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嶷一点也不喜欢蛇类,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身边一味的只来蛇。四脚蛇那张贱嘴已经是够讨人厌,卡在蛋壳里的绿皮蛇神情诡谲多变,也是极其地不可爱。

喝了一盆糙米粥之后,九嶷盘腿坐在地上,看看四脚蛇,再看看绿皮蛇,心中算盘噼里啪啦地乱响——四脚蛇是得留着的,用来生财,绿皮蛇则是毫无用处,只适合让自己吃了果腹。而且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大概会有灵丹妙药的作用,所以格外不能放过。

可是,怎么吃呢?

况且九嶷心里存着心事,吃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急着去给马寡妇弄真金白银。马寡妇风骚牛×是有原因的——方圆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数过来,马寡妇算是其中的尖儿。子曰得好:食色,性也。九嶷现在活得和兽也差不许多,满身只剩了馋嘴和好色这两样天性。目前对他来讲,搂着马寡妇啃猪头便是神仙生活了。

“也不知道山外的仗打没打完。”毫无预兆地,他对着四脚蛇转移了话题,“要是太平了,咱俩就早点儿出去弄钱。我怕再这么等下去,等我真弄到了钱,马寡妇都已经老了。谁乐意花那么多钱找个老娘们儿呢?”

四脚蛇冷眼看他:“哦,我还以为你对她是真爱。”

九嶷说完这话,把面前这大蛋又捧了起来。张大嘴巴一口含住蛇脑袋,他试着咬了咬,想要咬掉蛇头先尝个鲜,然而上下两排牙齿运动一番之后,他发现这不可行——小蛇看着柔嫩,其实鳞甲很硬,人牙齿根本咬不透。

四脚蛇看着他,又开了口:“九嶷,你嘴这么大呀?”

九嶷抬起头吐出了碧绿的蛇脑袋,随即说道:“不行,这东西实在是吃不了。咱们还是先下山去弄钱吧!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对吧?”

四脚蛇谄媚地答道:“可不是嘛!”

九嶷起身,从香案子底下翻出一件破僧袍,铺在地上当包袱皮,要把大蛋包起来带走——今天吃不成,兴许明天能吃成,反正这东西不能扔,扔了可太可惜了。

四脚蛇见状,当即提出异议:“九嶷,你还带着它?”

九嶷快手快脚地打着包袱:“总有一天它得从蛋里钻出来,等钻出来再吃它!”

蛋壳中的蛇脑袋眯了眼睛撇了嘴:“哼,我可正听着呢!”

九嶷素来不拿妖精当回事。把小包袱往后背上一甩,又把四脚蛇拎起来往袖子里一塞,他嘀嘀咕咕地上了路:“哼,全是蛇!怎么就不来条狐狸精呢?要是有了狐狸精,我还找什么马寡妇?!”

九嶷往山下走,因为两手空空,怕马寡妇见了自己又要骂,所以抄了一条僻静小路。然而刚走了不过一里多路,后背包袱里的大蛋就有了动静。碧绿的蛇脑袋从包袱缝隙中探出来,老实不客气的大叫:“九嶷,本神蛇饿啦!”

九嶷头也不回,一路走得吊儿郎当:“你算个屁神蛇!”

绿脑袋听闻此言,沉默片刻,随即换了个叫法:“九嶷!本神蛇宝宝饿啦!”

九嶷一弯腰,从地上捏起了一只过路的小蚂蚱,捏住了向后一抬手:“喏,吃吧!”

绿脑袋对着小蚂蚱吐了吐信子,随即一张嘴,吞了小蚂蚱。

然后极力地向上探了探头,它想越过九嶷的肩膀向前看。可细长身体蜷缩在了蛋壳之中,它还没法行动自如。很好奇地环顾了四周,它最后盯着九嶷的后脑勺,又开了口:“你是人吗?”

九嶷犹豫了一下:“是!”

“我是神蛇下的蛋,我应该比你厉害吧!”

九嶷的袖子里传出“哧”地一声响,是四脚蛇在嗤之以鼻地冷笑。

绿脑袋不理睬四脚蛇,自顾自地又道:“我在蛋壳里躺了一年多,真是寂寞极了。”

九嶷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一个人在山里住,也寂寞极了。”

四脚蛇的声音立刻响起:“还有我呢!”

九嶷照例还是不理他。

小绿蛇用自己脑袋上的红点子顶了顶九嶷的脊背:“我在蛋壳里,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偶尔也有人的说话声,还有鸟叫声。”

九嶷这回侧过了脸:“我寂寞的时候,就下山去瞧黄花儿。黄花儿就是马寡妇,她长得可漂亮了。”

袖子里又是一声冷笑,是四脚蛇已经忍无可忍。

小绿蛇来了兴致:“你说的是人吗?我也想去瞧瞧。”

九嶷忽然发现这小东西是可以和自己有问有答的,便主动把包袱解开来背到了胸前,专为了和小绿蛇面对面:“不行,黄花儿现在是见了我就骂。除非我给她钱——你知道什么是钱吗?不知道吧?可惜我不喜欢蛇,否则我带你到外面走一圈,包你大开眼界。”

话音落下,袖子里的四脚蛇当即哀叹:“不要啊!”

小绿蛇调转了脑袋方向,开始东张西望:“我不想去外面,我想去找我的爹娘。”

九嶷很惊讶:“你怎么找?”

小绿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我觉得——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在东方。”

九嶷抬头往东看——东方有山,而且是座险峻的高山。那座山他是从来都不去的,因为凡人看不出它的底细,他却是知晓一二。

那座山上妖气弥漫,不是个好地方。九嶷纵然是不怕妖精灵怪,但也犯不上往那妖物的大本营里钻,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欺负妖,他可不想反过来落到妖的手里。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可以稍稍地绕个远路,从那座山的山脚下经过,顺手把这看得见吃不着的小绿蛇放进山里。到时候它爱找谁就找谁去,和自己没关系。

思及至此,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认为这法子很可行,同时又有一点犹豫,因为他本来都打算好了,要把这小绿蛇做成蛇羹吃掉的。

第四章

九嶷在向东行进的路途中,打劫了三兄弟。

这三兄弟中,最大的也就只有十岁出头,在九嶷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九嶷抢了大哥的点心包裹,二弟的五香瓜子,以及老三的一支大糖人。三兄弟气得呜呜哭,抹着眼泪要回村里找爹找娘。而九嶷听闻此言,当即脚底抹油,跑了个无影无踪。

及至当真远离了三兄弟了,他放缓速度,并且“嘎嘣”一口,将那糖人咬下一块,低头要给大蛋里的小绿蛇吃。

小绿蛇来者不拒,一张大嘴咬住了糖块,咬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吃,而糖块在大太阳下缓缓融化,最后终于粘住了它的蛇嘴巴。它急坏了,疯狂地摇头晃脑。九嶷一手捏着它的颈子,一手去摘它口中的糖块,结果糖块没摘下来,他只蹭了满手糖浆。末了他实在是没招了,索性张大嘴巴,一口含住了蛇脑袋。小绿蛇猝不及防,只发出了“吱”地一声。

九嶷津津有味地吮了又吮,把小蛇脑袋和嘴里的糖浆吮了个干净,然后吐出蛇头咂咂嘴,他开始边嗑瓜子边往前走。

小绿蛇张开嘴往蛋壳里一缩,两只黑豆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一伸脖子一吐信子,它开口叫道:“九嶷你好恶心呀!”

九嶷当即低头怒道:“再敢啰嗦,我就不送你去东边的山上了!”

小绿蛇没回答,袖子里的四脚蛇先怪叫了一声:“还要送它进山?!凭什么呀?!我天天吵着要回老家,你怎么不放我走呢?”

小绿蛇听到这里,越发困惑,转向九嶷的袖子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蛇?”

九嶷则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到四脚蛇,一言不发地把它塞到了自己腋下。他一身汗臭,如此夹着四脚蛇走了片刻,也就把四脚蛇熏老实了。

四脚蛇安静了,小绿蛇把蛇脑袋耷拉到包袱外,也是懒洋洋地眯了眼睛。九嶷一边走路,一边津津有味地嗑瓜子。磕着磕着,小绿蛇忽然张大嘴巴向上一探头:“啊——”

九嶷直接将一粒瓜子瓤塞进它的嘴里。

它闭了嘴,心满意足地把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可这回未等它把瓜子瓤硬吞下去,九嶷忽然停了脚步。

小绿蛇很好奇:“怎么不走了——”

话没说完,九嶷捏着它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把它往包袱里一塞。随即睁了眼睛环顾四周,口中低声说道:“有妖气!”

腋下传出回答:“是在说我吗?”

九嶷对自己的腋下猛击一拳:“闭嘴!”

随即在四脚蛇的痛呼之中,他一转身,三步两步地跑进了山路边的长草丛中。一只手夹着四脚蛇捧着小包袱,另一只手撩起僧袍伸进裤裆里,他掏出一张黄色纸符,不声不响地贴到了蛋壳上风的包袱皮上。

这是一道锁灵符,对于妖精来讲,如同一把锁。贴上之后,可以锁住小绿蛇以及小绿蛇的妖气。当然,小绿蛇的先天妖气实在是太重了,不过贴一道符聊胜于无,能遮掩多少算多少。

团团地趴伏在了草丛中,他小声又开了口:“阿四,还有蛋里的小家伙,你们不要乱动,我感觉是有大家伙要过来了。”

此言一出,四脚蛇立刻在他腋下伸长爪子,紧紧地附着到了他的身上,一只爪子正好抓住了九嶷的奶头。九嶷气得对着自己的左胸又是一拳——一拳过后,他看见前方施施然地走来了一名妇人。

这妇人穿着旗袍烫着头发,放到县城里都算是出了奇地摩登,她能孤身一人走在这荒山野岭里,自然是一桩异常的事情。九嶷心想鬼灵精怪等物都是阴气盛阳气衰,没有哪只妖精是大天白日满街跑的,那么这个娘们儿一身妖气,又是怎么回事?

未等九嶷想个答案出来,那妇人已经袅袅娜娜地走到了近前。慢悠悠地停在了路上,她从肋下纽扣上解下了一条大手帕,充当扇子在面孔前方甩了几甩,然后一转身面对了草丛,娇声嫩气地笑道:“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呢?还不快给老娘滚出来!”

此言一出,看清了她那真面貌的九嶷立刻就站起来了。一大步迈回路上,他笑容可掬地唤道:“这位老娘,您一个人是要往哪儿走啊?”

妇人拿一双水汪汪的杏核大眼睛扫了扫九嶷,随即目光向下滑过了他胸前的包袱:“哟,你带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贴着一道鬼画符?”

九嶷热情洋溢地把包袱往身后一转:“没什么,是个夜壶。”然后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对方的身段相貌:“这位大姐,恕我直言,您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那妇人听了这话,毫不动容,只一挑细眉:“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九嶷笑道:“我就这样儿,我是个人!”

妇人不以为然地笑了:“我怎么看你,不那么像人呢?”

九嶷已经认明对方是个妖精,能够有法力在光天化日之下化为人形的妖精,必定也是颇有来头,所以一句递一句,他故意引着对方说话:“那你猜猜,看我的真身究竟是个什么?”

妇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盯着九嶷说道:“我看你,像是个地上爬的。”

九嶷当即一抱拳:“好眼力,那您的真身又是什么呢?”

妇人笑了:“不告诉你,也让你猜一猜。”

九嶷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想马寡妇如同高岭之花一般,没有钱是万万摸不着,那么自己先拿这个女妖精出出火,也不算坏。只是不知道她的老巢是否就在附近,万一真招惹了她,她再搬来援兵就不大好了。

九嶷想得十分周全,正是得意,可眼角余光再一扫这女妖,他心中一凛,发现女妖正在偷偷瞄着自己身上的包袱。包袱里的蛇蛋,自己想吃,自然旁人也会想吃。万一这女妖是嗅着气味寻过来的,那可就不大妙。

思及至此,他提了精神问道:“这位大姐,您一个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女妖抬起一只雪白的手,遥遥向东一指:“我就要去那边的山中。”

九嶷顿时乐了:“好哇,我们同路!”

第五章

九嶷很想看出女妖的真面目,然而看来看去,始终是不得要领,而且越是和她并肩同行得久了,越是感觉她身上妖气逼人,绝对不是善类。

他瞄着女妖,女妖也瞄着他,双方谈笑风生,其实全是心怀叵测。四脚蛇缩在九嶷的腋下,正是小妖见了老妖,吓得恨不能蜷成一团,躲进九嶷的腋毛里。九嶷身后那只蛋也老实了,沉甸甸的就只是个蛋。

两人如此走出老远,九嶷把五香瓜子磕干净了,自己低头拍了拍手,随即身子忽然一矮,却是一脚踩进了小土坑里:“哎哟——”

女妖见了,倒是热情,伸手想要去扶他一把。九嶷趁机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将一道黄符拍上了她的后脑勺。制妖的符咒也分百千种,这一道黄符虽然也是用来镇妖的,但是力道非凡,等闲小妖——譬如四脚蛇之流——只要碰了这符,毕生的法力就能散去大半。九嶷倒是没有自信能将女妖一击毙命,若能削弱她的力量,逼她露出本相,他也就满意了。

黄符一旦接触妖物,便自动地吸附了上。然而女妖满不在乎地对他一笑,随即抬手轻轻巧巧地摘下黄符,又从打开系在肋下的小荷包,从里面捏出了一撮烟草。将烟草平铺在了黄符上,她利利索索地卷了一根香烟,然后把烟卷叼在嘴上,她得意洋洋地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之后,还对着九嶷一喷烟:“谢了,小兄弟!”

九嶷吓了一跳,当即抱拳退了一步:“失敬失敬,看来你是位厉害人物啊!只是不知道以着你的法力,怎么会走在这荒山野岭里?”

女妖含笑答道:“我在找一样东西。”

九嶷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什么?”

女妖撅起嘴巴,又吸了一口烟:“一只蛇蛋。”

九嶷笑道:“想吃蛋啊?好办,我找棵树,给你掏几个鸟蛋吃?”

女妖横了他一眼:“和尚,你少对我花言巧语。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法号,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九嶷双掌合十,对着她一弯腰:“阿弥陀佛。佛陀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贫僧乃是一介潇洒云游客,法号梦露。”

女妖笑吟吟一点头:“哦……原来是梦露大和尚……”

随即她骤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向了九嶷的脑袋:“好端端的妖,硬装什么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识相的话,就赶紧把那蛇蛋交出来!”

九嶷冷不防地挨了她一巴掌,光头上顿时显出了个青色的巴掌印。而在女妖出手的一瞬间,他也嗅到了一股子腥风。心中暗暗地有了一点计较,他一边气运丹田,想要逼出头皮中的妖毒,一边又犹豫:“要不然,我把蛇蛋给她算了。横竖我也吃不到嘴,何必为了那么一条小蛇妖费力气呢?”

他想得很好,然而背过手摸了摸身后的大蛋,隔着一层包袱皮和硬蛋壳,他忽然发现蛋中的小绿蛇似乎正在瑟瑟发抖。看来万物皆有灵性,虽然这小绿蛇初见天日,但是也知道哪里危险哪里安全。

隔着包袱皮和硬蛋壳,九嶷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包袱皮里立刻有了回应,是小绿蛇自内向外地拱了几拱。

这几拱让九嶷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活到如今,恶妖铲除了许多,良善的小妖精也让自己欺凌了不少。这回救那小东西一命,权当是积德行善。老天爷看在眼里,兴许法外开恩,能让那马寡妇对自己投怀送抱呢!

思及至此,九嶷又有了话讲:“大姐,实不相瞒,蛇蛋就在我后背的包袱里,我在那边山上捡到了它,本意是想把它磕开吃掉,可它那蛋壳硬得很,我吃是吃不到,扔了又可惜,这才带着它上了路。只是不知道你把它弄回去了,是要怎么处置?吃?还是养?”

女妖狐疑地望向了他:“怎么?你也想吃它?”

九嶷贼眉鼠眼地笑了:“那蛋带着妖气,一看就是蛇妖所产,吃了一定大补嘛!嘻嘻嘻,不瞒你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妖蛋哩!下这蛋的母蛇一定……嘿嘿嘿……屁股开花……”

女妖听闻此言,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恶僧,怎么如此粗俗下流?”

九嶷抬袖子抹了一把热汗:“大家都是妖精嘛,有什么可羞涩的呢?唉,今天这太阳可真是太大了,大姐你热不热?”

不等女妖回答,他撩起破僧袍,扯开裤腰扇了扇,鼓出一股子臊臭之气。妖精鬼怪都怕秽物,女妖被他一熏,当场退避三舍。一口白牙咬了咬,她勃然变色。九嶷回头望向她,只见她面目狰狞,裹在旗袍里的身体却是柔软得变了形。丰腴的身体一波三折地蠕动了,她忽然向后一仰倒伏在地,一眨眼的工夫便游进了附近的长草丛中。九嶷慌忙追过去看,长草葱茏,一片寂静,哪里还有那女妖的影子?

“糟了!”九嶷把背后的包袱移到了胸前,又揭开了包袱上房的纸符,“要是知道她跑得那么快,我就应该早点儿出手!”

小绿蛇向上探出了脑袋:“她是谁啊?”

九嶷一瞪眼睛:“我还想问你呢?!怎么着,你在蛋里就结了仇家了?”

小绿蛇圆睁双目张了嘴,做出一脸惊愕表情:“我不知道呀!”

九嶷略一寻思,随即又问:“你爹你娘呢?那两条臭不要脸的老蛇,下完蛋就不管了?”

小绿蛇依旧张着嘴,被九嶷骂傻了。

傻了半晌之后,它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呀!我睁开眼睛之后就是在蛋里了,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呀!”

然后它把眼睛一眯把嘴一撇,做出险恶表情:“九嶷,其实你就是我爹吧?你故意装傻,不想养活我,是不是?要不然我在那蛋里睡了那么久都没人管,为什么偏偏到了最后关头,你就出现了?别以为我在蛋壳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搂着我睡觉了吧?为什么搂着我睡觉?是不是心里很爱我又不好意思说?”

九嶷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是什么命,最讨厌蛇,然而接二连三的,身边只来蛇。胳肢窝里那只四脚蛇就已经是烦人透顶了,新来的一只小绿蛇,居然自我感觉也这么好——还有那个女妖,怎么看怎么也是一只蛇,她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九嶷越想越是头疼,索性自上而下击出一拳,把小绿蛇凿回了蛋壳里,随即一夹胳膊:“找死吗?”

四脚蛇被他夹得吱吱乱叫:“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拔你的毛!”

第六章

九嶷一路向东疾行,沿途没有感觉到什么异状,那女妖忽然来忽然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也没有再找他的麻烦。及至到了入夜时分,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高大的荒山,和九嶷所住的那座小山头相比,大了不止一圈,若论高度,两者更是无法比较。附近百姓多是靠山吃山,但是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天明上山,天黑下山,无论是采摘还是捕猎,都不能错了时间。一旦夜里还留在山上不肯走,那么若是被山神捉去吃了,也是自找。

九嶷当然不相信这地方会有什么山神,能在夜里兴风作浪的,恐怕不是毒蛇猛兽,就是妖魔鬼怪。若说小绿蛇的爹娘就在这里,从道理上讲,也很说得通。抬手拍了拍胸前的小包袱,他低头问小绿蛇:“到地方了,你真想进山去?”

小绿蛇从蛋壳里伸出脑袋向外望了望:“九嶷,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悉,可是……”它迟疑了一下,“我又有点儿害怕。”

九嶷在一块能避风的大山石旁坐下了:“别说你,我看着都有些怯。要不然我送佛送到西,再陪你熬一夜。等到明天我上山瞧瞧,要是没什么问题,再把你放下来。到时候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带着你的蛋找你爹娘去,我继续进城弄钱,回来好娶马寡妇。”

小绿蛇仰着圆脑袋,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九嶷,你倒是个好人。”

九嶷一歪身依靠了大石头:“哼,我本来打算把你煮成蛋花汤的。”

四脚蛇忽然开了口:“现在煮也来得及吧?”

小绿蛇一瞪眼睛:“我看你肯定不是蛇!”

九嶷身体疲惫,正想闭了眼睛追忆一下马寡妇的风骚芳容,偏偏怀里这两条破蛇吵个不休,烦得他颇想开口骂人,然而又懒怠动弹,故而最后他一欠身,只震慑性地放了个大响屁。一屁过后,小绿蛇被他震得一哆嗦:“呀,怎么了?”

九嶷打了个大哈欠,正要懒洋洋地再骂几句,然而未等他出声,忽然有冰凉黏湿的东西勾住了他的上下两片嘴唇。他当即抬手去抓那东西,一摸之下,只感觉那东西枝枝杈杈,如同一只极其枯瘦的大手。垂下眼帘再一瞧,他吃了一惊,原来那东西真是一根树枝,只是湿滑柔软,枝梢伸出无数灵活的根须,正在争先恐后地往自己嗓子眼里钻。

慌忙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符塞进嘴里,他随即一口咬破舌尖。鲜血与纸符混合了,纸符的灵力立刻增强了许多。感觉口中的根须果然不动了,他撕撕扯扯地将树枝从自己嘴边扯开,紧接着握住它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响,树枝应声而折,断口之中淌出了淋淋沥沥的腥甜汁水,细细一嗅,居然带着鲜血气味。顺着枝条回头一看,九嶷顿时一跃而起——原来在他身后高高低低生长了许多树木,其中有一棵最为苍老巨大的,居然在无风的静夜之中摇摆了树干,无数枝条铺天盖地,直伸向了四面八方。

九嶷见势不妙,四脚蛇从他领口中伸出了脑袋,看清眼前情景之后一声没出,“刺溜”一下子又缩回到了九嶷的腋下。小绿蛇还愣怔怔地伸着脑袋看热闹,看着看着,它忽然尖叫一声:“又来了!”

九嶷闻声抬头一瞧,只见一根树枝颤颤地直伸向了自己面前,而黑暗的枝叶深处缓缓现出一张描眉画眼的女人脸,正是白日所见的女妖。

女妖沿着那根树枝缓缓向前游动,慢慢露出了后方斑斓的蛇身。面无表情地逼近了九嶷,她开口说道:“你怀里的那个孽障,我今日是必要铲除了的!它的爹娘在这山上横行千年,好容易老天开眼,降下一道雷劈死了它们,偏偏又留了这么个小孽障,待它长大了,怕是又要断了我们这帮美妖的活路!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

未等她把话说完,九嶷忽然疑惑的开了口:“停!你说你是个……什么妖?”

女妖昂然答道:“美妖!”

九嶷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不是蛇妖吗?怎么又来了个美妖?美妖是什么意思?”

女妖听到这里,忽然有点泄气:“就是说我长得非常美。”

九嶷上下审视着她:“你……美吗?谁说你美的?你是不是让人给骗了?”

女妖听闻此言,气得向上一昂:“好你个妖僧,竟敢消遣老娘!今夜老娘就连你和那孽障一起活吞,让你在老娘的肚子里变成大粪!”然后她将一张大嘴越张越大,从天而降直扑九嶷。

“啊呜!”

九嶷吓得怪叫一声,当即做了个向后转,开始撒丫子逃。他在前方跑,女妖在后方追,也不知道她那蛇身会有多长,竟是蜿蜿蜒蜒没有尽头。而九嶷向前狂奔了一气之后,忽然一个急转弯变了方向,开始拐着弯乱跑。女妖的蛇身还缠在树上,单是张着大嘴对他穷追不舍,浓妆艳抹的人脸也渐渐变化了,她的大嘴一直咧到耳根,满口牙齿也变成了寒光闪烁的獠牙。四脚蛇从九嶷的后衣领中又伸了脑袋出来,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妖大嘴,它鼓足勇气“呸”了一声,然后慌忙又钻回了九嶷怀中。

这个时候,九嶷腾出双手。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向后方扔符。女妖见状,当即哈哈大笑:“秃驴!难道你以为凭着你那几张破纸,就能镇住老娘了?”

话音落下,女妖又变了脸:“好哇!我刚说了一句话,你就跑出了那么远!难道你认为你还能逃出老娘的手掌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