳红。她站在桥上,眉目如画,气质空灵。有对夫妻牵着小孩从她身边走过,有小贩赶着车匆匆而行,有书生吟哦诗句、路过她身边,银河明光映照着她。她立在人群前,却像抽身事外一样。

偏头,少女冲他挥了挥手,嫣然一笑。

娓娓!

沈辰曦身子不觉停住,眸子眨了下,再认真看去。

行人如织,繁花纷飞,那红衣少女,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周围到处都是人,没有异常,好像根本没有对之前突然出现的少女有感知一样。

沈辰曦一时怔忡,望着桥头:她是真的曾经出现了那么一刻又消失,是特意跟他打个招呼,还是,这只是他的幻觉?

他想念娓娓,古灵精怪,又藏着一肚子坏主意悄悄打。

他骗她,她也骗他。谁也不生气,谁也不输谁。

然后一朝之后,她幽怨地看着他,“你要我说多少遍,帮你多少回,才会相信我对你绝无二心呢?”

沈辰曦看着那玉桥,好像回到青城时,也是一座玉桥,少女伸手碰他的脸,笑盈盈的,又可爱又俏皮

“沈公子?”前头有人喊他。

沈辰曦回了神,重新露出温和的笑,追了上去,不再探究方才那一抹失神。

而在玉桥上,原本消失的红衣少女又再次出现,捧着脸颊,吃吃而笑,“沈公子长得真好看!”她目光幽幽若若,出现了这么一刹那,无人所觉时,她再次消失,留下幽幽一叹,“可惜我身不由己”

而那边,几人上了佛光寺,便无所事事地先去寺中拜佛。寺中后院,有一颗大树,上面用红丝线挂满了祈愿牌。挂不下的,旁边的琉璃瓦翘角上也挂满了牌子。风一吹,拉拉晃动。如此之意,人一看便懂。

卫初晗生了兴致,要与洛言去挂祈愿牌。沈辰曦便带走了顾诺,去其他地方玩。

很严肃地买了祈愿牌,在背面书好愿望,挂到金黄色翘角下。

一切都是卫初晗做的,她还特意跟身后一脸冷漠的洛言说,“你不知道,这家的祈愿牌很灵的。我小时候,娘还带我来过这里。”

按照习惯,洛言顶多“嗯”一声。但这次,洛言居然应了,“我知道,挺灵的。”

“你怎么知道?”卫初晗回头,故意逗他,“你是不是陪别人来过这里?快说,不然我生气了。”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听他真的来过这里,卫初晗很诧异,而洛言继续说了下去,“当年我离开邺京时,曾经来过佛光寺。我见他们都挂祈愿牌,就也挂了一个。”

“什么愿望?”卫初晗问。

他唇角翘了翘,没回答她,长长的睫毛娥翼般飞扬。

卫初晗逗他,“不行,我得弄清楚你许了什么愿。凭什么你说挺灵的?我可不能让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洛言说,“我没有说你坏话,我说的是好话。”

卫初晗笑,“那我也要知道。快说,你在哪里挂的。”

无可无不可,又不是多么不能与人知的事情,洛言被卫初晗说了两句,就真的带她去寻当年的祈愿牌。这么多年,佛光寺中不知道挂了多少祈愿牌,想从其中找到十年前的一块,那是多么的困难。

但卫初晗像是找到了久违的有趣游戏,非要找到洛言当初的那块牌子不行。

过去了一个时辰,卫初晗才在洛言的帮助下,在一重重祈愿牌中,找到颜色已经很古朴的一牌。她去看背影,少年曾经的字映入眼中:

卿卿如意,卿卿如我。愿聘卿卿。

卿卿如意。愿她万事如意,人生常乐。

卿卿如我。愿她的心,就此不变,和我一般。

愿聘卿卿。我想娶她呀,我多想娶她。

卫初晗一下子捂住嘴,好像看到十年前的少年,徘徊在寺中,徘徊在树下。他认真地写下愿望,挂上祈愿牌,希望上天听到他的愿望。他用最直白的话说——我想娶卫小狐。

卫初晗瞬间泪如雨注。

她抬起潮湿的眼睛,看向面前的青年,握着祈愿牌的手在轻微颤抖。

缘分是多么奇怪。十年前,他一个人来到这里,意志消沉,彷徨无望,诚心地祈祷她好,希望能找到她,希望能娶到她。

十年后,他们一起回到这里。再挂上祈愿牌,又找到当年的那枚。

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一起。

洛言低头,不解她为什么掉眼泪。他有些无措,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睫上的水珠,低声问,“你为什么难过?我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

卫初晗点头。她感情淡薄又丰富,不是洛言那种淡成死水的人可以理解的。她也不打算解释。只在他耐心擦眼泪时,少女抿唇笑了下,“我不是难怪,我是开心。是的,你的愿意实现了。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她最后一句声音斩钉截铁,说得有些大,吓了洛言一跳。

他不太好意思,“你干什么这么大声?”

卫初晗被他难得的脸红逗笑,不再看他笑话了。

她心情是何等愉悦——

十年的消磨,让洛言感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常常没表情,常常什么都不想。因为事情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没什么期待。

但是现在,他在一天天变回当年的刘洛。

他虽然还是没表情,但是唇角有时候会上扬一下;他的语气不再是平淡无波,会带了感□□彩,有时候高兴,有时候生气;她笑话他的时候,他不再是冷着一张脸,而是会脸红,会不好意思,会尴尬

卫初晗在把一个人,重新带回繁华人间。这种感觉,挺好的。

在佛光寺中逛了一圈,没什么再好看的。就照一开始的计划,由洛言领着,两人去后山看她大堂哥的墓。卫初晗疑心洛言这种万事不上心的人,会不会记错了地方,毕竟两人走了半个时辰呢,还没看到墓碑。

洛言看她一眼,“那是你大堂哥。”

意思是,那是与你青梅竹马的大堂哥,我很是吃醋了许久,怎么会忘记?

卫初晗:“”她不敢废话了。

洛言到底没记错地方,再走一阵,两人就看到那墓。却是并没有即刻上前,而是在墓碑前,两人见到停着一众男女仆役,为首的夫人跪拜完,被迎上前的侍女扶起来。又是纸钱,又是瓜果,祭拜程序,比洛言和卫初晗这两个两手空空的人,不知道庄重了多少。

卫初晗疑惑着停住了步子,没有上前打扰。她奇怪地看向洛言:这真是我堂哥的坟墓?在邺京,怎么还会有人祭拜我大堂哥?

洛言摇头:他也有些心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按说卫家没有后人,该无人祭拜才是。

一刻钟后,那繁琐的流程终于结束,夫人被侍女扶着走出。

卫初晗随意一扫,眼睛却怔一下盯住了那夫人。她长久地看着,专注地看着,在那夫人即将走过自己身边时,卫初晗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开口,“娘?”

娘?!

洛言的眼睛,一下子跟着落了过去。

那夫人抬起脸来,身边侍女惊疑地看着陌生少女。

夫人容颜偏冷,气质清幽,看向卫初晗。

侍女上前,喝道,“大胆!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诳上我家夫人。我家夫人也是你能高攀的?”

卫初晗一直盯着夫人,声音愈发古怪了,“我认错了?你不是我娘?”

夫人目光与卫初晗对视,她的脸色雪白,眸子幽静,有光在流转,但清清淡淡的,外人又看不分明。

良久,身后一道男声含笑,“五婶,您还在这里呢?”

卫初晗与洛言回头,见不知何时,沈辰曦抱着困顿睡去的顾诺,站在二人身后,此时,正冲那夫人打招呼。

夫人仍然没说话,她旁边的贴身侍女一见到俊秀多风流的沈家公子出现,眼睛瞬时变得明亮,嗔道,“三公子,您怎么在这里啊?您快管管,这哪跑出来的姑娘,好端端的,怎么管我们夫人叫娘?我们夫人膝下,可是只有一位小公子,还尚未成年呢!”

沈辰曦笑望卫初晗一眼,向那夫人拱手,“抱歉五婶,这位姑娘是我好友。她曾是哎,反正曾是你们一家人。认错了也难免。五婶勿怪。侄子不打扰您了。”

夫人再望卫初晗一眼,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就在一众侍从的陪伴下,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待那队人快要看不到背影,卫初晗才用古怪至极的声音问沈辰曦,“沈公子,洛言跟我说,你说跟我们卫家是姻亲,你该叫我一声‘表姐’才是。还说关系有点远,我恐怕不记得,就没有详细跟我说。可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们两家的关系并不远啊请你详细跟我说说?”

沈辰曦若有所觉般,点了下头,“我五婶与你母亲当年同出一族,是你娘族妹。当年你家遇难后我五婶就嫁与了我五叔,我才说可以叫你一声‘表姐’的。”

他笑得有些怪,“怎么,难道我五婶,与你母亲当年,生得那么像?”

卫初晗冷笑一声,声音幽凉无比,“何止是像呢。沈公子,我若说那就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娘亲,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撒谎?”

“”沈辰曦许久无言,隔了好久,他才慢慢说道,“不会。有谁,会连自己的娘亲,都认错呢?”

一字一句说下去,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寒气了。

几人彼此无话。

身体里一阵阵发冷。

不光卫初晗二人,也包括沈辰曦。

卫初晗突地想要发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难怪顾千江会说,你进了京,就知道了。

你与沈辰曦交好,你就知道了。

她那时疑心顾千江怀疑沈辰曦,疑心沈辰曦不是好人,可结果——

人生奇妙,各种各样的缘分,兜兜转转,人来人往,有人回来,有人走丢,都是正常的。

但是。

但是。

但是卫初晗双肩颤抖,低下了眼睛。

第53章 大结局

苏暖,曾为永平苏家的嫡小姐,二十多年前嫁到邺京卫家,成为卫家二爷的夫人,成亲一年后,生了女儿卫初晗。十年前,卫家惨遭灭门案,卫父带女儿离京奔逃,妻子却被留在邺京,最终陪卫家一同葬送了性命。

沈晔,沈家上一辈排名第五,幼时为当时太子的伴读,成年后从军。在沈家那一辈的子弟中,说不上最出色,却也绝对名列前茅,被人赞一声“文武双成”。十年前先皇薨,沈晔从军中赶回邺京,掌管邺京十万禁军,拥护新皇登基。新皇对这个自幼玩伴的信任,和对相当于自己私军的锦衣卫也差不了多少。巧合的是,邺京十万禁军的头领是沈家老五,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是沈家老二,一时间,沈家在京城风华无比。十年前,卫家那桩灭门案,就是沈晔从头到尾主审的。

十年后,在佛光寺一见,卫初晗竟诧异地发现:原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她不光活了过来,还嫁给了沈晔,生育一子。

自然,在众人的说法中,沈晔的夫人,也卫家并没有什么关系,非要牵扯的话,也不过是沈晔的夫人,与卫初晗的母亲同出一族而已。

旁人认不认出也罢,但是卫初晗,她会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吗?

她不是顾诺那样幼小不经事的孩子,她心思重,想得多,她九成九确定,佛光寺一面之缘的那位被沈辰曦称呼为“五婶”的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生自己,养自己,却偶一日见面,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时间,饶是卫初晗认为没什么能撼动自己神经的,也脸色发白,浑身无力。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顾千江说你进了京就知道了。

是了,进了京就知道了。

因为要查当年卫家的案子,再加上她认识沈辰曦,几乎是必然,她一定会想到沈家当年审案的那个人。而查到那个人身上,卫初晗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跟一个朝廷命官有交情。查到后来,还是要从女眷这里入手。再到了女眷这里,她必然会见到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母亲,改头换面成为了另一个人,嫁给了当年经手卫家案子的人。

这一切,绝无可能是巧合。

卫初晗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那猜测,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简直像笑话一样。

如果自己父亲的死,是因为母亲呢?

如果卫家的灭门,是因为母亲呢?

“你、你也别这么悲观,”当卫初晗坐在院前台阶上抱臂发呆时,洛言坐在她旁边,想了许久才能想出一个理由来安慰她,“你娘说不定是被强迫的。当年有隐情呢?”

“隐情当然是有隐情的啊。”卫初晗露出一个短促又自嘲的笑来,“可是她出身永平名门,卫家是邺京名门,沈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你说,在邺京,有什么人是值得沈家子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一样,强取豪夺,看中一个余孽的妻子,一见钟情,就非要死要活地娶了呢?沈家地位至此,沈五爷会那样做么?”

“会啊,”洛言镇定说,“你见过谁理智地爱一个人?”

“”卫初晗比他还淡定,“我师兄顾千江。”

“”洛言抿了嘴角,扭过了脸。好吧,他不喜欢顾千江,但是——卫初晗说顾千江的爱特别理智,他确实无法反驳。

看小洛那有些受挫的赌气模样,卫初晗失笑,凑过去靠在他怀中,轻叹了口气。

心情好了一点儿。

但其实洛言的多话,并没有让她好受多少。

卫初晗只是本能地喜欢把一切事情往阴谋论那方面去想——

她娘从小对她就是冷冰冰的,她以为是娘性情如此。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她娘根本就不喜欢她呢?

卫初晴出生后就被送给了小叔,卫初晗以为是她爹和叔父的利益交换。但如果不是呢?如果卫初晴,不是她爹送走的,还是她娘背着她爹送走的呢?

从小娘就几乎住在佛堂,每与爹会面,两人必然争吵,卫初晗只以为她们夫妻不和。但如果不止呢?如果他们的婚姻背后另有缘故呢?

十五岁那年,爹在得知消息后,只带她走,却对娘只字不提,卫初晗以为是娘不愿走,或者爹对娘另有安排,再或者爹顾不了那么多人。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爹觉得,娘根本就不会出事呢?

洛言那时候住在卫家,极为低调,除了她,很少与其他卫家子弟交流,卫家人知道他的人都很少。后来,卫家就因为收留这个人,谋反的罪名更添确凿。卫初晗以为是敌人狡猾。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卫家自己有内应呢?

凭什么卫家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娘她活着呢?

她不光活着,她还活得很好!

凭什么爹死了,自己沉睡了,卫初晴半死不活着,只有娘一点事情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