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英文著作都很得大学生的喜欢,但在吴德宝的眼中,许妙芸还是一个尚未进入女校的传统女孩,虽说去了一趟法国,但未必会懂多少洋文。

许妙芸听了倒是饶有兴趣,想了想道:“你不用替我翻译,借一本英文词典给我就行,若是有的话,帮我借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

这两本书许妙芸前世也曾翻看过,但那时候心思浮躁、忙于应酬交际,都是翻了一半就丢下了,如今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倒是可以抽空看看。

“这两本书已经没有了。”吴德宝皱了皱眉心,又想起许妙芸也不曾上学,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两本书,便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两本书,图书馆倒是有两本的,我去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借走了。”

许妙芸听说已经被人借走,便只稍稍叹了一口气,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有闲暇想做一件事情的事情,才发现其实已经错过了。

外头天气虽冷,但大街却很热闹,汽车进了租界,停在马路边上。

电车当当当的经过,吴德宝开了车门让许妙芸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长袖的旗袍,并不是很贴身的款式,外面套着酒红色的呢子大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同色羊绒帽子,插着几根白色羽毛。原本这帽子上还缝着一片黑色蕾丝,被许妙芸拆了下来,这样戴着,看上去就不至于太成熟。

“你穿洋装和旗袍的时候都那么好看。”

别看吴德宝长得富态,但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人品也是绝对绅士的。更何况他真心喜欢许妙芸,便觉得她不管怎样打扮都让人耳目一新。

况且现下的那些交际花们总喜欢把前卫时尚挂在嘴边,旗袍越做越紧身,叉也越开越高,虽然确实夺人眼球,但能将宽大的旗袍传出恬美优雅的感觉,许妙芸还是头一个。

许妙芸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愣,脑中尽无意间浮现起一丝前世的记忆。那时候她才刚同沈韬成婚,还算是蜜里调油的恩爱时光,他平日里有几分幽默风趣,说话带着点不羁,总能引得她一笑。

那日她因穿了一件稍稍露背的洋装,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到底担心自己这样开放大胆会引来非议,便问了沈韬一句:“你觉得这件怎样?”

那人一双桃花眼从她后背扫过,身子倾到她面前,将她纤腰一搂,咬着她的耳朵道:“你不穿更好看。”

到底是想到了这样露骨的话,许妙芸的脸颊顿时就羞得通红,吴德宝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夸她才这样,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笑着道:“我们上去吧,咖啡馆就在楼上。”

这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吴德宝熟门熟路,领着许妙芸去坐电梯。柜台里放着各种香膏、首饰、手表、钢笔,楼上有洗头房,还有牛奶公司,咖啡馆在三楼。

周末的咖啡馆里人不少,多半都是洋人,也有不少年轻人,剩下的便是打扮入时的进步女郎。这时代让女性思想一下开放起来,而洋人在申城无异于是上等人的存在,结识洋人、甚至嫁给洋人,是很多进步女郎的梦想。

许妙芸和吴德宝找了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店堂的灯光有些灰暗,四周的装饰都是书架,角落里还放着折叠梯,方便顾客找书用的。

这里的大部分书都是英文原版,而且看上去有些年头,大概是老板在国外的旧书摊上收来的,成本低廉,但在申城很是难得一见。

点了一杯摩卡,又叫了一份法式玛格丽特的小点心,许妙芸把外套放在卡座上,出去找几本书看。虽然人多,但毕竟是这样高雅的地方,周围的环境很安静。

许妙芸能听见那些进步女郎用不怎么熟的英语和洋人交流,大家半懂不懂、半推半就,目标一致之后,便起身离开。

仔细想想,其实如今自己的目标和她们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就是找一个合心意的人嫁了,能圆圆满满的过完这辈子。

她看了一眼坐在卡座上翻杂志的吴德宝,憨厚老实的样子,其实真的没什么不好。

最上排的书都是一些英文版的工具书,平常没有人借阅,所以放得很高。许妙芸过了年也才十六岁,现在的个子比以前矮了小半个头,根本够不到。她原本想喊吴德宝过来帮忙的,却见他不在座位上,便拉了一旁的折叠梯过来,站在第二级的台阶上,伸着脖子找书。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找到一本。许妙芸正要伸手去拿,偏偏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她踮着小短腿还想上去一级,谁知道那梯子竟不太牢靠,底下的支架一滑,许妙芸连人带梯子都歪了下去。

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摔跤算是小事了,丢脸才是大事,许妙芸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要尖叫出声,身体却稳稳的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她吓了一跳,魂还没回来,慌忙间只知道那人戴着礼帽。许妙芸正打算站稳了好好谢谢对方,却听那人先开口道:“许小姐是想借这本《圣经》吗?”

沈韬话音刚落,便能感觉到许妙芸被他揽在臂弯的细腰僵了僵。她的腰身一直保持的很好,盈盈不足一握,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但方才却僵住了。

许妙芸这时候已经推开了沈韬的怀抱,脸上自然是不好看的,好在灯光昏暗,只能看见她酡红的脸颊,以及眉心浅浅的皱纹。

“沈韬,你做什么老跟着我?”女人的直觉总是格外灵敏,若说她和沈韬前世有缘,难道这辈子也逃不开吗?

“我还要问许小姐呢,怎么这么巧,我到哪儿,许小姐也到哪儿?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分?”

沈韬笑的漫不经心,此刻的心情倒是不错,他最近有些事情要办,并没有刻意跟着许妙芸,能在这里偶遇,当真是缘分了。

“谁跟你有缘了?你这个…”许妙芸一个激动,差点儿就将别人说他的话给吐了出来,最近申城老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八卦,莫过于知道堂堂督军府的少帅是个兔爷儿。

许妙芸为了这事情还郁闷了几天,但想起自己跟沈韬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放了下来。

“我怎么了?”沈韬一脸坦然的问她,十五岁的许妙芸,他前世不曾认得,却原来是这般天真无邪的。

“反正你不好!”许妙芸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气得瞪着水汪汪的眼珠。

沈韬只是站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她表情丰富的在自己面前抓狂。

“文瀚,书找到了吗?”

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中气却很足,轻柔中带着磁性,让人忍不住抬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许妙芸就这样好奇的抬起头,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见花子君——上海滩的名伶。

作者有话要说:例行发红包~~

小剧场:

许妙芸:少帅真是好福气,花老板乃人间绝色!

沈韬:跟了我,这绝色也是你的…考虑一下?

许妙芸:…你…混蛋!

015

文瀚是沈韬的表字。

只有及其亲密的人,才会这样喊他。

许妙芸前世和沈韬交往了一段时日,才知道他还有这个表字,可见这位花老板和沈韬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花子君还是中式打扮,穿着宝蓝色的长袍,胸口别着怀表,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大约是因为常年在台前幕后的关系,脸色略显苍白,总让人觉得有些脂粉气。在许妙芸从小看过的奇人异志小书里,这样的男子都是很得人喜欢的。他有一双丹凤眼,瞳眸尤其明亮,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沈韬面前的许妙芸。

“这位是?”

“联合商会许副会长家的三小姐。”沈韬收起了脸上玩味的表情,替许妙芸介绍,转头看着她:“你听过他的戏,总不会不认得他?”

许妙芸悄悄的扫了花子君一眼,早已经垂下眼帘,只是慢慢点了点头,小声道:“花老板的大名,我也听过。”不过最近见的比较多的,当然是在报纸上。

花子君谦逊的说了一句不敢,扭头去看沈韬,见他的眼神毫不避讳的落在许妙芸的身上,他手肘下夹着一本《圣经》,显然是刚刚找到的。

“文瀚,既然书找到了,那就走吧。”

沈韬这才反应了过来,将夹着的书拿出来,是旧式的绸缎封皮,上面连颜色都褪了,“哦对了,我来迟了,这本书应该是许小姐先找到了。”

他说着就把书递到许妙芸的面前,修剪干净的指甲,大拇指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小太阳。

“既然是花老板想找的书,那就给花老板好了,我下次再来。”

许妙芸的视线落在沈韬的手指上,她觉得有些恶心,前世这双手摸过自己,又摸过他身边的这个男人?

许妙芸说完就落荒而逃,正巧看见吴德宝夹着两本书回到座位上,两人打了一个照面,一起坐下。

沈韬的视线直到这个时候才从许妙芸的身上收回,低头看了一眼仍旧静静被自己拿在手中的《圣经》,丢给花子君:“喏,人家不要,便宜你了。”

花子君接过书,莞尔一笑,跟在沈韬的身后出了咖啡店。楼梯口只有他们两人在等电梯,沈韬点了一支烟,慢悠悠的抽了起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很久没来鸿运班了,巡捕房也结案了,督军府的人可以撤了。”

“那怎么行?做戏就要做全套,再说我沈韬像是那么容易始乱终弃的人吗?”沈韬吐出一串烟圈,扬头看着花子君,眼神中透出几分不羁来,“你觉得吃亏就直说,不必跟我躲躲闪闪?”

花子君涩笑,这时候正巧电梯来了,他将手里的《圣经》丢给沈韬,自己先一步跨了进去。沈韬丢下香烟,跟着他一起上了电梯。

许妙芸的心情却不是很好,杯子里的咖啡被搅的奶泡都不见了,她稍稍偏过头,看见楼下门口,两个男人正一前一后的穿过马路。

花子君上了沈韬的汽车,车子发动,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一眨眼就不见了。

“现在是个开放的时代,社会在进步,说不定以后男人和男人也会合法化。”

吴德宝看见许妙芸的视线一直盯着楼下,自然也瞧见了那两个人。

许妙芸扭头看了吴德宝一眼,秀气的眉眼皱了起来,拧着眉心没理他。她那红润润的小嘴扁了扁,表情中透出几分不屑来,似撒娇又似嫌弃,娇滴滴道:“他们合法不合法,关我什么事儿,毛病的…”

吴德宝见她方才分明拧着眉心,这会儿说话的口气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心里也摸不准她是怎么想的,连忙将桌上一叠糕点推到她的面前,笑着道:“你尝尝看这个,正宗西洋甜点师傅做的。”

许妙芸拿起小叉子戳了一小块,一口口的吃了起来,兀自细想:既然沈韬有了喜欢的人,那这辈子大约是不会再跟她什么瓜葛了?自己去念女校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总归比闷在家里强一些的。

晚上全家吃饭的时候,许妙芸就说起了要去中西女学上课的事情。她这个年纪也不算小了,要是再不去的话,等将来毕业了还想继续进学的时候,年纪就大了。

以许妙芸现在的认知,已经完全明白了当初许长栋要送她去女校的初衷。其实学得好不好不是关键,而是将来她的交际圈里,就会有上海滩众多商界名流家中的女眷。

有些男人生意场上难以启齿的话,请家中的女眷代为传达,往往是事半功倍的效果。许妙芸前世则成为了上海滩名副其实的名媛,不但帮助许长栋成为了联合商会的会长,最后还嫁入了沈家,成为少帅夫人。

这其中固然有不少艰辛,但这样的结局,其实还是让大多数人艳羡的。

“既然你也想去女校,那就要趁早复习起来,我这几天替你物色一个家庭教师,帮你补习一下课业。”

中西女学的入学考试主要有三项:国文、算学、洋文。以许妙芸现在的水平,通过入学考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这些都是不能让许长栋知道的,她便也只好乖乖的答应下来。

许妙芸又吃了几口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起头来对许长栋道:“要是可以的话,爹爹能帮我请个年长些的男老师行吗?”

倒不是许妙芸喜欢男人,而是前世许长栋也替许妙芸找过一个家庭教师,还是复旦大学的女大学生。许长栋是商界名人,家中只有一个老派的原配妻子,这样的人在别人的眼中自然是高大又让人敬仰的。

虽然后来许长栋和那女学生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终究是发生了一些让冯氏伤心的事情。许妙芸那时候却因吸纳了不少洋人的思维,崇尚自由恋爱,并没有觉得这事情有多么的严重,没能在冯氏最伤心的时候安慰她。

此时忽然又想起这件事情来,她心里忍不住就懊恼了起来,抬起头看了冯氏一眼,娇声道:“今天这道西湖醋鱼,一定是母亲亲自下厨的。”

冯氏见自己闺女忽然向自己撒起娇来,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笑着道:“你父亲喜欢吃,我就免不得就亲自动手了。”

这样相濡以沫的感情实在难能可贵,若是因为那家庭教师的事情又有了裂痕,许妙芸怕是要自责一辈子的。

接下去的日子,许妙芸当真就复习起了功课来。杨月每天都要上课,洪诗雨便打了电话过来,约许妙芸一起去鸿运楼听戏。

许妙芸实在不明白,如今这个时代,还有喜欢听戏的女孩子。上回在鸿运班遇上洪诗语的时候,她就听得津津有味的。

许妙芸不想去,但洪诗雨说有杨月托她带给自己的书,她才答应了下来。她们两家人都住在租界里,往来方便,等许家的小洋楼装修好了,许妙芸就也能搬过去了。

鸿运班出了新戏码,这次唱的是《霸王别姬》,花子君扮演虞姬。

两个各自带了一个丫鬟,在二楼寻了一个靠窗的小包间。许妙芸先前不想来是因为怕遇上沈韬,不过今日见他包下的那间屋子关着窗,想来是并没有过来。

还当他真的对花子君动了真情,谁知道也是三分钟热度的?

许妙芸漫不经心的想着,听到虞姬自刎的地方,宾客们都拍手叫好,洪诗雨已经难过的落下了眼泪。

即便许妙芸并不懂京剧这门国粹,但她也觉得花子君唱得好,那种凄婉决绝、毅然赴死的慷慨激昂,都在他的唱词和动作中表现了出来。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而又有多少英雄豪杰,可以将江山美人,全都掌握在股掌之中呢?

其实不管虞姬死不死,项羽终究只能当他的西楚霸王,这就是命。

可惜虞姬没有她许妙芸这样的好运气,能从头再来。

“这场戏我听了十来遍了,但每听一次,还是照样会流泪,花老板唱得真好。”

洪诗雨呆呆的看着楼下的戏台,“虞姬”已经死在了“项羽”的怀中。

“我要是虞姬,一定舍不得去死,项羽那么爱她,她怎么忍心留下他一个人活着?”

许妙芸听洪诗雨说完,眉心稍稍皱了皱,她一时想不出要拿什么接话,便索性摸了几颗碟子里的瓜子在手上剥了起来。

戏台拉上了帷幕,休息片刻就到最后一场项羽乌江自刎的戏目。

洪诗雨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许妙芸一眼,见她正伸手剥瓜子,笑着道:“我请你来听戏的,你就知道嗑瓜子!”

许妙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放了一颗瓜子在唇上,轻咬了一下,娇小道:“听戏用耳朵的,又不用嘴巴。”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丫鬟过去开了门,见是跑堂的端着红漆雕花的小茶盘,里面放着各色的干果茶点。

那跑堂的一边把东西放下,一边笑着道:“这是花班主请两位小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50个红包~~么么哒~~今天想不出来小剧场,嘤嘤嘤明天再想

016

一碟子龙须酥、一碟子开心果、还有一碟子秘制的西梅。

茶水是一早叫了的,还热乎着,放了冰糖的菊花茶,喝起来很是爽口。

“花老板今天怎么那么客气,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洪诗雨是这里的常客,平常洪太太就爱来这里听戏,跟跑堂的很熟。

“这小的我就不知道了,两位小姐慢用。”

跑堂的走了出去,又带上了门,楼下的戏又开了。洪诗雨让丫鬟把窗户关了起来,戏台上的声音听着就远了。许妙芸嗑着瓜子问她:“你又说我不好好听戏,现在又让人把窗户关了。”

跟着她的小丫鬟便插嘴笑道:“我家小姐就爱听花老板的戏,别人的她可不听。”

“你胡说什么?”洪诗雨脸颊微微泛红,睨了那小丫头一眼,淡淡道:“别人唱的总没有他好听,我干嘛要听别人的。”

那小丫鬟被训了一句,再不敢开口,许妙芸瞧着怪可怜的,让知春领着她去外头买炒糖栗子吃。

许妙芸答应洪诗雨出来,除了拿书,其实还有别的事情。

前世她上了中西女学,在名媛的圈子里混开了之后,就不怎么和洪诗雨联系了,后来依稀听说她嫁给了一个老派的大户人家当少奶奶,那人是惯喜欢打女人的,日子大约也是过的有些艰辛。

若洪诗雨能跟自己一起上女校,不说别的,便是多长些见识,也不至于答应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我是定下了明年要考女校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们这样年纪的姑娘最是尴尬,按旧时的规矩,早就该定亲结婚的,偏现在又不流行早嫁,呆在家里也无事,若遇上兄长娶了不贤惠的嫂子,只怕还会嫌弃家里有这样一个待嫁的小姑子呢。

“我是不敢去那种学校的,听说还有洋人在里面当老师,怪吓人的呢!”洪诗雨提起洋人心里发毛,眉心又拧了起来。

“洋人有什么好怕的,日本人跟我们长得一个样儿,还不是照样坏事做尽吗?”提起上海滩的这些老外,许妙芸心里最不待见的,就是那些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