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东家,几乎砸碎了卧室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拿出剪子,将被褥、床单、窗帘一一剪碎,嫌剪得不够快,便手脚并用地撕扯。他砸了七七的那个银柜子,把抽屉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她的首饰、衣物、香水、胭脂水粉、玩具,全是她的东西,他一脸木然地把这堆东西扔进一个大竹筐,抱到天井中,浇上煤油,一把火点了。

佣人们被他吓着了。黄管家和黄嬢胆战心惊地为他收拾着一堆烂摊子。林夫人躲进了佛堂。

没人敢跟他说话。

他倒腾完卧室,接着冲进库房,拿起煤油欲浇到七七的嫁妆上面。黄管家和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把他一把拖住,黄管家打着抖,老泪纵横跪在地上:

“东家,东家啊玉澜堂是祖老爷留下的,您不能这样,烧了大*奶嫁妆是小,烧了这个家,您是大不孝啊东家三思啊”

静渊脸色苍白,冷冷地看着他,手一松,把煤油瓶子丢在了地上,黄管家忙扑上去用身体把那滩煤油盖住。

静渊愣了一会儿,推开众人,快步走到花园,那里种着密密的鸭拓草,早开了一片繁盛的蓝花。静渊挽起袖子,开始把一丛又一丛开满蓝花的鸭拓草连根拔起,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他一面拔着,一面喃喃自语,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怒吼:

“孟至衡孟至衡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惩罚我,你不原谅我你好绝啊你好绝”

他浑身颤抖,眼中是寒天彻地,是万物不生。

“你恨我,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大喊着,踹着、踩着满地的蓝花,却突然间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低低的秋日天空,厚厚的盆地云层。

“七七七七……”他嘶声喊着,是欲哭无泪的绝望,“我恨你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回来七七”

他在心中,早已喊过了千遍万遍,可是这一次,依旧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白云空过,微风轻抚,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她听不到,她不会听的。

那一天清早,一个从到白沙镇投宿的陕西商人给运丰号送去了一封信。信,是七七写来的,这个商人在暮春的时候路过犍为县遇到了七七,不过,七七并没有住在犍为,似乎也是在赶路,托他给她的父亲家人带信。

信里只有八个字。

“无恙,勿担心,衡女留。”

没有提及为什么出走,也没有提到静渊,似乎只是怕父母和哥嫂忧心,写封信来报个平安。

善存思虑再三,还是让人把信转交给静渊,也让他放个心。

这封信,终于击垮了一直强撑着的静渊。

所有人都停止了寻找。大家认为七七既然是自己出走,必有不得已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各自都有各自的揣测。

他们只是不敢想象她会在出走的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她出走之后生计问题怎么解决,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带,连多余的衣服也没有带。

再难以割舍的亲情、爱情、友情,一旦某个环节断裂了,便成为无法弥补的残缺,然而那残缺无法阻止命运中一成不变的规律: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抱残守缺,生活总是要继续,记忆,原本就是用来忘却的。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1,一更)

(出差期间,先放上一更,晚上另有一更,补上字数)

民国二十四年夏至那天,清河因盐设市,第一任市长曹心原在官邸设下大宴宴请各界名流。这一天工商界所有重要人物全部都要出席,南京、广州、北平、成都各大报社均派来了记者。百米红毯,直铺到官邸大厅之中,上午九点,曹心原携夫人出现在官邸大门口,亲自迎接省长及各位贵宾的莅临,一时人声鼎沸,镁光灯闪烁如电。

北平《晨报》一位叫范东哲的记者,这样描述当时自己见到的清河商人:

“笔者于衣香鬓影中略窥清河盐商的风采,他们或狡黠多智,或沉默寡言,或侃侃而谈,或老实敦厚,和淮商、晋商、徽商相比,他们将市井气、风雅气、文士气、乡土气集于一身,实为中国商人中特殊的人群也。清河最德高望重的商人,是连任七年的西南盐业总商业协会的会长孟善存,年已近古稀,却精神矍铄,谈吐间颇有风雷之气,眉眼中却透露着慈祥。这位孟会长与其姻亲及商业协会各界朋友联合,在清河捐建了三所小学,一所中学,席间,有谄媚之人阿谀道:‘孟家培养了多少状元名士,如今,只欠一黄埔军校也’孟家,在清河是一等一的大户,孟会长的三子在美国开办汽车公司,清河盐运所用车辆,均购自此公子之手。而孟家的姻亲,亦是清河的盐业大户——天海井,此盐号老板林静渊,在盐场上的井、览、灶、号皆己齐备,并另有田土家业,就值时价约九百余万元,每年获利达四十万元以上.又先后在行业团体上担任要职,因此‘场人羡之’”……

为奖励商业协会对清河经济的贡献,省长亲自颁发了对商业协会的奖励——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诸位商人代表一同在汽车面前合影,范东哲拿着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镁光灯一闪,这些形色各异的商人们的面容,定格在他的相机里。

这张照片,后来被登在了《晨报》的头版。照片上,最为醒目的是三位商人,善存一头银发,面带微笑。他身边站的是静渊,微留髭须,眼神锐利,却面色冷淡。最右边的商人亦是一个青年人,那是罗飞,抱着双手,沉稳庄重。

洗印照片的时候,这个记者回想起当时在宴会上的情景。

孟家与林家虽然说是姻亲,却分坐两席,彼此间话并不多,点点头的招呼而已。记者们闲聊的时候,一个清河本地的记者说起,林静渊的夫人也就是孟善存的女儿在七年前失踪,两家人关系便不冷不热,只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后来林静渊又娶了一房妻子,是如今清河盐务局局长的妹妹。范东哲细细打量了一下林静渊,见他不苟言笑,不到三十岁,神色间却已颇有老态,眼神阴郁,惟独妻子将儿子带到身边时,才露出一丝丝笑来。林静渊似乎极为宠爱他的儿子,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爱怜万分。孟家的几个公子看了,脸上均露出极为不满的神色,眼神间颇有不屑之意。范东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身边的人:“林老板的夫人为什么会失踪呢?”

众人各执一言,有的说是被土匪抢了去,有的说是跟情人私奔,有的则说莫信什么以讹传讹的谣言,这个夫人应该是得了什么病,送到国外去治疗了。

“不论如何”,众人总结道,“这个林老板后来娶的夫人也是不简单的,家里有后台,又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又给林家生了儿子,更关键的是,这个夫人的哥哥与林家生意上联系极为紧密,官商结合,获利甚丰,利用职权,为林家争取到许多土地,又新凿了四口深井,后来大力又推举林静渊成为商业协会副会长,这在清河可是尚属先例。”

范东哲不免道,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力与成就,真是不简单。

感叹间,一个记者指着坐在善存那桌的罗飞笑道:“你可不要小看清河的年轻商人,那一位也是不简单的,你别看林老板这个人趾高气扬,谁都不敢惹他,偏偏那位罗老板,前不久才跟他干了一架呢。他们俩呀,在盐店街上,那是打了多少年了”

范东哲大感兴趣,忙问端详。

那记者便侃侃而谈。林静渊势力日增,与各大盐商互争雄长,罗飞虽是运商,但与林历来不睦,运商的店铺里有时候也会卖些日常用品,有一次林静渊井上的厨工到宝川号买东西,言语上颇有天海井的高傲之气,被罗飞叫人痛打了一顿,厨工怒喝说自己是天海井上的,罗飞益愤,更重打了几下,并说与你主人带回话去,天海井也是个破井洞子。林静渊得知,怒不可遏,召集天海井的打手砸了宝川号一辆汽车,罗飞不甘示弱,纠集多人打到了天海井的一口盐灶上。眼见事态即将扩大,军警均出马调节,运丰号的孟老板也出了面,一场风波才始告平息。当双方胶着之时,有为罗飞担心者忠告说,林静渊势力越来越大,应该避让一些。罗飞却道,他招牌大,我就专要惹他。这场争斗,被盐店街人戏传为“罗林之争”。

范东哲问:何以这个罗老板与林老板嫌隙如此之深?

那记者笑道:“罗老板是运丰号孟老板的心腹,你说,这林老板娶了新夫人,将孟老板的女儿置为何地?孟老板是忠厚长者,有些事情吧,还得让年轻人为他出面。”

范东哲便笑着点头,连声称是。

又一个记者插话道:“这件事还不算什么,前几天那场架才打得厉害”

先前那记者也道:就是就是,这个林老板还真是不好惹。

范东哲问道:“怎么?快讲快讲”

那记者便又道:“上个星期,川黔联军旅长王咸淳驻防清河,筹派军饷,林老板自告奋勇担任盐店街的筹款任务,密告罗老板支使其旗下各分号抗不交纳派款,罗老板被立传到旅部拘押,幸好孟家派人以重金拉拢王咸淳,多方活动,方将罗老板救了回来。罗老板一回到盐店街,连头脸都没有洗,直接跑到林老板的六福堂,两个体体面面的人,生生是你一拳我一拳,把对方都打得头破血流啊”

范东哲连连摇头:“虽说都是年轻人,不免冲动用事,不过能这么长年累月闹下去,定是有宿怨。”

那记者道:“谁知道呢?有人传说林老板的大太太跑路,好像和罗老板也不无关系。那林太太,可是与罗老板青梅竹马长大的呢。”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

第二十六章 夕夕成玦(1,二更)

范东哲眼光不免转向静渊身旁,那当是这位林老板之后娶的夫人了吧,偶尔侧一侧脸,倒是干净秀丽,面容上带有新女性的骄傲自得,只与丈夫言谈说话间,露出些庸懦之意来。

范东哲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便问周围的人有没有见过之前那位夫人。众人均摇头,有人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道:“那位夫人是孟家唯一的一个小姐,据说长得极是标致,连之前的盐运使雷霁都倾慕不已,失踪以后为了找她,雷霁不待林孟两家人相求,自己就派军队把整个清河沿线都搜了一个遍,据说调去了省里后,还花了一两年找呢,估计想找着了就据为己有吧,这个雷霁倒是个风雅人。”

有人便问:那究竟找着没有呢?

有人就笑道:说不定真找着了,藏在家里不敢带出来罢了

这些年轻而慕少艾的文人,谈起桃色故事来,均是眉飞色舞,后来席间又编出了许多关于这个失踪的林夫人的艳史来,讲得口沫横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范东哲回到旅社,夜里梦到一绝色年轻妇人,也不知是否就是那位失踪的林夫人,春怀缱绻,醒来后连连叹息,惆怅不已。

《晨报》在北平出版,邮寄到清河,距新闻发表的日子已晚了十来天。

报纸寄到林家,锦蓉拿着看了又看,心中极是骄傲。认认真真拿了剪子把那则新闻剪了下来,贴在一张剪报簿上。那上面,全是关于她丈夫的新闻。

是的,她的丈夫。

如今只要孟至衡一直就这么消失下去,静渊就是她欧阳锦蓉一个人的。

他们在孟至衡出走一年后成婚。论事实,用林夫人的话来说:锦蓉是林家唯一的媳妇。论身份,在盐店街上,人们却都只知道她是林静渊的侧室。因为静渊一直没有与至衡公告离婚,他自己也从未给过她锦蓉任何身份上的肯定说法。下人们叫她二奶奶,林夫人听到这个称谓有时候会生气,但是这个称呼似乎是静渊默许的,林夫人自从至衡出走之后,从来不违逆静渊的意愿,虽然不高兴,却毫无办法。

对于锦蓉来说,身份只是个虚名,她要的是她梦想中的如意郎君和理想爱情,这两样都有,她便没有什么遗憾,她也不觉得嫁于朋友的丈夫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是个新女性,她认为历来受着新式教育的她,观念新、态度新、对待情感的方式与态度更是新,一切的一切都是新颖的、时尚的、开放的、宽容的,比起那个只读过私塾的朋友来说,她更有资格和胸怀去拥有这样一个英俊能干的丈夫。

人们都说他脾气不好,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说过一句重话,虽然他很忙,经常不回家。结婚第二年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自从有了儿子,静渊在家的时间便多了许多,不过她却发现,丈夫与儿子相处的时间,比和她相处的时间多得多,跟儿子说的话,也比和她说的话多得多。

静渊是一个好丈夫,虽然话少了点,但是温柔体贴。他是个严厉的人,在他的母亲面前都极少露出笑容,但是对儿子文斓却是百依百顺。锦蓉看着他抱着文斓心满意足、充满幸福的笑着,心里也觉得幸福无比,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自己与丈夫的距离很近。

六年来,她对他百依百顺,为他操持家务,对他的生活起居关心备至,抛下了新女性的矜持与傲气。是的,他也对她很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疏漏,只是在锦蓉的心中却很清楚,他离她很远很远,即便是在床第之间,在最紧密结合的时候,他还是离她很远。

他们的卧室在东边的厢房里,以往静渊和至衡的房间,被钉死了房门。自林夫人到各个佣人,对于至衡只字不提。那间屋子被封死了,静渊一次都没有靠近过。锦蓉很满意,她对一切都很满意,然而想到一点,她心中却有无限的失落。在静渊的心里,除了那个南侧的厢房,另有一所庭院,另有一个家,而她,是永远无法靠近的。

那个地方,叫晗园。每当锦蓉想到那里,总是悲哀地升起一阵迷惑,为什么心事重重的他,却从来不向自己吐露心事;为什么自己这个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却在她费尽心力得来的爱情面前,失去了心灵的自由。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七章 夕夕成玦(2)

第二十七章 夕夕成玦(2)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他从来不是个喜爱诗词的人,只是每当看到月缺的时候,总是在心里涌上这句词来。清冷的月光,照在露台上种植的花木之上,这露台向外延伸,下面是月光下闪着波光的清河。

他修了这座叫晗园的庄园,用了三年的时间。天之将明是为晗。静渊在这个庄园里,渡过了无数个等待天明的不眠之夜。

晗园的修建,耗资四万两白银,主楼建筑由四川边防军清河提款处处长、泸州名士黄凡秋设计,按当时德国领事馆式样仿洛可可风格建造,房、亭、塘、榭掩映在丛林繁花之中,庭院间有一个人工开挖的水池——“望月湖”,池中照颐和园昆明湖的样子建造一个石舫,静渊多与清河盐商在石舫上喝茶议事。晗园里遍植奇花异木:近四百株香樟、五十余株桂花、百年树龄的白兰、楠木、灰杨柳、林青、金桔、兰惠、牡丹、芍药、海棠、梅、袖、桃、李、等等,极尽奢豪,超过了玉澜堂,成为了清河最为奢华的盐商豪宅。

他的天海井,已经有了极其成熟的管理办法。静渊在六福堂设下总柜房,由一个总管事、四个管事分层负责,他事必躬亲,所属盐灶、田庄都建有循环帐目,单日双日各一本,轮流送去由他过目签字之后,各管事才能持证去金拒领取日行开支经费;对于人的选用,他拔之以才,试之以德,用之以能,去之以弊。在他的盐灶里,工人吃饭不要钱,每日补助按工作量日增。天海井银钱交易日渐兴旺,他用多余的钱款开了钱庄,用四年的时间将秉忠的丰记挤垮,同时与人合做竹子、油、米、豆料生意和接佃盐井,在此时期虽然也曾经历失败,但他审时度势,吸取教训,抱定“徐图发展,分灶煎烧,以灶养井,免蹈覆辙”的方针,七年,他不眠不休,如履薄冰,终成长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他这几年,有大多数的夜晚是在这里渡过的。欧阳松以为他背着锦蓉金屋藏娇,有一次晚上偷偷过来看他,却见他一人独坐露台之上发呆,身边只有两三个老仆。静渊对锦蓉极尽礼数,夫妻俩算得上相敬如宾,锦蓉生子,他特意从成都请来两个外国医生,在家里轮流看护照料,锦蓉给孩子哺乳期间,奶水不足,孩子一个月就没有母乳吃了,他便一下子为儿子请了四个乳母。欧阳松心知这个妹夫心机甚重,一心扑在事业上,能如此重待锦蓉和儿子已经颇为不易。所以只要静渊做得不是太过分,自己倒不愿意有意刁难,更不愿意和他产生冲突,便向静渊讨了杯茶喝,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锦蓉也带着文斓来过几次,但她每次来到这里,总觉得有一股极为排斥自己的气场存在,浑身都不自在。静渊见到儿子倒是高兴,锦蓉一来,便带着她和儿子回到盐店街,。

锦蓉知道,他不愿意她去晗园。她不想去了解理由是什么,只要他和她回家就好。

可是经常是他送了她和儿子回家,大半夜他又过去了,留着她一个人对着身旁空空的枕头和窗外孤零零的树影。

他和七七相处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他与锦蓉,却生活了足足六年。奇怪的是,六年的生活在记忆中成为一团混沌的存在,而那不到一年的时光,却清晰如一张张相片,他能清晰地数出每一个日子,想起每一个画面。

静渊几乎烧光了七七的东西,所有能提醒关于她的记忆的东西他都毁掉了,除了那只乌龟,除了那条小狗,除了她最爱的那个八音盒。他把它们带到了晗园。

小狗生病死了,他把它埋在露台的一棵桂花树下,不久那只乌龟也死了,他把它和小狗埋在一起。

只有八音盒不会死。他有时候会一遍一遍听着那首《月光曲》,听着这从很远、很远,好像从望不见的灵魂深处忽然升起的静穆空灵的乐音。原来,回忆也是不会死的,这音符中跳动着过往的灵魂,总让他心中充满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却变得平静,他沉迷在八音盒水晶般的音符里,耳边却响起无数的声音:有一些声音是忧郁的,充满了无限愁思;另一些是纷至沓来的回忆,还有阴暗的预兆、对未来无望的期许……

他还留有一样她的东西。她扔给他的一张手绢。

那一天他的盐灶里起了火,她的药洒了他一身,她眼中露出关切,把手绢轻轻扔给他。

他展开手绢,柔软冰凉的丝绸,上面有她亲自绣的鸭拓草,淡绿的底子,幽蓝的小花。淡绿色,鹅黄色,蓝色,她最爱的颜色。静渊用手轻轻摩挲着小花的纹路,他闭上眼睛,将手绢铺在自己的脸上,就好似依偎着她柔腻的脸庞,耳边似乎听到她清柔的语声:

“别动,别动你看,那月光像长了脚一样”

于是他一动都不敢动,一缕云飘过,月光时隐时现地铺在他的身上。而她,伏在他的胸膛,乌黑的头发闪着光,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白驹过隙,七年就居然就这样过去了,七年了,他以为可以忘了她,可记忆却在心里结了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时不时便搅起一阵难忍的惊恸,过往宛如一梦,而梦中,总有她盈盈的笑颜与那凄然绝望的泪珠,交错着,像月光,像残月下的清河,朦胧而哀伤。

“一载完”

“走船”

“起”

吆喝声在码头上响起。平桥码头,宝川号的货船还在装卸着,七年了,每一次运大载的盐出清河,罗飞必然会亲自到码头督促。

码头上向北的三条小路,是陆运的通道。宝川号在七年中已经声势大涨,不光占据了清河水运的三分之一,更垄断了绝大部分的陆运。清河盐场的陆运盐经大山铺行一百二十里到内江,又经牛佛渡到隆昌、荣昌,行四百八十里到壁山,这六百里路的运程,就是由宝川号来承担。

七年,他修好了从清河到成都、到乐山、到云南楚雄的盐路。在通往乐山的那条路上,他把她弄丢了。他心中比命还珍贵的珍宝,他竟然把她弄丢了。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身影被照得孤独凄凉,无限怅惘。

他忘不了七年前的二月二十日,她悄悄来到了宝川号,身形单薄,在风中瑟瑟发抖,她只穿着睡衣,裹着一件厚厚的披肩。

胭脂去找了件衣服给她换上,七七说,她怕人发现,假装上了床睡觉,偷偷跑出来的。

他说七七你开什么玩笑,你还病着,外头又这么乱,你瞎跑什么。

七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等你们今天晚上做完了那件大事,他便会把我看着,我就再也逃不了了。”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低下头,凄然道:“阿飞,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苏大夫说我肚子里原是双胞胎,因为还不到一个月,加上我身体不好,所以胎息很弱,之前……又出了那事,后来我恢复了一些,苏大夫慢慢听了出来。前几天才算确认了。”

她看着他,眼中是无限愁苦:“阿飞,爹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花钱把苏大夫送到别的地方去,不让他跟林家说这件事,他还要把我接回家去,黄嬢都跟我说了。”

他沉声道:“老爷是想保护你,怕你在林家受委屈。”

七七摇头道:“我不要回家去,我也不想留在林家。”凄然一笑,“我既然嫁了静渊,这一生也就只能认定他一个人,他是个很高傲的人,但是他的内心很脆弱,充满着哀愁,阿飞,我希望他能过得好。我知道他们家不想让我生孩子,我也知道爹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不完全是为了我好,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两家人争斗的工具,我不想。”

“七七”他心中无限痛楚。

“阿飞,你觉得我很傻对不对?我也觉得自己傻,但是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林家不会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所以我要走,我不得不走,这是我的私心——我又想让静渊过得好,我又想留下自己的孩子,你说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她的语气充满着哀伤,可是眼中却并没有眼泪,以往在她脸上见到的那股小女孩儿的稚气,已经荡然无存。

“阿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做鞋子吗?”

他颤声道:“我知道,你是要我走我自己想走的那条路。”

七七脸上掠过一丝凄美的笑容:“阿飞,我希望你能帮我,让我也能好好地在自己选的那条路上走下去。”

他将她藏在宝川号里,待大火烧起,他叫胭脂趁乱将她悄悄从后门带出盐店街,等在盐店街和平桥之间的崖上,那里有一个林家的盐灶,也有宝川号的一个车库,自己则故意在静渊面前出现,待火势渐弱,他从车库开了一辆货车,将七七带到了威远。

林家和孟家,包括雷霁,全都在找她。他不能带她走太远,因为他知道林静渊肯定会去宝川号找人。他原本正在修威远的路,于是在工地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个院子,让七七先住着,由胭脂陪着她,自己则清河与威远两头跑,应付林家人。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八章 夕夕成玦(3)

第二十八章 夕夕成玦(3)

她再不跟他们提及一句关于静渊和林家的事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个农家小院里,似乎想把一切都忘掉,想让自己重新开始一段生活。胭脂从县城买了衣料,她们俩常坐在屋里一起给孩子做衣服和玩具。七七手巧,孩子从一个月到一岁的衣服,按身子逐渐长大的尺寸,她全都一一做好了,胭脂在一旁给七七打下手,见她一双纤纤素手便如有了魔力,那些精致的花草虫鱼全活生生出现在衣服料子上,直看得目眩神摇。

七七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一个多月后,孕妇的那些不适的反应全都来了,双脚浮肿,没有胃口,一吃就吐。她很了解罗飞,知道他见不得自己吃苦,怕他送自己回孟家,所以每次不舒服的时候就总是躲着他,只要他来,她就强颜欢笑,强打精神。

春季快要结束,他们已经换了无数个地方,在暮春时住到了犍为县外的山村里。七七和胭脂去了趟县城,买了些日常用品,路上遇到一个陕西商人,便给家里人带了一封信去。她知道父亲肯定会把信给静渊看,所以故意在信里没有提到静渊,她要斩断她对他的牵绊,她做到了。

胭脂没有料到这么个韶龄少女,有时候做事却狠绝超过男人。为怕盐店街上的人生出嫌疑,胭脂有时候会和罗飞回到盐店街,让七七一个人连着几天住在山村里,可七七一丝畏惧都没有表现出来过。

山居简陋,罗飞住在工地和工人们一起,晚上偶尔过来看看七七,有时候带点吃的过来,小院子旁边有一户农户,一个老婆婆和儿子媳妇,罗飞也送好些东西给他们,托他们好生照料七七。

七七从来没有抱怨过,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从不挑食,胃口好一些的时候,吃土豆都吃得很香,她开心的时候很多,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心情愉悦,似乎过去所有的不快都已经从她脑海中剔除了出去,她一笑,眼睛就眯了起来,让满室灿烂生光,罗飞常常看着那笑容就会发呆。胭脂在一旁看着,心中竟然一丝嫉妒也没有。

罗飞跟胭脂讲过七七小时候任性的样子,赌气不吃饭,哥哥们追她追得到处跑,谁哄都不听,只有他有办法。他会抱着她去池塘边,在旁边堆一小堆石头子,她喜欢听石头掉进水里的叮咚声,他便一颗颗将石头扔进水里。七七拍手大笑之际,他就趁机喂一口饭给她。她就是这么个爱娇活泼的小姑娘未嫁时受尽宠爱,没想到如今却如此动荡飘零。

这样的女孩子,那娇弱的身体中竟然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胭脂无法对七七生出嫉妒来,她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个薄命人,可如今,她虽然羡慕七七拥有她胭脂无法拥有的爱情,可内心里却觉得,或许对比七七,自己可能算不得不幸。

胭脂记得,有一次罗飞带来好些土豆,晚上大家都馋了,便在院子外头生了火烤土豆,旁边老婆婆一家人也过来凑热闹。那家人儿子叫大壮,媳妇叫燕子,

燕子用树枝扒拉着火堆,将土豆扒拉了出来,稍凉了会儿,便要伸手去抓。

大壮妈在燕子手背上一打:“你这馋嘴媳妇儿也不动动脑子,你这只小嫩手也能经烫?你婆婆我这手已经老得树枝叉子一样了,还是我来吧。”

燕子呵呵一笑,道:“谢谢妈”

大壮妈把土豆捡了起来,两手换着,连吹带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燕子剥好了皮,燕子接过,吃得笑眯眯的。过了一会儿大壮也凑过去,燕子忙把土豆掰了一半,塞到丈夫嘴里。大壮一口嚼了,咂着嘴连说:“好吃好吃”

胭脂坐在火堆旁烤着手,看着也笑了,转头看向七七,七七眼中却涌满了泪水,见胭脂看她,忙把头转到一边去。

七七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可她却日渐消瘦,脸上时不时泛出潮红,嘴唇经常变成紫色。罗飞来看她,她却恨不得他不要来,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样子不好看。每次罗飞进屋子,她就恨不得地遁,脸窘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