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至少让三少爷见三姨娘一面吧。”阿九急切地抓住窗棱,却无奈不能出来。

“让敏儿见了只会更伤心失望。”大老爷挥挥手,让婆子们继续。

“可是老爷,三少爷到底也是您的亲生儿子,亲生父亲下令打死自己的生母,您让他如何自处?不恨您,那是对母亲不孝,恨您,您又是父亲?天理伦常,在他的心里就是煎熬,这是会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性子刚烈难驯,您此举怕是会毁了他与您的父子之情,会毁了他的人生啊。”

阿九举目,整个屋里除了她,再无一人肯为三姨娘说话,有的,只是对三姨娘的怨恨,也是,把时疫带进府里来,受害的,又岂会只有大太太一人。

大老爷听得怔住,三姨娘虽然行事怪异,但对思敏却是无微不至,思敏虽然面上不显,却对生母感情深厚,本就是个庶子,在府里举步艰难,让他心生叛逆,若自己真把秋心打死…

正沉思时,就见林思敏从外头奔了进来,扑通跪在堂中:“父亲,您就连着儿子一块打死吧。”

“逆子,你敢威胁我!”大老爷怒喝。

“不敢,父亲,求求您了,不会是姨娘做的,绝对不会是姨娘,求您不要打死她。”林思敏哭着跪下爬向大老爷,少年郎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悲伤和恐慌,那是他的亲娘,是这个世上最疼他爱他的人,若没有了她,他感觉自己世界会坍塌。

“敏儿,铁证如山啊,我宽宥了你姨娘,又怎么对得起你大哥,怎么对得起你病危的嫡母,还有关在屋里的不能出来,随时也有危险的小九!”大老爷痛苦地闭了闭眼,垂头哑声道。

林思敏看了阿九一眼,漂亮的眸子里恍过一丝的痛色,又抱紧大老爷的双腿,仰头哀求:“父亲,求您了,别打死她,您留她一条命吧,就算关起来,从此禁足行成,就是虽打死她,儿子保证从此刻苦练武,一定给您考个武状元回来,您林家光宗耀祖。”

二太太在一旁劝道:“思敏,你这傻孩子,你姨娘犯的是死罪,此事若是闹到衙里,可就不只是杖毙了,连整个林家都有受连累,传播时疫,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罪行吗?”

林思敏一垂眸,看见地上那封信,捡起来匆匆看了一遍,眼睛一亮道:“父亲,父亲,姨娘没读过什么书,小喜阿姨更不会写字,她怎么会写信…”

“小喜请人写的!你姨娘屋里的婆子可也有认得字的。”二太太截口道。

“姨娘是傻子吗?她既然能设计出如此恶毒害人手段来,怎么会留下这么重要的证据,她看完了不会烧掉,还留着让自己送死么?”林思敏针锋相对。

阿九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老实孩子并不傻子,很快就找出了破绽,一语直中靶心。

果然二太太的脸色大变,正要说话,林思聪从外头进来,向大老爷一辑道:“爹爹,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府里有时疫的事情必须严加保密,切不可外传,三姨娘到底也是上了宗谱的,若是她无缘无故殁了,必会引起宗室的注意,而且,三弟所言也不无道理,此事疑点重重,莫要母亲的人还病还危机,咱们且先乱了,先把姨娘看管起来吧。”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折中,二太太的脸色稍缓,大老爷似乎也找了个台阶下了,他就看向大少爷,大少爷也抬手行礼道:“二弟所言甚是,为今之际,最重要的就是请名医来为娘治病,封锁消息不外传,防止疫情漫延,至于其他的…”大少爷顿了顿,眼睛淡淡地看向二太太道:

“只要把娘治好,过了如今这一关,有些事情,可以慢慢查,儿子相信,天理召彰,报应不爽,害人的,终究会自食恶果。”

大老爷吩咐把三姨娘关在钗头凤里禁足,看天色已经发白,又担心大少爷的身子,“捷儿,你身子不好,春闱在即,你回房好生歇着吧,你娘这里我会着人好生服侍的。”

大少爷也确实杠不住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阿九一眼,退了出去,二太太临走时,走到窗前关切地对阿九道:“小九,可怜孩子,太太可就全靠你好生服侍了,你可一定要小心自个啊,才七岁啊,若是…唉,怎么对得起你乡下的父母哦。”

那一声叹息,重重的落在林思敏的心里,沉闷得让他不能呼吸,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强忍着不去看阿九,少年郎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多,他不敢确定,此事三姨娘究竟参与了多少,如若阿九真的因此而夭…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阿九一定会好的,一定会!

人陆陆续续都退走,林思敏倔强地站在堂中,像一根石柱子一样的杵着,大太太又在说胡话,阿九顾不得林思敏,又拿着帕子为大太太擦身。

第五十二章:逼迫

忙活了好一会子,大太太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阿九倦怠得很,正想靠着床头也眯一会子,抬眼就瞥见林思敏直愣愣地站在窗前,幽幽地看着她。

阿九鼻子一酸道:“三姨娘不是坏人。”

少年郎的眼里就泛起泪花,却强自忍着,哽声道:“小九,你的话我都听到了,只有你,只有小九在替我求情。”

是说先前阿九为三姨娘求情的事。

阿九就安慰道:“大少爷其实也想求情来着,可是,你也知道,太太如今正…”

“小九!”林思敏打断阿九的话:“过完年,我就去武台山学艺,如果你将来…总之你有什么不开心,一定不要难过,要等我回来,我会保护你的。”

这个傻孩子,涂妈妈和杨妈妈几个都在屋里呢,他当人家都是耳背的么?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

阿九真拿他没法子,只好笑道:“谢谢三哥,大少爷会护着我的,你好生学艺呀,只有你强了,三姨娘才算有了依靠。”

林思敏突然就捉住了阿九的手,眼神专注:“你只记住我的话就行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千万不要难过,记住,还有我,还有我。”

说罢,转头大步离开。

阿九被他说得莫明其妙的,老实孩子如今说话也绕着弯儿了,一时又想起二少爷来得可真及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紧急关头走出来一句话就四两拨千斤,把极端矛盾的问题给淡化了,若当时林思敏再追问下去,也不知道二太太要如何解释那封信的出处。

涂妈妈把在窗前发呆的阿九拉到耳房里:“睡一会子吧,都熬了一夜了。”语气里尽是关怀。

阿九就有点忐忑地看了涂妈妈一眼:“妈妈比我熬得更久呢,您也跟我一起歇会子吧,一会咱们再轮班,让杨妈妈也歇会。”

“您可是主子呢。”涂妈妈帮阿九拆着头发:“您啊,人小心思重,看看这小脸儿,都瘦了一圈儿了,以后还是少思少虑吧,很多事情,您才八岁呢,心里藏太多人和事,身子会垮的。”

真心的劝诫,并没有责怪,阿九听得心中一暖,握住了涂妈妈的手:“谢谢妈妈,阿九只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平安?涂妈妈的眼里就浮出一丝恐慌来,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倒不如个八岁的女娃儿镇定,抱起阿九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睡吧,也不知道明儿还能不能起来呢。”

到底是害怕的呀,今年岳洲府的时疫,可是死了几千人了!

阿九是被外头的哭声吵醒的,涂妈妈早就不在,青绫苦着脸过来给她梳喜。

“外头谁在哭?”阿九擦着脸问。

“是四姑娘,一大早来给太太请安的。”青绫回道。

梳洗完出来,阿九就从玻璃窗里看到四姑娘正在拍着正屋的门:“娘,娘,你怎么了娘?”十一岁的小姑娘,在这种勾心斗角的宅弟里,亲娘就是她的天。

大姑娘在一旁劝道:“小四,娘正病着,你哭闹什么,没得让娘糟心。”一抬眸,就看到了阿九,不由一怔,声音发颤:“小九,你怎么也在里面?”

那是切切实实的关心。

阿九微微一笑道:“昨儿白天昨得太多,晚上看太太病了就过来了。”

没有恐慌,也没有不甘,淡定自若,大姑娘心中不由感佩,她刚得了信时,人都差点晕过去,小九她,才八岁,这份镇定,这份看淡生死的气度,她是自愧不如啊。

大姑娘突然就觉得心情安定了些,似乎有阿九在,什么也难不到,大哥病如膏肓了,阿九不是也救过了来了么?还有许明鸾,若是没有阿九,林家也惨了,这一次,阿九一定也能救太太,一定能的。

“小九,你需要我做什么。”关在屋子里的人,如果没有外面的人极力配合,那就只能等死,今天是年三十,因为突如其来的时疫,林府里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尽管也张灯结彩,到处贴着年画和对联,可人心惶惶,哪有心思过年?

大老爷一早就出去辞年了,要到上司家走动,又要接待下属的拜访,往年女眷来了,都是大太太接待的,如今大太太病了,自然就由二太太主理,一大早,大姑娘就看到二太太穿红挂绿,好不喜庆,虽然嘴上说得好,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府里的疫情,但要不要那样的意气风发啊,连着二姑娘和三姑娘都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把压箱底的首饰都带上了。

“还真是不能少了大姐姐呢。”阿九认真地说道:“有大姐姐在外头坐镇着,太太也会安心一些。”

大姑娘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英姑的说话声:“表弟,你不能进去,表舅妈得的可是时疫呀。”

“大表姐和四表妹不是进去了么?”许明鸾不管不顾的就闯了进来。

大姑娘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表弟,你还是不要来正院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许明鸾的身份太过特殊,林家如今已经焦头烂额了,他若再出点乱子,大老爷都要去撞南墙了。

许明鸾给大姑娘行了半礼:“不是隔在屋里了么?我只是来瞧瞧。”边说边看着阿九,“你欠我一个人情还没还,可不要赖帐。”

他还欠自己一条命呢,这人真是,明明是关心的话,偏要用这种讨厌的方式说出来。

“世子爷放心,我素来不喜欢欠人东西,尤其是人情债。”阿九的声音柔柔的,其实,这位世子爷不调皮的时候,倒还是并不讨厌的,尤其是那双明亮的丹凤眼,是阿九喜欢的类型,看着很养眼啊。

年饭摆在百花宛里的,二太太代替大太太跟在大老爷身边主持了祭祀,落了夜后,府里就同往年一样燃起一烟花,二姑娘和三姑娘缠着赵凤淳往小蜜蜂,三姑娘小心翼翼地点燃一了个,小蜜蜂型的花炮便尖啸着转着她打转,她吓得就躲到了赵凤淳的身后。

林思聪再教英姑怎么放滚玉珠,素来优雅的他,手持长长的玉珠筒,点燃引线,一个彩珠就冲天而去,英姑看得美目湛亮,抢过炮筒:“给我放,给我放。”一手拿花炮,一手则去捂自己的耳朵,又害怕,又想玩的样子,让林思聪的眼睛变得幽黯起来。

四姑娘殃殃不快地坐在石凳上发呆,大少爷和大姑娘都匆匆吃了两口饭就去了正院,说是要守着大太太一起过年,舅老太太就非把四姑娘留下一起放烟花。

原本这是她一年上头最盼望的游戏,如今却哪还有心情再玩?

许明鸾就拿了一把纸花递给她,四姑娘没接。

许明鸾就点燃了一根,在手里晃着圈儿,纸烟花就在他手上变幻成各种各样美丽的图案来,四姑娘还是第一次看人这样玩纸烟花,不由看呆了,许明鸾就再点了一根递给她:“你想怎么舞都行,舞出最灿烂的花来,当是送给表舅母的祝福。”

四姑娘就真的拿起燃手的纸烟花胡乱挥舞,炫烂而耀眼的花朵在空中闪动。

舞着舞着,四姑娘的泪就无声流下,这边的热闹,和正院的死沉形成鲜明对比,“小九若是在,肯定比我舞得好看。”

许明鸾听了就默然地扔掉了手里的纸烟花,转身离开。

正月初一,正是春客上门的时候,二太太忙着宴请,又忙着赴宴,带着二姑娘和三姑娘两个,出尽了风头,对外头说大太太得了风寒,见不得客,有关系和大太太好的想要过来探视病情,二太太就说大太太撞了邪,七七四十九日不能见生客,客人唏嘘一番后也只好作罢。

大太太的病时好时坏,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就发高烧,吃了药又退下去一些,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是照样烧。

年夜饭和初一早年饭都是从外头用食盒送进来的,菜色虽然还好,但毕竟比不得正常上桌的,叶子菜就有些泛黄,汤也不够热烫,好在正院里原就有小厨房,涂妈妈吩咐小丫头们再去热了,几人就围在正屋里用饭。

趁大太太醒过来时,及时喂点粥汤进去。

到了正月初二,大老爷还在外头忙,二太太则是与舅老太太一起去了赵性族长家里做客,到晚上才回来。

先前第一个想逃出去的小丫头莲叶就开始发热,病情和大太太如出一撤,正屋里的人越发的紧张惶恐起来,大老爷得了消息,把浣溪纱整个院子都派人严密守住了,除了生活必须品和医药,连大少爷也不许再进去了。

大姑娘坚持要守在正屋,大老爷怎么劝也不听,也只好由得她了,正月初八那天,年假快要完时,从京城里传来消息,大老爷考绩评优,救灾及时,又关爱百性,连升两级,由五品知洲直升为湖南布政使,天大的富贵突然而至,便是大老爷也有些不太相信,接到那任命书时,手都在抖。

圣恩隆厚,接任又是在二月以后,所以,大老爷翌日就起程奔赴京城,叩谢皇恩。

初八的晚上,大老爷穿戴正式去了落霞居拜谢舅老太太:

“若没有舅父的关怀,外甥也不可能得皇上如此重用,甥儿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以后一定会克尽职守,以报皇恩,更会回报舅父舅母大人。”

舅老太太笑得亲切:“这也是你自己能干,把个岳洲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得万民爱戴,皇上是爱才之人,你得重用也是应理明了的事,不过,皇上再爱才,他在四方城里,很多信息也未必尽知,你舅父极故旧的举荐也是很重要的。”

话里话外就透着施恩的意思,大老爷就从袖里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过年甥儿也没什么好孝敬的,舅母大人若在府里继续居住,这些拿去零花吧。”

他要上京城,该给舅老太爷的是另备的,舅老太太睃了眼票客,比二太太给的那好几票都要多,脸上就有了真心的笑容:“纤绣坊在京城分号不少,听说顾家老爷已经好几年没有了音讯,你作为顾家女婿自然照看,可千万莫要让旁人从中牟了利去。”

突然说到京城的纤绣坊来,大老爷不由怔了怔,躬身应是,却不肯往深里讲,舅老太太脸色就不太好看:“甥媳怎么着也是顾家的女儿,那王氏独自霸着顾家财产,又没有个一男半女,没得顾家的家财都被外姓吞没了的道理。”

可那也是顾家的吧,又关赵家什么事?舅老太太是不是关心得太多了?再说了,大太太嫁给林家,就是林家的人,哪有出嫁之女去夺嫂嫂财产的道理?

大老爷就转开话题,说起大姑娘的亲事,又感谢舅老太太的大媒,如此这般,才退了出去。

一出门,就去了许明鸾的屋,许明鸾双手抱胸,正站在穿堂里望天,见大少爷进来,也不行礼,只斜了眼看着他。

大老爷竟然就向他深施一礼,他这才上前托住,再行晚辈礼:“我看表舅去了外婆屋里,以为你是个糊涂的,如今看来,表舅这些年能吏的名声,也不是妄得的。”

大老爷的神色就更加恭敬了:“多谢世子美意。”

许明鸾就把大老爷引进屋里:“我与太子自幼交好,如今皇后娘娘身体病弱,太子年幼,身边可用可信之人不多,贵妃势力正强,大皇子又深得皇上宠爱,表舅可是想清楚了?”

“为官之道,怎样站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护正统,站在皇上那一边,才能永保富贵。”大老爷眼眸深遂地看着许明鸾说道,不过才十二岁的娃子,就开始为太子网罗人才势力了,心机之深,同年纪的敏儿几乎无法与此子相比,可到底还是经验不足啊,就算自己因太子之力破格提拔,谁又愿意在皇上春秋正盛之时选定立场?

若皇上知道太子此时就开始培植势力,又岂有不防备的道理?

大老爷的话说得模棱两可,没有立即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许明鸾的眼神迅速在大老爷身上巡视了一片,不但不怒,反而含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侄儿恭祝表舅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大老爷听了眼里的欣赏又深了几分,定好了明日起程的安排,正要离开时,许明鸾又正色道:“此次之事,除了为太子,也是为我自己,我的命是杨玖救的,表舅可千万莫要忘了我说过的话,如今表舅母生死未卜,她也被困在里面…”

大老爷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拍了拍许明鸾的肩道:“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至于将来的事情,世子,你也还太小,你的身份又注定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许明鸾听了眼里难得的起了一丝忧虑。

大老爷第二天就带着许明鸾和赵凤淳一同进京了,舅老太太却说:“甥媳病重,你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个月之久,府里总要有个有身份的人坐镇着才行吧。”

大老爷听了大为感动,叫了林管家来吩咐,遇到大事,一定要听舅老太太的吩咐,又把家里大烦小事都交给了二太太,这才放心离开。

正月十二,小莲叶病得奄奄一息之际,阿九在服侍大太太之余去探视小莲叶的病情,在她的手腕上看到了一连串的水泡,不由一惊,随即叫了涂妈妈过来,“妈妈,我瞧着怎么像是出痘呢?”

涂妈妈原本不敢碰小莲叶,听了这话也细细查看那圈小泡,到是长松了一口气:“若是出痘,倒是不怕了,我和杨妈妈都是出过的,就是青绫也是出过的,只是太太年纪太大,烧了这么些天痘还没出来,只怕危险。且先用治痘的法子治治小莲叶吧,若是她好了,正院也就不用再封着了。”

她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自家男人和儿女了,以为离死不远的人,突然看到了希望,自然就想出去见见亲人。

“先不急吧,看看再说。”阿九郑重地说道。

到了晚上,大太太身上终于也开始出了水泡,她痒得就要用手挠,阿九边用艾盐水帕子帮她洗擦,边捉住她的手,太太迷迷糊糊的就叫:“痒,好痒,给我挠挠。”

“在帮您挠着呢,您这是出水痘,可千万别挠破了。”阿九轻言哄着。

大太太就睁开眼来看她,迷迷糊糊地道:“怎么是小九?小四和娴儿呢?”

大太太烧了十多天,今天才算是清醒了些。

“大姐姐在备嫁妆呢,老爷这一次去京城,肯定会亲自相看相看张家长爷的,这么晚了,四姐姐已经歇下了。”阿九就胡谄。

“是么?可我怎么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呀。”大太太疲倦地闭上眼,喃喃道。

“您昏昏沉沉的,她们来了,您也不知道呢。”阿九大太太下意识又要去挠水泡,忙按住大太太的手,水泡一破,就算好了,也会留疤的。

“是吗?可我知道呢,小九你一直都在。”大太太迷迷糊糊的,似乎又要睡过去。

那边杨妈妈端了药来指指大太太:“快莫让太太睡了,得喝药。”

阿九就把大太太扶起来,端起,一汤匙汤匙地喂,大太太喝了一口就苦着脸:“好苦,我不喝。”

生病的人有时就像小孩子。

“不去痒的,您不喝,晚上可就难睡得着了。”阿九就像哄小孩子一样:“您喝完,喝了就吃蜜饯,是福安堂出的呢,大老爷特地在年三十那天买来的,就是怕您不肯喝药。”

“老爷会想着我么?”大太太的眼睛就亮亮的。

阿九鼻子都是酸的,这个时代的男人,又有多少心思是在女人身上的,从大太太得了病,大老爷就来过三次,到后来忙里忙外的,连二门都不太进了,任命书一下就走,也不说选来瞧瞧太太的病情,怎么着也是结发夫妻吧,保不齐他这一去,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大太太了呢,男人的情,又怎么敌得过名利二字?

“当然是想着的,老爷升官啦,如今是四品呢,这次回来,一定给您讨个诰命呢,以后您出门就是四品诰命夫人。”阿九继继续哄着大太太。

大太太果然心情就好了很多,乖乖地喝了药,又听嚷着痒,要阿九挠。

阿九忙了大半夜,青绫过来要接她的手,大太太时醒时晕的,一看阿九起身就紧张,眼巴巴地看着:“小九,你也要走了么?”

阿九只好又坐下来帮她擦身止痒:“不走的,小九一直会陪着您。”

大太太这才放心去睡。

正月十四时,小莲叶的痘子终于开了花,在结痂,涂妈妈喜极而泣,死亡的威胁终于解除子,打开门对着外头坐镇的大姑娘道:“姑娘,姑娘,大喜事啊,不是时疫,是水痘,太太是得的水痘。”

水痘大姑娘出过,就有了免疫力,她急切的就冲进了里屋,第一眼就看到瘦了一圈的阿九,看她正仔仔细细地给大太太擦身,不由哽住:“小九,谢谢你。”

若不是小九在,她真怕太太会撑不住,大姑娘每天都在外头,虽然进不去,屋里的事情却是最清楚的,涂妈妈杨妈妈几个虽然忠心,但到底还是怕传染了,大太太身份再重,也重不过他们自己的命去,只有小九,毫不避忌地用心服侍着,也亏得是她用些新奇的法子为大太太消热退烧,半个多月了,小姑娘熬得眼窝深深,越发显得那双乌溜的眼睛又大又圆。

“大姐说什么呢,这话不嫌外道么?”阿九也很高兴。

“去请大少爷和四姑娘来。”大姑娘高兴地扬声。

涂妈妈兴奋地应声出去,才踏出正院的门,外头守着的仆妇们见了就是一惊,立即关上门道:“涂妈妈怎么出来了了。”声音里全是惊恐。

“太太得的不是时疫,是水痘。”涂妈妈虽然生气,却也理解,谁都怕被传染,她和太太呆在一起半个多月,就是个危险源。

“妈妈不会是想要逃走找借口的吧,若是水痘,大夫怎么没查出来?”几个婆子身后就走出罗生家的,似笑非笑地使眼色,让人守住正院的大门。

“我骗你们作甚?如今大姑娘也进去了,叫我去请大少爷和四姑娘过来看望大太太呢。”涂妈妈恼火地喝道。

“我们可不敢作主,涂妈妈您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闹得不好,整个府里都会遭殃,您先委屈着在屋里呆一会子,我去请二太太来。”罗生家就使人去请二太太。

不一会子,二太太来了,涂妈妈又说了一遍:“二太太,太太得的是水痘,不是时疫,请您撤了守园的人,也好让九姑娘几个出来走动走动。”

二太太高兴地说道:“是么?不是时疫么?那太好了,真是佛祖保佑。”眸子一转又道:“是大夫确诊的么?怎么当初就没诊断得出来是水痘呢,可把你们几个给吓坏了吧。”

涂妈妈道:“并不是大夫诊断出来的,但太太和小莲花如今正在出痘,小莲花的痘子已经开花,眼瞧着就会好了。”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一收,肃色道:“不是大夫确诊的,那可不能大意了,时疫这种病症又没有固定的症状,哪有水痘烧了半个月才出痘的,只怕是奇他的怪病呢,还是请大夫来再诊断一回的好,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二太太此话说得稳重有理,涂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又退回院子里。

不一会子,二太太真的请了大夫来为大太太查看,杨妈妈涂妈妈几个眼巴巴地看着大夫,心里忐忑不安,结果大夫诊治完后,还是诊断为时疫,大家的心顿时从头凉到了脚。

如今连着大姑娘也一并关在正院里不能出去了,罗生家的在外头守了个密不透风,只差没把正院的门给钉死了,大少爷和四姑娘来了,也只能在院外头远远的看着,说话只能凭喊的,情况反而比起前越发的情势比先前越发的紧张了起来。

到了第二天,原本再好转的小莲叶突然就死了,死亡的威胁像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正院所有人的喉咙,巨大的恐惧让人快要崩溃,青绫再也绷不住,在看到小莲叶的尸体被人抬到后院焚烧时,终于疯狂地尖叫起来,几个小一点的也跟着一起哭,还有大胆一些的就去撞院门,想要破门而出。

大姑娘紧抓着阿九的手冷汗潸潸,眼里也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但看到阿九一派沉稳镇定的样子,又沉下心来,拍的一巴常打在青绫脸上:“闹什么?再闹把你打晕了和小莲叶一起烧了。”

青绫果然不敢再闹,阿九从屋里出来,对那几个哭闹的人道:“最多半个月,大太太就会痊愈。”

包括涂妈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阿九,大夫再次诊断出是时疫,小莲叶的死也更加证实了大夫的话,阿九凭什么这么笃定大太太半个月会好?

“九姑娘,奴婢知道你是心好,在安慰我们呢。”青绫抽泣道。

“你们且信我半个月又如何?反正外头的人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如今我们已经是一根藤上的蚱蜢,生死都栓在了一起,只有大家齐心协心,救回大太太,咱们才都会有救,不然,就只有全死在这院子里了。”阿九耐心地劝道。

“你莫要骗我们了,小莲叶都死了,你说她会好的,可是她死了。”哭叫的是小菱角,小莲叶与她一同是正院里的使唤丫头,这几天也是她一直在照顾小莲花。

不过十二岁的样子,长得也普普通通,只是她哭叫时眼睛却不敢正视阿九,阿九眉头一挑道:“涂妈妈,且慢给小莲叶行火葬,大家伙一起去送送小莲叶吧,保不齐,明天死的,就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

她的话意转得太快,立场一下子又变了,小菱角有些愕然,另外几个小丫头又哭了起来,阿九拉着大姑娘率先向后院走去。

涂妈妈和杨妈妈默然的跟在后面,大家都同病相怜,一时也没有人反对阿九的提议,都跟着去了后院。

小莲叶的尸体放置在一堆干柴上,有粗使婆子在柴堆边淋油,阿九牵着大姑娘的手走近柴堆,对涂妈妈道:“妈妈,小莲叶死得可怜,我去给她收个殓吧,别让她死得太难看了。”

“小九,别…”大姑娘一把扯住她。

“没事,若真会传染,我天天在太太跟前服侍着,早染上了。”阿九拍了拍大姑娘的手。

小莲叶死状很惨,结痂的脸痛苦地扭屈着,似乎有人为小莲叶收拾整理过,衣衫整洁,脸上也干干净净的,阿九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小莲叶耳畔的发丝上有血迹,不由怔了怔,拨开小莲叶的发际细看,果然她的左脑侧上有一个细细的小孔,一截铁钉还余留在外头,阿九的心出离的愤怒起来,以前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如今亲眼看到了血淋淋的事实,与生惧来的正义感让她为小莲叶的死充满了悲伤。

小莲叶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杀死的!

“涂妈妈,你来看。”

涂妈妈也看到了那根铁钉,气得脸色发青,心里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对于正院里的人来说,只要小莲叶不是疫病死的,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