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领事馆在虹口区的黄埔路上, 南北各有一栋红楼,门口铺着广袤的草坪, 还有一个贯穿南北的人工湖。

督军府的汽车进了正门,门口的守卫例行检查。周副官脸色微沉,在看见沈韬的眼神后按捺住情绪,将身上的配枪交了出去。

汽车驶入大门, 一路上守卫林立,沈韬交叠着二郎腿坐在后排座上,将一个个暗哨记在心中。

渡边信一早已经侯在门口, 看见汽车停在了平台上, 肃然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早有站在一旁的守卫上前为沈韬打开门,沈韬从车里出来,拍去西服上的折痕,抬起头朝着那人笑道:“渡边先生。”

“沈少帅, 里面请。”渡边信一的鼻翼下留着一撮小胡子, 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但那双锐利的眸色中却没有半点的笑意。

沈韬朝他点头, 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一起进了领事馆大厅。

“上次藤井的事情,多谢沈少帅帮忙。”渡边信一走在沈韬的身后, 一口中国话说的很是流利, 这些日本人有很多是从申城开埠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仿佛这里才是他们的家园。

“渡边先生太客气了,”沈韬转身, 一双向来不羁的眸子毫不避讳的对上渡边信一的视线,耸了耸肩膀,更像是惋惜:“只可惜藤井先生还是意外死了。”

“是啊!实在是太意外了!”

渡边信一一眼不眨的看着沈韬,忽然笑了起来,“像他这样不懂得爱惜友邦子民的家伙,不配为大日本天皇效力!”

沈韬勾唇看着他表演,侍者端来了两杯红酒,他随手拿了一杯,若有所思的欣赏着杯内散发出魅惑颜色的液体。

“但他毕竟是大日本的子民,他的仇我不得不报!”渡边信一也端起了酒杯,金属框架眼镜闪过一道光芒,冷冷的射在沈韬的身上。

“那…渡边先生想怎样报仇?”沈韬抬头,抿了一口红酒,清冽的酒液带着甘甜,在舌尖蔓延。

“总有一天,我会抓住杀死藤井的凶手,让他用鲜血祭献。”

沈韬看着他,良久没有动作,幽深的眸色似笑非笑:“NO…NO…NO…,渡边先生刚才也说了,藤井先生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本来呢,他在巡捕房呆着,不可能出什么意外,是渡边先生请我保他出来的。”

“所以…藤井先生的死,你我都是凶手!”

沈韬说完哈晃了晃手中的红酒,哈大笑了起来。

渡边信一也跟着笑了起来,精瘦挺拔的身体轻轻颤抖,脸上神色狰狞,忽然间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对着沈韬举杯:“听说沈少帅学过东洋刀法,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你切磋一下?”

入了秋天色暗得很快,许妙芸回家的时候,许家正厅早已经亮起了灯来。她因生病没什么胃口,冯氏让她先回房休息,安顿好了之后,一家人才坐下来吃晚饭。

吴氏问了许妙芸的病情,医生说明天需再打一天的点滴,吴氏便应下明日仍由她陪着许妙芸去医院。

回来的一路上冯氏和许长栋没有说什么话,这时候见儿媳吴氏这样懂事,便也不甘落后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吧,督军府的五姨太也在医院,我同你去看看她。”

冯氏向来不喜欢这些人缘交际,平日里也深居简出,唯独几家常来往的人家走动走动,今日这般主动提出来,倒是让吴氏惊讶。

吴氏看了眼自己的公公许长栋,虽然五十出头,但天生儒雅俊朗,便是再申城的商圈里,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有身份又有头脑的生意人来。这样的男人,向来是会让女人想入非非的,而冯氏偏又是这样传统的女人,许长栋若是做出点什么来,也是在正常不过的,可偏偏却没有。

若是家宅不安,吃亏的总是她们做小辈的,吴氏自然希望老两口和和美美的,若是再添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妈进门,那她才有的受呢!

“母亲说的正是,我今日原想去看看的,又想她刚做了手术,必定要休息,所以就没过去,明日我们带上些礼过去,这样也比空着双手强些。”吴氏一边说,一边朝着许霆递了个眼色,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许妙芸喝过了热粥,在软榻上半躺了下来,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她迷迷瞪瞪的阖上了眸子,却见有人打着一把黑伞,从窗外向自己走来。

许妙芸一惊,也顾不得自己病着,便趿鞋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见果然是那杀千刀的,气得瞪着一双杏眼,火冒三丈道:“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你怎么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这混蛋…”

她话说的很急,可那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窗外定定的看着她,雨越下越大,水滴顺着伞落下来,像一道帘子将两人隔开。许妙芸见他不说话,唬着脸道:“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你到底走不走?”

她哪里有什么耐心,见沈韬就是不走,便伸手推了他一把,那人却依旧不说话,任由她推在身上,往后退了两步。

许妙芸冷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伸手便去关窗,谁知她才低下头,却瞧见自己白皙的掌心中满是鲜血,一滴滴的顺着指缝滑落。

“啊…”

许妙芸尖叫了一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正对着自己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哪里有沈韬的人影。外头的人听见声响,纷纷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苏妈妈摸着许妙芸的额头,又烫了起来,急忙吩咐丫鬟去打水来给她擦身子。

许妙芸吓得整个身子都虚脱了,缓缓的软倒在榻上,再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鲜血呢?她颤着指尖说不出话来,拉着苏妈妈的手道:“妈妈,我刚才看见窗外站了一个人,你去把窗推开给我看看?”

苏妈妈见她这般,知道她是梦魇了,一壁安抚她,一壁又上前推开了窗,左右看了一眼才道:“小姐放心,外头下着雨呢!连个人影也没有,小姐方才必定是梦魇了。”

日本领事馆,雨雾下督军府的汽车缓缓驶出大门。

二楼阳台上,渡边信一看着那辆福特车越走越远,身后的女随从问道:“就这么让沈韬走了?”

“不让他走,还能怎样?别忘了,这是中国人的地盘。”渡边信一换上了东洋武士服,额头上绑着日本国旗,眼神中透着厉色,忽然他的身子向前一倾,一手按住阳台扶手,一手按住腰间,表情狰狞。

“渡边先生,您受伤了!”女随从快步上前,将他扶住。

雨天的黑夜,深而沉重。

氙气大灯穿透雨雾,汽车在马路上缓慢行驶。

沈韬平静坐在汽车后座,礼帽微微盖住额头,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有几滴冷汗从他的脸颊边滑落,他咬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的平缓:“去一趟花老板那边。”

“少帅,你受伤了?”作为常年跟随沈韬鞍前马后的周副官,很快就听出了沈韬的异样:“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小伤而已。”既然已经露馅,沈韬干脆摘下了帽子,拧着眉心按住下腹。刚才和渡边信一最后的一招,两人都使出了权利,相信他不会比自己伤得更轻。

“日本鬼子好大的胆子,敢伤少帅!”周副官按住腰间的配枪,恨不得现在就去替沈韬报仇。

“放心,迟早…这些日本人、洋人、通通都要让他们滚回老家去!”沈韬吃痛的闭上眸子,想起前世许妙芸看见他腹间的这道伤口,一脸惊讶的表情。

“你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伤口的?”她什么都不懂,被人捧在掌心,享受着安逸和美好。

“盲肠炎嘛,小时候太调皮了,吃完饭总是爱乱蹦。”那时候他是这么跟她解释的,她很听话的信了,说要用疤痕灵帮他把这道疤消了…

他重活了一世,对于避过渡边信一的这一击,他很有信心,但还是选择了让他血债血偿。

总有一天,中国人会让所有侵略者付出代价的!

花子君的住处在鸿运楼后面的一个小巷子里,汽车开不进去,房门里只有一盏暗淡的白炽灯,周副官扶着沈韬上了楼。

“花老板在吗?”沈韬失血过多,身体有些脱力,靠在周副官的身上。

房门很快就打开,花子君接过周副官手中的沈韬,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血已经顺着下腹流到大腿上,沈韬斜了花子君一眼,嘴里咒骂道:“那老家伙不肯收手,非要见血了才行。”

花子君撕开沈韬的衬衫,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皮肉,那人却按住了他的手,笑道:“妈的…真丝衬衫,我才穿一回!”

花子君拨开沈韬的手,拿镊子夹着棉花替他止血,冷笑道:“你要舍不得这衣服,那就等我慢慢解开这扣子,看着你失血过多而亡吧!”

“果然是戏子无情啊!”沈韬笑了起来,仰头喘着粗气,忽的一个吃痛,咬牙道:“你丫能轻点吗?你扮女人不是扮得挺好的吗?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花子君冲他翻了一个白眼,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更狠狠的按住,拿来绷带替他把伤口裹起来。

他做完了这一切,走到一旁的洗脸盆里洗了洗手,这才转身淡淡笑道:“也是…许三小姐十指纤纤,让她做这些,想必比我强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忽然感觉自己正能量爆棚了!!!恨不得冲上去给鬼子一个回旋踢啊!!!

第21章 021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圣经》, 是那日他从许妙芸的手上截下来的。暗红色的绸缎封皮已经磨损,上面还沾着一些油污。

沈韬顺手把书拿起来, 放在手中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又放回到一旁。

“这就是传说中的睹物思人吗?”

花子君倒了一杯水,把止痛药递给沈韬。

沈韬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吞了药丸, 无奈道:“只可惜看起来本少帅只是在单相思而已。”

前世怎么说两人也是互相有好感,可今生看起来,许妙芸很明显对自己完全没有兴趣?只不过早了一年认识她而已, 怎么会有那么天差地别的待遇呢?

“多接触接触?感情也是要慢慢培养的。”花子君将那本《圣经》递到沈韬的手上, 继续道:“找机会把书送给她。”

沈韬轻抚了一下书皮,皱了皱眉心:“这本书那么破了,还不如买一本新的呢。”

花子君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的。”

第二天照例是吴氏陪着许妙芸去的医院, 她昨晚又烧了一个通宵, 浑浑噩噩的闭上眼睛就做那样的噩梦,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算是睡了一会儿, 整个人看上去反倒不如昨天精神。

护士过来挂好了点滴, 冯氏见许妙芸睡着了,便让知春留在这边守着她, 她和吴氏去楼上的病房看望督军府的五姨太。

冯氏没见过五姨太花想容, 倒是吴氏曾在几次宴会上见过她,两人年纪相仿,比较聊得来。说明了来意之后, 守着花想容的下人进去传话,不一会儿里面便出来一个较为年长的妇人,吴氏认出是督军府的二姨太,笑着同她打了招呼。

督军府的大太太是前朝的格格,身份尊贵,这二姨太原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掌管督军府的内务。

冯氏拘谨,也不知道怎么同人交际,只坐下来干笑了笑,心里说不出的窘迫,好在有吴氏在一旁斡旋。

“五姨太才刚做了手术,不方便见客,多谢两位夫人了。”二姨太和冯氏年纪相仿,穿着雪青色的暗花旗袍,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看不出有多时髦,但比起冯氏来,就让人眼前一亮。

冯氏见了她也觉得有几分气弱,自己身上穿的分明也是上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反倒不如她这样简简单单的打扮来得让人舒服。

“我们也只是过来看看,我家三丫头昨天病了,正巧也住在这里。”冯氏不想和沈家搭上关系,绝口不提沈韬救助许妙芸的事情。

二姨太听了心下了然,昨天的事情她也听说了,许三小姐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被沈韬这样当着众人一番搂抱,说出去终究是不好的。好在现在流行新派,大家在思想上也都放得开,许家也没有故意躲着,仍旧来谢,就说明是个懂礼数、识大体的人家。

“我昨天不在,倒是不知道,原来许小姐也病了。”二姨太轻飘飘的就把这事情揭了过去,笑着道:“时气不好,人容易生病,这不五姨太连孩子都没保住。”

沈督军这几年虽然纳了不少小妾,但大约是年纪大了,子嗣上终究艰难了起来,五姨太这一胎,倒也是盼了好些年的。

吴氏昨日早就听说了花想容的病情,怕冯氏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便先叹了一口气,假装问道:“大夫怎么说的?五姨太年纪轻,将来总…”

她这边话没说完,二姨太便叹息道:“大夫说不中用了,等督军回来,怕是还有一场气要生。”

许妙芸在床上躺了片刻就醒了。

昨夜的梦太过真实,让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自己满手的鲜血来。前世嫁入沈家之前,她也是知道沈家是做什么的,六省督军,在这片地盘上有洋人、有日本人、还有时时想着收回军权的北洋政府人员。

枪林弹雨之中,沈家能保住这片土地免于征战,百姓安居乐业,已是值得称道的大功劳了。况且…自她前世认识沈韬以来,他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便说是遭遇险境吧,仿佛也不曾听说过,只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没有回督军府,等再回来的时候,许妙芸也没有瞧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至于他身上的伤痕,除了那一道盲肠炎的伤疤在下腹上,比较显眼之外,其他地方的伤痕,她羞于面对他,也不曾仔细瞧过。

许妙芸不知不觉想了半天,只觉得脑仁生疼,她拧着眉心摇了摇头,听见知春进来道:“小姐,吴少爷来了,在外面不肯进来。”

吴德宝又来了…

许妙芸心里有些乱,昨天的事情,原也不是他的错,可自己偏偏就没有办法让他称心如意。

“你让他进来吧。”她气也生了,怒火也发了,要是今儿再把他赶走,只怕家里人也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出了问题。

吴德宝仍旧买了鲜花过来,看见窗台上只有一只空着的花瓶,昨天他买来的花并不在房里。

“妙妙…对…对不起。”他把花放下,有些拘谨的站在许妙芸的对面,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她。

许妙芸只是垂着头,大约是没睡好的缘故,眼眶有些凹陷。她卷卷的长发垂在了胸口,听见吴德宝说对不起,只抬起头看着他。

她到底还是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不然怎么连他碰一下自己都不肯呢?前世她和沈韬也不曾如此。

“德宝哥,你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许妙芸撇了撇唇瓣,有些抱歉的看着吴德宝,但这样的表情却更让吴德宝觉得有些后怕。

“妙妙,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你不想…不想那样,我可以等的…”

吴德宝有些语无伦次的开口,眼中带着几分期望,他是真的喜欢许妙芸,多少年了,盼着把这漂亮的小妹妹娶回家去。

“我…我怕让你等的太久了。”

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许妙芸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德宝哥,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吴德宝便有些承受不住了,丢下了手中的鲜花,转身夺门而去。

吴氏和冯氏正好从楼上回来,看见吴德宝头也不回的离去,两人都是一脸茫然。

“吴德宝,你去那里?”吴氏见吴德宝脸上不好看,跟冯氏打了一声招呼便追了过去。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好天气,外面阳光明媚,一扫前几天的阴霾。

吴氏追着吴德宝出来,看见他负气站在医院门口,走过去道:“怎么了?跟妙妙吵架了?”

吴德宝冷着一张脸,眉心紧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妙妙这几天身体不好,你该多让着她的。”

在吴氏看来,女孩子家无非就闹闹小脾气,还能怎样?况且两家人如今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自然不能由着他们小孩子一样胡闹了。

“姐,你就给我一句痛快话,我是不是当真配不上妙妙?”吴德宝脸一横,双手插着口袋,正儿八经的问吴氏。

论长相上头,吴家人当真很是一般,吴氏是吴有财跟外头的小妾生的孩子,长相随了生母,才能出落成这样,偏吴德宝的长相,还不如吴有财和吴太太两人。

“你说的这什么话?你是堂堂申城财政司司长的儿子,这世上只有你挑人,哪里有别人挑你的份儿?”吴氏锤了他一把,小声安抚道:“你给我放一百个心,妙妙迟早是我们吴家人。”

“那要是沈韬想要她呢?”吴德宝不是傻子,沈韬三番四次的在许妙芸面前出现,他就不信都是巧合。

“沈少帅自己都跟那个戏子搞七廿三的,怎么可能还记挂着妙妙呢?”

吴氏在这上头是真不明白的,风月场上的男人,喜欢的大多都是那种风流戏子、放荡名媛,许妙芸这种老古董坛子里长出来的小娇花,怎么会对沈韬的胃口呢?

“报纸上登的都是骗人的,就算沈韬真的喜欢一个戏子,督军府难不成还能让一个男人进门?”吴德宝毕竟受了高等教育,思想开放,冷笑了一声继续道:“玩玩而已的!”

吴氏倒是真被他唬了一跳,见他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屑,只小声试探:“你对妙妙,总不可能也是玩玩而已吧?”

吴德宝拍了拍脑门,一脸无奈的看着吴氏,愁眉苦脸道:“我对妙妙是认真的!”

吴氏这边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冯氏那边更是一无所获。两人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半日,见许妙芸睡得安稳,便索性跟知春说了一声,一起先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