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见了洋人,总是心里毛毛的,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其实洪诗雨说的这个问题,许妙芸以前也是有的,可后来去了一趟巴黎,周围除了自己认识的全是洋人,渐渐的也就不怕了。

“我觉得你还是见洋人见的少了,以后多见几回就行了,上次听杨月说她们经常去教会的医院当义工,下次我们一起去,你说怎样?”

教会的医院都是慈善性质的,里面也会收留一些没钱看病的穷苦百姓,许妙芸前世热心公益的时候,经常为红十字会筹款,算来算去,那大概是她前世做过的最有善举的事情。

“那我…下次试试?”洪诗雨有些好奇的开口。

戏散了场,外头天色也暗了下来,知春买了香喷喷的糖炒栗子,一行人在鸿运楼的门口等着黄包车。下班的时间人有些多,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洪诗雨住在租界里,许妙芸便让她先走了。

十一月份的天气有些阴冷,许妙芸拢着身上的大衣,抬起头才感觉到天上飘来了一阵毛毛雨。

很小很小的雨滴,如果不细细的感觉,甚至可以忽视它的存在。

申城的深秋总是这样的阴冷潮湿,弄的人心里黏糊糊的,一点也阳光不起来、高兴不起来。更何况,她刚才还听了一出《霸王别姬》的悲情戏码。

知春剥了一个糖炒栗子递给她,她拿在手中慢慢的吃,看着载人的黄包车一辆辆从自己跟前过去,颇有些心烦意乱。

“许小姐?”带着磁性的声音从许妙芸的身后传来,她扭过头,看见花子君从大厅里出来。

他喜欢穿中式长袍,将修长的身材完美的隐藏起来,和台上玲珑婀娜的人判若两人。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但看着别的人时候,却很温和,不像沈韬那样,看似漫不经心的微笑,但每一道视线中都藏着锋芒,让她浑身不适。

意识到自己无端将那两个人的目光做比较,反应过来的许妙芸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花子君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她朝着他点了点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名伶,许妙芸颇觉得有些紧张。

“多谢花老板的款待。”

“不算什么,倒是要谢谢许小姐,上次把书留给我。”

许妙芸这才想起上回在咖啡店里偶遇的事情,好奇问道:“花老板研究国粹的,怎么也看洋文的书?”

“一位牧师朋友告诉我,读《圣经》可以洗清身上的罪孽。”

花子君目不斜视的看着远方,淡淡的开口,忽然转过头来对许妙芸道:“书我已经看完了,就放在家里,离这儿不远,许小姐若是不赶时间的话,我回去拿过来给你。”

许妙芸正在思考花子君有什么罪孽要洗,忽然想起他和沈韬的关系来,这种有违伦常的关系,以传统思维看来,确实罪孽深重。她只当自己是恍然大悟了,看见一辆黄包车过来,招着手迎上去,转头对花子君道:“书就留给花老板继续洗罪孽吧,我身上可没有什么罪孽。”

说了地址,黄包车很快就动了起来,知春在一旁紧紧的跟着,许妙芸将帽子摘下来拍了拍上面潮湿的雨滴,终究有些懊恼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便是他们两人当真有什么世俗不容的关系,可跟自己却没有什么关系,犯不着要这样挖苦人家。可究竟心里是不好受的,前世和自己夫妻一场的男人,原来却不喜欢女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沈督军府上,一屋子的姨太太正坐在客厅里打麻将。大太太是个信佛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便去隔壁老宅的小佛堂里念经。

二姨太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鬟,那时候沈督军还没发迹,大太太又是前朝的格格,十几年不敢纳妾,屋里就只有这么一妻一妾。

后来前朝没了,大太太的娘家失势了,沈督军却发迹了起来,这才一房一房的姨太太往家里抬,大太太膝下有儿有女,也看穿了,就再没管过了。

“你说老爷子回来,会不会打断二少爷的腿啊?”三姨太一边走牌,一边跟对家闲聊,沈督军去了南京开会,这一阵子都不在申城,报纸上登的那些关于沈韬的桃色新闻,也不知他看见了没有。

“老爷只是去开会,报纸总会看的,兴许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了。”四姨太坐在三姨太的下家,吃了牌,转头问五姨太:“听说那花子君是你的师弟,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

五姨太只是笑笑,脸上瞧不出什么神色来,随随便便走了一张牌,听见门口的女佣进来回话,说二少爷回来了。

沈韬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上头一个哥哥病逝了。不等女佣把话说完,众人就听见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皮鞋声,五姨太从牌桌上站起来,让跟着自己看牌的丫鬟替了,走到沈韬的跟前。

众人都知道五姨太原也是鸿运班的戏子,因被沈督军看上了,强取豪夺过来,所以这次沈韬和花子君又有了关系,她必定是要去问明白的。

沈公馆的走廊长而幽深,五姨太跟着沈韬一直来到他的书房,转身将门关上。

“子君的事情,这次谢谢你,督军那边,我会同他说起。”

五姨太花想容才进门半年多,很得沈督军喜欢,她原是个刚强的性子,但为了鸿运班能在申城呆下去,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举手之劳而已,况且那个日本人本就该死。”

沈韬懒洋洋的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点了一根雪茄,漫不经心的扫了花想容一眼。他是同情这个女人的,脾气倔、性子烈,刚进门的时候着实闹了好一阵子,但父亲沈崇依然对她迷恋万分。

可这世上实在有太多让人同情的女子,沈韬便是有一颗博爱的心,他也同情不过来。况且…要真的三贞九烈的女人,兴许没等进沈家的大门,就已经死在路上了。

沈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闪而过,眼底流露出一丝晦暗的笑意。花想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脸上略有尴尬,拧着眉心道:“既然没什么事了,那我就不打扰二少爷休息了。”

她穿着新式的旗袍,那种裁剪很贴身的款式,包裹极好的腰身露出S形,走起路来像纤细的杨柳,随风摆动。

沈韬抬了抬眼皮,吐出一串烟圈来,缓缓道:“五姨娘的身材不错,要好好保持哦。”

花想容听了这话却停下脚步,身子僵了僵,握着门把的手指轻轻的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敲碗发红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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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大约是那日出门的时候淋了一些冷雨,第二天许妙芸就发起了烧来,昏昏沉沉的好几日也不见好起来。冯氏和老太太仍要请了大夫过来把脉吃药慢慢调理,许长栋却坚持送许妙芸去医院。

其实在医疗卫生方面,许妙芸也知道如今洋医院治病比中医大夫科学很多,老太太一到冬天就犯咳嗽的毛病,许长栋劝过她无数回去医院看看,她总不肯去。

冯氏拗不过许长栋,又想起大儿媳吴氏生志高的时候就在医院生的,那时候吴氏大出血,幸好医院有什么输血机,才将别人的血输到了吴氏的身上,保住了一条性命。

“老爷说要去医院,就去医院吧。”冯氏心疼许妙芸,也就不纠结了,吩咐了佣人去准备东西,自己往许妙芸的房里去。

许妙芸这一阵子自法国回来之后,日日在家休息,本以为不会像前世那样重病一场,谁知道还是没逃过去。时气不好,家里的下人也有生病的,冯氏只让人在自己屋里休息,并不让他们出来见人。

冯氏见许妙芸一张小脸烧得通红的,脸上浮肿,水汪汪的眼眶中布满了血丝,便忍不住心疼起来。

“还是听你父亲的,去医院吧,这中药见效的太慢了,再烧下去,人可要傻了。”

许妙芸只觉得自己没什么力气,身上有些烫,眼睛也睁不开一样,偏人倒是清醒的,和冯氏说起话来:“母亲你别着急,让爹爹去工厂吧,我让嫂子陪我去医院就好。”

冯氏没怎么去过医院,压根不懂什么,全家上下如今也只有吴氏是明白的,便笑着道:“我去跟你嫂子说,志高今天就放在我这边带着。”

不一会儿外面就备好了车,天气仍旧不好,整日都不见太阳。

吴氏搀着许妙芸上了车,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惊道:“要死了,烫得可以煎鸡蛋了,这样只怕要在医院里住下了。”

许妙芸昏昏沉沉的靠着车后座,汽车在大街上慢慢的行驶。她想起她前世尚未嫁给沈韬的时候,关于督军府的传闻,向来是整个上海滩最神秘隐晦的。

她的公公,沈韬的父亲沈督军是一个传奇人物,在过去大部分时间内都扮演着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却在前朝倒台后顺利的夺取了他老丈人的军权,跟随革命党人起义,最终夺得督军的位置,势力遍布华东六省。

传闻他冷血无情,曾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小妾一枪毙命。

后来许妙芸进了沈家,才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是那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

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私通,这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屈辱。

许妙芸忽然睁开眼睛,刚才想起的那些事情更像是一场梦,萦绕在她的心上。她有点害怕自己睁开眼睛又躺在了沈家的别墅里,强撑着不敢睡觉。

花想容不知道沈韬是怎么看出来的。可他那天说的那句话…让她心里害怕。

自从大小姐沈钰结婚之后,沈崇就去了南京,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同他同房,肚子里的这块肉怎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现在月份小还瞒得过去,等足月生产的时候,却是怎么也瞒不过去的。沈督军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若是让他瞧出了端倪来,她和那个男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五姨太,您的药熬好了。”

丫鬟端着药进来,青花瓷碗中漆黑的液体散发出苦涩的味道。花想容定定的看着那碗药,吩咐道:“你出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丫鬟依言告退,转身带上门离去。

许妙芸已经到了医院,吴氏毕竟来过几次,熟门熟路的,让知春陪着许妙芸在诊室门口等着,她去挂号处缴费挂号。知春见许妙芸嘴唇有些干裂,去找开水房倒水给她喝。

一早上医院的人还不多,许妙芸站起来,看着走廊里挂着南丁格尔的画像,熙熙攘攘的病人从她身边经过,空气中漂浮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让一让!让一让!”

忽然有人从大门口的地方一路惊呼而来,走廊的尽头就是手术室,手推车飞快的朝着这边过来。

许妙芸吓了一跳,急忙往旁边靠了靠,快速飞奔而来的医护人员从她边上擦身而过。

她本就病了,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身子被轻轻的撞了一下,脚底便有些不听使唤的往后退了两步,正巧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许妙芸一转身,迎头就撞在了身后那人的胸口上。

腰身被捞住的感觉是熟悉的,她抬起头,视线落到那人黑漆漆的眼眸中,一惊一吓之间,竟一时忘记了言语,只是伸手推在他的胸口。

纤细的指尖上传来猫抓一样的力道,是推拒、更是撩拨。

“许小姐这么爱我?每次见面都要投怀送抱?”那人笑意翩然,嘴角勾起弧度。

少女纤细的身体被沈韬搂在怀中,脸颊上泛起的酡红显示出她此时的病态,沈韬单手搂着她的细腰,故意压低了身子。

“啊…”

因为沈韬的倾身,本就重心不稳的许妙芸更是没有任何支力点,只能惊呼着拽住他一侧的衣领,身体的整个重量都承载在他的臂弯。

原本因发热而水汪汪的眸子早已经蓄满了眼泪,苍白的唇瓣咬的发红,许妙芸强忍着怒火和惊惧,咬牙道:“沈韬…你…你放开我!”

“怎么?叫我沈韬了?不叫我沈少帅了吗?”沈韬紧了紧臂弯的力道,视线落在许妙芸憋的通红的脸颊上:“看来许小姐真的是越来越爱我了。”

“你这个大坏蛋!你快放开我!”

饶是不想在沈韬面前崩塌了形象,许妙芸也忍不住火气,扭动着娇躯想要挣脱沈韬的牵制。

那人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更变本加厉的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大不大?坏不坏?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

便是有过上一世的经历,对于这样露骨的玩笑话,许妙芸还是觉得不堪入耳,可她表现的太过激烈,岂不是让沈韬误会自己已经听懂了他的话?

莫名的羞愤笼上心头,许妙芸抬起头,望进沈韬那双幽黑深邃的桃花眼,而那人却依旧漫不经心的笑着,仿佛已将她的心思看穿,许妙芸心头一紧,眼前骤然漆黑一片。

臂弯的分量陡然一重,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沈韬微凉的下颌,她一如前世一般轻盈、娇小。

不…甚至比前世更让他心猿意马。

“妙妙…妙妙?”

沈韬轻唤了许妙芸一声,见她没有反应,打横将那人抱在怀中。

许妙芸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睡在病床上了。病房里拉着一道帘子,她听见嫂子吴氏正在外头同别人说话。

“这次真是多谢沈少帅了,没想到妙妙病的那么严重,都晕倒了。”

许妙芸一听沈韬没走,吓得呼吸都反射性的放轻了几分,急忙闭上眼睛装睡。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沈韬这时候说话的口气倒是正常了几分,颇有正人君子的风范。许妙芸想起他前世就是这般,在人前再挑不出半点的错处,私下里却是无赖透顶的。

吴氏又继续道:“我这边要去给家里通个电话,沈少帅若是有事的话…”

吴氏的本意是想让沈韬离开,毕竟许妙芸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虽说现在思潮开放,男女关防不比从前,但没有外人在场,总不好赖着不走的。可谁知道沈韬听后却道:“我没事,许太太尽管去,我在这里陪着三小姐。”

吴氏脸上的笑顿时就尴尬了几分,但她毕竟是社交场上的老手了,片刻间就又神态自若,只是有些不放心的往病房里头扫了一眼,见许妙芸没什么动静,大约还是睡着的,便笑着道:“那我去去就来,谢谢沈少帅了。”

沈韬依旧笑的温文尔雅,淡淡开口道:“许太太客气了,唤我沈韬就好。”

吴氏从病房里出来,心里到底有些不放心,正巧看见拎着水壶过来的知春,让她赶紧回病房看着许妙芸。

不是吴氏自惭形秽,如今沈韬的真人在她自己跟前一站,那和报纸上看到的那些黑漆漆的背影当真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就连她这个成婚好些年已经生了娃的少妇,都忍不住多看那人一眼,再想想吴德宝,正所谓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了。

吴氏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漫无目的的遐想中清醒过来,吴德宝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再说她这个做嫂子的,也不会真的坑了自己的小姑子。

病房里拉着一道帘子,挡住了沈韬的视线,他那修长的手指从帘后探出来。许妙芸忐忑的阖着眸子,耳边传来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心里突突跳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许妙芸:你这个坏人,你简直坏透了!!!

沈少帅花痴一笑:我坏不坏,都是你的人

虽然19大结束了,但是…红包还是会继续发滴~~~50个随机~~

018

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

许妙芸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她捏着床单的手指紧了紧,尽量保持镇定。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就像是一种折磨,让她觉得透不过气。可偏偏沈韬再没有了动静,一切就如同静止了一样。许妙芸不敢睁开眼睛,只能熬过这样的折磨。

沈韬单手抱胸,托着下巴静静的审视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演技实在不怎样,那颤抖的长睫毛和身下缓缓皱起的床单,早已经出卖了她。

沈韬没打算揭穿她,他甚至有些小享受她的这种慌乱,比起前世的故作镇定,他更喜欢现在真实的许妙芸。

“沈少帅?”

这时候知春已经进了房间,许妙芸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睁开眼睛的冲动,稍稍抬了抬眼皮,看见沈韬背过身去。

前世许妙芸身边的丫鬟也是她,沈韬是认得的,既然她装得这般不容易,他若不成全她,只怕憋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