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的针线盒放在那窗边的桌上,在那张小小的方桌上,还放着她从娘家带来的紫色琉璃花瓶。空空的花瓶,是因为冬天来了,百花都已凋零,即便是那有着顽强生命力的鸭拓草。

她似乎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竟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耳中像有什么在蜂鸣,不对不对,他在心里说,这样不对。他此刻才意识到这个婚姻诡异的地方,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拿捏适度,结果每到关键时刻,总会出现僵局。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这么早回家,他知道她在期望他说些什么,自从立冬那天她不舒服,她就一直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他却欠了她一笔债,一笔或许只能用沉默来偿还的债。

他愣了会儿神,仿佛从梦中回过神来,慢慢坐在一张暖椅上,“又绣什么呢?”随口问了句。

她便笑着把绣的花样递给他,他看了,是捧着金元宝的胖娃娃,他心中便是一刺,她却浑然不觉:“我四嫂快生了,今儿托三妹过来让我给她做枕套,这几天要腌冬菜,我白天都没有功夫,紧赶慢赶,也只有这个时候做一做。”

他哦了一声,把眼神飞快挪开。茶壶坐在屋角一个小炉子上,七七走去给静渊倒了杯茶,边说道:“芷兰的婚礼要在成都办,要我去成都帮帮她,我问了母亲,她也同意了。”

她用手绢托着茶杯轻轻走了过来,递给他,眼神有些犹豫,想了想,说道:“过了年,我想去成都上学,我没敢跟母亲说,想请你到时候帮我求求情。”

“上学?”他的心一拧,握着茶杯,茶水的热度迅速上来,烫得他皱了皱眉,她见了,忙伸手想帮他端着,他空余的一只手把她一挡,“上什么学?”

她轻轻退后两步,两只手有些紧张地合在一起:“前几年那个教会学校现在开设了女生部,设了文理两科,我想我还年轻,也不能老这样在家里。”

“什么这样在家里,你在家里怎么样了?谁亏待你了吗?”他的语气冷淡了起来。

她听着苗头不好,先定了定神:“我在家里很好……”

“既然很好,那就在家里呆着,哪里也别去。”他打断了她,把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目光深沉、脸色平静。

七七一双眼睛如两泓清泉,没有波澜、似映着点点星光,她鼓起了勇气,吸了口气,道:“我想趁现在家里没有太多事料理,再去学点文化,我还年轻,你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你应该会理解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理解你,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脱口而出。

“你已经结了婚了。”

“可芷兰也会去,她结了婚渡完蜜月就会去,这还是她丈夫家里提议的。”

“你和她不一样。”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从容,冷静果断,不纠结于一丝半点的细节,“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她一噎,眼睛骤然睁大,浮起的千丝万缕的情绪,又在一瞬间被她强自压抑了下去。她当然知道自己跟芷兰她们不一样,只因为她姓孟,而孟家欠了林家的,她欠了他的。她何尝不明白,他一直对她克制着情感,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是心事重重,原因就是,他们的婚姻和别人的不一样。

她不再说话了。罗伯伯不是说先学会冷静吗?那她就冷静,立刻。她回到之前的位置坐好,手拈着细细的银针,穿丝走线,静渊看得清楚,那只细嫩洁白的手因为操持家务,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指节上已经多出了纹路。

他忍不住走过去,紧紧握住那只手,声音柔和了下来:“七七,你如果不喜欢做家务,那就不要做。每天就只照顾母亲,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做就行了。”

她嗯了一声,慢慢从他手里抽出手去,低声说:“小心针。”她抬起头,问他:“芷兰结婚,我可能会在她家住几天,没有关系吧?”

绕来绕去,原来还是想找机会离他远些!疼痛上来了,那细细的钝痛,从静渊心里慢慢上浮。

“什么时候去?”他问,他已经变得冷静了。

“过几天,我等着她的信儿。”

“那我让小孙送你。”

“好。”

这天晚上,静渊竟然失眠了,他强迫自己入睡,可越是这样,越是心慌。他年当少壮,千里盐场,就是他林静渊的战场,他怎会失神?他怎能心慌?他怎能让这么点小事就搅得六神无主?

他听到她匀净的呼吸声,那怨恨与惆怅像火一样上来,终于点燃了引信,他心中竟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伸出手,慢慢伸向她的脖子,那细嫩的颈项,像脆弱的花枝,他只要这么一用力,是的,就这么轻轻一用力……

七七睡得正熟,突然间呼吸一窒,猛然惊醒,睁开眼睛,见静渊一只手却正掐着自己的脖子,见她惊恐万状的眼神,手却松开了。

七七喘口气,急忙往床里一缩,怒道:“你疯了!”

静渊的呼吸慢慢粗浊了起来:“我真恨不得自己疯了,我若疯了,我们也好了断。”他将她的身子用力扳了过来,似犹豫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向她压了过去,手伸进她的衣服,粗暴地抚摩着她的皮肤。七七用力抵着他的肩膀,抗拒着,却总归是枉然。静渊擂鼓似的心跳近在咫尺,她觉得很疼,却无从分辨这疼来自哪里,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床的笼幔在颤抖,掉下了几粒灰尘,即便是在黑暗之中,她却依然能看到那细细的尘埃正洒向自己的眼睛,她把眼睛闭上,可那灰尘已然掉入了眼里,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被他刺痛了,正如她刺痛了他一样,于是他变得更加火热,更加直接。她终于呜咽了一声,双手抓紧了他的背脊。

冬夜,寒冷彻骨的巴蜀的冬夜,夜雾上来了,透过窗户的缝隙,慢慢浸入屋子里。静渊似乎看到自己呵出的气变成了白雾,他侧过头看七七,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睁着,似在等待天明。他轻轻摸了摸七七的脸,冰凉,她的头发也冰凉,一瞬间他胸中涌起恐惧,他怕她死了,又把手伸到她的鼻子上,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方放下心来。他侧过身去,将她揽进火热的怀里。她的脸靠在他胸膛上,冰到了他的心里。

他沿着她光滑的身体,寻找着她的手,把它握住,“七七,”他轻声叫着她,“这两天我会好好陪你。”

她的身体轻轻动了动,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朝他挪近了一点。

一两年,母亲告诉他,最迟一两年后,就要他另娶侧室,生儿育女。那个时候,他又将如何面对她呢?假如现在放她去念书,她和他将要面临的局面将有多么残酷,他不愿意去想。

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如果真要去念书,再等一段时间,再等……两年再说。我现在……片刻也舍不下你。

说了这句话,他立刻心中失悔。他自认语气真诚,那真诚足以打动她,甚至打动他自己。可内心里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提醒他: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一个骗子。

静渊感觉到七七的睫毛微微颤动,轻触着他肩头的皮肤,将她搂得更紧了,可此时自己却恍若有一个分身,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脸的嘲笑,静渊心中一激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一卷 洪流 第四十六章 小别(2)

芷兰打来了电话,郑重邀请七七去成都。七七给沅荷绣的枕套和小孩子衣服尚未完工,便连日连夜的赶。静渊这两日一直未去盐场,叫戚大年把要处理的账务全搬到玉澜堂,七七在屋里做女红,他就在一旁翻账本。偶尔七七会去趟厨房,让楠竹准备些点心茶水给静渊送过去,自己再顺道看看黄嬢她们腌制泡菜。青菜已经全部晒好了,一棵棵洗净了放进大土坛子里,洒上盐腌着。七七不由得问盐可是天海井的,黄嬢笑说:是香雪井的盐。七七便知是秉忠着人送来。

黄嬢笑道,香雪井产的是清河最好的盐,托东家奶奶的福,如今林家做的腌菜,在盐店街上算是最好的了。

七七忙道:“可千万别这么说。”黄嬢见她一脸戒备的样子,心领神会的笑了笑。七七端了茶进了房间,静渊正伸着懒腰,见她进来,脸上露出微笑。

七七把茶放在他的书案上,见静渊脸上似有倦意,便道:“你也不要一直坐着,像我这样起来走走也好。”静渊一把将她拖了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七七脸羞得通红,眼睛朝门外看去,扭着身子要站起来,静渊收紧了臂膊圈住她,脸却凑了过来,满襟满怀尽是她身上清芬的香气,忍不住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

七七窘得耳根子都红了,幸亏走廊上无人走动,直低声道:“大白天的,小心被人看见!”

静渊热热的呼气直窜到她颈上,悄声道:“那我们就把门关上。”

七七奋力一挣,总算挣脱他的手臂,偏偏倒倒站了起来,正色道:“不行!绝对不行!”满脸红晕,却是分外娇艳。

见七七急了,静渊忍俊不禁,也不再逗她,轻轻叹口气,道:“我这才闲下来,你却要走,等你从成都回来,只怕我也没时间陪你了。”

书案上摆的册子却不像是账本,忍不住凑过身去看,那册子一打开,却是一幅幅小的地图,上面写着:销岸。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静渊把毛笔蘸了墨,轻轻在一个地方上画了一个小圈,道:“销岸是我们的行话,也就是盐销运的区域。”

他放下笔,把她轻轻拉到身旁,拿着地图,一一指给她看,地图上几个地点如泸州,犍为,乐山,渝州(重庆)等,都被他圈上。

静渊道:“自古以来,我们川南盐道都以水运为主。盐船通过清河到邓关镇改换大船入沱江,一路往东下泸州,进入长江。犍为和乐山盐场的盐分送不同的地区,其中犍为场濒临岷江,由五通桥下河装船,每只船载巴盐一二佰担,顺流三百六十里到宜宾。行销湘楚的盐在纳溪换长船,下放渝州、万州。行滇岸者即换小船入云南小河。乐山场引盐,在牛华溪公仓人力抬至河下装船,由岷江上运,经青神、眉山到彭山江口。销府岸者直运成都,枯水期须换用驳船运中兴场,再用板车陆运到岸。销南岸者,到彭山转新津河到新津。运雅岸的盐则在乐山场装竹筏,由青衣江逆水而上,经夹江、洪雅到雅安,再分运荥经、汉源、芦山、天全等县。我们天海井的盐,就是这样,沿着清河,销往渝州和两湖贵州。”

七七听他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不由得佩服,拿着地图翻看着,见在一个叫“重滩”的地方,用红笔勾了一个圈,之后又有好几个地方,也用红笔划了圆圈,好奇地咦了一声。

静渊看了,轻轻一笑,依旧把她轻轻往下一拉,七七只好重又坐他腿上,静渊接过地图,对她道:“重滩在艾蒿镇,水流湍急,河段险峻。道光那年,清河盐商筹资在重滩、仙滩、沿滩等河滩修筑了石堰蓄水,开闸行舟。这么多年过去,水道变化,险段滩槽急需疏浚,我打算趁现在年景还好,集合资金整修重滩及以下的十个石堰。如此以来,清河的盐即便是在汛期,也不惧河滩险害,不会耽搁运送。”

七七转过头,看着丈夫,脸上显出一份自豪来,微笑道:“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原来你要做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静渊笑了笑,眉间却隐现忧色:“这件事情若做成了,那是于清河有利的第一大事。只是盐场盐运历来为官府朝廷掌控,而官府各个部门利益牵扯,人浮于事,若没有官方支持,这件事很难成行。另外,整修石堰不能草草了事,如要让它保持久远,需要花大功夫、花大钱。如今天海井虽刚刚扭转颓势,要突然拿出大笔钱来,却不太容易,而且,官府向来喜欢借机揩油,要让他们不找麻烦,更是艰难。”

七七想说,我去求爹爹,让他与你合资。但料想静渊不肯,便忍住不说,心里暗自思忖有何办法能帮得到他。

静渊见她一脸凝重,知她心里担心,便打了个呵欠,把她往身旁扶起,自己也跟着站了起来,岔开话题,笑问:“你这几天赶工,要做的东西可做完了。”

七七回过神,笑道:“正好赶完。明天出发前顺道给四嫂送去。”

静渊问:“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也不用带什么,就是几件衣服。”七七笑道,“你知道的,爹爹在东胜街有个小宅子,那里什么都齐全。”

静渊捶了捶自己肩膀,走动了几步,道:“你若一个人去,我总是归不放心。”

七七便道:“二哥派了人来接的。”

静渊便知有军队的人来护送,也就不说什么了。

出发这天,林夫人原本想让楠竹跟着七七一起去,静渊不急不缓道:“七七去成都是会故友,何苦拉着楠竹,在一旁帮不了忙也说不上话,没得落个尴尬。”

林夫人知他想是让七七自在些,也就罢了。

早上的雾差不多散了,孟至慧派来的五个四川边防军士兵也到了林府。静渊忙每人送了十个大洋,又让下人准备些特产礼品,一并给他们装车上。

那五个士兵只不断客气,静渊笑道:“路上山路多,难免遇到袍哥,虽然近几年没有生事,若有那万一的情况,还望几位大哥多帮衬点。”

一个姓苏的队长,当是领头之人,笑道:“东家奶奶是我们长官的亲妹,兄弟必全力保障她的安全。”

小蛮腰已经开来了车,候在府外,林夫人叮嘱七七:“年前一定尽早回来,外头虽好玩,也要想着家里事情多。”

七七应道:“是。”

成亲以来,这是两夫妻第一次分别,虽说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可两个人心中却都不免有些异样的怅惘。

静渊和七七走出林府,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到快上车时,七七终忍不住回过头:“我不在,你要把自己照顾好些。天冷了若回家的晚,别忘了多穿衣服,熬夜的时候记得让楠竹给你勤换手炉子,不要凉着了。”

静渊只微微笑了笑,给她打开车门,待她坐了进去,方轻声道:“一路注意安全,记得早点回来。”

以往都是她等他,现在,却是他在家等候她了。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那双手凉凉的,他用力握着,给她捂热了,便飞快地抽出手去,把车门关上。

站好了,对小蛮腰打个手势:“去吧。”

小蛮腰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几个士兵坐在当前一辆车上,已慢慢往前行去,小蛮腰随后跟上。两辆黑色的轿车,在盐店街上渐行渐远。

七七回过头,见静渊的身影越来越小,默默站在林府那棵栗子树下,许久都没有挪动脚步。

“大奶奶,”小蛮腰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奶奶!”

待他叫了两声,她方回过神来。回头坐好,道:“怎么啦孙师傅?”

“咱们可是一会儿先上白沙去?”

她方想起来,还要将沅荷要的东西送回娘家。便道:“是的,我去送样东西,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烦孙师傅跟前面几位军爷说一下。”

小蛮腰应了,按了几下喇叭,把车停了下来。前方那辆车闻声,也慢慢停下车。小蛮腰打开车门,走上前去跟那苏队长说了七七的话,然后回来,一行人往白沙镇开去。

七七顺便去向父母辞行,孟夫人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三妹却拿着个包袱跳跳蹦蹦出来,笑道:“七姐,我也收拾好了。”

七七见她的行装,便知她要和自己一同去,心里喜不自禁,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突然想起楠竹,不由得犹豫起来。

秀贞在一旁道:“七七,你都出门了,还有谁知道?”

三妹努嘴道:“知道又怎么了?出门了,就谁也管不着。”

七七道:“只要小蛮腰不说就好。”

善存在一旁听了,道:“静渊让你一个人出来,也必料到我会让人陪你,他这么聪明的人,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七七哦了一声,拉着三妹的手,慢慢笑逐颜开。

善存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个朋友,正好和你一同上成都去。”

七七奇道:“还有谁呀?”

却见从偏厅走来一个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的却是中式长衫,满脸笑容走上前来,向七七行了一礼:“夫人,您好!我叫约瑟夫。”

第一卷 洪流 第四十七章 小别(3)

七七听这外国人喉音甚重,倒与自己当年的家庭教师相像,便笑道:“您是英国人吗?”

约瑟夫笑道:“是的,我出生在伦敦南区。”

七七道:“你的中国话说的还真好。”

约瑟夫倒是非常谦逊,他高出七七两个头,微微弯下身子,笑道:“学了一两年,哪里哪里,马马虎虎,一点皮毛。”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善存道:“约瑟夫先生是你三哥的朋友,刚到英国政府驻渝州办事处,他要上成都去,正好可以和你搭个伴。”

约瑟夫道:“夫人,您不介意吧?”

七七倒是没有什么,只孟夫人在一旁听到,插话道:“七七是结了婚的人,这么跟一个男的上路,怕给人知道不好吧?”

善存道:“还用你说,家里另有备有车。”

孟夫人便笑了笑,对约瑟夫道:“这是中国人的讲究,还请你原谅。”

约瑟夫笑道:“能跟这么年轻美丽的夫人同行,即便是步行跟着夫人座驾,也是荣幸之至。”

他一双蓝色的眼睛,大胆地打量着七七,眼中露出的赞美直接热烈,七七被他看得把头侧过一旁,脸上不禁有些发烧。

善存掏出怀表看了看,道:“时候不早了,要晚了就怕耽误投宿,虽说有你二哥的部下陪着,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快些赶路为好。”

七七忙去看了看沅荷,把东西给她。沅荷拿着孩子的小衣服,喜欢得什么似的,连连称谢,七七见她一脸疲倦,也就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来又再次向父母、长嫂告了别,善存和孟夫人等人陪着她们走到家门口,待上了车,方慢慢回了府去。

车开了差不多三个多时辰,在资阳停了停,找了间茶馆休息。七七拿出家里预备好的点心,让小蛮腰拿去给苏队长他们吃。

小蛮腰笑着接过,送去给苏队长,自己灌了壶茶,一个人坐进车里喝去了。

众人坐在茶铺里,远处桑树芦花,涉涉莽莽,倒是好景致。约瑟夫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七七,说是书,却更像是书的草稿,上面满满地用铅笔画着清河的天车,以及汲卤的苋管,旁边做着英文注解。

七七笑道:“原来你是画家。”

约瑟夫摇头道:“不是不是。”

三妹想了想,灵机一动:“那你是作家!”

七七也点头:“肯定是作家了。”

约瑟夫连连摆手:“夫人,你错了。作家,都是些坏人,猥琐的人。我以前曾经放荡不羁,像个畜生一样。但那些作家比我低劣多了,不过很奇怪,他们很自信,自我欣赏,只有十全十美的圣徒或者一无所知的蠢货才能像他们那样自我陶醉。我不喜欢这些人,我讨厌他们,也讨厌我自己。”

七七见他突然间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以为是自己激怒了他,忙道:“对不起,我们是胡乱猜的,没有冒犯的意思。”

约瑟夫笑了,把书自豪地抚摩了一下,道:“我不是作家,我也不是画家,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不过,我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七七觉得这个人说话倒是有趣,便笑问:“那么,未来的伟大的科学家,请问你到清河来干什么?”

约瑟夫笑道:“我是来看天车和盐井的,清河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工人很伟大,用竹子,就能打出超千米的深井,这在我们西方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简直无法想象!”

正说着,茶馆里突然人声喧哗,七七等人循声看去,见一群士兵簇拥而来,大大咧咧地将客人赶走,有人不愿意,一个士兵便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苏队长他们立刻起身,朝七七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约瑟夫忍不住道:“既然是军队的人,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三妹忙朝他做个手势,要他不要出声。七七知现今川战频仍,政潮波诡,保不定今天会碰到乱子,强自镇定,忍不住朝三妹靠了靠。

苏队长迎上前去,笑道:“敢问诸位大哥是哪个长官手下的?在下苏为武,是第二师孙师长部下。”

那群士兵里当头一人笑道:“原来是自己人,我们是五师的,我们的雷师长以前也是二师的人。”

苏队长笑道:“大哥这是上哪儿去呢?”

那士兵道:“我们倒不想上哪儿去,”朝四处看了看,低声笑道:“我们师长大人来了兴致,说要去清河。这不,昨天来的,在龙泉住了一晚,现在才到资阳。”

苏队长一惊:“哎哟,那我们赶紧走吧。”

那士兵扫了一眼,见到七七她们,便以为苏队长他们是护送自家女眷,便笑道:“不妨事,大哥便歇一会儿无妨,师长他们自己去溜达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苏队长笑道:“我们也正好要赶路,一会儿长官来了,也没有备个礼,再说我们这些小兵,也没有什么资格跟长官照面。早走为妙,早走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