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颖本要去洛京城,陈家安排了马车,相随的便有小厮护院和丫鬟婆子,如今队伍中不过加了顾卿晚姑嫂二人,一路折返回京便可。

然则出了山,陈心颖打发了随行的管事邓伯往前先行一步安排食宿之时,却遇到了难处。

邓伯打马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满脸难色的禀道:“姑娘,老奴带人跑遍了前头富县,可所有的客栈都是满的,实在是寻不到入住之处啊。”

陈心颖也是富家娇小姐,万事要人打点的,闻言不由吃惊的瞪大了眼,道:“怎么会,咱们前两日才从富县过来,当时不是去了就有地方住的吗?”

邓伯不由面露苦色,道:“姑娘,咱们来的时候,是老奴提前半个月便让人沿路打点好了住宿之时,早便订好了客栈,老奴没想着姑娘还没到洛京城,就要这返回京,自然不会提前就订好回去的客栈。所以,这会子一时实在寻不到客栈落脚。”

顾卿晚也是愕然,忍不住道:“客栈的生意怎如此红火,满县府都寻不到一间空置的客房?”

邓伯再度苦笑道:“若是寻常时候自在不会如此,可如今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三年一度的武举之时,明年又有春闱。这武举虽然是靠武状元,可和春闱的科考却也有些相通之处,如今各地的武举人们都进京候考,而文举人们也忙着进京,先安顿下来,看看这武举,增点见识,熟悉下门道,疏通下门路。还有,如今征南军三年征战凯旋而归,皇上要在承天门迎大军,观礼亲王世子和燕广王献俘大典。好些附近州郡的有些余钱的百姓也都赶着进京观看献俘大典。故而这进京的一路客栈,早都叫各地赶往京城的举人老爷及其随行之人,还有这些进京看献俘礼的人给占满了,老奴方才试了,即便是多出些银钱,也难寻出一间客房来啊。”

“…”顾卿晚顿时也有些傻眼了,和陈心颖大眼瞪小眼起来。

见外头天色都黑了,陈心颖不觉有些焦急起来,道:“那如今咱们怎么办啊!总不能在野外呆着吧,邓伯你快想想办法吧。”

现在虽然是夏天,可到了晚上却夜寒如水,他们一行还有丫鬟婆子,若是都在马车上,那也挤不下啊。

邓伯便道:“今日已经晚了,老奴看县郊有座土地庙,还能勉强的遮风挡雨,要不姑娘和顾姑娘先到那里去凑合一夜?等到天亮了,咱们再往洛京方向,先到老奴之前打点的鹿城风悦客栈住下,老奴再带人往京城方向一路打点,待都安置好了,再接姑娘入京。”

陈心颖闻言蹙眉,看向顾卿晚,顾卿晚也没想到会这样麻烦,只觉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顺过,万事都霉运加身,可如今也实在没了办法,便拍了拍陈心颖的手,道:“是我拖累你了。”

陈心颖却嘟嘴,道:“说的什么话!”言罢,冲邓伯道,“邓伯带我们去那土地庙吧。”

邓伯应了,陈心颖关上车窗,没片刻,外头邓伯便招呼着马车转了个弯儿,岂料马车刚动,就听外头响起了马蹄声,接着有人声音洪亮的道:“前边可是工部尚书陈家的邓管事?”

外头响起了邓伯的应答声,顾卿晚却总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她正想自己是在哪儿听过,就听旁边庄悦娴道:“是娄世子身边的成墨小哥。”

顾卿晚一怔,外头便又响起了邓伯的脚步声,接着他在车窗外道:“姑娘,镇国公世子听说姑娘无处安顿的事,让身边的长随来请,说驿站还有空院,已经安置妥当,请姑娘随之过去,姑娘看…”

陈心颖不觉看向了顾卿晚,道:“怪不得娄世子那么干脆的离了大长公主府,晚姐姐,咱们去吗?”

不管是文举还是武举人,其实贫寒出身的并不多,大都是各地权贵之后,客栈都满了,驿站就更不必说了。怎么会有空院?

这个道理顾卿晚还是知道的,也就是娄闽宁,作为皇帝的舅舅,这个时候还能在驿站中弄出一个院落来。想是娄闽宁早就猜到她们今夜乃至其后都会无处可住,在大长公主府才半点没逗留痴缠便离开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顾卿晚眉头拧了起来。然而陈心颖却是因为她才离开的京城,又因她被李泽缠上,吃了不少苦头,如今顾卿晚却不好意思再让陈心颖跟着她受累去住土地庙。

更何况,那娄闽宁既有意如此,岂能是她躲得开的?想必娄闽宁也早料到她不会拒绝,这才只派了成墨一个小厮过来。既躲不开,那便不躲了,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顾卿晚心中微叹,冲陈心颖道:“去啊,有好院子,咱们干嘛去住破庙,走吧。”

马车辚辚再度调转了方向,往县府的方向走,两柱香功夫便进了驿站。果然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清净的院子,驿丞亲自领着顾卿晚一行安顿好,又上了清淡精致的膳食,一切都甚为周到。

顾卿晚本以为到了驿站,娄闽宁便会现身,却不想,吃完膳食,待到入睡他都没出现。翌日用过早膳,她们一行再度出发,庄悦娴问起驿丞。

驿丞才笑着道:“世子爷一早天没亮便先行出发了。”

顾卿晚不觉一愕,倒是庄悦娴看了眼她,叹了声。只道好好的一段良缘,如今却成了冤孽。

从这冀州到京城,不过还需五六日功夫,接下来,每到中午该打尖,傍晚该住宿的时候,成墨都会出现,一起都被打点的细致而妥当,然而娄闽宁却一直不曾出现过。

一晃五日,她们已到了临近京城的落仙镇,今夜再在此安顿一夜,翌日一早起来赶路,到傍晚时便能入京。

落仙镇是临近京城的最后一站,南来北往的商队都经此地,货物流转,异常繁华,比寻常的富县都要更大一些。她们并没住在驿站,反倒被安排在一处临近集市的客栈。

客栈前头有临街的两层客房,后头却是清幽的客院,店掌柜直接将顾卿晚三人带到了后头的一座客院,笑着道:“听闻客官今日到,昨儿便换好了全新的被褥床幔,房中已备下热茶糕点,夫人和两位姑娘先用些垫垫饥,小的这就吩咐厨上准备膳食。”

庄悦娴点头,道:“劳烦掌柜的。”

“岂敢,岂敢。夫人和两位姑娘屋里请,小的先告退了。”掌柜的先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陈心颖的两个大丫鬟,桃心和桃蕊率先进了屋,桃心将行李放在了床上,桃蕊已经四下打量了一周,笑着道:“果然极为干净,连这放的插花都还带着露珠呢,好香啊,是海棠呢,奴婢记得顾姑娘很喜欢海棠呢。”

顾卿晚踏进房间,目光落在那中间桌子上用花斛插着的一束海棠上,只淡淡笑了下并未接话,倒是庄悦娴神情有些复杂担忧的看了顾卿晚一眼。

这屋中岂止插花放的是顾卿晚喜欢的,便连床帐的颜色,被褥的花样,小到一些精致的小摆件,都是按照顾卿晚的喜好放置的。

不仅如今这个房间是这样,她们这一路走来,每次住宿的房间皆是如此。

若然只是偶尔一次,还能说是凑巧,每次都这样,只能是有心人特意提前布置的。旁人是不可能如此了解顾卿晚的,能如此细心,如此无微不至,除了娄闽宁亲力亲为的指点安排,再没旁人了。

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皇帝的嫡亲舅舅,身份何等尊贵,这一路却如此屈尊降贵的去做这等小事,而且还不敢出现在小姑的面前。

只这份心,小姑感动没,庄悦娴不知道,总之她是感叹感慨不已。

“好了,就你话多,赶紧准备热水伺候我们净脸,这一路我觉得脸上全是尘土。”陈心颖见顾卿晚不言语,瞪了桃蕊一眼。

几人收拾了一番,饭菜便送了过来,用过膳食,那店小二进来收拾时,却笑着道:“咱们归来客栈就在镇子最繁华的长街上,后头晚上有夜市,卖什么的都有,特别热闹,夫人和两位小姐若是有兴趣,倒可去逛逛。也不必从前门走,这小院后便有扇小门,出去往前走出小巷便是长街。”

陈心颖闻言便欢喜的蹦了起来,道:“这几日整天在马车上拘着,我这浑身骨头都是酸疼的,出去走走,舒展舒展说不定能好些呢。晚姐姐,顾嫂嫂,咱们就去转转吧。”

顾卿晚自打到了这里就在疲于奔命,对古代的街市还真挺好奇的,闻言也双眸晶亮看向了庄悦娴。

庄悦娴倒没想着玩,她念着顾卿晚和她说入伙陈家生意的事情,想着出去看看街市上都有什么,什么卖的好,多走走看看也好。

故此三人一拍即合,唤了邓伯来,带了两个护院,四个婆子,并陈心颖的两个丫鬟,出了后门。

一行人从小巷子转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长街上果然非常热闹,街道两边儿的店铺屋檐下挂了不少灯笼,将整条街照的非常明亮,南来北往的客商游人们穿梭来回,各种口音不时入耳,各种小吃食的香味立马便飘进了鼻子。

陈心颖顿时懊悔的跺了跺脚,道:“真是的,那店小二也不早点说有夜市可逛,害得人家吃了那么多,现在都吃不下了!”

“没事,我相信遇到好吃的,心颖姑娘一定还有横扫千军之力。”庄悦娴不觉笑着接口。

陈心颖长的娇小玲珑,可胃口却很好,吃的是三人中最多的,简直都有顾卿晚的两倍了,也不见她长个,也不见变胖,吃的东西都不知去了哪里。

庄悦娴禁不住打趣她,陈心颖顿时嘟嘴来回拉扯庄悦娴的胳膊,道:“顾家嫂嫂欺负人,不理你了,晚姐姐咱们去看那个。”她说着便去拉顾卿晚。

顾卿晚唇边带着笑,看着两人玩闹,正欲迈步,却忽而似感受到了什么,扭头望去,一时脚步生生顿住。

只见不远处对街的屋檐下站着一个欣长的身影,他穿一袭月白长袍,大片的松枝纹在衣摆处若隐若现,束着银蓝色青玉扣的腰带,未曾戴冠,也不曾插发簪,墨发挽起只以一根银白带子束着。身上也未戴华丽的饰品,只简单挂了个藏青色荷包。

他的头顶有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笼,打下黯淡的光来,将本就清俊的面容,映衬的愈发隽逸,俊美的脸庞上,眉骨挡住了后头的灯光,深邃的眼眸下扫下一片阴影,顾卿晚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一双耀眼的黑眸却幽深可见,直直逼视过来,锁着她,像一汪浓得化不开的墨。

是娄闽宁,他就那么站在人群后,遥遥看过来,人群流动,那身影却好似珠玉在瓦石间,引人瞩目。蓦然望去,被他用那般专注的目光望着,顾卿晚竟生出股蓦然回首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的恍然。

见顾卿晚的脚步顿住,庄悦娴一诧,沿着顾卿晚的目光看过去,也一眼就瞧见了娄闽宁。

就见他举步走了过来,很快便到了近前。

陈心颖看了看娄闽宁,又看了看垂下头的顾卿晚,松开了拉着顾卿晚的手,冲娄闽宁福了福身。

娄闽宁已向庄悦娴施了礼,温声道:“大嫂,可否允我和晚晚单独说说话,一个时辰后,我送她回来。”

庄悦娴是想直接拒绝的,可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这一路都承蒙娄闽宁照顾,此刻又哪里好开口。

顾卿晚觉得这都是娄闽宁算计好的,若不然这一路,他也不会到现在才出现。

步步为营,到了此刻,他不达到目的,怎么可能放她们离开。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和,其实骨子中亦是强势的。而且他还很有耐心,就像一个极好的猎人,设好一步步,将猎物诱进陷阱,挣脱不得。

更何况,到了此刻,顾卿晚也听的出,娄闽宁的话虽是询问,可语气却是命令的。

见庄悦娴一时无言,顾卿晚上前一步,抚了抚庄悦娴的手道:“嫂嫂放心,我一会子就回来。你和心颖好好转转,不必担心我。”

庄悦娴目光在娄闽宁和顾卿晚身上又转了两圈,这才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娄闽宁冲庄悦娴又行了一礼,伸出手,自然而然的拉住了顾卿晚的右手,扯着她往东边街市走。

顾卿晚被他拉着,手臂一僵,本能挣扎,然而娄闽宁看似握的轻,实则力气竟不小,顾卿晚挣了两下都没挣脱,她正要开口让他放开,他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黢黑的眼眸中神色莫辨,不知为何,顾卿晚心头一跳,竟然不敢说话了。

她乖乖的任由娄闽宁拉着,心里想,不就是拉个手嘛,前世时,不知道和多少男人握过手,没关系。

娄闽宁带着顾卿晚脚步不紧不慢的穿梭在人群中,待人群拥挤时,便搂着她的肩头,将她轻轻一带,护在身前。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极为体贴细心的人,顾卿晚被他这样拉着走在街市上,周围都是面带笑容,携家带口出来逛街的人群,旁边都是小贩们的吆喝声,娄闽宁又一直不开口说话,不知不觉,顾卿晚便彻底放松了下来,甚至被周围的小摊吸引,好奇的看着。

“这些竹编品,该是松鹤岭上产的松竹编制的,若是放在鼻前,会有一股淡淡的松木竹叶香,很是好闻。”

顾卿晚正对着街道一侧一个摊位上摆着的各种竹编品看,头顶蓦然响起了娄闽宁温淡沉稳的声音,她怔了一下,抬眸看去,却见娄闽宁也垂眸望来,四目相对,他眼眸中有极为清浅的笑意流转,映着街头灯光,有种摄人心魄的波光。

顾卿晚忙错开了视线,却闻娄闽宁又道:“不过去看看?”

顾卿晚便往前走了两步,哪知道那卖竹编品的小贩倒是个耳尖的,笑着道:“这位郎君当真是好眼力,好见识,这位姑娘,有这样有本事的夫郎,将来可是要享尽福气的。姑娘你看看,小的摊位上的竹制品都是松竹编制的,这种竹就只松鹤岭上那一小片。姑娘你闻闻,看看未来夫郎说的是不是对的?”

小贩是个嘴甜又眼色的,顾卿晚却被他说的眉头一皱,又甩了下娄闽宁的手。

娄闽宁倒顺势放开了,却拿起一只竹编的小狗送到了顾卿晚的眼前,道:“晚晚看这小狗像不像宁哥哥送你的呼呼?”

顾卿晚看着眼前的竹编小狗,眸光却是一闪,道:“你记错了,呼呼是只小猫,怎么会像?”

呼呼是只贪睡的猫,是顾卿晚刚认识娄闽宁那年,娄闽宁送给她的生辰礼,可惜就养了三天便死掉了。

娄闽宁闻言神情一怔,笑着道:“宁哥哥不爱这些猫啊狗的,倒是记错了。”

顾卿晚却只推开他手中的竹编狗,往前去了,那小摊的前头是卖木刻小东西的,摊主见两人容貌出色,衣着不凡,忙热情的道:“公子和姑娘看看,小的这木雕,虽然用木一般,但这雕工却是极好的。姑娘看看这个笔筒?”

顾卿晚还真被那笔筒吸引了目光,只见笔筒上雕刻的是绵延的房屋,她接了过来,细看,便听娄闽宁又道:“这笔筒倒和去年我托人送回京城的那紫檀木的笔筒差不太多,那个笔筒,晚晚喜欢吗?”

顾卿晚将笔筒放下,抬眸看向娄闽宁,道:“去年你送回来的东西里并没有笔筒,倒是你走那年冬天送过一个笔筒,却不是紫檀木的,而是暖玉的。宁哥哥,记不得了吗?”

娄闽宁凝视着顾卿晚,轻叹了一声,道:“是宁哥哥的错,这两年来回奔波,倒是将这些琐碎的事情都记混了,晚晚莫怪我可好?”

顾卿晚却垂了眸,道:“宁哥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前便是我不记得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这些事情又怎会记差。宁哥哥在试探什么,或者在怀疑我什么?”

她说着,抬眸看向娄闽宁,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些质问和嘲色,又似压抑着受伤和难过。

娄闽宁这些天,早就从成墨口中知道,顾卿晚的脸好了许多,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痕迹。虽然极为惊讶,但这是好事,他心中欣慰高兴居多,疑惑虽有,但却未曾深究。

此刻,月光如水,灯影似虹,眼前的人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娄闽宁觉得他便是将自己给认错了,都没可能认不出他的晚晚来。

他怎么会怀疑她,试探她…他眼眸中闪过些惊慌,抬手攥住顾卿晚的手,张了张嘴,感受到小贩投过来的目光,也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由扯着顾卿晚,不由分说,将她往旁边的一条僻静巷子带去。

------题外话------

第067章你能娶我吗.

顾卿晚跟着娄闽宁几步便到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眼见娄闽宁欲往里走,顾卿晚挣脱了他的手,道:“宁哥哥想和我说什么?”

娄闽宁岂能看不出顾卿晚浑身的防备之色,一时间瞧着她愈发满脸不置信,眼眸里也盛满了伤痛之色。

他生了一双很是深邃的桃花眼,黑瞳漆黑,这样的眼眸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当眸中有受伤之色时,便瞬间能让人感受到。有股让人随着他伤而心疼的蛊惑。

顾卿晚被他这样注视着,心虚起来,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于是就见娄闽宁苦笑了起来,道:“你居然怕我?”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自嘲的苦涩,顾卿晚心一跳,愈发觉得不自在起来。

这是个记忆中极亲近,极熟悉的人,偏对她来说他又是陌生人,这种感觉太微妙,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娄闽宁。因心虚,所以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演戏技能都有些不灵光了,而且这娄闽宁真的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即便对她很温和,可顾卿晚也能时刻感受到威压。

若是本主,大抵是不会这样排斥防备娄闽宁的。

顾卿晚垂下眼眸来,索性红了眼眶,道:“我没有,宁哥哥,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声音轻颤,纤弱的身影站在暗巷中,显得那样无助彷徨,有些微的灯光照进了巷子,映在她的脸庞上,长长的睫羽轻轻的不安的颤动着,像风雨中无处藏身的蝶。

声音细弱又破碎,带着些鼻音。

就像她往日做了错事,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时候一样。可却又不大一样,他离开时,她还是刚具少女风韵的小姑娘,然而此刻,三年过去,她成长了。

出落得亭亭玉立,清丽无双,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稚嫩之处,宛若一朵刚刚盛开的海棠,花蕊还羞涩的包裹着,花瓣却肆无忌惮的舒展,恣意得盛放出独属于少女的美丽来。

惹人怜惜,令人心疼。

娄闽宁看着眼前的顾卿晚,心跳竟加快了不少,想到从前在外的日日夜夜,空闲出来,他对着月光,思念他的姑娘,想象着她的模样。只觉她比他想象中出落的更加好,每一处都让他难以自拔,心动不已。

他曾以为归来便可娶她为妻,可拥她入怀,而此刻,她就在他的面前!

娄闽宁再不压制自己,跨前一步便将顾卿晚拥进了怀中,狠狠抱住。

顾卿晚瞪大了眼睛,浑身一僵,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如此,他看上去像个受礼的君子,且从前顾卿晚的记忆中,两人确实发乎于情至乎于礼,最多拉个小手,从不曾这样搂搂抱抱过。

可顾卿晚却不想想,当年这身体还是个十二的小姑娘,纵然娄闽宁再年少轻狂,心猿意马,对着个从小守护的小姑娘,又怎能不加以克制?如今她已成了真真正正的少女,娄闽宁也已年岁不小,等待已久,又是久别归来,自然是一时间难以克制,情难自禁的。

顾卿晚挣扎了起来,娄闽宁却拥的更紧了,低声在她耳边轻笑,道:“别动,不然宁哥哥真做出什么来,你可莫要哭鼻子。”

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黯哑,说话时,略低着头,就靠在她的耳边。有危险的气息抚过小巧的耳廓,顾卿晚一时僵住,安静了下来。

娄闽宁到底怕吓到了她,略松开了些扣在她腰间的力道,见她不再挣扎,似欣慰又似满足的在她颈边儿轻叹了一声,拥着顾卿晚一时无言。

顾卿晚浑身却像长了草一样,挣扎怕激怒了娄闽宁,就这样,耳边是娄闽宁的心跳声,鼻翼间是他身上的淡墨香,又是在这等幽暗的小巷里,实在太暧昧了。

且她根本就不是本主,顶着本主的脸和身子,受着这一切,顾卿晚竟有种做了小三的既视感。有那么一刻,她咬了咬牙,就想直接告诉娄闽宁真相,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顾卿晚算了。

可这念头刚起,便又被她压下。她不敢冒险,依娄闽宁对本主的感情,知道他的心上人被她占了身子,一定会将她当成害人的孤魂野鬼之类的,他会怎么对她?

顾卿晚到底是不敢说的,可这样被他抱着,她也受不住了,想了想,便禁不住开口,声音清淡低落,道:“是因为我不是太师府的姑娘了吗,宁哥哥便不需要再守着礼了?”

娄闽宁浑身一僵,像是被什么蛰了一样,几乎是瞬间松开了顾卿晚,猛然退后了一步,脸色难看异常的盯视着顾卿晚。

即便是光线灰暗,顾卿晚也看清他锐气的眉眼间凝聚的不信和沉怒,她略捏了捏拳,却不敢让自己退缩半步,道:“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她话出口,娄闽宁的手却扣在了她的肩头,接着他上前一步,顾卿晚便因他的力气后退一步,背靠在了墙上。

娄闽宁倒没欺近,只是那么捏着她的肩头,迫使她不得不看着他,而他也不错眼的凝视着她,半响才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为何非要说这样的话,伤你也伤我,晚晚,何必如此?”

顾卿晚却抿了抿唇,叹了一声,脸上的清冷之色消融,只道:“我知道又如何,宁哥哥,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我二人,你这般,在世人眼中,就是如此。就会让世人看低了我,他们不会指责宁哥哥,反倒只会赞宁哥哥你重情重义,不离不弃,而对我,却只会说埋没了顾家清名,委身做妾,不知廉耻。你看,世人对女子总是这样苛刻,如今我已经没了家族的庇佑,只想和大嫂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着大哥回来。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挣扎的如此艰难,难道宁哥哥还忍心,我再忍受世人指摘谩骂之苦吗?”

顾卿晚的眼眸清凌凌的,就那么固执而恳切的看着娄闽宁,如此问道。

娄闽宁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整个人仿若被一只手捏住了心脏一般,透不过气儿来。他从前并不知道,他的晚晚,竟然也可以如此的言语如刀,犀利无情,也可以这样的擅攻人心,杀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且她竟然用他的情,来攻他的盾,在她身前划下了一条线来,准备将他拦在线外,让他寸步难进!

他进了,那便是对她的残忍。

娄闽宁扣在顾卿晚肩头上的手,五指禁不住一点点收紧,捏的顾卿晚柳眉微微蹙了起来,她没出声,依旧那样双眸不眨的看着娄闽宁,道:“宁哥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给人做妾,我现在还有选择,如若我就这样跟了宁哥哥,做人妾室,我怕祖父祖母,夫妻母亲会以我为耻。宁哥哥,你能娶我吗?”

娄闽宁被顾卿晚声声逼问,放在她肩头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他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看着顾卿晚,神情莫辨。

顾卿晚这等态度,娄闽宁是吃惊的。在他的印象中,顾卿晚是个柔弱脆弱的女子,且对他本就极为痴情。他原本以为,凭借他们的感情,在这等艰难的时候,他回来,她会全身心的依靠依赖,寻求他的庇护,将他当成主心骨。

然而现实却和他想的完全不同,她竟然如此刚强,如此果决狠绝的要斩断和他的一切。这很出乎他的意料,可仔细想想,却又让他觉得能够理解。

昔日的顾卿晚作为太师府的嫡出姑娘,有才气有容貌,说心高气傲也不为过,即便如今顾家没了,顾卿晚又是柔弱女子,可那种清高傲气融入骨血,她不肯委屈做妾,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她是他心爱的女子,青梅竹马之谊,他也没想委屈她。先前他已经想好,先将她安置下来,慢慢以图后事,即便是不能为正妻,也会费尽一切为她筹谋平妻之位。他没想过让她不明不白的跟着自己。

这是他从前定亲时,便向她父亲承诺过的,会对她好。他娄闽宁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便如今顾家倾覆,昔日承诺还在。

可如今顾卿晚这样刚强,却让他觉得,好似他便能争取到平妻之位,都无法留下她般。甚至隐隐有种,她的心已不在他身上的感觉。

他眉头略蹙,半响才开口道:“事在人为,宁哥哥会争取的,只是你如此不信宁哥哥,却是宁哥哥始料未及的。”

他一时想到了秦御,想到秦御在军营中和他剑拔弩张抢人的情景来。

秦御其实娄闽宁并不陌生,那人虽然看起来嚣张跋扈,其实内里是个冷淡性子,又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高于顶,真让他惦记,起兴致抢夺的东西或人,并不多。即便争抢个什么,多也是无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可那日在军营,娄闽宁看的出,秦御是认真的。

先前娄闽宁并不曾怀疑顾卿晚一点,一来他其实骨子里也是个狂妄的人,他对自己有自信,便人云亦云,满军营的人都在传顾卿晚和秦御的那些事儿,可娄闽宁却嗤之以鼻,根本不曾想过顾卿晚会真和秦御有些什么。

而那天顾卿晚对秦御的态度,也说明了这一点。在军营中,虽则顾卿晚也伤了他,可顾卿晚的大部分火气其实是冲秦御去的。

然则此刻,瞧着这样强硬,不念半分旧情的顾卿晚,再想当日军营中的事儿,娄闽宁心头却生出股诡异的猜疑来。

他竟觉得那日顾卿晚的应对,有些离经叛道,完全不似她的性情,那股野性难驯,尖锐犀利,嚣张桀骜的态度,竟和秦御有几分肖似!

这个念头让娄闽宁眯起了眼眸来,盯着顾卿晚的双眸有些晦涩幽深。

顾卿晚被他的话,还有他的眼神看的有些心惊。她没想到,自己什么法子都试了,娄闽宁竟还是不愿放手,更没像她所料那样,被她主导了情绪。

这人太难缠了,天知道本主那样的傻白甜怎么就找上了这么个难搞的男人。甚至比起她轻轻一挑,就会跳脚的秦御来,眼前的娄闽宁更加沉稳的像个男人,更难糊弄应对。

顾卿晚也不知道娄闽宁在想什么,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神情都被盯视的僵硬了,唇瓣也被他盯的干了,正准备说点什么,就闻娄闽宁又道:“从前宁哥哥以为晚晚是个水做的女孩,如今方知,晚晚竟也是如此的外柔内刚。”

顾卿晚被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弄的心跳如鼓,总觉得他这话还真是说出了她和本主最大的区别,一时又觉得他的眼眸似照妖镜,透着犀利的光,能直透人心,看到她的内里去。

她勉强撑着身子,垂下了眼眸,道:“家逢巨变,亲人几乎死绝,亲眼看着祖父和父亲的人头落地,若然还像从前一般只知道哭泣,我也撑不到现在,早就去见祖父和父亲母亲了。更何况…”

她话语微顿了下,浑身都紧绷着,透出股悲凉和抗拒来,道:“下旨抄我顾家,杀我父祖的,是皇上,是太后,是宁哥哥嫡亲的姐姐和亲外甥!”

娄闽宁被她明显带着怨愤的声音震的身子陡然一僵,道:“晚晚怀疑我早知顾家之事?”

顾卿晚却摇头,道:“若然我怀疑宁哥哥,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和宁哥哥好好说话了。我相信宁哥哥不知情,可那又怎样,血脉割舍不断,迁怒虽非理智之事,却亲人的性命太重,我无法不迁怒,不心生怨念。”

顾卿晚这话却并非作假,本主当初离世前确实对娄闽宁是有怨的,怨恨他为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在大丰,怨恨他的亲人杀了她的父祖,让她的祖母不堪打击,随之而去。也怨恨娄闽宁迟迟不归,让她苦苦的等待。

娄闽宁脸色因顾卿晚的话有些苍白,他略退后了一步,方才道:“顾家出事儿时,宁哥哥不在大丰,正在大燕最北的银岭山,那时正是大雪封山之时,书信难通…顾家的事,归京后,宁哥哥会细查。”

顾卿晚闻言垂着头,没有说话。

她觉得娄闽宁的话有些语焉不详,不尽不实,就算是当时他置身雪山,道路被阻,书信不通,等他从雪山出来,也应该会收到书信才对,可顾家出事足足尽半年,他才回来。难道京城的消息,传过去,足足滞后了半年之久?

见顾卿晚不言语,娄闽宁略闭了闭眼眸,方才轻叹了一声,上前抬了抬手,似是想去抚她脸上依稀的那些伤痕,手指微动,却又顿住,道:“很疼吧…”

顾卿晚能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只觉他这般想碰却生生忍住的举动,比他直接抚上来,更叫人难以抗拒,心生烦乱,忍不住偏了下头,道:“用了大长公主赏赐的玉雪霜,已经好了。”

娄闽宁见她偏头躲避,将手略握成拳,收了回来,又定定看了顾卿晚两眼,这才拉住她的手,道:“走吧,宁哥哥送你回去。”

顾卿晚被他扯着出了巷子,光线明亮起来,四周人潮涌动,紧绷的心弦才放了下来。因知道挣扎也没用,便由着娄闽宁还像来时一般护着她回客栈。

待到了客栈后门,娄闽宁才站定了重新看着顾卿晚,道:“你心中有怨,宁哥哥不逼你便是。我本在京郊准备了别院,你住在那里也是清净,只如今却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倘使做不到,到时候便是你不愿意,宁哥哥也不会任由你不管。”

顾卿晚听他如是说,倒是长松了一口气,忙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娄闽宁这才退后了一步,顾卿晚再不多留,转身推开门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顺手合上了门。

那一扇门板遮挡了她的身影,娄闽宁兀自在暗巷里站了片刻,身影沉默而寂寥,夜凉如水,成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娄闽宁的身后,见主子迟迟不动,禁不住又上前一步,道:“夜深了,世子爷也回去歇着吧。”

娄闽宁这才转身,一面举步往外走,一面吩咐道:“备马,回京。”

这些天娄闽宁一直住在给顾卿晚安排的同一处驿站或客栈,只一墙之隔,今夜在客栈中也是如此安排的,成墨以为娄闽宁今日还会入住客栈,继续跟着顾卿晚,倒不想他会突然放下顾卿晚自行回京去。

略怔了下,成墨才忙应了,快步前去安排。

与此同时,京城的礼亲王府中。礼亲王妃的秋爽院中,灯火通明,一派繁华似锦之象。

东耳房是礼亲王妃的书房起居之处,此刻礼亲王妃一身石榴红对襟遍绣缠支牡丹的广袖褙子,明紫凤翔九天的马面裙,慵懒的靠在美人榻上,散着一头青丝,闭着眼眸。

正由着一个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跪坐在美人榻旁,用从青玉描金云纹熏炉中腾起的热气更其烘干湿润的头发,另一个穿姜黄色比甲的丫鬟,跪在美人榻边儿,动作不紧不慢的为礼亲王妃揉捏着小腿。

而一个穿着秋香色褙子,面容精明的嬷嬷却站在一旁,手中拿了份礼单,正给礼亲王妃念着长长的一串礼品名。

“宝郡王府送的是一对白瓷刻缠枝菊花汝窑大花瓶,掐丝珐琅的文王鼎,两张上等火狐皮…”

那嬷嬷还在读着,礼亲王妃却面露不耐之色,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入库吧,左右就是这些东西,将礼单收好便是。两位爷还没从宫里回来吗?”

昨日秦逸兄弟已经归京,这两日,王府中多的是各府送过来庆贺秦逸兄弟凯旋归来的礼品,都堆成了山,下头人忙着整理,今日嬷嬷送过来礼单,才读了没十分之一,王妃便不耐了。

那嬷嬷知到礼亲王妃素来惫懒,闻言便收起了礼单,恭敬的回道:“回王妃的话,世子爷和二爷都还不曾回来,方才王爷身边的小厮周平倒是从宫中回来报信,说是宫中皇上设宴专门为世子爷和二爷庆功,大臣们都在,只怕会回来的晚,让王妃不必多候。”

礼亲王妃便皱了眉,道:“说是庆功,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我不候着又怎放心的下,去,让人往宫门迎上一迎,他们爷三儿出了宫便及时报个信。”

陈嬷嬷心知王妃是被前些时日,两位爷在寿州三州府遇刺的事儿给吓怕了,应了声,正欲出去吩咐,却见礼亲王妃贴身伺候的一等丫鬟向雪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福了福身后禀道:“王妃,外头来了辆马车,跟车的乃是大长公主府的邹嬷嬷,言道是奉命将一个叫紫云的婢女送过来。说是,咱们世子爷的吩咐。”

礼亲王妃闻言一怔,接着瞪了瞪眼,呼的一下坐起身来,道:“你可听的清楚,当真是世子爷吩咐的?那叫紫什么的婢女是大长公主府的婢女?”

“奴婢听的清楚,是这样说的。”向雪闻言恭敬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