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三娘看了一眼,一时有些不明白,还待要问,却是一想,即怔住。

“其实这事,应该跟咱没什么关系,就算娘不去找那知县夫人,估计他也会被判成汉奴的。”信中宋夫人隐晦地提到,就在芸三娘去宋府的前一天,那李公子就已派人去拜访了知县。所以昨日知县夫人才会答应得那般痛快,可想而知,收回流放刑罚,改判汉奴,在芸三娘去宋府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白文萝顿了顿,又接着道:“娘,既然他被判为汉奴了,那就是说明谁都可以买,我想这也是宋夫人信里的意思。虽说咱以后不能给他脱奴籍,但只要给他办了通关文书,到时他一样可以随他娘去京州。至于以后子子孙孙的事,就以后再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命保住。”

芸三娘沉默了一会,接过那张信纸,又看了一遍,然后喃喃道:“正月十三日,柳庄口的奴婢之市,辰时。”

“十三那日咱们就早点过去吧。”白文萝轻轻道了一句,其实眼下主要担心的是那李家公子,如果这改判为汉奴,真是他授意的话,那他定是抱着要将人买回去的心。

芸三娘也想到这事,即皱起眉头,像这种贩卖奴隶的事,如果有两家同时看上一个人的话,先是私下协商,协商不成后,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竞价。而那李家,可是西凉首富,她们到时能拿几个银子去跟人家竟价。

“若真是李家公子有这个心思的话,那知县老爷根本不用把人拉到柳庄口去,直接让他从大牢里把人带走不就得了。”白文萝想了想,便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保不准有他身边的人动了这心思,比如,那李公子身边的小厮。

“也是这个理,而且那样的人家,想要什么丫鬟奴仆没有,哪用得着自己费心这事。”芸三娘点了点头,尽量说服自己。

白文萝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对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公子哥来说,丫鬟奴仆确实用不着自己费心,但玩具却不同了。古纳人,还是被烙上奴隶烙印的古纳人,在这西凉毕竟少见。

第34章 奴婢之市(一)

随着数次的日升月落,正月十三如期而至。

天还未亮,白文萝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利索地给自己梳了个丫髻,然后找出原来那件枣红色的小棉袄穿上,里头穿的是件窄袖的棉衣,特意加厚的袖口紧紧包着手腕。身上收拾好后,她思索了一会,便打开矮柜,拿出那放针线的篮子,指腹轻轻抚过那长短不一的绣花针

“娘,为什么起这么早?”屋外传来白文轩有些模糊的声音,应该是刚醒。

“前天学里就开课了,这读书的事可不能偷懒,快,赶紧洗漱一下,早膳娘已经做好了,你吃完就早些去书院。”

“哦。”白文轩乖乖的应下,白文萝这会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同他一块儿洗漱了一番,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闷声吃了早膳。气氛有些压抑,白文轩似心里明白一般,安静吃完早点,就拿起自己的书包上书院去了。此时天才灰蒙蒙亮,芸三娘昨晚去车行包的马车已经在门口那候着了。

“你老再等一会儿,我进去拿点东西,马上就走。”芸三娘对车夫道了一句,便回身进了屋。

白文萝随芸三娘进房间,便见芸三娘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小漆盒,打开,里面放着十个白花花的银元宝,每个都有十两重,底下还放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她舅舅走前,除了现在的这间铺子,最后还给他们留下的二百多两银子。

“本来这些东西是要留着,一部分将来给你做嫁妆用,一部分留给轩儿。可是这回,只能先紧着这事了。”芸三娘抚摸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似想起了她哥哥临终前,把这漆盒和房契交到她手中的那一幕。她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多耽误,马上拿出压在底下的那张银票。迟疑了一下,再又数出三个银元宝,然后才盖上盒子,锁好,放回原来的地方。

其实,在柳庄口那货卖的奴婢,一般都是中等以下的价钱,基本上没有超过二十两的。真正值钱的,像那些相貌不错又能歌善舞的小雏儿,人牙子都是有特定的买家,不会给拉到柳庄口那自显掉价。但眼下这事不同,白文萝看着芸三娘拿出那么多银子,就知道娘对这事极为看重,她也不说什么,只思索着一会自己该怎么做能顺利促成这事。

芸三娘把银子银票小心放好后,才有些犹豫地对白文萝道:“萝儿,要不你就在家里等着好了,那地儿实在不是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娘怎么又说这话,昨儿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我到时就在马车里待着,不会出去的。”白文萝一听芸三娘似要反悔的样子,心里吓一跳,她昨天费了多少口水,才让芸三娘答应带着她一块儿去的,可不能让她临时改了主意。

“那说好了,到时只能坐在车里头,若有事,娘回车里同你商量的,可不许随便出头。”芸三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再强调一遍。

“我知道的娘,你瞧,我今儿还特意换了这身不显眼的衣服。”白文萝说着就扯了扯自个身上的袄子,芸三娘打量了她闺女一眼,点了点头。

母女俩上车坐好后,那车夫吆喝一声,啪啪地甩了两下鞭子,那辆青蓬马车便在这正月的寒冬,沐着晨雾,微微摇晃着往柳庄口跑了过去。

第35章 奴婢之市(二)

可能是快到上元节了,所以即便是一大早的,街上也不见有多冷清。特别是越往北走,随着天色渐亮,路上的行人就越多了起来。

芸三娘因为心里想着事,脸色一直就不怎么好,自上了车后就没开过口。白文萝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刚刚看芸三娘没有把漆盒里的钱全都带上,她便明白了。除了那几间房子外,那二百两银子是她们家的全部家底。这几天她一直有些担心芸三娘会为这事不顾一切,在她看来,不顾一切,是件很可怕也很愚蠢的行为。

幸而刚刚从拿出银子的事里头,她看到了她娘心里的那根底线。芸三娘终究是没办法倾尽所有,即便那个人的父亲曾经救过她们母子三人,即便心里再愧疚,芸三娘也是本能地,要先顾着自己的孩子。白文萝不说话,芸三娘亦是一直沉默,她知道,今儿若不能把那人领回来的话,她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心安,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又宁愿自己愧疚一辈子,也不舍得他们以后受半点委屈。

何为自私,何为无私,其实不过是站的立场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不一罢了。

半个时辰后,车速慢了下来,车夫朝里喊了一声:“大嫂子,再往前就是柳庄口了,要进去吗,那儿停车可是要钱的。”

“进去吧,到时一块儿算钱就是了。”

“好咧,走——”

马车驶进去后,白文萝挑开一车帘,往外看了几眼。只见是一处开阔的场地,中间还有一条东西通向的马路,两边用木头圈起两排整齐的围栏。围栏里头关着的是牛马驴等畜生,围栏外头便是一些由人牙子领着的,或大或小的男男女女。有的腰上还插着牌子,上头标着价格,在这里,人跟那围栏里的畜生一般无二。

白文萝看了一会便放下帘子,转头对芸三娘道:“好像没见到衙府里的人。”

“这才好,趁着天还早,没多少人,娘一会下去就在那等着。”芸三娘吁了口气,整了整衣角,又摸了摸自己放银子的地方。

车夫把车停好后,芸三娘又叮嘱了白文萝一句,然后就撩开帘子下去了。白文萝挑开一角车帘,目送着芸三娘往东面最里头走过去,那地儿很明显,周围的围栏全是原木的颜色,唯有那一处的围栏刷上了朱红色的油漆,并且两边还立着两个皂衣捕快。她看芸三娘走到那儿后,似朝其中一捕快询问了几句,但见那捕快摇了摇头,道了句什么,芸三娘便走到旁边等着。

“姑娘哎,瞧你们也不似那有钱人,怎么今儿是来买犯奴的?”那车夫见芸三娘走到那地儿,再看白文萝撩开帘子往那瞅着,不禁好奇,就多嘴问了两句。

犯奴,是被官府判定终身为奴的犯人的统称,而若是外族犯人的话,他们也可以被称做汉奴。

白文萝看了他一眼,不答话,就放下了车帘子。

那车夫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也不跟一个小丫头计较,往四下看了看,便又朝车里说道:“这天寒地冻的,我去前头那儿喝口热茶,你们要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

“知道了。”白文萝淡淡应了一声,那车夫跟看车的人交代了一句便走开了。

太阳慢慢露出脸,车外的人声渐渐喧闹起来,似赶集市一般,不时还有牛马之声充斥其中。白文萝又撩开帘子往芸三娘那看了一眼,依旧没见到有捕快押人上来,而那附近已经来回溜达了好几拨人。正打算把帘子放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一辆朱璎华盖的马车往这驶了过来。白文萝心里蓦然生出许些不好的感觉,她稍稍把那车帘子放下来,只留一条不阻碍视线的缝隙,紧紧盯着那辆马车。

因为这整一片地方,就这一处是单独留出用来停马车用的,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剩下的那些地方,不但人多吵杂,不时还有人牵着牛马走来走去。有的甚至还停在路中间跟临时碰上的买家套近乎,讨价还价,口沫横飞,整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集市。要是小点的马车穿过去问题倒也不大,但是像那辆朱璎华盖的大马车,还想要继续往前走的话,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果不其然,那辆大马车驶到这附近后就停了下来,随后就见那车夫斜着眼睛,朝那转看管马车的人吩咐道:“嗳,你给我挪个地儿出来。”

“对不住了大爷,这都满了,搁不下了,要不你停在那外头吧。”那人满脸为难。

“说什么呢你,这可是李家的马车,你把那两辆挪到那边去不就行了,还怕爷不给钱还是咋的。”

“大爷,这这真不成,我只是给人家看车的,哪敢随便乱动。再说那边不是有围栏挡着吗,是别人家的地儿。”

“别不识好歹!”那车夫有些烦了,今儿公子一大早出来,偏半路上又跑去那梅姐儿家里。却让他们过来这边,说给他把那什么古纳汉奴给买回去。公子的话不敢不听,可是这事若让老爷知道的话,他估计得丢掉半条命。

白文萝刚刚一听那车夫说这是李家的马车,心里就咯噔的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放下帘子,手指在腕上摸了摸,然后又悄悄撩开帘子,趁着没什么人注意,轻巧地跳下了马车。

就在这会,那辆大马车里又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长福你跟这人啰嗦什么,现在不是已经停在这了吗,管他的,咱只管把公子交待的事办好就成了。”

“那得嘞,大爷不为难你,就停在这了。”那车夫嘿嘿一笑,就松了缰绳。

白文萝听到这一怔,这么说,那个什么李公子没来,只是派了身边的人过来。

“大大爷,这可不成啊,怎么能把马车停在这,一会别人过来拿马车的时候怎么出去,你行行好,停到那外头去吧。”那看车的人也急了。

“滚开,这也不是你的地方,碍着你什么了!”那车夫说着就给他丢过去几个铜钱。

“我说长福啊,我也真闹不懂,公子若想要买那汉奴的话,当日直接从那牢里领出来不就得了,还多跑这一趟做什么。”这时那车帘子一下子被撩开,一个青衣小厮探出头来。

“估计是怕被老爷骂吧,来这儿买的话,就没人能说什么了。”那个叫长福的车夫说着就跳了下去。

白文萝一听他们这对话,手心握紧,再抬头往芸三娘那看了一眼,不想就看到两捕快正押着一个带着刑具的人走到那边,她心头一惊,没时间了!眼神一凝,脚步轻转,利用周围人来人往的遮掩,即悄悄往那辆大马车走了过去。

原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行动,却不想,就在白文萝从车上跳下来的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不远处,一位年轻公子眼中。

动作灵巧得不像是不会武功,知道选取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尽量稀释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又巧妙地利用行人的掩护朝目标移动,镇定且老练,简直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每次看到,都让他很意外呢,她这次是想要干什么?

不远处的茶摊那,一位年轻优雅的公子手里握着一杯热茶,两眼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嘴角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

第36章 再次相对

长福从车上跳下来后,就要招呼车里头的小厮也下来,想着赶紧把公子交待的事办完好交差。偏那看马车的人不依,上前就挡住他,非要他把马车挪开。两人说着说着眼见就要动起手来了,那小厮这会也撩开帘子,探出身子就要跳下去帮忙。却这时,前面那匹马不知为何似忽然发了疯一般,猛地就扬起前蹄,带着后面的车厢突地往后一倾斜,只见那刚探出身来的小厮,顿时咕噜地一下,就往滚回车厢里面。

而那受惊的马却并未就此停歇下来,四只蹄子在地上乱踩乱跳,并开始往四处胡乱地撞过去,一阵一阵的长啸声惹得附近的牛马也跟着应和起来。这周围一时间全都乱了套,长福的脸色随即就变了,他知晓那匹马的性子是最温顺的,怎么会忽然这么发起疯来!

然而现在也没那闲工夫给他找原因,当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制止住那马儿,看好车子。这是他负责照看的马车,万一要出了个什么差错,到时他拿什么回去交差!

白文萝却趁着这会的骚乱赶紧离开了那辆马车,然后快步走到刚刚跑去喝茶的车夫那,让他现在把马车拉到芸三娘那儿去。

“小姑娘没伤着吧,瞅瞅,那好好地一匹马儿怎么就发起疯来了!”那车夫却没听见她的话,眼神儿还直瞅着那边,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没有,你这会先去把马车拉到我娘那边吧,让她办完事后就直接在那上车。”见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白文萝只好耐着心又说了一遍。

“咦,怎么要去那边,不是就在这等着吗?”那车夫放下大碗茶,从前面那人马奋战的胡乱场景中收回目光,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地看着她。

“反正这会子也乱糟糟的,你没看那马儿正发狂呢,万一给撞到你的马车了怎么好。快去吧,一会多付你一倍的钱就是了。”白文萝说着就先掏出十几个铜钱放在他手中。

“那好咧。”见有多赚的,那车夫顿时就收起心里的那丝不满。他原是在车行专门给人拉车的,一天的活儿固定就是那几个钱,如今一见客主愿意付双倍的钱,自然另外多出了的那一份就该他吞了。再来眼见前方那混乱的程度,若自己那辆马车真倒霉遭了殃,那他可真就是陪大了。

“你不过来?”那车夫收了钱,马上就起身,走了几步还不忘喊了白文萝一声。

“不了,我那个,内急。”白文萝摇了摇头,然后又说道:“你先去接我娘,一会我完事后会在那外头等着她的。”她说话同时,眼睛不时往那处瞟着,此时已有三四个大汉帮忙着制住那匹马。这场混乱不会维持太久,这会只希望她娘那边差不多把事办妥了,得趁着那两人没回过神,赶紧把人悄悄带走了事。而且她怀疑,刚刚自己靠近那匹马的时候,那个小厮可能是注意到她了,只是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那忽然发疯的马给弄得滚回车里。如果真是这般的话,她更不能再让那小厮看到她是同芸三娘一起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出去了再上车才好。

“那行。”知道姑娘家都羞于说这事,虽然这个小丫头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指不定心里羞成什么样了。那车夫一脸理解的点了点头,然后就往自己的马车跑去。

白文萝看着那车夫把马车拉出来,小心避开那片混乱,朝芸三娘那驶过去后,就开始慢慢往后退,悄悄潜入人群里。这会那匹发疯的马也基本被压制住了,似乎有几个人受了伤。只是人群太乱,她看不清那个叫长福的车夫,和滚回车里头的小厮怎么样了。只祈祷他们最好也都受点伤,让他们暂时顾不上那古纳汉奴的事,再给她娘多留点时间。这是最大的竞争对手,解决了他们,这事应该就没问题了。

却没想,她刚要转身,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胳膊。白文萝身上一僵,因为周围人太多,她又是一直注意着那边,根本没往身边留意。她试着挣脱了一下,无果,随之身后就传来一个嗤笑的声音:“不想被告密的话,就随我来。”

竟又是那个人,怎么又碰上他了!白文萝心里警铃大响,却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在那人面前根本就玩不出什么花招来。咬了咬牙,心里挣扎了一番后,也只得乖乖地认命听话。

那人拉着她走得很快,幸而地方也不远,就是在柳庄口的外面,只见一辆车箱和马匹全是黑色的马车大刺刺地停在那儿。

“上去。”那人把带她来到那辆马车跟前,吩咐了一声,候在那的车夫就迅速地给她撩开车帘子。

“你要干什么?”白文萝见到这阵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一会芸三娘还得等着她一块回去呢,这人是要把她带去哪儿?她该怎么办?装疯卖傻是不可能的,骗别人或许可以,却休想骗得过这人的眼睛,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清楚了。他们身上有共通的东西,她注意到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

那人微挑着嘴角,轻笑着看着她,眼中带着浓浓的探究。白文萝握紧了手心,同样静静地看回去。纤长秀颀的身材,俊朗的眉眼,面上带着几分轻佻的笑意。若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只怕早已被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白文萝却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心里止不住地阵阵发寒。

僵持了一会,她才放软了语气开口道:“你想问什么我都会说,但别耽搁太久。”

那人挑了挑眉,又往那车上示意了一下。白文萝叹口气,只得爬上马车。这一定是特制的马车,至少那车壁是夹了铁板。车厢很宽,约有她和芸三娘坐的那辆马车的两倍大。但自那人跟在她后面进来后,她就觉得整个空间似一下子变得狭窄了,他脸上明明一直就带着笑意,带着许些吊儿郎当地神情,可那气氛却压抑得让人窒息。

那人在她对面坐下,也不着急开口,眼中依旧带着探究打量着她。既然他不开口,白文萝也不好开口,这就似一场较量般,谁都在等着对方先出牌。

“很能沉得住气。”那人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先提问,反倒是赞许了一句。

白文萝迟疑了一下,终于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缩了缩肩膀。

“这会再装就不像了。”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白文萝看了他一眼,便垂下脸,一副恭敬温顺的模样。

“那匹马是你做的手脚?”终于说道正题上了。

“是。”白文萝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怎么做的?”他有些好奇地扬了扬眉,虽然是一直盯着她,但因为角度的问题,自她走到那匹马跟前的时候,他的视线就被车厢挡去了大半。本想换一下位置的,却还没等他动身,那匹马就已经发起疯来了。

“用针。”白文萝迟疑了一下,暗叹了口气,才认命般地从手腕那加厚的袖口中,轻轻抽出一枚一寸多长的绣花针来。

“哦,就用这个,难道是刺在眼睛上了?”那人把那枚绣花针接了过去,拿在手中瞧了瞧便问道。白文萝沉默地点了点头,乖巧无比。

“那匹马应该比你还高吧,怎么做到的?”他一手拿着绣花针,一手支着脑袋,歪着身子靠在车里的软榻上看着她问道。

白文萝叹了口气才开口道:“因为我身上有马喜欢闻的气味,一走进,它就会自己嗅过来。”

这是她以前就知道的,马的嗅觉特别灵敏,它们常常是靠嗅觉来认识,或辨别事物信息的。特别是有陌生物品或动物靠近的时候,它们通常都会主动凑近去嗅一嗅。而她身上的那种气味,其实就是她这几日抹在手上的那种药膏,当然之前她并不知道马会喜欢这个味道。是她今早随芸三娘出门时,要上马车那会,忽然发现那匹老马对她特别感兴趣,当时要不是有那车夫拉着缰绳,差点就嗅到她身上了,所以才知道的。

“味道?哦,你身上是有一丝草药味,难道这是你之前就设计好的事情?”那人一听她这么一说,兴趣更加浓了。

“不是。”反正都说这么多了,也不差这一丁半点的,白文萝便又慢慢解释了一通。

“原来是临时做的决定。”听完后,那人似自言自语般,慢吞吞地说了一句。然后微眯了眯眼睛,忽然凑近她,抬起她的下巴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白文萝心中一跳,却抿着唇,看着他不答话。

“就算真的有这般沉着灵巧的心思,仅凭一枚绣花针就想稳稳刺中一匹马的眼睛,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也非易事。还有,知道怎样躲避别人的视线接近目标,也知道怎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掩藏自己,这些本事都是谁教你的?”他盯住她的眼睛慢慢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白文萝用力甩了甩脸,挣脱开了他的手,微喘着气说道。

“就是现在,也不见有丝毫慌乱那!”那人放开她,坐了回去,眼睛却依旧紧紧盯着她。确实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只是浑身都带着戒备,很深的戒备。就像一匹没被人驯服的小兽一般,嗯,还有些着急,却一直强压着。

第37章 阿尔巴

初春的清晨,残雪消融后,又结成薄冰的路面上,一辆黑色的马车不急不缓的穿过行人渐多的街道。元宵将近,在这到处都透着祥和喜庆气氛的西凉城内,那辆通身黑色的马车显得如此突兀。即便是不明就里的行人也都自觉地避开它,躲得远远的,因为那沉郁的暗色,总隐隐透着一股瘆人的煞气。

没想那人这么轻易就放了自己,一直看到那辆黑马车驶远了,白文萝还有些不敢相信,心里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有何意图。站在柳庄口外思索了一会,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好这会,那车夫驾着马车出来了。她伸长脖子往后一看,见后头没什么人追过来,心里松了口气,即小步往那跑了过去。

而那头,黑色马车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在一处不起眼的房前停下后,就见一个平常打扮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去恭敬道:“二爷,刚收到京州那边的急信。”

一只修长的手从车内伸出,接过那封信,片刻沉默后,里头才传出一个凉凉淡淡的声音:“上次让你查淮州那边的事情,还没消息送过来吗?”

“应该明儿就能收到。”中年人心里捏了把冷汗,声音愈加恭敬起来。那件事情隔的时间有点久,再又大雪封路,就多费了点时日。只是主子却不会管这方面的原因,晚了就是晚了,多做解释只会更加触怒他。

“嗯,直接送到京州去。”车内人难得网开一面。

“是。”中年男人连忙应,等了一会,见再没别的吩咐,便告了声退,就悄悄离开了那条巷子。

中年人离开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车夫才偏过脸,一声低问:“二爷?”

“准备回去。”车内的人有些懒洋洋地说道。

“是,那,奴隶市上的那个人——”车夫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句。毕竟今天是特意为这事出来的,却半途撤手,他实在想不通。

“不急,给他几天时间,你留下来处理这事,到时你再带他上京州。”

“是。”车夫应声后,轻甩了甩缰绳,将马车驶离了那。

白文萝一上车就看到一个头发乱糟糟,破烂的棉衣上沾着几丝血迹的少年正抱着双膝,蜷着身子,蹲在车内一角处。

“娘。”她移到芸三娘身边坐下。

“怎么早上没准备好。”芸三娘有些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好多说,便就轻轻带过了。只是再一看角落里蹲着的那个沉默少年,脸色又黯淡了下去。

事情办得比较顺利,虽然被衙门的人刁难了几次,故意抬高了价格,但因为一直担心的李家公子没有过来竞价,所以总共就花了七十五两银子便把事情都弄妥了。如此总算是安了点心,只是当她把这个叫阿尔巴的少年带上车后,这孩子就一直没说话。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在牢里受了不少苦,又担心他是不是嗓子被人弄坏了,只是在那官差面前不好说什么。领了他上车后,因为这车内只有一处可坐的地方,这孩子便看都不看,就自己蜷到角落里头。任她怎么好言劝说就是不吭声,也不动晃,连眼睛都是低垂着。

白文萝大略看了那少年几眼,估摸着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蹲着身子不好看出准确身高,估计有一米七五左右,以露在外面的手腕可看出是身体是属精瘦型,体重不会超过五十七公斤。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得到他额头上有疤,旧伤了,像是很薄的利器所致。再看他那蹲着的方式,应该是臀部和腰部都受了伤,但没伤及胫骨。抱着双膝的手很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过却能看得到那双手筋骨分明,手指关节略粗,是一双经过训练的手。

因为芸三娘在身边,她不好一直盯着看,扫了几眼后,就慢慢收回目光。只是心里却悄悄起了防备之心,这少年看着不似普通人。

“娘,咱这会是往哪去?”白文萝转头问芸三娘。

“先去李大夫家,正好给这孩子看看,梅西朵也该等急了。”芸三娘轻轻说道。

似乎是因为听到梅西朵的名字,那少年一下子抬起头,有些急切着盯着芸三娘。芸三娘愣了一下,随之就恍悟过来,就赶紧对阿尔巴道:“真是,瞧我这一通忙得,都忘了跟你说了。阿尔巴,我是带你去见你娘的,你听得懂汉话吗?梅西朵,你娘!”

“听得懂,你们是我娘找的人?”那少年微点了点头,眼中带着许些犹疑,迟疑了一下才试探地问道。

“不,是我以前受过你父亲的恩情,前几日在路上碰到你娘和你弟弟了,他们现在很好,你别担心,一会就能见到他们了。”芸三娘柔声安慰。

那少年点了点头,就又垂下脸。

马车里摇晃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了李大夫家门口,下车的时候,芸三娘本想扶阿尔巴的,被他摇头拒绝了。白文萝仔细看他下车的动作,脚步矫健,动作利落。看来他身上的那点皮肉伤,对他并没造成什么影响。

好似知道今天会有人过来一般,那大夫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那老大夫瞧着他们进来也不惊讶,只是瞟了阿尔巴几眼:“小伙子皮粗肉糙,中气足,经得住打,没事,要觉得疼,一会给你点药自个抹去。”

芸三娘本还有些不放心,毕竟是从大牢里出来的,怎么能一点事都没有呢。只是阿尔巴这会却有些着急地问道:“我娘在哪儿,我要见她!”

芸三娘关切地看了看阿尔巴,想着他们毕竟母子连心,也不多说,就带着他往后头走去,只是走到那处房子跟前后,就掏出一方帕子递到他跟前道:“你把脸擦擦再去见你娘,她前几日病了,这会正躺在床上呢。”

那少年一听,也顾不上道谢,抓过那方帕子胡乱地往脸上蹭了蹭就抬脚往房间那跑了过去。

白文萝站在外面,没一会就听到那里头传出几声极为压抑的呜咽声

屋外的残雪结成冰花,地面上,台阶处,角落里,这个春天如此寒冷。

第38章 元宵灯明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四晚上开始,全城上灯,连张三夜,十六才落。彼时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彩灯通宵照耀,更有各种耍杂上街游集,乐音喧杂通响十余里,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在这大景的传统习俗中,年轻姑娘平日里是不允许出外自由活动的,但是过节却可以结伴出来游玩。所以,十五那日一早,萧蜜兮就急巴巴地跑到白文萝家里,死活要让她答应晚上一起上街赏花灯,并且还不忘让白文轩也跟着一块去。然而白文萝却有些懒懒的,提不起什么兴趣。

自前两日她和芸三娘把阿尔巴接到梅西朵那儿后,那大夫又跟芸三娘交待了一句,恐怕梅西朵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因为这个消息,芸三娘的心情一直就不好,而白文萝因那日看到阿尔巴后,对梅西朵一家的身份,心中一直就存有疑虑。而且芸三娘肯定是要趁这几天晚上开禁,去梅西朵那儿照看的,她又怎么放心撂下她娘,自己逛花灯去。

只是她不点头,萧蜜兮就是不死心,可劲儿地磨着。

“年年都是那些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再说你不是还有两个嫂嫂吗,让她们陪着你一块儿去逛不就成了,干嘛非得拉着我一块。”被她磨得有点烦了,白文萝便叹了口气说道。

“跟她们一块逛有什么意思,再说她们可不得陪我哥哥。”萧蜜兮微嘟着嘴,然后拽着白文萝的胳膊接着道,“一年才一次这样的机会,你又不是老太太,待在家里做什么,这样的灯会,连那些大家小姐都眼巴巴地跑出来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