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赏花啊,到得下午申时才散。

出得江家二门,骆元昭与袁氏说,要带骆宝樱去街上转转,两人亲兄妹,袁氏自然不会阻止,立时便同意了。

骆宝珠也要跟着去,袁氏道:“都热成什么样儿了,回头先洗澡,要去,下回干干净净再去,听话。”

被母亲一说,果然更热了,骆宝珠这才不闹。

兄妹二人向众人告别,往街上而去,到得街口,骆元昭问随从文虎要了他保管的银钱,与骆宝樱道:“今儿要买什么,一并买了,我平常存的钱也用不着,家里笔墨纸砚向来不用我花钱,倒是你们姑娘家,时常要打扮,许是不够用。”

哥哥大方,骆宝樱到底不好意思放开了买,笑道:“我只要三两料子,两盒熏香就够了。”

“胭脂水粉不要?”

“我还小呢,用不着。”

“不用给我省钱。”

“哥哥将来也要娶妻呢,怎么能一点儿钱不留在身上?”骆宝樱打趣,实则也有些试探的意思。

“别胡说,男儿志在四方,哪里有这么早就成亲的。”说到终身大事,便是骆元昭也有些脸红,轻咳一声,“先去珠翠轩吧,给你买支簪子。”

艳阳下,他肤色泛着淡淡微红,衬得那五官越发精致,男儿竟也生出几分秀色可餐的颜色,骆宝樱暗想哥哥若是去京都,定是要受到不少姑娘的爱慕的,只可惜,家世不够,不然,便是与卫琅相比,也是丝毫不差。

见她发怔,骆元昭一拉她的手:“簪子还买得起!”

她笑起来,跟着走了,半途想起罗天驰,假作好奇的询问:“那两位侯府的公子,人好吗?”

就刚才的交往来看,都是豁达开朗的,他道:“都不错。”

“那罗公子看起来好似不太高兴。”

“啊,听说他姐姐去世了,华公子说得,故而来此散心。”骆元昭思及生母去世,感同身受,可他并不愿与妹妹提这个,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要她也伤怀呢,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想必娘亲在天之灵,见到他们安好,也会欣慰。

他又不说了,骆宝樱却有几分失落,她想多听听弟弟的事情,可是也不能强求哥哥说,不然总是有些奇怪,毕竟那是个陌生人啊。

勉强收敛起心思,她随骆元昭去了珠翠轩。

这里是湖州最大的珠玉铺子了,眼见是知府大人的儿子,伙计连忙去禀告,掌柜亲自过来招待。

“还请掌柜拿些合适的予舍妹挑选。”骆元昭道。

原来那是知府的女儿,掌柜的并不认识,但他能开那么大的铺子耳目是灵通,便知道应是才从沧州回来的嫡长女了,连声答应,让伙计连续捧出好几样首饰,有的是金的,有的是玉的,还有些点翠。

瞧这样式还算新颖,不过比起京都的翡翠楼,还是差远了,骆宝樱看来看去,一时竟不知挑哪一样。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沙哑的声音,华榛又来了:“这么巧,大公子也带妹妹来买首饰吗?”

骆宝樱回头看去,原来不止华榛一人,还有罗天驰,江丽宛,后者正一脸羞涩的看着她哥哥呢!

真是巧吗?她很是怀疑,不过能见到弟弟,那是意外的惊喜。

骆元昭眉梢略扬,忽视掉江丽宛的目光,笑着与华榛道:“一早就与妹妹说好,要带她来买些东西的。”

“我也是,难得来湖州,便给表妹送份礼物,只小表妹不肯来。”他招呼江丽宛,“不是嚷嚷要我出血吗,还不来挑?”

江丽宛没想到他这样大大咧咧,什么都说,恨得瞪他一眼,可骆元昭在这里,她得时刻保持淑女的样子,踩着莲步上来。

骆宝樱让开一个位置,笑道:“我正不知如何挑呢,正好一起看。”

她支起手肘,托着腮帮子,说不出的慵懒,另外一只手随意的挑起首饰,那珠光宝翠映衬得她指尖都好似透明了。

罗天驰远远看着,心头大震,抛开那略有些矮小的身影,那人的一举一动简直就同姐姐一个模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

第 8 章

他直勾勾盯着骆宝樱看,华榛在旁瞧见,眼睛都瞪大了,暗想罗天驰因他姐姐的事情,真个儿是有些失魂。

那姑娘才几岁啊,这都能入得了眼?

幸好罗天驰尚有理智,很快就收回目光,世上千种万种人,有些地方相似,也不是不可能,可他的姐姐,唯独那一个,随风而逝,永不再会。

心头酸痛突袭,使得他挺起背脊,负手往外走去。

骆宝樱回眸时,只看到他的背影。

拾起一支镶宝花的累丝金簪,江丽宛笑着与骆宝樱道:“我看你戴这个合适,不老气又好看,这宝花的颜色跟你今儿的裙衫也很相配呢。”

那是淡淡的粉色宝石,在这铺子里算是顶贵的了。

果然是世家出来的识货,可骆宝樱心疼哥哥的银子,在骆家住得久了,知晓寒门的苦处,夏天没有冰,冬天也没有炭,这样贵的簪子戴在头上,只怕晃别人的眼睛,她拿了一支乳白色参杂红丝的玉簪,笑道:“这个好像更好。”

明显的杂玉,不过九岁的姑娘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无需华丽装束,她又生得玉雪漂亮,戴什么都好。

江丽宛却道:“两样都要罢,这个粉簪我送给你。”她微微一笑,“咱们投缘呀,就当礼物。”

多么大方,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骆宝樱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瞧着挺秀丽的,家世也好,要论条件,配哥哥着实妥当,可她怎么能凭这个就接受,问骆元昭:“哥哥,二姑娘要送给我呢。”

江丽宛脸就一红。

华榛粗性子,挑眉道:“哎呀,拿我的钱做好事?不如我送骆三姑娘好了。”

骆元昭忙道:“无功不受禄,妹妹若要,回头定然会被父亲母亲训斥。”他上前一步,轻声问骆宝樱,“你想好了,就要这玉簪?”

“嗯,就要这个。”

骆元昭便付了银子。

见他拒绝,江丽宛满是失落。

骆元昭买下簪子,便领妹妹同他们告辞,罗天驰仍站在外面,瞧着身影孤孤单单的,想那偌大的侯府,只他一人住着,也不知多可怜。她轻声道:“外面太阳大,罗公子不进来呀?”

罗天驰心头一跳,转过头看向她。

对面的姑娘虽也漂亮,可与姐姐生得并不像,自己真是多想了!

骆宝樱想与弟弟多说几句话,微微笑道:“湖州与京都很不同吧?京都可也有这样热?”

“京都风大,没有这边闷热。”罗天驰语气淡淡,并没有说下去的兴趣。

那瞬间,她眸色黯然,正好骆元昭拉着她要去别的铺子买熏香,她冲他一颔首走了,心里哪怕有再多的不甘愿,也不好停留。

她用什么理由呢?

脚步匆匆穿过街道,太阳炙热,照在脸上火辣辣的,她抬头看一看,伸手微挡,脑袋朝左侧着,又略低下来,往前走了。

那裙摆里外两层随着她脚步,微微翻卷。

罗天驰看得出神,想起姐姐最怕晒黑,夏日出门必是要打伞,或是戴帷帽,没有这两样,她便是用手挡着也将那脸护得周全。

这样的动作,谁都能做,可谁能做得丝毫不差?

可她怎么可能是姐姐?

他低声与华榛道:“我必是入了魔障!”

自从姐姐去世,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几天都不曾吃喝,昏厥过去,可醒来,那噩梦仍没有变。

人死了如灯灭,他最亲的姐姐真的死了!

从此后,他没有一日开颜,死气沉沉,哪怕两位姑姑开导,他也不能走出来,因他对罗珍的感情如姐如母,每当他想起双亲不在,总会想,幸好还有姐姐,后来外祖父去世,他也会想,幸好还有姐姐。

可这唯一的姐姐也离开了他。

或者,他真是天煞孤星?

十三岁的少年便算是个侯爷,到底还没有成长为男人,他有着这个年纪的脆弱,仿佛不堪一折,也正如此,皇后怕这侄儿挺不过去,听了华榛的,同意他带来湖州散心。

可好像没什么用,华榛很是焦急,握住他肩膀道:“入什么魔障?你两位姑姑都能挺过去,怎么就你不行?你可是你们罗家唯一的血脉了,你还不给我清醒点!”

罗天驰叹口气,轻声道:“我看那骆三姑娘…”

“你真瞧上她了?”华榛一咬牙,“得,便算年纪小一些,但只要你看上,我就有法子替你弄来。你娶了妻子,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这是什么话?罗天驰一捶他胸口:“你胡说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他满脸通红,什么瞧上小姑娘,她才几岁啊!他怕人听见,将华榛带到一处小巷道,“我觉得她跟姐姐有些像,你说,会不会有什么转世之说?”

“转世?”华榛皱眉道,“转世的话,她该是才出生呢,活佛不就是这样?”他摆摆手,“你别胡思乱想了,这绝不可能,定是你日思夜想,见谁都像罗姐姐。”

可他并没有见谁都像啊,只罗天驰不知如何解释,那更偏向于一种感觉,他没有再说下去,闷闷不乐的走了。

骆元昭又予骆宝樱买下两副料子送去制衣铺,还有三盒熏香,共花去二十两银子,兄妹俩才回府。

此时已然是傍晚,骆昀净了手坐在堂屋喝凉茶,袁氏坐于他旁侧,稍许挨过身子道:“原来江夫人想与咱们结亲。”

骆昀一怔,并无喜色,却是眉间挑了挑道:“你没有应允罢?”

“老爷不开口,妾身怎会表明,不过敷衍过去,毕竟元昭年纪尚小,男儿家又不似姑娘。”袁氏观他脸色,心里颇是奇怪,江家这等家世,不比寻常,便不是嫡长女,他们家也是高攀了,可瞧骆昀的样子,好似还不愿。

幸好她没有私做主张,略微试探道:“江二姑娘还是不错的。”

没有大小姐的架子,见到她,很是谦虚。

骆昀淡淡道:“过两年元昭便要去乡试的,无谓那么早定亲,亲近女色荒废学业,等这件事过后再提罢。”

那是嫡长子,婚事他自然较为谨慎,此其一,此其二,江夫人虽是出自临川侯府,可江老爷却是林方一派的,做事保守,不喜冒进,使得大燕止步不前,他并不欣赏,而当今的太子,也显然倾向于变更旧例。

但这些他不会与妇人说,在骆昀看来,女人多数肤浅,尚不足以倾心交谈。

袁氏给他又倒了些凉茶:“今儿宝樱不小心将宝樟的裙子踩坏,姐妹两个不曾吵闹乃是好事儿,不过宝樟那儿,我瞧着总得新做一条才好。”

这等小事与他说什么?骆昀奇怪,转念一想问:“如何踩坏的?”

袁氏就将来龙去脉说了。

作为主母,姑娘们身边的事儿她多少知晓一些,不是骆宝樱不说,她便蒙在鼓里,骆昀一听,脸色就沉下来,将茶盅往案上重重一顿:“这几日叫她抄足一百遍女诫,女夫子那里的课都白听了,不去也罢。”

袁氏叹口气:“应不是故意的,不过幸好宝樱呢,不然…”

真叫骆宝樟走过去,骆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其实袁氏原本已是看得紧的,那骆宝樟寻常也没出什么差错,这回定是看见侯府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还是侯爷,这才气了心,但也足可见心性了!

知道这事儿,袁氏当时就想发作,可她还得说与骆昀听,好让他知道金姨娘养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果然骆昀就恼了。

两件事儿加起来,金姨娘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在净房洗了个澡出来,骆宝樱连打两个喷嚏,暗道是谁在提她呢,这喷嚏真是莫名其妙,紫芙见状连忙将一件宽大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不比六月那等炎热,七月到得晚上,微有凉意。

骆宝樱尚且不困,躺在美人榻上,就这烛光看话本,看得一会儿,将话本交给蓝翎:“你读给我听。”

蓝翎没接,羞愧道:“奴婢不识几个字。”

这便是门第之间的差别,在侯府,她身边可没有不识字的丫环,带出去都丢脸,可也怪不得蓝翎,谁叫主家没教呢,她哦一声:“寻常跟我去听课,别打瞌睡。”

紫芙抿嘴一笑。

蓝翎红了脸,绞尽脑汁说些听起来有深度的话:“奴婢谨记姑娘教诲,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见她战战兢兢,骆宝樱噗嗤笑起来:“你好好的,便是不识字也不会像双喜那样。”

蓝翎松口气,答应一声。

话本交到紫芙手里,她侧坐在旁边的杌子上,朗朗念起来。

榻上的人半阖眼帘,手背支着脸颊,安静听着,虽才九岁的年纪,可那姿态说不出的优雅。立在窗外的人,目光透过窗纱移到她脚上,只见罗袜也未穿,白生生的脚好像莲藕,听到高兴处,微微摇晃,一摆三下,那丹蔻在夜色里分外妖艳。

他心口突地一跳,脸色通红,忙背过身去。

可耐不了多久,又悄无声息转过来,再次盯着骆宝樱。

第 9 章

骆宝樱混不察觉,听着紫芙念话本,渐渐就有些发困,伸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呵欠。

紫芙见状,问道:“姑娘可是要睡了?”

她点点头。

蓝翎忙去铺床,如今也不睡草席了,怕姑娘着凉,铺了一床薄被,再搭条毯子,不冷不热。

骆宝樱喝上一盅茶,从美人榻上下来,便去歇息。

两个丫环吹灭了油灯,轻手轻脚走出厢房,今日紫芙值夜,就睡在外面的通铺上。

屋里安静下来,一时悄寂无声,窗子半开着通气,有些许风飘进来,将香炉里燃着的香吹得四处逸散。

那是淡淡的甘松香,不若别的香味浓郁,顷刻间就占据嗅觉,这香很没有侵略性,似有若无,那是骆宝樱今日与骆元昭去铺子里,她亲自挑选的,替换了原先的香,可也暴露了她的喜好。

阴暗的屋檐下,站着的少年目光闪烁,不管是那举动,还是习惯,偏好,骆宝樱都与姐姐一一对上了,要说极小的地方像,也便罢了,可现在,任何一处都一模一样,除了那样貌身份。

他委实难以释怀,就当是他魔障好了。

假使不解决这个问题,只怕他回到京都也不能安心。

做下决定,他不再犹豫,从袖中掏出一方黑色纱巾蒙在脸上,又摸出把匕首伸进去,将窗棂轻轻一撬,只听“咯”的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响亮。

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算不得沉稳,当下心头狂跳,生怕被人发现,忙又隐在黑暗中,然而这里是官员家眷,府邸又在湖州城中,寻常怎么也不可能遭遇匪徒,便算有值夜的丫环,谁会那样警惕?

紫芙没有察觉,而骆宝樱今日出门做客,又逛了铺子,虽是因罗天驰的事情辗转反侧,但到底年纪小,身体熬不住困,也渐渐睡着。

谁也听不见撬窗的声音。

罗天驰松一口气,将窗棂打开,纵身跃入。

他自小习武,师父乃是立下赫赫战功的祖父,得他真传,他身手利落,并没有磕碰到东西,慢慢行止床边,微弯下腰看着床中娇小的姑娘。

姐姐身材高挑,形态婀娜,绝不是她这等样子,可为何她与姐姐那么像呢?他半蹲下来,借着月光细细看她。

那睡颜并不是很安稳,眉梢略微拧起,像有心事。

可这样小的姑娘,有什么心事?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

骆宝樱正熟睡,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倒是嫌毯子有些热,将两只胳膊露到外面,肌肤在月光下好似豆腐般,白白的,又很嫩,仿若一掐就能流出汁水。

他脸又有些热,心想她要不是姐姐该怎么办?虽然年纪小,总是个姑娘家,竟被他偷看了去。

或者他该负下这责任,将她娶了?

脑子里一时混乱,冷静了下,他握住她肩膀摇一摇道:“姐姐,快些醒来。”

模糊中,仿若听到有人喊她。

姐姐,姐姐…

这世上,能这样叫她的,定然是弟弟罗天驰了,骆宝樱尚不清醒,呢喃道:“弟弟,别吵,再让我睡会儿,等会儿带你去二姑家。”

大姑姑在皇宫,二姑离得近,他姐弟两个时常去那里,他与二姑家两位哥哥感情也好,因他没有亲兄弟,年幼时,总是要与表哥玩耍。后来渐渐长大,才结交年纪相仿的朋友,倒是没有往前去得勤了。

罗天驰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将她一下抱在怀里,叫道:“姐姐。”

怀抱炙热,力气又大,骆宝樱睡梦中,感觉自己被箍住了,浑身动弹不得,好像传言中的鬼压床似的,她挣扎几番,方才能睁开眼睛。

这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眼前的黑夜蒙面人,是谁?怎么还抱着她?

她吓得脸色惨白,张口就要喊人。

罗天驰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是我。”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好像山间泉水,缓缓从耳边流过,骆宝樱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胸腔里好似有什么爆裂开来,叫她无法承受,或许是巨大的喜悦罢,她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去碰他的脸。

半途想起什么,突然又缩回来。

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弟弟会在这里呢?

这不可能!

眼波又变得迷茫,华光闪烁。

罗天驰将纱巾取下来:“是我。”

少年英俊的容颜露出来,骆宝樱惊呼声:“真是你,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