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欺人太甚?”听了这话,傅靖远简直不知用何种语气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惊诧与不齿:“你还要我怎么对你?是,我们是吵过几次架,可哪次我不是为了你好?你又哪次体谅了我的苦心?你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令人失望之极!”

“你少来跟我讲大道理!听了就烦!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倒是一副好口才!”

“我当初也没料到你会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懂个屁!”

“你懂的多,不也一样是被日本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丢盔卸甲的逃来西安了吗?你和你的部下就好像瘟疫一样,统统的都是那么讨人厌!”

荣祥听到这里,霍然站了起来。傅靖远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一步跨过茶几到了面前,弯腰抓住了傅靖远的西装领子便往起拉:“你给我滚!”

傅靖远的情绪从惊讶直接跳到了反击。他顺势起身,扯过荣祥的一条胳膊扭身便是一个过肩摔,只听嗵的一声,荣祥整个人先是结结实实的跌进沙发,随即又滚到了地上,将那茶几撞的一歪,几上一只茶杯应声而落,刚好砸在荣祥的脸上。

瞬时,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傅靖远也有点发懵,他从不晓得自己的功夫有这么好,竟能一下子就把荣祥打倒---------可这并非他的本意啊。

小心的弯腰探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荣祥:“哎……你没事吧?”

荣祥疼的哼了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自己坐了起来。

傅靖远看他神气不对,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打老实了,还是在酝酿着新的一击。只见他颧骨上隐隐的一块红,想必正是被茶杯砸过的痕迹。

这让他心中顿时愧疚起来。踌躇了一下,他决定放弃自保,主动的靠到荣祥身边蹲下:“我不是故意的。”

荣祥的目光很游移的看了看四周:“哦。”

傅靖远抬手,轻轻的触到他的面颊:“疼不疼?”

荣祥猛然低下头躲开了他的手:“你行啊!”

“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顿?”

荣祥翻身起来,径直向楼梯走去:“别来这一套了,聪明的话就赶紧滚!”

傅靖远当然是个聪明人。

荣祥从来就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今天挨了自己这么重的一下子,怕是心里恨得都要拔枪了吧。当然他不敢拔,因为这是西安,自己是傅仰山的弟弟。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出了危险来。一路飞车回了家,他越想越后怕。

这个后怕,不只是为他自己,也为荣祥。他知道人下手时未必总有分寸,万一把荣祥摔坏了,可怎么办?

他满心想的都是这个,以至于晚饭都忘了吃。

赵振声站在高台之上,下面的士兵们已经排成三个巨大的方阵,军官们在方阵间来回巡视着,以保持队伍的肃静与整齐。

这里马上就要举行一个盛大的阅兵典礼。赵振声为了在荣祥面前能够显示出己方的军威,特意为这些士兵们赶制了新军服。新军服的颜色介于灰绿之间,本是当地大布厂印染时操作失误的产物,结果被赵振声以抢劫般的低价收购了去。虽然这种颜色看起来有些不干不净,可毕竟是簇新的,穿上身去总比原先的破烂黄皮好的多。

检阅场是一色的黄土地,事前已经被平整好了,上面摆着臭豆腐块一样方正的队伍,一打眼看起来,也颇过得去。赵振声走到高台边缘,换了个角度看过去,还是感觉很满意。

荣祥站在台子中央,也是一身的戎装。军帽的帽檐压下来,半遮了一双眼睛。他似乎是又瘦了一点,显得愈发笔直高挑。后面的小孟也换了身副官服色。这小孟跟着荣祥,就好像是个变色龙一样。在家他是仆人加医生,出门他是司机加保镖,也许还要兼任通译。等进了军营,他又成了副官兼勤务兵。荣祥也不知怎的那样离不得他,大概是从小训练出来的人,使唤起来格外得心应手的缘故。

今天是个阴天,虽然没下雨,可是空气湿漉漉的,微微的凉意,一点一点的沁透衣服,最后直凉到骨子里去。荣祥最怕这种天气,因为腿上的枪伤会隐隐作痛--------早晨时还不大觉得,可到了中午,那痛痒强烈的漫延开来,让他恨不能拿把刀子,将那块粉红色的圆疤连根挖出来。

为了这个,他今天不得不加大了吗啡的剂量,以暂时免受伤痛的困扰。在登台观看阅兵之前,他还和赵振声到旁边的打靶场试了几把新到的德国枪。他在射击方面似乎颇有天份,加上刚打完吗啡,手是异常的稳,所以竟连中三次十环,引得赵振声带头鼓起掌来。一时众人围上来,将他恭维的心花怒放。

士兵终于集合完毕,赵振声为了表示对荣祥的尊敬和重视,特意请他发口令。荣祥却之不恭,可他从未大喊大叫过,声音怎样也放不开,说“走”的时候,下面大半士兵根本就没有听到,剩下小半也很茫然的看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这让荣祥很是尴尬,他扭头对着赵振声耸耸肩,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赵振声本来是想好好的在荣祥面前显示一下军容的,谁知下面这三个臭豆腐块在紧要关头,竟一起木讷起来。这让他气的发疯,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跳下去,他站在队伍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撸下帽子指向众人:“你们他娘的倒是走哇!”

这一嗓子振聋发聩,队伍立时移动起来。

荣祥见赵振声跳下去了,自己也只好下台阶走到赵振声身边。众多士兵一起行进,脚下扬起的尘土黄烟一般的腾起来,荣祥被呛的喘不过气来,转身过去咳了一声。赵振声也转了过来,他似乎是要准备说点什么,可是话还没出口,忽然发现荣祥的副官正一边飞跑过来一边大喊着什么。扭头一看,他气的要再次发疯。

原来那齐步走的士兵们,因为没有收到转弯口令的指挥,正像一座古罗马方阵一样,气势汹汹的压了过来。他连忙下令立正,可是偏巧这时候,全场士兵一起喊起口号来------这本来也是阅兵的一项,几万人的呐喊声响成一片,让赵振声的嘶声呼喊变成了一段可笑的默片。荣祥一把扯住赵振声的胳膊想跑,然后为时晚矣,士兵方阵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好像融入江河的两滴水一样,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因为事先赵振声曾经严厉强调过军人应有的纪律,所以诸位士兵和军官们虽然看见赵振声和荣祥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可是因为没有命令,所以除了侧过身子尽可能的让开地方之外,也再无他法。第一个方阵过去了,第二个方阵又毫不客气的开了过来。这回赵振声瞅准时机,回身抓住荣祥拔腿便闯,硬是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道路,终于突围出来。此时前方的队伍已经走到检阅场的围墙前,无路可走,只好原地踏步。

荣祥和赵振声的帽子都被挤掉了,衣服也失了原来的笔挺整洁。赵振声一时间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自嘲好,笑了一声道:“我这个队伍,纪律是很不错的。”

荣祥有些不满,但依然保持着和缓的语气:“的确如此。军队需要纪律。”

“是是是。”赵振声答道。他也是虽然脸不变色,可是心里很有些不舒服,有一种出乖露丑的感觉。

虽然阅兵不利,可是晚上的宴会总还要照常举行的。荣祥心里晓得这是赵振声先向自己亮亮家底,然后再进一步亲近拉拢,最后的目的,还是让自己帮着他去打傅仰山。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所以再看着赵振声这般讨好自己,心中不禁暗暗的觉着好笑,有一种促狭的快感。

第21章

赵振声和傅仰山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像--------比如说,都很好热闹,并以此为待客标准,声势越大,诚意越深。

荣祥在西安呆了几个月,因为是块肥肉、或者说是刚出锅的热馒头,所以凡是重大一点的宴会,都少不了请他做上宾--------之前在奉天,他可是没有这样高的待遇的。

傅仰山的宴会似乎是专往奢华的路子上走,也是他有好几座极华丽的私人府邸,所以有条件在家中举办盛大的聚会。他的社交圈子也很有限,无非是些军政界的要人,其中再夹杂几位社会名流来点缀一下而已。和他相比,赵振声的交游似乎就要广阔得多。荣祥更喜欢去赴赵家的宴会,因为可以看到各色人物,而他作为一个满清遗老的儿子,在奉天的生活内容一直是很单调的,除了老狐狸和花花公子之外,他没有机会认识第三种人。

此刻,他正在听城西甘珠寺的活佛说话。活佛是个看不出岁数的胖子,面相很庄严,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他很乐于同荣祥讲述一下甘珠寺的历史,因为荣祥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听,只要貌似是听,活佛就很满意了。可惜活佛没有满意多久,一个扶轮社的美国牧师走来打断了他的话,美国人用很蹩脚的中文向活佛问好,然后就开始抱怨自己在藏民中间传教有多么的艰难,听了他的抱怨,活佛又恢复了满意的神态,并且用一种诚恳的语调,怂恿那名牧师深入到藏区腹地试试看。

荣祥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活佛,走向坐在角落里的颜光琳。

“颜小姐,你好。”

听到他这样生疏而客气的问候,颜光琳很勉强的一笑:“你好。”

荣祥坐到沙发的另一端,隔着半米的距离问道:“今天傅先生没有来?”

傅靖远一度追求颜光琳到疯狂的地步,他变成一条跟屁虫,只要有颜光琳出现的场合,他是百分之百的必到。这引起了许多人的误会,甚至颜家自己人也以为他俩在恋爱,并且一致认为可行,甚至还打算筹划一下订婚事宜,颜光琳听了,登时便气的大哭了一场。随即与傅靖远通了电话,说了许多绝情狠毒的话。想那傅靖远也是有自尊心的,果然这次就没有出现。

听了荣祥的问话,她的烦恼心事一下子被勾了上来,连忙转移话题:“活佛很爱聊天的,我猜他在同你讲甘珠寺的历史吧?”

荣祥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颜光琳第一次看到荣祥笑得毫无心机,竟是纯净如孩童一般的模样,不禁自己也微笑起来:“我那时回国不久,被他看到后,狠狠的讲了一大通-------只好硬听着,无聊死了。”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冷场一分钟。颜光琳拿起面前的汽水喝了一口,竭力的搜索枯肠,想要找出点趣事谈一谈,刚刚想出些眉目了,却听到那边的荣祥轻声问道:“颜小姐,我是个寡言的人,你和我谈天,想来一定觉得很乏味。”

这句话虽然客观,却完全出乎颜光琳的意料,她立刻扭头看向荣祥-------二人目光相对,也不知是错愕还是传情。

“哪有呢?”颜光琳红着脸转过头,对着汽水杯子说:“没有的事儿。我不喜欢话多的人,太聒噪了。”

荣祥想到滔滔不绝的傅靖远,心里有一种淋漓的快意:“那……”他故意放低了声音:“我呢?”

颜光琳盯着汽水杯,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荣祥换了个坐姿,离她稍近了一点:“你喜欢我吗?”

他问这话,其实只是想碰碰运气,虽然没有胜算,但料着怎么也不会被颜光琳扯起来再挨一回过肩摔就是了。潜意识中,还是想要同傅靖远比试一下。他现在的生活与傅靖远已经没有任何交集,若说还有一点关系的话,那就是这位颜光琳小姐了。

他想,只要颜光琳红着脸跑了,那我就不算输给傅靖远。如果颜光琳支吾着不肯正面回答呢,那我就算赢了。因为自己这句话来的实在是太突兀,简直有莫名其妙之嫌。一般的千金小姐听了,会生气的。

他眼巴巴的观察着颜光琳的反应,只见她先是凝视着那个玻璃杯子一动不动,然后忽然回过头来,脸和眼睛都有些发红。这几乎吓了他一跳,不明白颜光琳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红头涨脸。

“你喜欢我,那么--------”颜光琳目光如刀的盯着荣祥:“你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

荣祥垂下眼帘,似笑非笑的向她偏了偏头:“我带你逃走。”

“逃走?”

“是啊,我们偷偷的离开这里。”

“那不是私奔?”

荣祥有点乱,他没想到颜光琳的反应会是这样:“一样吧。”

“可是我不想和你逃走或私奔,你如果要同我结婚,尽管光明正大的到我家来提亲好了。”说完这句话,颜光琳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说的过火了---------怎么就提到了结婚?这可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吧?

与她有同样感觉的,还有荣祥。

他可没想娶这么个小姐回家。他自己过的习惯了,想象不出家中再添一个少奶奶会是什么样子,况且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

所以听了这话,他只好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找借口起身,落荒而逃。

荣祥没等宴会结束,便匆匆离去了。

他是真有事,所以赵振声也没有怎样挽留他。城南那边,他的兵和当地的巡警们火拼上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能让胆小怕事的巡警都抄起家伙来,肯定是大兵们已经闹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起因是很简单,一个士兵在警察局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几包烟,这倒没什么,问题是,士兵付给老板的是满洲票子。

这种货币,在西安只能算是一张废纸。老板怕惹事,想着把烟白送了便是。谁知士兵一定要给钱,并让老板一定要找钱。那票子的面额巨大,老板就是卖了半个铺子,也找不起这个钱,双方便发生了争执。这很快惊动了警察局,可是还没等巡警说什么,大兵们已经同围观的市民混战起来,结果立刻便酿成血案。警官本是要来劝解的,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竟被赶来应援的满洲士兵一枪给毙了。

终于,一片大乱。

荣祥每天出入于西安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听到看到的都是对自己的奉承与褒奖,所以对于自己目前在西安的形象,有着与事实出入甚大的认知-------其实这也难怪,整个西安城里只有傅靖远敢总跑来指责他,而傅靖远的话,他向来也不大往心里去。他一直晓得自己的部下在这里不规矩,因为没钱发饷,所以总不大管。可是他没想到,竟会闹到与市民警察动起刀枪的地步。

他的汽车开到半路,就听说前方已经来了宪兵弹压地面,可是又前进了不到五十米,便远远的看到黑烟腾空而起,想必是现场着了火了。荣祥心想不好,不知道那边到底有多少自己的部下和武器,可是这汽车不防弹,显然不大适合开到那样混乱危险的地方,而且就算没有流弹的威胁,愤怒的百姓们也会把他揪出来撕成碎片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始微微发抖,小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的异常,不等吩咐,自作主张的调转车头,从大道一路向家中飞驰而去。荣祥刚想开口阻止,可随即而来的抽搐让他骤然瑟缩起来,痛痒从骨头缝里迅速的渗透到四肢百骸,他吸了下鼻子,竭力的还想保持正常的仪表。可是已经无法重新坐直身体了。

从赵公馆到荣家,路途颇不近。小孟一边加大油门一边狂按喇叭,汽车风一样的掠过街道,惊得行人纷纷躲闪叫骂。终于开到行人稀少处,他一个急刹车,随即跳下来打开后备箱,将装着针管药剂的皮箱拿了出来,然后极麻利的上车坐到荣祥身边。

荣祥斜靠车门坐着,头已经垂到膝盖上。小孟一手拿针,一手便去拉他的左手,可是一拉之下,却是不动。小孟这回用了劲,才发现荣祥正紧咬着左手衣袖。也许是肌肉过于紧张的缘故,不论小孟怎样的拉扯,他始终无法松口,口水流下来,将袖口也染湿了一大块。小孟无法,只得先将针小心放好,然后一把将他的右手扯了过来,三两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没想到荣祥的肌肉会僵化到这般地步-------竟然连针头都刺不进去。用力拍打揉捏了一会儿,依然毫无缓解。而荣祥似乎是已然难受到了极点,他先是咬着袖子痛苦的呜咽着,然后在小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忽然一头撞向车门,小孟连忙探起身抱住他的头,一边扯他的左手一边好言劝他道:“三爷,您松口,松口就能打针了。”

荣祥已经陷入迷乱状态,哪里还听得懂小孟的话。眼看着他像条油锅里的活鱼似的又要打滚挣扎,小孟只好一手护了他的后脑,一手伸到前方驾驶位处拿过匕首来。他尽可能的将荣祥的左手扯开,然后一刀划开西装袖子,这才把荣祥的左臂拉了出来。

幸好左臂肌肉依然柔软,能够进行正常的吗啡注射。打完针,小孟收拾好皮箱放回去。然后回到驾驶座继续往家开。

荣祥姿势扭曲的半躺在后座上,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他呸的一声吐掉了那半片衣袖,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颏和颈部的口水。

“我和二哥一样了。”他悲哀的想:“又难看,又恶心。不过幸好没有被外人看到。”

这日满洲兵与地方巡警之间的火拼,在西安市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本来市民们就已经对这些外来的兵痞们深恶痛绝了,这次他们又在火拼中打死打伤了许多无辜平民,这简直嚣张可恨到了令民众忍无可忍的地步。

市内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举行了几次大游行,表示对这些满洲兵的反感与抗议。这回陈敬甫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了,只好又去讨赵振声的示下。赵振声对此很是踌躇,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在心里,他未尝不怨荣祥--------若不是他如此纵容部下,怎么会闹到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谁知荣祥没等他想出解决方案,自己忽然提出告辞了。

这可大出赵振声的意料-------他若走了,谁来帮自己打傅仰山?可是还没等他把挽留的话说出口,荣祥已经带着部下们,先行一步的跑去潼关了。

这个举动本身,已经明确的表示出了荣祥的态度。赵振声有点不痛快,心想你不同意就算了,何至于跑的这样快,难道还怕我赖上你不成?

第22章

抵达潼关之后,荣祥的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他像头卧伏在草丛中的猎豹一样,冷静的窥视着西安城内的所有动静。

从赵振声联合他去打傅仰山开始,他就谋算着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满洲兵的闹事是一个太好的契机,现在说起来,外界都认为他是广受抨击、不得不走,无奈何才跑到潼关来的。

他离开西安不久,赵振声就向坝上发了兵-------他终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伙伴,就是那些回人军队。

本来傅仰山和回军打的是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可是如今插进来一位赵振声,情况就发生了大变化。傅仰山的军队立刻处了下风,被回军打的连撤三十里。回军只想要回坝上的土地,所以追到了边界,也就自动停战了。换上赵振声继续开打。

傅赵二人在城外恶战,城内也是一片暗流涌动。赵灵均被人暗杀了,空下了一个警察局长的位置。陈敬甫想让自己的内弟顶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操作,傅仰山已经指派城内的亲信一番运动,把位置直接给了傅靖远。

这把陈敬甫气的要命,可是没有赵振声的命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城外一战还不知谁胜谁负,万一傅仰山赢了,那这傅靖远依然还是这西安城里的皇弟,轻易得罪不得的啊。

傅靖远也并不开心,事前也没有人来征求他的意见,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警察局长。穿上簇新的一身黑色制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沐猴而冠”的味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知道大哥在城外的情势颇为紧张,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荣祥坐在书桌前,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

傅赵二人现在已成两败俱伤的形势,可是目前看来,还是没有议和的苗头。这让荣祥异常的兴奋。他放下文件,披着大衣在屋中来回的走了几圈,心脏跳的极快,简直有些发慌。

经过了这么久的沉沦,他终于又回复到了在奉天时-------或者说,是易仲铭在世时的那种状态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讲,理想内容的明朗化是最有效的兴奋剂,足以让人在垂死之际重生。

他现在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他倒要看看,是谁先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小孟开门走了进来:“三爷,有人来了。”

“哦,”荣祥一边脱下大衣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谁?”

“颜小姐。”

荣祥似乎是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是军械处的闫主任吗?”

“不是,是颜小姐。”

荣祥这回才停住脚步,他很困惑的看着小孟:“什么颜小姐?”

“颜光琳小姐。”

“颜光琳?来了?”

“是,正在外面院子左边的客室里。”

荣祥转身就要往回走,一想不对又折了回来,心道这真是见了鬼了,颜光琳怎么会来的?

“就她一个人来的?”

“是。还带了个小皮箱。”

荣祥隐隐觉得不好,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颜光琳。

他在潼关的住所是座三进的大院子。他住在最里面,所以走到门前,也花了近三分钟。停在客室门前,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推门进去。

颜光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看到荣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点不安的微笑。

“颜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不是,只是……很惊讶而已。”荣祥边说边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

颜光琳长吁口气,摆出一脸大功告成的表情:“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有兴趣。”

颜光琳讲述的时候,因为自己就是当事人,所以语言中很有保留。但究其本质,她根本就是从家里偷逃出来的,是场一个人的私奔。

事情还要从荣祥离开西安后说起。颜光琳是一个英国学生派的千金小姐,英国学生派的中心要义,就是淡漠和满不在乎,对于重要的事情,更要表现的淡漠和满不在乎。所以那天在赵公馆宴会上,荣祥表示“要带她逃走”时,她给了一个充满挑战口吻的、又充满了暗示的一个回答。

事实上,她那句话虽然说的有点不着四六,可是话音一落,心里却真的有些悸动起来。她回家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上门提亲;又过了几天,方听说荣祥已经带兵去潼关了。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这时回想起那句“我带你逃走”,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她想,荣祥之所以那时会莫名其妙的说出这么一句话,肯定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决定要马上离开西安,而且知道自己家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缘故。当然不会同意了,颜镇禅的小女儿,怎么可能这样匆忙潦草的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军阀呢?啊……她忧伤的感叹,这份爱情真是发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啊!

如果只是这样哀而不伤的感叹下去的话,她也许过上个把月就会淡忘了。可是偏偏那傅靖远卷土重来,竟找人上门提亲来了。傅靖远自从出任警察局长之职后,每天尽职尽责,累的瘦了一大圈。下班后换上西装,戴好眼镜,又是一副标准的书生相。颜镇禅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觉得他人品端方,学识渊博,正是一个女婿的最佳人选。而且傅靖远在外面的口碑也不错,绯闻一点没有,和他那位兄长相比,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最佳例子了。

颜镇禅这样青睐傅靖远,导致颜家内部的舆论迅速统一,一时间上下都把傅靖远夸的一朵花儿似的,只等傅赵二人狗咬狗打的累了,便将婚事正式操办起来。颜光琳这边势单力薄的抗议一番,却是全然无效-------而且一个小姐家,似乎也不该对自己的婚事表现出太关心的样子。

到了这内外夹攻之时,颜光琳再回想起“我带你逃走”五个字,不禁感慨良多。而且因为距离产生美的缘故,她每逢看到那本《呼啸山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那个月光般的漂亮男人。至于他打吗啡包舞女捧小旦之类的旧闻,因为她并未亲眼见到,所以一时间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逃走吧!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是不能嫁给傅靖远那个跟屁虫的。

事前她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偷运出来,统统都寄存到了女大同学的宿舍里。然后一天早上以出门逛街为由,独自踏上了开往潼关的长途汽车。在那臭气熏天、人满为患的车厢中,她紧张而兴奋的缩在狭小梆硬的汽车座位上,心里没有一点对家人的留恋,只觉得好像是要去度春假似的,有一种乱糟糟的喜悦和好奇。因为是为了爱情和逃婚,所以还有一种浪漫的成份在里面。

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坐了多久的车,幸好下车时天还是大亮着的。她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打听着到了荣祥这边。

荣祥并没有表现出热烈欢迎的态度,这让她一度感觉到了后悔和失望,但她很快想到,荣祥向来都有些沉闷内向,也许他心里高兴,却不懂得如何表达呢。基于这种想法,她在长篇大论的叙述中,将荣祥的冷漠态度忽略了个一干二净。

听完她的出逃奇遇记,荣祥不由自主的蹙起眉头来。颜光琳一个小姐家,肯独身一人跑到自己这里来,意味不言而喻。可是……

可是,他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的,他只是想……

“颜小姐,你知道这样离家出走的后果吗?”

颜光琳愣了一下,忽然红了脸,随即垂头不语。

“你真的了解我这个人吗?”荣祥继续问。他竭力想摆出一种语重心长的态度,可是在颜光琳听起来,只觉得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心都软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的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我不了解你,也不打算现在就去了解你。”

这个回答让荣祥很惊奇:“为什么?”

“因为要先有爱,然后才有天长地久,因为天长地久,才会相互了解。若在相爱之前便已经相互了解,那么就不会产生令人悸动而憧憬的爱。与悸动相伴的是爱情,与了解相伴的则是感情。爱情与感情,还是有些差别的。”

荣祥听了这番爱情理论,感到很是诧异,首先他没想到当着自己,颜光琳会如此毫不顾忌的大谈爱情;其次是她的见解也很与众不同,令人听后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暗暗的想:这个姑娘要么的确是出类拔萃的有头脑,要么就是翻译小说看得中毒了。问题总不会出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怀疑:莫非我是个土包子,所以已经不能领会现在的新思潮了?不可能的啊!

颜光琳发表完高见之后,发现荣祥一脸愕然,一言不发,心里倒惴惴起来,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过头了。幸好荣祥随后便起身过来帮她拿起皮箱:“你一路累了,先安排房间让你休息一会儿,然后吃晚饭。走吧。”

把颜光琳安顿好了,荣祥回到书房,将桌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摆到桌角。然后又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扔进笔筒。望着整洁的桌面,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