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只好退出去,可他心里却十分焦急,乡村里什么都简陋,七七无法得到最好的照顾,而孟林两家的人、包括雷霁的人在所有的县城都张贴了寻人启事,密布着搜寻的网络,七七栖身的这个小院子靠近公路,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七七,听话,回家去吧”他劝她。

她倔强地拒绝,有几次是哭着央求,接着就是翻江倒海的呕吐,罗飞看着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几次想狠下心肠把她带回孟家,却每一次都被她的苦苦央求击得溃不成军。

在生活上,七七耐得清苦,没有提过任何要求。惟独有一天夜里,胭脂睡得迷迷糊糊,发现有人在推她。睁开眼睛,身旁站着七七,眼睛都哭肿了,一脸哀怨。

胭脂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来,道:“七小姐,你怎么了?”

七七说她突然想吃鱼,吃很多很多的鱼,她想吃用泡椒煎的鲫鱼,其实她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她饿醒了,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她一定要吃鱼

七七哽咽着说:“我想吃鱼,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吃,我吃不着我就要死。”

这才是罗飞口中的那个娇小姐的本色吧?

胭脂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忙披了衣服起来,七七跟着她去了厨房,厨房里根本就没有预备新鲜的鱼。这半夜三更的,上哪里找呢?

七七万念俱灰,胭脂很少见她哭的,这时她却嘤嘤地哭了出来,把身子靠在墙上。

胭脂心里慌乱极了,又不敢声张,突然眼睛一亮:“七小姐,你先回屋子里躺着,等等我我保证你能吃到。”

七七半信半疑看着她,胭脂道:“你在这里哭,那鱼可跑不来”

她方听话,回了屋里。

胭脂跑去工地找罗飞,罗飞二话不说,开着车就去了县城。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七七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气息奄奄,胭脂终于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深色土罐子,她一进屋七七就闻到香味了,喉咙里都恨不得伸出手来。胭脂笑道:“可给你弄回来了”打开罐子,里头是做好的四条泡椒鲫鱼。

“罗大哥说怕你吃了上火,加了许多麻油。”

七七低下头,拿着筷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没有胃口了?”胭脂道,“那我把它放回厨房,你明天早上再吃。”

“不”她忙道,“我吃。”

她一口气把四条鱼都吃光了。

胭脂笑道:“罗大哥开着车去县里的饭馆,闹得一条街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了让他们做快点,这鱼还是他帮着杀的。”

七七转过头,门开着,见罗飞坐在院子里一个石凳上,月光下影子拖得好长。

她看了眼胭脂,低声道:“对不起,我……拖累了你们。”

胭脂脸上一红,道:“七小姐,罗大哥心里只有你,你知道的。”

七七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罗飞下了决心,要把七七送回孟家。

清早,他冷着脸让胭脂出去,走进了屋子,对七七说:“回你家去,我受够了。”

“不”七七道,一步步往后退,把身子紧贴墙上,眼睛看着罗飞,脸上是死一样的倔强。

罗飞不看她,只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孩子的衣服鞋袜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叠着这些小衣服,心里是一阵阵酸楚和痛苦。他把七七的东西和孩子的衣服全都收进一个皮箱里,把箱子一盖,抬起头,瞪视着她,他要狠下心,为了她,他非得狠心不可。他想好了,他带着七七回去,只要七七愿意和林静渊离婚,他立刻就娶她,不管别人怎么反对,他就是要娶了她。

孩子……可是孩子……,林家和孟家,都不会轻易放过七七肚子里的孩子。他想到这里,脑子里却是一片迷茫。可是他不管,他不要七七吃苦。他天天做恶梦,梦到她把孩子生在一个荒郊野外,浑身浸满血水。他受够了,他要让她重新得到万人娇宠的生活。

他曾经想过带七七去扬州,或者去上海,可他知道,如果他不把七七带回孟家,他带着她连乐山都走不出去。

到处都是出来找七七的人。而他罗飞,也时时刻刻被林家的人盯着。

“回家去七七,有什么问题,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他看着她,强作镇静。

“我不我不要回去你要带我回去,我就恨你一辈子”她恶狠狠地道,蹙起了眉头,她故意做出凶狠的样子来,他看在眼里,心都快碎了。

他不说话了,径自走了过去,七七开始发抖了。

“胭脂”他朝外头叫道,胭脂进来,他对她说:“你去工地,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胭脂担心地看了眼他们俩,转身快步而去。

“我求你……阿飞……,阿飞”七七一脸央求,把背脊紧紧贴着墙。

她求他。

像小时候那样,带着任性、带着倔强、带着娇气、带着一切他能记得的可爱神气求他。可他知道,这不是小时候的她,他们不是要去挖人参,扔石子,不是去做游戏,他们再也回不到小时候。

“我不吃鱼了,我再也不吃鱼了。”眼泪在七七眼睛里打转,她后悔极了,她知道他怕她吃不了苦,她后悔死了,她再也不敢吃鱼了,“阿飞,我不吃鱼了,你不要带我回去”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颤抖着。

他眼圈一红,别过头只是不看。

她见他丝毫不为所动,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哭着对他说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罗飞如遭雷击,颤抖了起来,一滴泪从眼中流下。

屋外,一弯冷月,虫鸣悠悠,屋内,两两相对,满室凄凉。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九章 夕夕成玦(4)

第二十九章 夕夕成玦(4)

小时候,他们做游戏,他当新郎,她当新娘,至勤和至诚抬着她,她坐在他们腿上,头上戴着三妹用紫茉莉做成的花环,五颜六色的紫茉莉,映得一脸娇艳。“新郎亲新娘子”孩子们笑着叫。罗飞把脸凑过去要亲七七的小脸蛋,她却笑着挣扎,从哥哥们的手中逃开,四处乱跑,像一只撒欢的小狗。至诚跟着追,终于把她捉到,她红着脸,被哥哥抱着放到花台上坐着,小脚在花台上调皮地晃荡。至诚拍手笑道:“现在先是哥哥亲,一会儿让新郎亲”

“哒”的一声,至诚在七七苹果般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哥哥们都喜欢这个妹妹,每个人都在她脸颊上亲了,罗飞也微笑着走上前去,七七又蹦了起来,迈着小脚跑开,嘴里还念着:跑,跑,跑……越说越快,罗飞用手把她按住,她却格格笑着左躲右躲就是不让他亲。

在他的心目中,她圣洁得如仙女一样,他不敢亲她的,哪怕近在咫尺,他不敢亵渎她。他看着她慢慢长大,等着她慢慢长大,他梦想过有一天他成为她的新郎,揭开她的盖头,在她美丽的脸上印下一吻。可那仅仅是心底里的一个梦而已。

倒如今,她已成别**妇,如今,她一脸绝望与哀伤,对自己说:

阿飞,你亲亲我吧我让你亲我,你不要带我回去我嫁给你我今天就嫁给你求你了……

她哭得满脸泪水,一张脸苍白凶狠,似有了股狠劲,她朝他扑了过去,紧紧抱着他,把脸靠在他的脸上。

七七,七七啊。

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脸,他如同浑身通了电一般,肌肉紧张起来,他双手一紧,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他还是不敢亲她,可却平生第一次尝到她泪水的味道,是这般的苦涩。

七七啊……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今生再也不能拥有她。

因为怀孕,七七的脸有些肿,她的一双眼睛充满着哀伤与疯狂,罗飞为她擦掉泪水,可她眼中的泪水却源源不断滚了下来,他幻想过和她这么拥抱,脸贴着她的脸,却从来没有想到现实会变成这样……这样绝望和残酷。他清醒过来,将七七轻轻一推,手一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怕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伤害,根本不敢用力挣扎。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他抓住了她的手,她稍微一使力,他就攥得更紧,于是她不敢动了。

“七七,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奋力挤出了几个字。

他将她轻轻一拉,她便只好跟着他走,如一只被重击、被追逐得精疲力竭的小野兽,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她是在一个叫凤山的驿站逃走的。

罗飞根本没有想到,一路上萎靡不振一直倒在后车座上的七七会逃走。

路上,他不敢让她太过疲累,一直走走停停,从犍为到凤山的这段距离暂时没有雷霁的军队,一旦过了凤山,七七就肯定会被找她的人发现。罗飞已经想好,到了凤山就跟孟家联系,不让雷霁的人与林家的人和她接触。

一路上,他紧紧看着她,她去哪里都让胭脂跟着她。一路上她却只是沉默,只有当罗飞跟她提到三妹的时候,她才稍微有了些精神。

罗飞告诉她,三妹和怀德定了婚,两个人马上就要成亲了。

七七脸上终露出一丝笑来,可那笑容却瞬间消失在她苍白的脸上。到了凤山,七七整个人都垮了,发起了低烧。罗飞让胭脂去买药,自己开着车到处找旅社。

凤山驿站,有许多走货的汽车,拉着药材、木材、茶、盐,穿行于云南和四川,驿站本来就不大,为数不多的几个旅店挤满了商人。罗飞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千求万求,终于让两个商人让出了一个房间,兴高采烈地走出旅店,到车里要把七七抱下来。

七七不见了,车里空空如也。

他脚一软,坐在了旅社门外的台阶上。

他和胭脂把凤山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疯狂,只记得到最后他倒在路上,尘灰满面,眼泪在脸上干涸,结成了泥块。

她可能是跟着那些走货的车逃走的,她已经不是他心中那个单纯的、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她不光带走了皮箱子,也把他放在车里的钱包拿走了。

唯一他可以安慰自己的是,钱包除了一些现金,还有一张他运货后尚未兑现的汇票,上面有一万多元。

可是,这一万多元,能够她和她的孩子过多久呢?

林静渊和欧阳锦蓉结婚那天,罗飞带着几个人去了婚礼现场。

也许是碍于孟家的声威,也许是碍于与七七的夫妻情分,静渊与锦蓉的婚礼很简单,并没有通知太多的人,在座的大多是欧阳家的亲戚朋友,零零落落的几桌人。

罗飞目光凶狠,径直走到林静渊的面前,朝他苍白的脸一拳打了过去,静渊身子一偏,撞到在一桌酒席上,杯盘碟盏碎了一地。

畜生罗飞骂道。

静渊没有还手,罗飞又一拳打了去,打得静渊鼻血长流。

还手你这个畜生你还手啊罗飞叫道。畜生

他听到林夫人在旁边尖叫道:“谁来拉走这个疯子”

锦蓉也过来拉他,他将她轻轻一推,锦蓉便往一侧倒去,旁边的喜娘忙她扶好。

林家的伙计们上来了,把罗飞拖走。

静渊默默从地上撑着爬起,用衣袖擦掉嘴边血迹,他一边脸全青了。

罗飞喘着气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怎么不还手?是我把她带走的。”

静渊身子一震,冲了过来,一把揪住罗飞的衣领。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发出来,刺骨的寒冷。

“你还顾得上她吗?”罗飞冷笑道,“你又当上新郎官儿了,你还顾得上她吗?”

“她在哪里”静渊吼了出来,目露凶光,举起了拳头。

罗飞两道泪水流下,嘴边却露出笑来,“我把她丢了,我丢了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静渊浑身发抖,脸容扭曲,终于朝他打了过去。

“打吧!”罗飞笑道,嘴角流出了血,“因为,我也是个畜生。我们两个都不是人我们这些畜生亲手把她丢进了地狱里”

他们一打就打了七年。

彼此视彼此为仇敌,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对方的生意,却在争斗中逐渐成长,谁都没能灭了谁。

罗飞虽然深恨林静渊,但是七七曾说过,她希望静渊过得安宁、过得好,罗飞不会让静渊过得好,但终是没有告诉静渊七七出走的真正原因,他只能为七七做到这一点了。

或许,他和静渊,都需要安宁。

可是,他自己却无法得到安宁。七七为他缝了鞋子,让他走他要走的路。可是他却没有让她走她想走的路,他把她丢进了茫茫人海,丢进了无限的回忆里。

他这个自诩爱着七七的人,为什么却总是给她带来磨难?

罗飞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孟家的兄弟们也不明白,包括善存,包括秉忠,他们全都不明白,他们一心珍视、爱如珍宝的七七,为什么会在有一天,只能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之中,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被风吹到天空,不知道落在何处。

他们都活得很好很好,可惟独他们认为最应该活得好的人,却要独自去承受命运和生活的折磨。

七七,杳无音讯,不知生死。

他们只会想,或许她才是真正需要安宁的人。他们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上苍,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安宁。

每当念及此,不论是孟家的人,秉忠父子,甚至静渊,都会刻意让记忆变得模糊,让仇恨变得模糊。

孟林两家的争斗,在这七年间,时断时续。

孟家夺了林家的一片地,林家又夺了孟家的一口井。他们争着,斗着,一旦遇到更强大的敌人,却又总是联合在一起。

这诡异的两家人,这无奈的关系。

善存七十大寿到了,孟家的几个儿子也终于都有了子嗣,做寿那天,运丰号儿孙满堂,充满了欢声笑语。

小辈们轮流向善存磕头。

儿子,媳妇,孙子们。连罗飞也去磕了头。

善存一直都很高兴,只是总在不经意间,秉忠在一旁看到他眼中流露出苍老,流露出遗憾,流露出伤感和悔意。

当几个小孙子向善存磕头的时候,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纯真的眼睛,善存终于忍不住了,他目光中的哀伤,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他们都知道善存想起了谁。

在孩子们音乐般的清脆笑声里,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伤感,孟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

寿宴已经摆下,大人们默默地就座,只有小孩子们仍在不知忧愁地笑闹着。

这个时候,从大厅外走进来一个人。

罗飞第一个从席上站了起来,接着,孟家所有的儿子们也都愤怒地站了起来。

那是静渊,他一个人。

自从静渊娶了锦蓉,便再也没有来过运丰号。逢过年,只是他自己拿着贺礼,去运丰号的账房柜台找到善存,把东西一放,说几句话就走。

静渊整整衣襟,安静地走了进来,不顾人们对他敌视的眼光,径自走到善存面前,慢慢跪下。

“爹”静渊道,“女婿和七七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他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

善存眼圈一红,将他扶了起来,只说:“好,好”

罗飞和孟家的兄弟们都默然地坐下,这一刻,仇恨没有任何意义。

静渊坐在善存身旁,就如同多年前一样,和大家喝着酒,相互敬着酒。他们都没有提到七七,反而把话都岔开,媳妇们问起静渊的儿子怎么样,调不调皮,打算送到哪里上学。

静渊一一答了,随即挨个跟孟家的兄弟们敬酒。罗飞坐在至勤身旁,静渊朝他举了举杯,罗飞淡淡一笑,也回了个礼,两个人默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