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独自坐在饭桌前,正准备吃晚饭。他左手托着一碗米饭,右手伸过去要拿筷子,忽然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然后按在了餐桌上。

他吓的左手一抖,竟把一碗饭扣在了桌上。

“三爷……”小孟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一手从身后拽了椅子坐下:“陶家小姐,很漂亮吗?”

他直视着荣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略带了点笑意:“真遗憾,她要是能同您聊上一时三刻的话,也许会爱上您的。”

荣祥微微的别开脸,闭上了眼睛。眉尖却隐隐蹙着,仿佛隐忍了极大的痛苦。天天惊弓之鸟一样的同小孟生活在一起,他却并没有憔悴的趋势,一张脸依旧白皙中晕点粉红,人面桃花。

小孟握了他的手腕,慢吞吞的站起来道:“三爷,跟我来,我突然很想您。”

他口中的这个“想”,听在荣祥的耳朵里,不啻一个惊雷。

他无暇思索,条件反射似的首先便要装可怜,他慌乱的指着自己的右臂,做着“疼”的口型。

小孟摇头笑道:“三爷,咱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医生说了,您的伤已经好利索了。”

荣祥瞪大眼睛望着他,颤巍巍的深吸了口气。

小孟不由分说,把他拉出餐厅。推进两屋之隔的卧室中去。

他的力气用的很巧妙,刚好把荣祥推了一个跟头坐在地上,却又不会真正的摔痛身体。荣祥一骨碌爬起来,向后退到墙角处,眼见着小孟向自己逼近,他索性蹲下来,抱着头缩成一团。

“三爷,别这样。”小孟抚摸着他的后背道:“先换上睡衣好了,到时穿脱都省事些。”

荣祥自然不肯束手待毙,然而让他明目张胆的反抗,他也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他只是向旁边一歪身,就势趴在了地毯上。

小孟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三爷,您这是……”

荣祥好像被抽去骨头了似的,软软的贴在地上。乍一看好像一张动物的毛皮。

小孟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扶起来。荣祥却变成了一个耍赖的孩子,凭那小孟怎样拉他拽他,他就抱定一个宗旨:不动弹。

他这样的高个子男人,真若是认真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也是很令人难搞的一件事情。不过当对手是小孟时,这一切都不成为问题了。

小孟先是见扳他不动,便起身抓住他一条手臂,企图把他拖到地中央的宽敞处。荣祥这回挣扎了,强行的把手缩回来压在自己身下。

小孟蹲在他身边,忽然嗤的笑了一声:“三爷,您怎么和宝宝一样了?”

荣祥把面颊贴在地上,仿佛并不在意小孟的调笑。其实心里怎么不恨。只是他自认为还不是个糊涂蛋,小孟对他了如指掌,又随时都可能发疯。稍有不慎,就不晓得又要被这个疯子祸害成什么样子。

他正心里思索着,冷不防小孟忽然用手背轻轻的蹭过了他的脸蛋,然后以一种愤然的语气说道:“苏半瑶为什么总是来?您总是要招惹别人,不论男女。这可真不好!”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这个疯子开始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苏半瑶来了几趟,大概也要算在我的身上。我大概真是作孽太多,所以遭了现世报,被自己养大的狗反咬了个半死。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念起了傅靖远。傅靖远是个好人,总不至于落个横死的结局。多半也是因为上天要来惩罚自己的缘故吧,所以才故意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这个念头让他似有所感,不禁微微的叹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也只叹出了一半,因为小孟那时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从暖壶中倒了一大杯开水,直接泼到了他的背上。

这果然比什么拉扯都有效,荣祥被烫的当场跳了起来。因为疼痛,他下意识的就把后背向靠墙的衣柜撞去,然而滚烫湿透的布料结结实实的贴上了肌肤,只有让他更为痛苦。他手忙脚乱的脱了西装上衣扔到地上,然后又连撕带拽的解了衬衫扣子,不敢让衣裳贴身。就在这时,小孟又倒了一杯滚水,伶伶俐俐、一滴不漏的泼到了他的前胸处。

这回连层衣裳都没隔,直接烫在了皮肤上。荣祥平日娇生惯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哪禁的起这么一烫,顿时眼泪流出来,那疼处揉也不是,捂也不是。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扭头便往洗手间内跑,想找些冷水洗一洗。谁知小孟先他一步进了去,找块大毛巾用冷水浸透了,回身道:“三爷,我给您擦。”

荣祥哪里还能信得过他,可是心知在他面前自己是绝无逃路的,也只有横了心凭他。他抽泣着把衬衫脱了,光着上身站在门口。

小孟却把他带回卧室,示意他坐在床上。

他糊里糊涂的坐了,接下来,小孟把冰冷的毛巾狠狠的擦到了他胸前的烫伤处。

他立时疼的要起身,可是有小孟按着,哪里能够站得起来。小孟也不像是给人疗伤止痛,倒是要报仇的样子,烫伤处的皮肤本来是一片粉红了,经他这么蛮力一擦,愈发红的仿佛去了层皮。

荣祥疼的实在不能忍受了,避又无处可避,情急之下,竟猛然向上一挣,张开手臂紧紧的抱住了小孟,然后便把嘴唇凑了过去。正好贴到了小孟的面颊上。

小孟一愣。

荣祥知道他是个没有什么经验的,便顺势一路轻轻柔柔的吻向了他的嘴,两唇相触,荣祥一狠心,用舌尖轻轻舔了他的嘴唇。不想小孟却立刻把头向后仰了一下。

“三爷,不要这样。您尽管怕我、恨我好了。”

小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您永远都没有必要来取悦我。我只是个奴才。”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出卧室。

在一楼的起居室里,他隔着窗子叫住了正在清理锄头的阿历克塞。

阿历克塞微笑着走过来:“孟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小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他:“去最近的药店买两支烫伤膏来,剩下的钱归你了,要快点!”

阿历克塞仿佛是很高兴,接过钱便飞跑开了。

阿历克塞买了烫伤膏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两盒烟卷和一把小刀子。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回来。

小孟已经不在起居室了。他只好进了一楼的前厅,这令他很犹豫,因为他先前一直在花园里干活,弄的两脚都是泥巴。

在门口用力蹭了蹭鞋底,他还是走了进去。

一楼并没有人。他便又上了二楼。

在二楼,他从第一间屋子开始,一间间的试着推门。

终于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了,他探头进去,却看见了荣祥。

荣祥坐在床上,下身穿着条灰色西裤,上身却赤裸着,皮肤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白皙的刺目,因而胸口那一大片红也就异常的显眼。看见有人在门口,他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

阿历克塞还是笑:“荣先生,您好,好久不见了。”

荣祥把他上下扫了两眼,径自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烫伤膏,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摆了摆手。

阿历克塞还不明白:“嗯?您的意思是……”

荣祥重复了这个动作,然后张开嘴用力的啊了一声-------轻不可闻,仿佛耳语。

阿历克塞点头:“我听说了,您现在不能说话,我真心的为您感到难过。”

荣祥叹了口气,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阿历克塞果然就转身走掉了。

荣祥的后背上,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除此以外,再无大碍。

小孟拿了冰给他镇了,又涂了药膏。然后铺床关灯,悄悄的躺在了荣祥身边。

他心里觉得有点乱,仿佛是有很多话要同荣祥讲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也只是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作罢而已。

他的心思,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肯说出来的话,荣祥是永远不能理会的。他知道荣祥现在一定心里痛苦------被一个奴才这样对待着。

他很怀念当年在西安时的日子。那时荣祥打吗啡打的昏天黑地,什么都不想理会了,也什么都不能感知了,像个孩子,而自己则像父亲。

当然,最美好的时光,还是在潼关,他要自杀的那一次。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软的短发绒绒的触在自己的脸上,温软的,带着他的味道。都解脱了,都满意了,真是好啊,然而却只是那一瞬而已。

他忽然翻身坐起来,轻轻的拍了荣祥的肩膀:“三爷……您还想要……吗啡吗?”

荣祥本也没睡,听了这话,他睁开眼睛望了窗外的月亮,随后微微的摇了下头。

第40章

阿历克塞百无聊赖的呆在自己的小房子里,这房子独立建在花园后面,窗子对着栅栏,可以看到外面一条小汽车道。门口则是一大丛玫瑰花,让他修的整齐美观,老远就能嗅到一股子香气。然而玫瑰花这东西,细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丛荆棘,起码在阿历克塞的眼里,那就是顶了花朵的刺树。

他的工作很轻松,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他几乎没有什么辛苦是不能忍受的了。从十六岁那年离开满洲开始,今年算他是头一次吃上了一天三顿的安稳饭。

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乌赫托姆斯基公爵终于在哈尔滨用光了手里的最后一点钱,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带着家人南下,去向他逃到上海的哥哥求援。然而还没有离开辽宁,他们便遇上了当地的兵变。那大概是中国革命军和当地满洲将领之间的战争,他的家人被那些凶暴的士兵们给杀死了。

骑在马上的满洲将官还是个少年,他持着一杆步枪,高高在上的用刺刀扎向阿历克塞的胸口,不过那柄刺刀在此之前已经沾染过太多的鲜血,刀刃不为人知的卷了起来,只刺透了他的棉袄,他惨叫一声就势向下倒进了死人堆里,逃过一劫。

从那儿以后,他变成了一只动物,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吃的。先前的一切,他都强迫自己忘记了。

房前的小树上传来几声鸟叫,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心情大好的在磨刀石上霍霍的磨着一把短刀。

这把刀子,无论材质还是做工,都非常的一般。虽然他已经把它磨的异常锋利,可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大概不会太好用。

“等发了这个月的工钱,也许我可以去商店里买一把稍微好一点的。”他闲闲的想。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厨子老张一路吆喝着走过来:“小黄毛!走哇!跟我拎菜去啊!”

他连忙答应了一声,然后把刀子塞进褥子下面。

厨子老张是个北方人,自从阿历克塞来了之后,他就自动免去了拎菜的差事。这白俄小子平日活计不重,人又总是笑嘻嘻的好脾气,他没法不指使他来为自己分点工作。

此刻他在前面打头,阿历克塞拎着一个很大的空篮子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口,就看到小孟站在汽车道的一侧,皱着眉头和陶凤真说着什么,看那语气神态,都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老张嘿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听人说这陶家的小姐,看上了咱家的这个小孟了呢。其实也难怪,他成天西装革履的打扮着,看着也像个少爷家。平时又管事又管钱,态度气派好像比楼上那个正主儿还像样呢!”

阿历克塞也笑起来:“那陶家小姐不知道他的身份?”

“现在是知道了,可是你看,这不是还缠杂不清的么!哼,要是我,就手赶紧就娶了那个陶小姐,多漂亮的姑娘啊。”

阿历克塞似乎是很懵懂:“那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个漂亮姑娘呢?”

老张只是笑,半晌也不说话。待到走出半条街了,才见神见鬼似的压低声音道:“听赵妈说,小孟好像和楼上的那个有点……那种关系,明白吗?”

阿历克塞睁大眼睛:“荣先生?”

“嘘……你不要大声,再这样我也不同你讲了!还不只这个,你猜他们两个在一起,是谁压谁?”

阿历克塞满面惊异的摇头。

老张向后看了看,方放心说道:“好像是小孟压荣先生。奴才把主子给睡了!奇闻吧?”

阿历克塞表示怀疑:“这能是真的吗?”

“那谁知道!不过小孟不像是喜好那个的人,荣先生却有点像。你见过他瞪人吗?眼睛是那样子的-------”老张做了个抛媚眼的动作,满脸的肥肉油光锃亮:“有点小戏子的意思。倒是怪好看的。”

老张说的很亢奋,不过方才那个媚眼做的实在丑陋,吓的阿历克塞一咧嘴。

小孟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什么叫姑娘,更不知道什么叫恋爱,陶凤真主动地想出种种话题来同他搭话,他非但没有产生一丝浮想,反而还嫌烦。可怜陶凤真在大同大学也算朵校花的,因为演话剧,又很出风头,追求她的男学生不为少数。哪知这些在小孟眼中,统统只等于零。

其实小孟也晓得男大当婚的道理,只是这些道理,沾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对他来讲,总有些遥不可及的感觉。他很早就懂得,自己和别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这次敷衍完了陶凤真,他匆匆的回了家。现去看了宝宝,然后又去找荣祥。其时荣祥正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里嚼着奶糖,忽然看见小孟走过来,惊的奶糖梗到喉咙处,险些憋死。

小孟连忙给他喂水,又把后背好生拍打了一阵,终于奶糖落肚,荣祥满脸通红的,咳不不休。

待厨子老张和阿历克塞采购回来后,便急匆匆的开了晚饭。小孟总得等荣祥吃完饭,洗完澡后才能落一点空闲。在这段短短的闲暇时间里,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腾出一张桌子,上面摆了账簿,他一手执笔,一手托腮,一言不发的开始算账。因为全是心算,所以屋内极静,荣祥无聊而不安的坐在桌子对面,小孟偶尔瞄他一眼,心里很安定。

待他总算收起了账簿和纸笔时,荣祥便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接下来他通常会去弄些零食点心吃,留声机也打开了,最新的画报摊开摆在床上,他状似慵懒的趴在床上,摆弄些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小孟也洗漱了,带着潮湿而清新的气息从洗手间内走出来跳上床,坐在荣祥身后,眼神很慈爱的看着他在那里自娱自乐。偶尔伸手摸他一把,也只是摸一把而已。

再然后,就是睡觉的时间了。

小孟关了房内的吊灯。借着窗外的月光,他把被子拉过来,把自己和荣祥盖好。

一切都是静谧的,虚空中响了摇篮曲,他们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荣祥闭着眼睛,意识有些朦胧了,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大门撞击和人群喧闹声,他还以为是梦境。直到身后的小孟忽然起身自语道:“怎么回事?有人在砸门?”

荣祥也随之坐了起来,眯着眼睛望向窗外,隔着雾蒙蒙的白纱窗帘,他只能瞧见隐约的黄色光芒------是汽车灯吗?

小孟已经下了地,手脚麻利的换了衣裤,他一边蹲下系鞋带一边轻声道:“三爷,我下去看看。”

荣祥眼望着小孟开门跑了出去,忽然觉出不对劲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掀起被子跳下床走到窗边。

掀开窗帘,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外停了两辆汽车。有三个人站在外面,正用力的拍打着大门。汽车门大开着,车内的几个人伸出一条腿踩在地上,却看不清举止面目。

这是很令人奇怪的,这些人显然是来势汹汹的样子,可是他在上海并没有什么仇家,又不是什么身份敏感的政客,无论是谁,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样粗鲁的上门啊。

这时,他看见小孟走出来了。他并没有给这些人开门,隔着一道大门,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方有一个人拔出枪来指向小孟。

小孟同他们僵持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并且很顺从的给他们打开了大门。

荣祥暗知是有什么不可知的麻烦找上门来了,他心思一闪,索性打开了灯,然后钻回被窝里。

很快,他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小孟被人用枪顶在腰上,站在房门口,他很平静的向领头一人解释道:“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赤匪,你可以随便搜查。”

领头人带着顶黑色礼帽,帽檐低低的压下来,遮住了眉眼。听了小孟的话,他冷笑一声道:“搜查,那是一定的。把你说的这么干净,怎么又和大同话剧社的那些个学生们有联系?”

小孟一头雾水:“什么话剧社,我不清楚。”

“哼,那陶凤真这个名字,你总听说过吧?!”

坐在巡捕房内的长板凳上,小孟恨不能去杀了陶凤真。他不过听这女人喋喋不休的说了几次话而已,哪知竟会因此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

他晓得自己惹上的这个罪名是很麻烦的,要是偷抢行骗的,倒还有法子。一旦同政治上挂了勾,就不好脱身了。而且他实在是冤屈。

荣祥坐在他身边,似乎是明白点了来龙去脉,可是细想起来,还是有点糊涂。他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表现了足够的无辜。巡捕房内的人也对他表现的没有什么大兴趣。

他现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乃是因为衣服穿的潦草,衬衫一半掖在裤子里,一半拖在外面,双手因为带了手铐,所以也无法整理。

这一夜巡捕房内灯火通明,不断的有荷枪警察们来回进出。小孟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要求打一个电话。他话说的很客气,而看守的警察虽然知道这两人不是什么重要分子,然而按照规定,像这种政治方面的嫌疑犯,是不可以随便同外界联系的。

小孟尽管手上带了手铐,但还是想法设法的从裤兜里掏出了几张大额的法币,然后掩人耳目的塞给那警察手里。

那警察仰着脸把钱揣进口袋里,然后便端起大茶杯出去打热水去了。

小孟见此刻房内再无一人,赶忙起身走到桌上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放在桌上,他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犹豫的拨下了一个号码,他不确定自己记忆的号数是否准确,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的去找这个人。

电话很快接通了,他极力的和缓了语气道:“您好,请问苏先生在吗?”

苏半瑶一路风风火火的走进警长办公室,用手搭了警长的肩膀,高声大嗓的笑道:“我苏某人担保,你还不放心么!我这位荣老弟最是本分的,你看他哪里有一分危险份子的模样?你要抓,就去那些个大学里抓抓学生算啦,现在的学生们,动辄就要游行、国联有个屁大的动静,他们也要跟着闹一闹,好像火燎了屌毛一样,把街上闹的乌烟瘴气,汽车都开不起来,真是让人憋气!”

警长听了他这番高论,生怕让别人也听去了笑话。再想长椅子铐着的那两个公子哥儿似的青年,也的确和先前抓的那个什么话剧社的学生们不像一路人。这苏半瑶现在在上海滩正是威风的时候,索性卖他个人情,便起身推门,叫人进来道:“去,把外面那两个年轻人训诫两句,然后就放了吧。”

“等等!”苏半瑶忽然止住警长,笑模笑样的低声道:“可别一起放了……你听我讲……”

“噢?苏先生,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就听我的便是!记住,明天早上再放那个小子!”

“好好好,苏老板,你这太会折腾人了……”

荣祥很懵懂的被两名巡捕带出了巡捕房,然后看见了站在路边汽车旁的苏半瑶。

小孟打那个电话时,他便有些不赞成,因为一贯的有些看不上苏半瑶。没想到这个流氓做起事情来效率这么高,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自己便被人送了出来------问题是,怎么只有自己呢?

苏半瑶热情洋溢的走了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亲热的压低声音道:“荣老弟,吓着了没?我接着电话就赶紧来了,里面的人没难为你吧?”

荣祥不动声色的停住脚步,然后指指巡捕房的大门。

苏半瑶立刻心领神会:“你说的是那个……就是你家那个管事的小子吧?你不要担心,警长说还要问他点话,总归是绝没有事情的!很快也就能把他放出来了。”他手下用力,迫着荣祥同他一起向汽车走去:“来,你也难得出门,今天索性和我乐一乐,好不好?”

荣祥其实同他个子是一般高的,只是没有他那样粗壮,所以被他连推带搂着也向前走了几步,眼见着就要被他弄上车去了,他赶忙下力气从苏半瑶身边挣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摇摇头,示意不愿与苏半瑶同走。

这当然是个下策,因为的确是不大合乎规矩。而且表达方式也太过僵硬了,仿佛带着敌意一般。

果然,苏半瑶侧了脸,眯起眼睛看了荣祥:“老弟,你不给我面子啊!”

荣祥本来是微微低了点头,听了这话,他抬眼向苏半瑶抿嘴一笑,温柔之极。

他本来最会这么笑眯眯的敷衍人,简直堪称训练有素,只是近两年都没有什么应用的机会。方才这一笑,亦可以算作是条件反射。

苏半瑶定定的瞅着他,隔了几秒钟,忽然“噗”的一声,也笑了起来:“我的好兄弟,走吧?我对你一直可是不错,你怎么就好像怕我咬你似的?”

荣祥垂下眼帘,事到如今,畏首畏尾已不济事,不如倒大方些,到时见机行事,也免得落人笑柄。

想到这里,他同苏半瑶上了汽车。

荣祥终于回到家时,已是翌日午时。

苏半瑶隔了车窗向外看,因为昨夜得偿所愿,所以他心情大好,此刻见荣祥下车后不急进门,反而仰头很迟疑的看了看天,便又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来,伸手拉了他道:“我说,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儿?不如跟我……”

他话未说完,荣祥已回身把他的手挥开,然后略皱了点眉头,看表情不像是带着气,但却状似不耐烦的做了个让他快走的手势,并且附加着瞪了他一眼。

苏半瑶笑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把手缩回来,一双眼睛黏在荣祥的脸上:“那你站在这儿望什么天?大日头的不觉着晒?”

荣祥转过身来对着他,神气有点阴郁起来。这个小变化其实很不明显,但苏半瑶这样人精似的人物,自然一眼察觉,心里以为荣祥怕人见了说三道四,所以发急。想到这里,他反觉得暗暗好笑,因为荣祥这人除了样子长的好之外,其它便没有什么再讨人喜欢的地方。尽管只有着淡淡几次的交往,可也看得出他为人孤僻无礼,自我感觉也相当不错。不过此刻他这种隐藏着的害羞,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可爱了一些。

因为这个,他不敢真把荣祥给惹恼了。所谓来日方长,虽然荣祥在床上的表现不怎么样,技术既烂,又很会耍少爷脾气。但是只要望着他那张脸,便足以令人激动不已了。

苏半瑶就是这样,他床上的人,别的不讲究,脸蛋一定得好看。

在荣家门前又缠歪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车走掉了。荣祥眼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汽车道的拐弯处,忽然觉得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