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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驴依旧不动。

白大帅饶有兴味的端详着它,又道:“清奇,说起来,你做人时风采不凡,如今成了驴,并且被我剁掉了尾巴,但也还是颇有几分可爱之处嘛!哈哈!来,抬头,让我好好的瞧瞧你。”

毛驴喷了个有气无力的响鼻,两条后腿虚弱的弹了弹,却是没有起身的力量。

白大帅抄起一根手杖,伸进笼子里拨了拨驴耳朵:“怎么?又想踢我解恨?没关系,清奇,你知道是我最念旧情的,绝对不会和你一般计较。你若是能活到明年开春,我还会再买一头公驴,给你作伴,哈哈哈,岂不是热闹?”

白大帅一边说,一边用手杖尖在驴肚子上乱捅一气,而那驴翕动着鼻孔闭了眼睛,就从眼角挤出了一大滴眼泪来。

吴秀斋意识到,自己是被姐姐骗了。

他这姐姐密斯吴向来是冷血冷心的,这回竟然大发善心,请他回家居住。吴秀斋虽然恋着皓月,但对九嶷却是多有嫌弃,既然姐姐愿意接自己回家住几天,他便欣欣然的向皓月告了辞,约定过几日再回来。

结果在姐姐家里刚住了两天,便有不速之客登了门——他那来自文县老家的大舅子和二舅子。

吴秀斋的太太生得那般富态,太太娘家的这两个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全有虎背熊腰的身量,其中大舅子名叫子文,身材相貌仅比狗熊秀气些许;二舅子名叫子儒,为全家第一美男子,气概大概和直立起来的老虎差不多。子文与子儒联袂登门,倒是彬彬有礼,见了密斯吴后,首先排队向她行了吻手礼,又将带来的文县特产递给了吴宅的老妈子。吴秀斋站在一旁,看自家姐姐对那二位舅子很不见外,明显是暗中勾结过的,心中便是一惊。迈步站到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占据高地,居高临下的质问舅子们:“你们来干什么?”

对待这位妹夫,舅子们依然是很和气。子文道:“秀斋,你们年纪轻轻的小夫妻,纵是有了矛盾,互相见面解释解释,也就罢了,哪里有长久分开的道理?我妹子正是花枝一样的年纪,你让她留在家乡独守空房,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此言一出,密斯吴立刻帮腔道:“是这个道理,你在家里有房有地,不比在这北京城里,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和尚们鬼混强?好好的家产媳妇你不要,你偏要赖在我这里,这叫什么道理?”

吴秀斋一听,立刻全明白了,气得一手叉腰,一手伸出又白又细的食指,从姐姐到舅子,一位一位的依次戳了过去:“好哇!你们串通好了要逼我回家,是不是?”然后他收回手,双手叉腰向上一挣:“没门儿!回家干什么?受那个胖娘们儿的气吗?”

子文解释道:“我妹妹也没怎么着哇……”

“呸!她一个姨太太也不许我讨,她还想怎么着?我这般的家世人才,没有姨太太像话吗?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凭什么你妹妹那个母夜叉就非要和我对着干?”

子儒道:“那你看我们哥儿俩不是也都没讨姨太太嘛……”

“呀呸!你们两个东西,还和我比起来了!我文能考上中学,武能当上旅长,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吗?”

子文叹了口气:“可是妹夫,我妹妹说了,这回若是不把你找回去,她就要上吊呢。”

“嘻!真的吗?”

子文与子儒对视一眼,无奈一叹,末了对着吴秀斋说道:“秀斋,对不住了。”

话音落下,子文上前一步,弯腰便将吴秀斋扛上肩头,子文对着密斯吴又行了个吻手礼道别,密斯吴笑嘻嘻的问道:“不吃了饭再走?”

兄弟二人一起摇头:“不了不了,还得赶火车呢。”

说完这话,二人一起迈步走向院外,吴秀斋急得手抓脚刨,大喊大叫,然而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了。

翌日凌晨,吴秀斋被两位大舅子押回文县老家。进门之后,被胖太太劈头打了个大嘴巴。

四脚蛇坐在一条小小的木船上,望着黑沉沉的水面发呆。这几天他一直是个人形模样,因为上个月,他的黑狗伙伴偶然捉到一只小妖精,而他吃了那只小妖精,法力就明显的有所增强,可以让他比较长久的保持人形了。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水,他的黑狗伙伴——被他称为“大黑”的,则是正坐在船头摇桨。大黑很有力气,摇一只小船对他来讲不算事情,探头仔细看着四脚蛇的面孔,他开口问道:“你又不高兴了?”

四脚蛇道:“闭上你的狗嘴,不用你管!”

大黑沉默了,沉默不过片刻,他又开了口:“阿四,你看水里有鱼!”

四脚蛇不耐烦了:“有鱼就有鱼,要你告诉我?”

大黑满不在乎:“你要不要吃?我捉一条大鲤鱼给你吃呀?”

四脚蛇把头一扭,彻底的不理他了。

小船悠悠的向前荡,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四脚蛇望着水面上自己颤颤的倒影,忽然抬手捂住了脸:“大黑,为什么我长得这么丑?”

大黑想了想,然后答道:“大概因为你是只四脚蛇吧?”

四脚蛇悲切的望向了他:“四脚蛇都丑吗?”

大黑摇了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别的四脚蛇。再说你也不算丑,你多白啊!”

四脚蛇听闻此言,立刻一瞪绿豆眼:“放你的狗屁!你管我白不白!我告诉你,我生是九嶷的阿四,死了……也是九嶷的阿四,你少和我套近乎,我根本看不上你!哼,狗里头哪有好东西,都是臭不要脸的!白狗最烦人,黑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黑狗把眉毛皱成了八字:“我又没得罪过你,你怎么总骂我?”

“骂你还是好的,信不信本蛇大爷现在就捶你一顿?你这条流氓黑狗,说要陪我上京去,可是一路东走西逛,春天都来了,还没有进京城,你还腆着狗脸要吃鱼,吃吃吃,你吃我一记蛇拳吧!”

说完这话,四脚蛇跳到黑狗面前,并拢右手四指,对着黑狗的胸膛连戳了好几下。黑狗向后一晃,宽宏大量的只是说:“别闹别闹,船要翻啦!”

半小时后,小船平安到岸。四脚蛇先上了船,黑狗跟在后面,一手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番外完

《民国妖闻录/妖僧与妖》前传

《看小说》杂志第五期发表!

讲的是一个精通妖法的、又囧又坏又穷的、单恋风流寡妇的和尚捡到了一枚蛇蛋想吃,哪知蛇蛋里面竟是藏着一条小蛇精。和尚和小蛇精相处出了感情,最后为了保护小蛇精,与一位妖精女士大战一场——的故事。

第一章

九嶷是个孤独的妖僧。

说他是妖僧,并非指他本人是个妖精。从品种看,他的的确确是个活人,并且是个年轻英俊的活人。他生得浓眉毛、深眼窝、高鼻梁,鼻尖略微有一点鹰钩,嘴唇薄薄的,笑的时候左右嘴角一起上翘,而且笑不露齿,还挺矜持。

其实九嶷从来不知矜持为何物。他不是妖精,但他懂妖法,常年和妖精打交道,是个奸懒馋滑的恶毒妖僧。他要不是贪财好色一身恶习的话,兴许还不至于落得如此孤独。

九嶷的年龄是个谜,反正他吃饱喝足之后,因为精气神足,看着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不过在闹了饥荒或者挨了揍的时候,也可以颓废出满脸沧桑老态。好在他形象尽管多变,然而精神状况还是一直比较稳定的,比如他一直暗恋狗头山下小酒店里的马寡妇,暗恋了长达三年之久,让马寡妇当面抽过了好几个大嘴巴子,但还是痴心不改。

为了打动马寡妇的芳心,他甚至还跑到了附近的大县城里,意图利用妖法兴风作浪,从当地的几位富豪手中勒索几个钱来献给马寡妇。哪知他运气不济,刚进城就赶上了革命——这是辛亥革命的第二年,革命浪潮把全国都席卷得差不多了,开进县城的革命军,已经算是姗姗来迟。本来革命军进城与九嶷进城,是两件毫无关系的事情,满可以各进各的,然而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拨革命军进来了,另一波革命军也要进,两拨人马为了抢县城,当场就开了火。

炮弹从城外往城里飞,接二连三地在大街上开花,炸得城都不成了城。九嶷在山中破庙里混了好几年,没想到刚一进城就遇到这么大的场面,吓得他满城乱窜,想要逃,然而城里的革命军把城门关了个严,九嶷想爬墙都没地方爬。

九嶷在城里没吃没喝没钱,幸而是春日时节,天气和暖,没冻死他。他饿极了,想要偷盗,可这个时候满城人家都是关门闭户,连狗洞都恨不得一并堵死。他装成可怜模样敲门化缘,也没人搭理他。

九嶷饿得神魂颠倒,看见什么都像大饼。后来他忍无可忍了,想要捉条野猫野狗果腹,可未等他真正动手开始捉,战争忽然结束,城门开了。

于是九嶷在城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乃是从一家刚开门的熟肉铺子里抢了个熟猪头——当时那猪头被伙计放在门口的肉墩子上,那肉墩子足有一人多高,就是为了防人抢肉吃。然而九嶷身手不凡,一跃而起抱下猪头,随即撒腿就跑。伙计在后头拎着菜刀刚追了几步,前方的九嶷就没影子了。

九嶷都饿成这个德行了,可还是情系马寡妇。驴一样地狂奔许久,他一鼓作气跑回了马寡妇的小酒店前。他常年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僧袍,如今抱着个油腻猪头跑了一路,僧袍更没法看了,猪头也随之蒙了尘。

马寡妇倚着门槛子站着,正在风情万种地嗑瓜子,忽见九嶷来了,心中大惊,吓得当场放了个屁,随即扯着尖锥锥的嗓子叫道:“秃驴,你怎么又来了?”

话音落下,九嶷拖着一溜黄烟,已经跑到了马寡妇面前。对着马寡妇喘了一阵粗气,他随即将怀里的大猪头向前一献,同时面红耳赤地做了个笑脸,唤着对方的闺名说道:“黄花儿,我从城里给你带回了个猪头。”

马寡妇连着向后退了两步,先看九嶷手里的猪头,猪头龇牙咧嘴,再看九嶷项上的人头,九嶷正在冲着她笑,也是龇牙咧嘴。两只五寸金莲软了一下,马寡妇扶着一张破桌子站稳了,开始恶声恶气地大骂:“好你个秃驴,你这些天没露面,我还当你收了你的邪心,没想到你不撞南墙不回头,又他娘的滚回来了!你也不想想,凭着老娘的模样和本钱,要找男人也不要你这么个穷和尚呀!”

说到这里,她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笤帚,扬起做了个要打的架势:“再不滚蛋,老娘就把你的人脑袋打成猪脑袋!”

九嶷因为深爱马寡妇,所以在她面前是一贯的不要脸,骂也不走,打也不走,还几次三番地偷窥马寡妇上茅房。马寡妇私底下有好几个相好的汉子,哪一位拿出来都是精壮多金,全比九嶷这个邪里邪气的和尚强。所以怒目金刚一般地瞪着九嶷,马寡妇再一次忍无可忍,举起笤帚呐喊一声,一笤帚就把九嶷抽出去了。

然后为了彻底解除后患,马寡妇一手叉腰,一手挥着笤帚,明明白白地告诉九嶷:“想讨老娘的便宜,先把明晃晃的真金白银拿过来!捧着个猪头你想糊弄谁?信不信老娘一刀剁了你?!”

九嶷听了这话,当即答道:“好,你等着,现在外头正在打仗,我不敢往远了走。等世道太平了,我一定给你弄钱回来——你等着,等着啊!可千万别提前嫁给别人了!”

马寡妇一笤帚拍上了他的头顶心:“带上你的臭猪头,赶紧给我滚你娘的蛋!”

九嶷恋恋不舍地走了几步,随即一个向后转,又跑回了马寡妇面前。把手中这个油水淋漓烀成稀烂的大猪头往马寡妇怀里一搡,他同时把两片嘴唇撅出老长,对着马寡妇的脸就是一拱:“么啊!”

亲完一口之后,他心满意足地撒丫子狂奔而去。而马寡妇今早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布小袄,穿上之后还没美够,便被他蹭了满前襟的肉和油,一张面孔本是涂脂抹粉香喷喷的,也被他湿淋淋地拱了一嘴。眼看九嶷跑了个无影无踪,她把大猪头往地上一摔,气得仰天长啸:“死秃驴!”

九嶷从山脚的小酒店开始跑,一鼓作气跑进了狗头山。狗头山上没有像样的野物,草药野菜也很有限,若是不下雨的话,也没蘑菇,堪称是一座贫瘠的荒山。这样的山上,连土匪都没有一个,只常年活着一个孤零零的九嶷。九嶷的身份来历,没人知道,好像他在某一天忽然就出现了,出现之后又消失,消失之后再出现。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山民们习惯了,他出现,山下的人不惊异。他消失,山下的人也不想念。

此刻在山腰林中停了脚步,九嶷改跑为走,一边走一边抬手摁了肚子,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得热闹,这让他有些后悔,心想自己当初若是在猪脖子上咬下几口肉吃了,黄花儿其实也未必能看出来。

这个时候,他的僧袍袖子倏忽一动,是一个小小的三角脑袋从袖口中伸了出来。四只爪子抱住他的手臂,三角脑袋爬出袍袖上了他的肩膀,却是一条一尺多长的四脚蛇。

四脚蛇伸舌头舔了舔两只鼓泡眼,随即开口,竟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人话:“九嶷,那个猪头你不该给马寡妇,你给她猪头,她也不会喜欢你的。我对你讲过,她现在一共找了三个男人,一个是赵财主,一个是蛤蟆山里的土匪三麻子,还有一个是常在山下过路的外地客,都是有钱人。”

九嶷没理会,低着头继续走。而四脚蛇随着他的步伐起伏摆动了长尾巴,自顾自地又道:“再说马寡妇也没什么好的,刚才我偷着看了她,她眼睛那么小,鼻孔那么大,嘴唇那么厚,牙缝里还有韭菜呢。”

九嶷终于侧过了脸——在马寡妇面前,他满脸热情笑容,离了马寡妇,他浓眉一压眼睛一黑,鹰钩鼻子越发鹰勾,一张面孔笼罩了阴沉沉的妖气:“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封印起来!”

四脚蛇一睁双目,立刻用两只前爪捂了大嘴。

九嶷会治妖。这只四脚蛇是他在二十年前捉到的,捉到之后他就画了一道符封印了它。这四脚蛇活泼惯了,冷不防中了他的招,在封印期间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身体也不能动,如同蹲了黑牢一般,那种痛苦,简直不堪言喻。

如此过了一个月,九嶷除了符咒,四脚蛇重获自由,正是摇头摆尾地要逃,不料九嶷一手拎着它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另一只手对着它的三角脑袋,正反连抽了十几个大嘴巴,打得它七荤八素,不敢不拜到九嶷门下,成为他的跟班喽啰。这些年来四脚蛇跟着他东奔西走,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妖精,但是被九嶷驱使着四处装神弄鬼,骗来钱财供九嶷肥吃海喝。九嶷性情冷酷,一旦它有了要逃的意思,他便立刻拎着尾巴将他臭揍一顿,揍过之后像贴封条似的贴上一道符咒,再让像它木雕泥塑一般坐几天的牢。

四脚蛇跟了九嶷这么多年,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不是为了九嶷冒险,就是跟着九嶷丢人现眼。好在它比较认命,时间久了,甚至还对九嶷有了一点感情。自从九嶷跑到这座山中落脚之后,它得了一点自由,无所事事时便在山中游荡。这山中也有许多无害的精灵鬼魅,四脚蛇在它们面前,见多识广,宛如百事通一般,十分得意,还曾经一度自称为九姨夫,结果无意间被九嶷听到,几乎当场被九嶷踩成了一张蛇皮。

九嶷不管四脚蛇,把猪头给了马寡妇,也是无怨无悔,唯有饥饿是个问题。山顶有座小小的破庙,在他到来之前已经空了许多年,如今算是他的安身之处。庙里仿佛还留着半口袋糙米,够他再喝几天稀粥。但是单喝稀粥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九嶷又是特别地馋,若是连着几天吃不到肉的话,他看着四脚蛇都会流口水。前些天没下山的时候,他在破庙里和四脚蛇四目相对,时常是一看看半天,看得四脚蛇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他对自己要打什么主意。

正是腹中叽里咕噜乱响之时,九嶷脚下忽然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站稳之后低了头,他定睛一瞧,随即大喊一声:“哇呀!这是什么东西啊?!”

四脚蛇还趴在他的肩头,听了叫声,便也向下一瞧,只见半人来高的长草丛中躺着一只雪白的大蛋——太大了,比九嶷的拳头还要大,简直像一只尚未成熟的小西瓜,比马寡妇的脸盘子也小不了几圈。

“这是什么鸟下的蛋?”四脚蛇很疑惑,“下蛋的鸟,肯定也很大吧?”

九嶷弯腰抱起了蛋,随即撒腿就跑,且跑且嘎嘎地狂笑:“管它呢!先回去煮个蛋吃!等把蛋吃光了,我再去吃蛋它娘!”

九嶷一口气跑回了山顶破庙。把大蛋放在地上,他想要去生火烧水煮蛋,可随即发现庙里既没柴禾也没水,想要煮蛋,还得先去砍柴挑水。他饿得发慌,等不及了,决定磕开大蛋,生吃!

一屁股坐下来,他抱起大蛋往半坍塌的破墙上轻轻一撞,蛋没碎,他略加了一点力气,又一撞,只听“喀喇”一声,墙皮掉了一块。

九嶷没想到这蛋的蛋壳如此坚硬,便把它抱回怀中,张大嘴巴露出了一排白牙。仰起头对准蛋,他低了头向下猛然一磕!

只听“嗷”地一声哀叫,九嶷哭丧着脸抬起头,两枚门牙全活动了!

第二章

九嶷抱着蛋低着头,舌尖顶着门牙,含着眼泪半天不言语。四脚蛇在他面前立起来,只用两只后爪踩地:“九嶷?你怎么啦?”

九嶷不肯明说自己的牙齿没有硬过蛋壳,怕四脚蛇看轻了自己,从此会再跃跃欲试地作乱逃窜。对着四脚蛇眨巴眨巴泪眼,他鼻音很重地答道:“呜……没什么,忽然有一点伤心。”

然后在确定门牙没有脱落之后,他把大蛋往地上一放,起身出门找回了一块大石头。这大石头天生四四方方,托在手中宛如一块板砖。在大蛋面前重新蹲下了,九嶷举起石头圆睁双目,神情狰狞地向下便砸!

“咚”地一声大响过后,九嶷从手麻到了肩,整条胳膊都被震得失了知觉。低头向下再看,大蛋完好无损,石头则是掉了渣。

“这不对劲!”九嶷扔了石头,因为实在是没听众,所以只好对着四脚蛇说话,“这到底是不是蛋?”

四脚蛇爬过去合身抱了大蛋,把整面肚皮都贴上了蛋壳。凝神仔细地感受了片刻,它开口说道:“是蛋,蛋里还有东西在动呢!”

九嶷听闻此言,忽然来了精神,压低声音问道:“它不会是一枚妖蛋吧?”

所谓妖蛋者,顾名思义,便是妖精所产下的蛋。天下生灵,甚至包括木石一流,只要寿命久了,吸取了足够的日月精华,便都能成精。那卵生的动物成了精,交配之后也还是要卵生繁衍。如此生出的蛋,先天便有异常妖气,所以在九嶷这里,就被称为妖蛋。天下之蛋,共有百千万种,妖蛋自然也是如此,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刻九嶷把那大蛋重新托起来,侧耳凑上去一倾听,隔着坚硬光滑的蛋壳,他果然听到了极细微的动静——呼哧呼哧的,像是呼吸,也像是柔软的肢体在搔挠蛋壳内壁。

九嶷认为一只四脚蛇就足够让自己以装神弄鬼为生了,所以对于蛋中新生的小妖,他毫无兴趣,唯一的念头就是凿破蛋壳吃了它——不管它是蛋清蛋黄还是已然成型,对九嶷的食欲都不会有丝毫影响。尤其九嶷是个常年和妖打交道的,对他来讲,生吃妖物不但能够果腹,更有助于增强他身上的力量与妖气。面前这只妖蛋如此坚硬,可见蛋中的家伙颇有来历,也不会是凡妖。

九嶷被它勾起了兴趣,尽管饿得发昏,但还执着地握着石头对它敲来敲去,渐渐敲得入迷忘情,他还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透明的口水向下淌了老长。

四脚蛇看着九嶷,看了一眼又一眼,看到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它向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了一道柔和的白光。

白光倏忽即逝,四脚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少年。这少年个子不高,做黑衣黑裤的打扮,也是个光溜溜的和尚头,再看面相,则是绿豆眼睛大嘴叉子,两道眉毛轻描淡写,虽有如无。

“九嶷!”少年跑到九嶷面前转了个身,“你看我,你看我。”

九嶷“咝溜”一吸口水,因为对四脚蛇是一贯没兴趣,所以头都不抬:“没时间,忙着呢!”

化为人形的四脚蛇听了这话,十分扫兴,顿时把大嘴一撇,做蛤蟆脸:“那我给你做饭吃呀?”

九嶷无言地对着他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摆弄大蛋。四脚蛇法力有限,想要变一次人,须得提前积攒许久的力量。然而好容易变成了,又无人欣赏。牢牢骚骚地转身走到破灶前,他扛起一副同样破的扁担和水桶,出门挑水去了。

九嶷把四脚蛇抛去了脑后,单是对着大蛋发狠,越是吃不到,越是很想吃。末了他抬起袖子一抹口水,举起石块开始骂街:“妈了个×的!今天不砸碎了你,我就改名叫九嫂!”

话音落下,他像疯了似的,双手握着石块大起大落,咣咣地开始对着大蛋猛砸。那大蛋光溜溜的,一碰就要滚动,导致九嶷追着它满屋乱窜。

正是馋得他火冒三丈之时,房外起了“哎哟”一声惊叫,乃是四脚蛇的声音。九嶷背对着房门回头向外一瞧,气得当场又骂了起来——原来四脚蛇从附近溪中挑回了两小桶水,然而刚到门口便支持不住,自动恢复了原形。两只木桶同时落了地,桶倒是没被摔裂,水也没有溅出多少,然而四脚蛇自己落入了前方桶中,正用两只前爪扒了桶沿往上爬。挣扎着从水桶上方露出了脑袋,四脚蛇吱吱大叫:“九嶷,快来救我呀!我要被淹死啦!”

九嶷怒吼:“放屁!你他娘的是条水蛇!”

四脚蛇愣了一下,然后又叫:“你不救我出来,谁给你做饭吃呀?”

九嶷转回脑袋背对了它:“不吃饭!”

“啪嗒”一声响,四脚蛇从桶沿翻了出来,摔到了地上:“不吃饭,你吃什么?”

九嶷快要被它烦死了:“吃屎!”

四脚蛇瞪了他一眼,随即摇头摆尾的开始爬:“那我这就去给你拉!”

九嶷起身向后跑出破庙,一脚将四脚蛇踢了个无影无踪——毕生没见过嘴这么贱的妖精!

九嶷砸了小半天的蛋,砸得石屑乱飞火星直迸,然而大蛋洁白光滑,依旧还是老样子,连条裂缝都没有。天黑了,破庙里清锅冷灶的,在呱呱的乌鸦叫声之中,九嶷实在是没了力气。“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抱起大蛋滚到墙角的稻草堆里,很不甘心地闭了眼睛,打算先睡上一觉再说。后脖颈忽然一凉,他一动不动,知道那是四脚蛇爬回来,也要偎在他身后过夜了。

如此睡到半夜,九嶷忽然睁了眼睛,因为发现怀里的大蛋有了动静。那蛋里的小妖物骤然活泼了起来,正在蛋壳里翻滚碰撞。九嶷听这蛋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自己两条手臂简直快要搂不住它,便一挺身坐了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蛋里的东西自己要出来了?

九嶷在睡着的时候,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如今被这大蛋惊了醒,他因为心中好奇,所以捧着大蛋靠墙坐了,不肯再睡。如此坐了片刻,他又觉出了饥饿。咬着手指头流了一会儿口水,他忽然发了奇想,把呼呼大睡的四脚蛇拎起来,一口叼住了它的长尾巴。四脚蛇生了一身细密的鳞甲,不大怕咬,所以九嶷一边用牙齿轻轻咀嚼着它的尾巴尖,一边通过窗洞子向外望月亮。

九嶷不是正经和尚,甚至根本就不是个和尚。说他是妖僧,前一个字很确切,后一个字则是名不副实。但九嶷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真正的僧人,年轻的,虔诚的,然而不知怎地,会爱上一只狐狸精。人妖殊途,况且他本是佛的人。殊途的两个人想要长久地相爱,总要有一方放弃来时的道路。

于是,九嶷就放弃了。

一个佛子消失了,他渐渐变成了半人半妖。他不再老,也始终是不死。他孤独地混迹在人间,却又不算了十成十的人。

甚至他的人气日益浅淡,妖气日益浓厚。长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个什么东西。

含着四脚蛇的尾巴尖,九嶷不知不觉地歪着脑袋,又睡了一觉。

这回他再醒来,窗外天边就已经透出了鲜红霞光。把还在熟睡的四脚蛇随后一扔,九嶷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大蛋,心想这个东西砸又砸不破,吃又吃不得,留着没用,扔了可惜,究竟该拿它怎么办呢?

思及至此,他忽然俯身把脸贴到了蛋壳上,心中起了疑惑:“真是蛋吧?”

未等他思索出答案,那蛋忽然对着他的面颊拱了一下。

九嶷吓了一跳,慌忙低头再瞧,只见那蛋不知何时,居然有了变化。在黯淡的朝霞光芒之中,蛋壳表面显出了一条细不可见的裂缝。裂缝自行延伸,慢慢地在大蛋顶端裂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圈。

及至裂缝的首尾彻底相接了,蛋壳中有物事骤然向上一顶。九嶷圆睁双目定睛而视,竟是看到了一只碧绿的小蛇脑袋。小蛇脑袋戴帽子似的顶着圆圆一片蛋壳,瞪着两只黑豆眼睛向上望。

九嶷和小蛇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末了九嶷发现这小蛇不对劲——这小蛇崽子居然是有表情的!向上仰视着九嶷,它那两只黑豆眼睛从溜圆渐渐眯成了细长,一张小小的嘴巴则是嘴角向下弯,显出了一脸清清楚楚的奸诈相。

这个时候,四脚蛇也醒了。扒着九嶷的大腿半立起来,它张着大嘴看了又看,末了开始吱哇乱叫:“怎么?又是蛇呀?!”

随即它开始用两只前爪在九嶷大腿上乱挠:“扔掉扔掉,你有我这一条大蛇就足够啦!”

九嶷没看四脚蛇,只腾出一只手,凭着直觉向下瞄准四脚蛇的蛇头,然后屈了中指拇指,“嘣”地一弹,把四脚蛇当场弹了个倒仰。

随即收回手抬起来,他轻轻揭开了小蛇脑袋上的那片蛋壳。说是小蛇,可是因为蛋的个头摆在那里,所以这初见天日的蛇脑袋也足有个幼儿拳头大。蛋壳一移,它露了全貌,碧绿的头顶赫然顶着一点红。

扔了蛋壳伸出手指,九嶷试探着对着那点红一按,触感是坚硬的,是一只独角的雏形。

这回九嶷真惊讶了:“你是……你是蛟精与蛇精的后代?”

小蛇扬着潮湿的圆脑袋,得意一笑,说了人话:“我在蛋里活了一年有余,没想到初见天日,便遇上了你这个识货的人。既然你认出了我的身份,那还不想办法把我从蛋里掏出来?我乃神蛇之子……”

九嶷未等它把话说完,已经放下它起身直奔了灶台。拎起四脚蛇昨天挑回来的一桶溪水,他直接就往锅里倒。只露了脑袋的小蛇见状,当即挣扎着回了头:“喂!我话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九嶷忙得头也不抬,又把自己充当床褥的稻草填入灶眼之中当柴禾烧:“我要烧开水煮蛇羹,像你这样的小蛇精,熬汤很滋补的。”

四脚蛇不知何时爬了回来,洋洋得意地笑道:“喂,他要煮了你吃呢!”

小蛇听闻此言,当即睁圆了两只黑豆眼睛:“敢?!”

九嶷没理他,蹲在灶旁敲打火石点燃了炉火。随即转身又挪回到了大蛋前,他一手捧住大蛋,一手攥了小蛇脑袋,咬牙切齿地往上拔——依着他的设想,这小蛇既然露出了脑袋,那么身体连着脑袋,自然应该是一拔即出。哪知他连着使了几次劲,那小蛇蜷在蛋壳之中,竟是纹丝不动。于是他松了手,用一只眼睛往蛋壳内部看,发现蛋壳之内并非空心,而是生了层层的血脉和筋膜,层层地包裹着小蛇身体,似乎这小蛇还未发育完全,之所以会提前碎了一片蛋壳露出脑袋,大概是自己昨天对它砸得太狠了。

四脚蛇见他停了动作,急得又开了口:“拔呀拔呀,煮个蛇肉蛋花汤!”

九嶷扭头转向了它,不耐烦地答道:“拔不动嘛!”

小蛇脑袋也转向了四脚蛇:“好哇!让人煮了我吃,你还是不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