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听了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对大太太道:“你瞧瞧,你自个儿心狭,连带着把女儿也教成了这个样子,一家子不得和睦安宁,全是你这个当家主母德行亏失的缘故。”

真有够偏心的,不顺着大姑娘的话往下问,却还在责问大太太。

“父亲,一家子人又如何不和睦了,娘与二娘又从来都没吵过嘴,脸都没有红过,便是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几个,从来都不到娘跟前去立规矩,您几时又见娘抱怨过半句?”大姑娘气得脸都白了,一大家子不和睦,终其缘因还不是大老爷太偏心,不公之下才会有不平,不平才会有怨怼,大老爷一味的袒护二房,让二房越发的止高气扬,不把大房放在眼里,经常公然与大房对抗,这才是不和睦的根缘,不过,她到底是晚辈,大老爷是家长,大姑娘还是不敢把话往明里了说。

被点了名的几位姨娘脸色就有些尴尬了,她们几个都是二太太屋里人,平日里自然是以二太太的马首是瞻,尤其是四姨娘,干脆每天都去二太太屋里立规矩,大老爷又不是没亲眼见过,他只是心长偏了,看事也跟着偏。

大姑娘这话一出,二太太也不好再继续装委屈了,忙顺着大姑娘的话道:“是啊,老爷,妾身与姐姐素来和睦,妾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怎么会和姐姐红脸…”

言下之意便是大太太性子不好,她平日都是好性儿让着大太太的…

“明兰,我知道你的…”大老爷果然就柔声安慰二太太。

倒是二少爷林思聪忍不住问大姑娘:“大妹妹,你说先头还有人要害大哥?”

大老爷这才想起这个话头来,“思谨,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一家子骨肉至亲,可不能捕风捉影的乱怀疑。”边说眼角还瞟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心里也急:“谨儿,你大哥以前也被人害过?”

大太太还真不是宅斗的料,大姑娘在为她的疑心重开脱,她却一句话就露了陷…自家儿子都快膈毕了,她竟然都不知道有人要害他!原来她的疑心都是妄自空想…阿九还真是佩服大太太的简单,或者说,是单蠢。

大姑娘于是让雨燕去一剪梅一趟,不多时,雨燕手里拿了个小布包来,正是上回阿九拿给大姑娘的那个,灰不溜湫的一团东西在大老爷面前的桌子上摊开,大老爷看得莫名其妙。

大太太也是一脸的茫然,二太太的目光闪了闪,面色沉静自然,三姨娘瞟了桌上的东西一眼,又往角落里挪了两步,只有二少爷林思聪的脸色骤然下沉,颤了声道:“大妹妹,你是说…是说大哥先头食道里堵的,是这个东西?所以才昏昏沉沉的一直不醒?”

大姑娘的眼眶就有些湿,哽着声道:“二哥,你仔细看看这个东西,可见得那人的心思有多巧,用心有多毒,他是想活活拖败死大哥呢,如此不知不觉,父亲和母亲也只能当大哥是不治而…”后面的话到底不忍心说出口来,她已经拿了帕子掩面而泣了。

大老爷气得脸色铁青,大少爷怎么着也是他的嫡长子,虽然生下来便底子弱,到底父子连心,他眼里的冰寒和怒气是实实在在的。

“思谨,怎么不早些告诉爹爹?”大老爷声音很严厉。

大姑娘就苦笑道:“回爹爹的话,这东西如此巧妙,钟神医都探不出来,女儿又怎么能发现得了…”

一句话,终于把钟神医的嫌疑给带了出来,一个享有盛名的神医,大少爷体内堵了这么一个东西,竟然就没查看出来,是医术太差,还是另有缘故,大老爷是在官场上混的,这点子事情还理不清,那他的官也算是当到头了。

大老爷的目光刚落到二太太身上,二太太就柔柔地看了过来,眼神坦荡无惧,“老爷,当初大少爷病危,只差一口气没落下,若不是妾请了钟神医来,大少爷怕只活过了十岁…”

这倒是事实,那一次大少爷只是一场风寒,就差点没了命,若不是二太太请了钟神医来…正是因为那一次,大老爷更宠着二太太了…

第二十三章

“不是你查出来的,又是谁?”不是二太太,大老爷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来问大姑娘。

大姑娘便看了阿九一眼道:“回爹爹的话,是小九,大哥之所以能醒过来,也是小九按压大哥的胸腹,想法子让大哥吐出来的。”

没有说那用口吸的事,更没有戳穿樱桃,大姑娘还是存了些善心的,她也知道,没有樱桃的帮助,阿九根本无法在大少爷身上施为,樱桃只是抢功,对大少爷的忠心是没有疑问的。

一屋子人都震惊地看着阿九,大太太的眼里就露出了疑惑,喃喃道:“不是说,是樱桃…”

“娘,小九力气小,自然要樱桃帮忙才行,法子是小九想出来的。”大姑娘忙解释道。

“可是小九当时为何不告诉我?就是樱桃也…”大太太又问道。

阿九对大太太还真是无语了,这种疑问的话非要当着二房和大老爷的面来问么?也怪不得,大姑娘一直没把这事告诉大太太了,大太太根本就不是个谋事的,还只会坏了布局,今天若不是大老爷对大太太咄咄相逼,大姑娘怕也不会把这事抖露出来,只会暗中查访。

“母亲,事关重大,小九又是初来乍到,冒冒然把这事告诉您,定然会掀起掀然大波,小九先告诉大姐,就是让大姐想法子作防范。”大姑娘很无力的看着大太太,她都不想跟大太太解释了,倒是二少爷温和的对大太太解释道。

大老爷就欣赏地看了眼二少爷,对阿九也点了点头,回头对大太太道:“你这一回,还算做了件英明的事,倒是给捷儿娶了个明慧机警的儿媳回来,可惜,年纪太小了些。”

大太太有几分不自在,她也并不是很看重这个儿媳,不过是冲冲喜罢了,原以为,真是阿九的命格让大少爷的病有了起色…也算是意外之喜吧,以后大少爷跟前有小九机警着,倒也能让她放心了些。

“小九,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大太太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起来,慈爱地看着阿九。

“捷儿跟前的人也不干净,你这个做娘的,就只知道干着急,一点子防范措施也没有。”大老爷还真越发的看不上大太太了,不紧追究那东西的出处来历,下手的人是谁,却是先责问大太太一句。

这话还算是中肯,大太太微垂了头道:“老爷教训得是,妾身会选几个得用又忠心的到捷儿跟前去的。”

一直没说话的三姑娘皱了眉道:“说起来,大哥哥跟前最得用的就是樱桃了,大哥哥的吃喝可都是樱桃服侍的,大哥是如何吞了那东西进去的呢?”

三姑娘也不过才十一岁的样子,说话时,大眼一眨一眨的,神态娇憨可爱,这话状似随意,大太太听了却是浑身一震,正要说话时,二太太道:“樱桃也只一双手,一双眼,就是再忠心,也不一定就时时能照看得过来,总有眨眼的时候,她若有那二心,又如何肯让小九救治捷儿?”

原就是这么个理,大太太心中虽然起了疑,却也将那要打发了樱桃的心思暂且放下了。

“说来也是,前儿还听母亲说,要让大哥把樱桃收了房呢,这倒是桩喜事,等大哥哥身子康健了些,我们姐妹几个也去大哥哥屋里讨杯酒喝。”

三姑娘听了就笑嘻嘻道。

大老爷听了就嗤她:“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收不收房的话,也不知羞。”

三姑娘听了羞得面色一红,娇嗔道:“呀,爹爹,人家也是为了大哥哥好嘛,您瞧小九一进门,大哥哥的病就好了一半,要再抬个人在房里,又一桩喜事冲着,那还不痊愈了?您怎么就骂女儿了呢?”

便是大太太,听了娇憨可人的话脸上也有了笑,大老爷更是作势要打三姑娘的头,抬手头,却是拧了拧三姑娘红彤彤的脸蛋儿,脸上也有了笑。

听雨轩里原本沉重的气氛在三姑娘的几句娇言稚语中消散了不少,四姨娘就趁机转了话题:“老爷,今儿是给您送万民伞的人,打头儿的是谁?”

大老爷就得意的撸了撸颌下的胡须,笑道:“是王员外,一并几个近乡的绅士,就连附近村庄里的里正也跟着来了。”

“呀,怪不得,听得前头街上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妾还使了山竹往府外头去看,说是人山人海,把整条街都堵了呢。”

二太太那双迷雾濛濛的眼就瞪大了起来,明眸善睐,一派倾慕的模样儿,大老爷看得心尖儿都颤了,也更是自豪,但到底是当着一众儿女的面,面上半点不显,正色的自谦了几句,就吩咐开席。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落幕,大老爷并没有深究阴害大少爷一事,也没有深究是谁掐了阿九的脖子,只是临走时,却不露声色的将大姑娘拿来的小布包放进了袖袋里。

饭后,前头又有同僚来祝贺大老爷,大老爷就特地带了二少爷林思聪一起到前院见客。

大老爷不在,大太太就吩咐大家都散了,二太太几个还没有出门,大太太就叫住了阿九:“小九,天冷了,你总在抱厦里住着也不好,明儿搬到浣溪纱的西偏房来住着,你四姐姐住着东偏房,两姐妹在一起也好有个伴儿。”

这就是要把阿九放在身边教养了?住的又是和四姑娘同等的西偏房!

一时杨妈妈喜不自胜,大太太这是打算真拿阿九当大少奶奶了么?要不也不会要亲自教养啊,一想到阿九是自个花了大力气寻来的,杨妈妈就与有荣焉,阿九将来发达了,总还是会念起自己的好来的。

第二十四章

二太太正要跨出门的脚步就顿了一顿,回头嫣然一笑,对阿九道:“咱们家,又多了一姑娘养着罗,小九,以后可记得要多到二娘屋里来玩儿啊。”

二姑娘听了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娘,我和三妹妹每日都要去家学里上学,上午要学诗文,下午到黄师付那里学刺绣,哪里有那玩的功夫,就怕小九来了,反而慢待了她呢。”

根本就是看不起阿九这个新姐妹,更不耻与她为伍,与先前要拿阿九那身衣服来攻击四姑娘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四姑娘最是开心,也不管二姑娘说了什么,过来就拉住阿九的手道:“这下子就好了,以后你短了什么,只管到我屋里来拿就是,若还有人要欺负你,打你,你也只管告诉我,我看有哪个黑心肝的,敢当着我的面来作践你,看我不着人拧了她的手腕。”

她还在为阿九脖子上的伤痕心痛,更是恨那下手之人,说起来,整个屋里,也只有四姑娘和大姑娘两个对阿九是真情流露…

二姑娘听四姑娘话里有话,气得模了眉就要回嘴,三姑娘把她一扯道:“四妹妹说这话的口吻可是像足了三侠传里的杜五娘呢,只是不知四妹妹何时也学了那一身剑法功夫。”

三侠传是这个时代流行的一本外传杂书,杜五娘是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从大家院里逃婚出来,学得了身本事,专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打报不平,这是朝庭明令禁止的禁一书,但大门大户里头还是有人在传看的。

三姑娘这话就是讽刺四姑娘的不自量力,自个才是个十岁的妹哩,拿什么保护小九?而把四姑娘比作杜五娘,四然也有轻辱的意思在里面。

大姑娘听了却是冷笑道:“这杜五娘是谁?三妹妹小小年纪,倒是学识渊博呢,我怎么不知道家学里,有三侠传这一本书?一会子得去问问刘先生,怎么会让朝庭禁一书在府里头流传的,没得让父亲查一查那书的出处,莫是有那不干不净的人,把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带进府里来,糟污了姐妹们。”

三姑娘听了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四姑娘一眼道:“大姐姐教训得是,这种书着实是不该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出现的,妹妹那日也是好奇,在晚鹂手里抢了这本书看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晚鹂是四姑娘的贴身丫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从四姑娘屋里传出去的,怪不得,三姑娘会故意点出这本书来…

大姑娘听得一怔,原本想拿这事作伐的,如今倒引火到四姑娘身上去了,不由横了四姑娘一眼,四姑娘脸一红就道:“听她胡扯,晚鹂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她拿这样的书做什么?”

三姑娘笑道:“可不是么?她半个字都不识,拿这样的书做什么?”

晚鹂不过是个丫头,又不识字,当然是替主子拿了呀。

四姑娘反应过来后,脸更红了,冲上前去就要揪三姑娘的脖子:“叫你胡说,我何时看过那样的书来…”

眼看这架式,两姐妹就要打起来,又是四姑娘先动的手,真要闹到大老爷面前去,又是大房的不对,阿九心里一急,拽了四姑娘的胳膊,在四姑娘的手挨到三姑娘的前一秒,竟然生生把她给拎了回来。

听雨轩里,几位姐妹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阿九,四姑娘比阿九的个子高了半个头有多,阿九竟然能轻轻松松就拎得动她…

“四姐姐,你可知道杜五娘是什么人?你想学她的那番本事么?”阿九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一急就露了本事?忙开口转移话题。

四姑娘愕然道:“杜五娘是谁?”

只是一句话,就轻松地把那嫌疑给全抹了,四姑娘根本就没看过《三侠传》,倒是三姑娘不止看来,还能拿了里面的东西出来活学活用的讽刺人,这府里究竟是谁不规矩,当下立知!

三姑娘的脸一阵青红,四姑娘喜欢拿嫡女身份压她,但口舌却不如她便利,经常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房面前受挫,而那让她受挫的,就是她根本就瞧不起的阿九,一双美目便向阿九横去,可阿九却一派天真无辜地回望她,也是,阿九可没明着帮大房一句过…

四姑娘头回看三姑娘吃憋,高兴的眼睛都笑眯了,一时也忘了阿九拎了自己的事,亲亲热热地环住阿九的肩道:“小九,咱们不学别个,看那不三不四的东西,自己下作不检点,还要污蔑别人。”

三姑娘头一回气得眼泪汪汪,一跺脚,呜呜哭着跑出了听雨轩,二姑娘回头瞪了四姑娘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大姑娘摸了摸阿九的头,心里越发的喜欢阿九了:“小九,你也识字么?”乡下姑娘,力气大一点也是有的,大姑娘并不想在阿九刚才那事上多纠结。

阿九就垂了眼眸,力气大就很惹眼了,若是乡村避野,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家里养出来的妹子,还识文断字,只怕会更引人怀疑,忙道:“识得几个,原也是桂花嫂得了空时教的。”要是说半个都不识,以后肯定会露馅,好在曾说过,桂花嫂的父亲是教书先生…

几姐妹吵闹的事情,到底还是传到大老爷的耳朵里,大老爷果然很生气,责令大太太整肃家声,对府底来个大清查,个个姑娘,少爷跟前的人,都进行了大清扫,四姑娘跟前的晚鹂到底还是受了连累,被贬回了大通院,而三姑娘跟前的白霜早就被撵走,只剩了小雪,大太太干脆连着小雪也一并给赶了出去,二姑娘跟前也只剩一个打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大少爷屋里更是除了樱桃,连着洒扫的婆子一并全给发卖了。

第二十五章

冬梅和夏荷倒是因为才到阿九跟前的,反而被保了下来,并没有受到影响,那一天,涂妈妈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来接阿九去浣西纱,冬梅早就把阿九的东西一并打了包,不过四五个布包,阿九的东西就全齐了,夏荷在一旁殷勤地打着下手,临得出门时,阿九回身接过夏荷手里的包裹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夏荷姐姐的照拂,阿九会记得夏荷姐姐的手的,这间屋子,阿九雀占鸠巢住着,让夏荷姐姐不痛快了,真是对不起,阿九走了,夏荷姐姐就还是住到正屋里来吧。”

竟是不让夏荷跟着一道去浣溪纱,夏荷就呆怔在门口,脸色发白的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涂妈妈若有所思的看着夏荷,冬梅和夏荷是大太太给阿九的,要如何处置这两个丫头,自然是由大太太说了算,可阿九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夏荷这丫头平日对阿九很是不恭,阿九进府虽然不过半月有余,但几件事情上,涂妈妈也看出这个小妹子的不简单来,若不是太过生气,又怎么会违了大太太的意思,擅自打发大太太给的人?

涂妈妈道:“大太太炖了燕窝,说是让姑娘快些去,好趁热喝了。”

就是同意了阿九的安排了,故意在夏荷面前这样说,也是显示阿九如今在大太太跟前的体面,就算夏荷心有不忿,那又能如何?

阿九就对涂妈妈甜甜一笑,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拉着冬梅,大包小包的就去了浣溪纱。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夏荷的前程,府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被少爷姑娘见弃了的丫头,是很难起复的,阿九一句不好听的话也没说,就打发了夏荷。

路上,阿九细声细气的对涂妈妈道:“妈妈,我是觉着夏荷她曾经是竹篱斋的老人儿,我进府之前,她可是在大少爷跟前服侍着的,如今太太把大少爷跟前的人打发的打发,发卖的发卖,少了熟手,大少爷使唤起人来,终还是不便的…”

涂妈妈听得一震,看阿九的眼神就越发的复杂了起来,淡笑道:“姑娘想得周到。”

一路上,却再没有说话,到了浣溪纱,四姑娘早就高兴在院门口迎了,过来就接了阿九手里的包道:“怎么才来,娘让绿纱一直温着燕窝呢,来,我们进去喝了再收拾东西。”

阿九就被四姑娘拖进了东偏房里,涂妈妈吩咐婆子们把阿九的东西收拾齐整,便去了大太太的正屋,大太太正与大姑娘一起说着什么,见了涂妈妈进来,就笑道:“可接过来了。”

涂妈妈看了大姑娘一眼道:“接过来了,只是怕还得给配个丫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太太就道:“让谨丫头听听,过了年,她也十三了,到了说人家的年纪,有些个东西知道了更好一些。”

大姑娘的脸色就羞红了遍,却没说什么,只是端肃了容颜道:“可是阿九打发了夏荷?”

涂妈妈脸上就有了笑,大姑娘比起大太太来,不知道要聪敏了多少,听话听音,很快就能猜出别人话里的意思来。

就添添减减的话阿九打发夏荷一事给说了。

大姑娘就微眯了眼道:“娘,小九最是机警,以前冬梅和夏荷两个可都是大哥近前服侍的人儿,那个东西究竟是谁害得大哥吞下去的,至今也没能查出来,阿九肯让冬梅跟着,肯定是相信冬梅的,至于夏荷嘛…”

“发卖了吧,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大太太就沉了脸道,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害她的儿子,就要承受害人的后果,大太太这一次是下了狠心要整治府里了。

大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太太总算拿出些气魄来理事了,她现在对阿九深信不疑,只要是阿九怀疑的,不管那人是不是真有错,也懒得再查,通通卖了,简单清静。

燕窝绵软滑口,阿九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小碗下肚,还眼端着碗不肯放下,恨不能舔干碗底才好,四姑娘头一回看到阿九露出这般天真傻呆的样子来,不由呵呵直笑,挥了手就道:“早莺,快些再给她盛一碗来,你看她这样子就像个饿死鬼投胎一样,八辈子没吃饱呢。”

“是没吃过燕窝嘛…”阿九难得娇羞地垂了头小声嘀咕。

农家妹子,平日里连肉星子也难吃得到,何况是燕窝,阿九进府后就一直循规蹈矩,举止得体优雅,很少在外人面前露丑…突然真情流露,就让四姑娘鼻子一酸,捉住了她的手,大眼直直地看着她道:“好小九,以后天天让你吃一碗。”

阿九乌溜溜的大眼里就荡漾起一层水雾,脆生生应道:“好!”

一旁的冬梅却听得怔住,十两银子也买不到一两燕窝,每天一碗,怕是二姑娘和三姑娘也没这个待遇吧,只有养在大太太跟前的姑娘才有这么好的福利,大太太最不缺的就是钱,阿九进了正院,就是正正经经的主子了,一时又想起夏荷刚才那失魂落魄的脸色来,不由暗暗庆幸,当初阿九进府时,自己并没有瞧不起她…

用了燕容,四姑娘又兴冲冲地拉起阿九往西偏房里去:“让你看看你住的地儿,我可跟她们说了,要布置得和我屋里一样。”

阿九心里暖暖的,自己一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冲喜的童养媳,能和正经的嫡出小姐住一样的屋,连摆设布置也一样,的确很有体面了。

说是偏房,其这屋子就有三间,一间正屋,一两间厢房,还有净房,正屋里摆着一张酸梨木的锣钿床,床上挂着喜雀登枝的粉红纱帐,被子也是绣的花开富贵的缎面,厚厚的两床整齐叠放着,玄关处摆了一个自鸣钟,这是泊来品,就是整个岳洲城里,也没有几个,大太太竟然也给了她一个,阿九的眼睛都亮了,七年了,终于又可以听到滴滴哒哒的钟声,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我说了,我屋里有的,你屋里也要有一个,哼,就是二姐姐三姐姐屋里也难得有这个,羡慕死她们。”四姑娘被阿九眼里的光亮弄得越发的得意,声音也高扬了起来。

这还真会让二姑娘和三娘嫉妒成狂去,阿九不由头痛了起来,以后自己的日子怕不是很好过,要迎接那两位的不断攻讦,就是不想站队,如今这个队站好了,还不能再改!

下人们把阿九的东西都布置好了,为首的长春家的就笑着立在屋里不出去,阿九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讨赏,可是自己哪里来的赏钱,还且,不是打赏一个,而是好几个…

阿九脸色就有些发窘,难道找四姑娘讨?她看向四姑娘,四姑娘却正走到多宝格前拨弄着一架玉编钟:“呀,大哥真偏心,把这个也给了小九,不成,我那没有,我也要…”

还是一团孩子气,哪里懂得阿九的尴尬?

阿九就看向冬梅,冬梅脸色讪讪目光躲闪,也是,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来那么多银子贴补主子,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长春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虽然差事是她们的本份,可给小姐少爷做事后,打赏是不成文的规矩…她也没做错。

阿九正羞窘时,杨妈妈端了一盆银锞子进来了,半两一个整齐的摆着,银霜霜的,很好看:“这是太太给姑娘零花的,大姑娘说了,若是姑娘手头紧,她那里也还有。”

阿九的心就暖暖了,冬梅上前接了银锞子,抓了两个给长春家的:“妈妈辛苦了,这些钱拿去打酒吃。”

两个银锞子就是一两,长春家脸上就堆了笑,给阿九福礼道:“谢姑娘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阿九就要给杨妈妈行礼:“大姑…”

第二十六章

杨妈妈忙扶住她:“可使不得我的姑娘唉,如今您可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主子,我们林家好歹也是湘北名门,正院的主子,就得有正院主子的作派,有些规矩就得立起来,没得让人看贬了您,眼里没有主子。”

杨妈妈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了,阿九心中感动:“一定不让太太丢脸。”她细声细气地说。

杨妈妈喜庆的眉眼里就有了欣慰,阿九在林府过得体面,她也有面子,若是以后与大少爷琴瑟和鸣,保不齐,以自己与阿九的亲戚关系,保不齐,自己一家子还能脱了那奴籍呢,当然,这还是猴年马月的事,杨妈妈只在心里盼望着。

搬过家后,阿九就在大太太顾氏屋里用正餐,餐桌上,红煸桂花鱼,排骨烧螃蟹,剁椒双色鱼头,一盘辣仔鸡,烧肥肠,鱼香茄子堡…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大太太正在与几个婆子交待府里的锁事,她没上桌,阿九也不敢拢边,四姑娘正嘟囔着要找大少爷讨东西:“…那玉编钟可是大舅前些年从南洋带回来的呢,听说满大周也没有几个,大哥得了一个,却是给了小九你,哼,平日介我去他屋里拨弄几下也要说我来着…”

阿九屋里不少摆设都是大太太着了梁妈妈置办的,可梁妈妈也不知怎的,对阿九一直不感冒,所以就不那么用心,其实阿九也没什么,她对这些个东西也不太在乎,可大少爷却让樱桃把自个屋里的不少好东西都拿了过来,什么玉编钟,铁乌木碉,大红珊瑚树,青花瓷花瓶…林林总总的搬了十好几样,让四姑娘也跟着眼热了起来。

“小四你眼红什么,大哥的东西放在小九屋里和自个屋里有什么两样吗?就算小九把大哥的东西全搬了来,那也还是大哥的。”正好大姑娘从外头进来,就难得的打趣了一句。

四姑娘恍然,大声道:“也是呢,我道大哥突然变得大方了呢,原来如此。”一双妙目就在阿九身上滴溜溜地转,把个阿九闹得了个大红脸,忍不住咕哝:

“大姐,我才七岁好不好…”

大姑娘四姑娘便笑作了一团,屋里气氛欢快祥和。

一时大太太进来,看往日端庄严肃的大姑娘也笑眉笑眼的跟阿九说话,她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用过饭,大太太见阿九身边只跟了冬梅,也不问夏荷的事,笑着给阿九出拨了四个小丫头,还把身边的大丫头红绢给了阿九,阿九有点受宠若惊,“红绢姑娘可是太太您得用的人,到了我那,只怕是委屈了她。”

红绢长得唇红齿白,相貌清丽,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原就到了配人的时候,大太太这会子却把人给了她…

大姑娘就道:“红绢办事最爽利,性子又泼辣,你又是才进府没多久的,保不齐就有那不知眉眼高低的恶奴来欺你,有了红绢就不怕了。”

阿九忙向大太太恭敬道谢,大太太面色端肃:“你是个有心的,作事也还妥贴,以后捷儿有什么不好的,你可记得要来禀我,切记不可擅作主张。”

是在怪阿九发现了大少爷的病因,没先禀她,倒先告诉了大姑娘,觉得没面子吧,红绢既是来帮自己,也是大太太放在自个身边的耳目吧。

阿九乖顺地点头应是,大太太挥手上几个姑娘退下,阿九正要去大少爷屋里,就听见外头一阵吵闹,哭哭涕涕地,四姑娘扯了阿九的手往外头瞧,就见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中年婆子被两个粗使婆子拽着往后拖,那中年婆子一个劲的要往里冲,嘴里哭喊着:“太太,饶了夏荷吧,她年少不懂事,奴婢把她领回家,再调教些年,她会知事的。”

一瞥眼,看到了阿九,就挣奋力脱了两个婆子,往阿九跟前扑:“九姑娘,您行行好,是奴婢没教好夏荷,夏荷她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求您不要发卖了她…”着就,就使劲磕头。

阿九才进府多久啊?就有本事让大太太把府里的家生子儿给发卖了…让人骨肉分离,年纪这么小就如此心机深沉心狠手辣,那将来…

一时,浣溪纱里不少仆人看阿九的目光就有些生寒。

四姑娘气得脸一红,就要上前理论,阿九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摇了摇头,对那婆子道:“这位妈妈好生没趣,你多会子见我发卖了夏荷?府里的风气不正,老爷太太整肃家风,发卖了几个欺主的家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夏荷是大少爷屋里的,你如今瞧瞧,大少爷屋里除了樱桃姐姐,还留下了哪个,难道个个被发卖了,都要找我来理论不成?妈妈可是看我才进府的,就好欺负一些?”

那婆子原以为阿九一个乡下妹子,被她这么着一闹,不吓哭也得慌了手脚才是,没料到阿九牙尖嘴利,说话正中要害,一时有些怔住,瞥眼瞧见冬梅也在,继续哭道:“冬梅与夏荷一同被太太拨去服侍姑娘,为何只发买了夏荷?奴婢知道夏荷性子鲁直,不知道讨好卖乖,奴婢以后多教教她就是了,您行行好,别发卖了她吧,她才十三岁呀,这一出去,我们就母女分离…”

“罗生家的,你也说了,冬梅和夏荷两个原都是跟着九姑娘的,如今却只发卖了夏荷一个,这其中缘故,你自个不清楚么?九姑娘进府来的这些日子,进进出出的,大伙都看得到,夏荷有几回是跟着的?前儿九姑娘让她给大少爷倒个夜香,她逃得比兔子还快,平日间在九姑娘跟前儿,她倒比九姑娘更像主子,太太难不成弄个主子给九姑娘服侍去不成?”阿九正要说话时,红绢从太太屋里出来档在阿前面道。

那罗生家的一听,目光闪了闪,垂着头不再言语,但仍揪着阿九的衣服不放,呜呜哭着,红绢看着就不耐:“罗生家的,你们两口子都在二太太屋里办差,夏荷又是二太太送给大房的,你要求,也是去求二太太才是,没得到大房来闹的道理,九姑娘才多大,她连府里的人都还没认全,她哪里能发卖了你那丫头?”

阿九这才知道,原来夏荷的老子娘都二房的人…大太太也不知道是真的笨还是太相信二太太了,既然把大少爷看得比她的眼珠子还重,又怎么会让他身边这般不干不净?

“还有你们两个,罗生家的只多大力气?你们两个拉她都拉不住么?从怡蓉院到这里,也有小半里路程,你们若真心想拦,半路就能把人拖走,如今不止让她闹到大房里来,还闹到九姑娘跟前了,真当九姑娘是软柿子好捏么?还不快把人拖走!大太太可是说了,老爷提倡节俭,你们再闹,大太太也不在乎多卖几个出去。”红绢不等罗生家的回嘴,又叉了腰对那两个跟来的粗使婆子骂道。

那两粗使婆子脸色就讪讪的垂了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上前拖了罗生家的就走。

阿九看红绢的眼睛亮晶晶的,怪道大姑娘说有了红绢在,她就不会被人欺负了,这丫头果然爽利泼辣得很呢,她又是大太太给的,身份体面比起其他的丫头来就更重了一重,以后有她在身边,自己还真能省些事情呢。

四姑娘等罗生家的几个走后,沉着脸冷哼道:“哼,什么玩意儿,这种小把戏也拿来现,当别人看不出来呢,府里这两天发卖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只罗生家的来闹?还不是听了人家的怂恿?”

“既是小把戏,咱们就不管他了,四姐姐下午不是要去西席么?我也去大少爷屋里了。”阿九握紧了四姑娘的手道。

四姑娘一看时辰,打了个哈欠道:“还早呢,我先歇个晌。”说着,就回了东偏院。

红绢还要收拾东西,也跟着回了正屋,阿九就带着冬梅往竹篱院去。

两个才转到假山处,看到三少爷林思敏立在桂花树下,他今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直缀,头上束着翡翠玉冠,细碎的流海随意的覆在额前,更趁得他肤如凝脂,面如冠玉,一阵风吹过,米黄色的小花儿便簌簌落在少年乌鸦鸦头发上,让他的人也变得芳香四溢了起来,阿九突然就想起花香袭人几个字来,她扭头就走。

林思敏听得一愣,脸色僵了僵后,张了张嘴,却半晌没唤出声来,冬梅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忧色,林思敏一急,几步就闪到阿九前面拦住,往阿九怀里塞了个东西后,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