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一听,忍不住脸上露出微笑。

锦蓉叹道:“罢了,你们父子俩合在一起,我是拧不过的。那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文斓要听话,不要给爹爹添麻烦。”

文斓拍手道:“不会不会,戚掌柜都说,我以后要长大了比爹爹还能干呢”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锦蓉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看了眼静渊,轻轻叹了口气。

临行前一晚,和家里人吃了晚饭,林夫人嘱咐了几句,问道:“明天何时出发?”

静渊说:“天亮就走。”

林夫人看了眼锦蓉,意味深长地问静渊:“那你今天还去那边吗?”

她指的自然是晗园,锦蓉听了,脸就不禁红了红,便把儿子搂着,带着丝哀怨般,只不说话。

静渊便没有去晗园,留在了玉澜堂过夜。上了床,锦蓉觉得他的温存颇有些应付的意味,忍不住抛洒了几滴珠泪来,静渊低头瞧她,倒似觉得她的反应很是奇怪,皱眉问:“你怎么了?”

锦蓉眼睛只瞧着床顶,撇了撇嘴道:“你烧了她的东西,把玉澜堂的下人全都换掉,却还是忘不了她。你每年八月初一就要出门,也还是为了她”

静渊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便要起身下床。

锦蓉把他身子一拉,紧紧环住他的背脊,抽泣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该不知足,可我却总是忍不住,你……你不要走,看着文斓的份上,不要走……。”

静渊身子僵硬,被她死死箍住,她的泪水流下湿透了他的肩膀,静渊心中一软,躺了下来,锦蓉把头凑过来靠在他脖颈间,用温软的嘴唇轻轻撩拨他。

香水味,静渊回想起自己曾多么排斥香水味,如今闻到,却如呼吸的空气般寻常……八月初一,白露,七年前的那场婚礼,真是恍如隔世。

他心中充满惯常的痛楚,迷茫间锦蓉已经吻上了他的脸庞,是悲愤般的力度,他也如失去了控制,要回应她的悲愤,于是用力迎了上去。

……

璧山在四川盆地的西南边缘,地处乐山﹑ 宜宾﹑凉山三地结合之处,村寨沿河坐落,犹如串珠摆布,山高、坡陡、谷深,四面是高入云霄的大雪山,积雪终年不化,彝族村寨密布山下,少数汉人的村落也夹杂其中。

从清河到璧山大约路程为五天,静渊带着儿子一路走走停停,先去看了乐山大佛,又爬了峨眉山,在金顶住了一宿。然后出凤山,过犍为,到璧山路界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了。虽和锦蓉说让文斓出去吃吃苦,见识见识,但路途毕竟颠簸艰苦,虽然也一路游玩,但马不停蹄,儿子年幼,怕他吃不消,因此住宿均在县城,即便去山村旅社借宿,也从县城请了厨子,自备食材做饭。

璧山与乐山交界处有一个驿站,过了这个驿站再行三十多里便是卓策明居住的一个叫“青山岭”的小村子。此地公路朝西南方向的已经中断,只有一条通往云南的窄小茶道,山路盘曲,十步一折,道路崎岖不平,汽车已经几乎不能在上面行驶了,车子转过一个急弯,突突两声便熄了火,傅春生跳下来检查了一下,又上车重新发动,可车子却怎么也不动了。文斓被剧烈的汽油味呛得大咳了起来,静渊忙让傅春生停下,把文斓抱下车,走到一个开阔处,山下一片郁郁苍苍,几处坝子地,些许人家,都是草舍茅屋。倒是有一户大瓦房,几进几出,高处看过去,院子里种些花草,屋顶盖有彩色的陶瓷瓦片,估计是村里地主的家。

文斓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掷到一棵大松树上,簌簌往山下滚去。山腰上一个小堰塘里面一头牛叫了一声,文斓叫道:“爹爹,快看,大黄牛”

静渊笑道:“那不是黄牛,那是水牛”

“水牛和黄牛都是大牛”文斓道。

傅春生对静渊苦笑道:“东家,咱们只能回驿站休息一日,我去找人修车子,估计这山路汽车开不进去,只能雇辆骡车了。”

静渊道:“你那师傅找的好地方,这里估计十年八年也不会有太多人找上来,想是他要学秦人避祸,但愿这里是个世外桃源。”

往来路看了看,好在车走的不太远,但停在山路上总不是办法,一群来看热闹的乡下顽童抛来,静渊灵机一动,便对傅春生道:“还好路不太远,把车推回驿站去,让这些小孩子帮把手。”

给了那几个孩子一点零钱,这些山里的孩子便嘻嘻哈哈地和傅春生一同推车子。这些小孩穿得肮脏,黑黑的两道鼻涕长流,身上衣服更是油腻生光,文斓看得热闹,嚷嚷道:“我也要推车”

静渊一把将文斓抱了起来,道:“跟爹爹去投旅社”怕那些乡下孩子身上有虱子,脚步放快,径自往驿站走去,文斓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断地回头。

走了一会儿,初秋的烈日被山里的翠色过滤,变得温柔和煦,文斓小手软软垂着,趴在父亲肩膀上甚是舒服,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道路两旁是乡人挖好的水沟,流泉涡旋浸湿了泥路,静渊尽量拣干的地方行走,到驿站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社,便打算就在此地投宿。

那旅社是个有十几间屋子的大瓦房,隔壁一个小房子,外头支着货架。北面朝着大山,南面是一个坝子,位置敞亮,摆了些长凳,有几个农民坐在上面晒太阳,也有些头上缠着帕子的乡里人摆着些鸡蛋、荸荠、鲫鱼在旅社门口卖。有一两个药农背着背篓,从一旁的山坡上下来走到坝子上,趁阳光还好,将背篓里的一些药材倒在地上铺开来晒着。

静渊看了看,见是些何首乌和天麻,他只认得样子,却分不出好坏来。一个药农见他衣饰体面,以为他是到山里来玩的游人,便抓起一根天麻朝静渊舞了舞:“老爷,这天麻好得很,买一点吧”

静渊摆摆手,见那人一脸坑坑洼洼全是麻子,又脏又难看,脸上便露出丝厌恶的表情。

一旁晒太阳的农民笑道:“刘麻子人家城里的大老爷看不上你的东西,嫌你脏呢”

那刘麻子倒是不以为忤,把天麻放到地上随意拨弄着,道:“我的天麻是这青山岭最好的,老爷们不识货,我也没有办法。以貌取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静渊听他吐属倒不似寻常农民般粗俗,心里倒有些讶异。侧头见杂货店里出来一个小小女孩子,约莫五六岁左右,穿着淡绿色的衣服,衣料虽然粗劣,但却罕见地干净整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走着,手里捧着一碗水在门口一篮子荸荠旁边蹲了下来。那刘麻子回过头看了眼小女孩,笑道:“宝宝,你怎么不去听曲子?”

小女孩道:“武哥哥不在,老板娘不给玩”语声极是娇柔甜美。

刘麻子骂道:“这些吝啬势力鬼,宝宝,赶明儿刘叔叔攒了钱给你买一个回家玩去”

杂货店里头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声音:“刘麻子,你便是攒一年的钱也没不起这些洋货”

那刘麻子朝里头扔了个药渣,怒道:“老子去当袍哥,便不用攒钱,拿枪把你这破店给轰了要什么拿什么”

那小女孩不理大人们的争执,只低着头,用雪白的小手沾了水擦洗着自己有些泥点的裤腿,两根乌黑的小辫子轻轻晃动。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三章 山重水复(4)

第三十三章 山重水复(4)

一个面黄肌瘦的十五六岁少女从杂货店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装着豆瓣酱的罐子,朝刘麻子道:“爹,人家也没说不给宝宝玩,那个东西店里只有一个,怕弄脏弄坏,隔两天玩一次也就罢了。”低头朝小女孩道:“宝宝,快走吧,每次都这样磨蹭”

静渊终忍不住一笑,心想乡下女孩,名字却取得这么娇气。宝宝齐齐的刘海黑鸦鸦地覆在额上,想是头低得久了,脸颊上透出了晕红,认认真真地擦着裤腿,小手忙碌着,却不抬头,只用娇娇的语声说:“妈**手受伤了,我不要妈妈洗衣服。”

那少女道:“你现在弄干净了,一会儿回去又会脏的”

宝宝没有理她,只是不断磨蹭着裤腿,过了一会儿终于擦干净了,把碗里剩的一点水用来洗了手,把水倒掉,捧着碗迈着小小的腿走进杂货店里,踮脚把空碗放在货台上。刘麻子看了,夸奖道:“真是个乖乖的小幺妹,爱干净,又懂事丫头,一会儿把宝宝背着,别让她弄脏衣服了。”

那少女道:“有宝宝娘要的一篮子荸荠呢,我还打了两罐豆瓣酱,背不动”。

宝宝煞有介事地道:“我自己走,不麻烦刘姐姐,路上铺了干叶子,我走在叶子上。”

静渊在一旁看得有趣,门外孩童们吵嚷的声音传来,车子被推到了旁边空地。傅春生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驿站,意思是自己先去找人修车,让一个村汉把静渊等的行李提了过来。静渊给了那村汉几文钱,朝傅春生点点头,抱着文斓走进了旅社。回过头,见那个少女带着宝宝走在坝子上,宝宝提着那篮子荸荠跟在少女身后,慢吞吞地似乎甚是吃力,走了几步,那少女回过身帮她把篮子提着,宝宝从她手中换了豆瓣罐子,这才走得快了些,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过一道弯,终于不见。

旅社里除了静渊他们,便没有其他的客人。伙计说一是因为这里太过偏僻,二则是山里老下雨,走茶道的云南人也不常来了,过段时间天干些,方会陆陆续续有人来投宿,可等冬天大雪封了山,又会荒下来。

文斓在房间睡午觉,静渊趁空出去透了透气。满眼翠雾,奇峰怪石,山景宜人,就是道路上坑坑洼洼,不由得颇为第二日的行程担忧。

傅春生回来,脚上全是泥,见到静渊,笑道:“东家,汽车没有什么大问题,明天的骡车也找到了,有一户在青山岭做生意的愿意把他的车子借给我们。我给了他两块钱,他明日一早来给我们赶车。”

静渊道:“辛苦了,赶紧进去吃点饭。”

傅春生答应了,在旅社外头的坝子逡巡了一番,找了个木桩子把脚上的泥蹭掉,在地上又跳了跳,低头见那刘麻子晒着药,讶异道:“哟,这天麻真是好货色”

刘麻子大是欢喜,搓着手笑道:“大爷您真是识货的人”

傅春生笑道:“我识货,可买来没有用。”

那刘麻子道:“城里老爷有鸡吃,用我这天麻炖鸡,吃了几年都不会头痛”

傅春生对静渊道:“东家,你要不买一点?”

静渊嫌:“我家不吃这些东西的。你若要就买一些。”

傅春生心中有些松动,便问刘麻子多少钱,刘麻子眼睛一转,道:“十块大洋,全给你。”

杂货店里一个胖脸妇人走了出来,对傅春生道:“大爷,你别信他,他那点东西不值两块钱”

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身灰尘扑扑掉在地上,指着那妇人骂道:“姓胡的臭娘儿老子做生意没碍着你,不要你闲言碎语”

胖脸妇人笑道:“刘麻子,你要给宝宝买东西,是想讨好她的娘吧?山里的麻青蛙想学蛾儿闻桂花,做梦呢”

刘麻子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卖给她们,分明就是想让人家多来你这里,骗孩子她娘给你绣花做衣服就为一个小孩子的玩物,折腾人家来你这儿好几趟,你缺德不缺德”

那妇人道:“是,我缺德,不过我听说有人偷看小媳妇洗澡,被人瞧见了,自己吓得摔断了狗腿,不知道那叫什么——哼,不要脸,呸”往地上啐了一口。

刘麻子大怒,涨红了脸冲了过去,要去揍那妇人,那妇人便尖利地叫了起来,杂货店一个伙计忙冲过来把刘麻子拦住。傅春生朝静渊看了一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两人无心看这些山人打闹,回了旅社里。

静渊在乐山本请了个厨子,那人听说要去璧山,嫌此地脏苦,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来。吃饭前,静渊去厨房看了看食材,倒有新鲜干净的豆腐、山菜,自己先亲自挽起袖子给文斓炒了个冬菇豆腐,然后就着文斓吃剩的下了饭。又让伙计做了两个菜给傅春生留着,旅社里酿有山梅酒,闻着香醇,静渊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些许,抿了一口,衬着山野清气,倒是心旷神怡。

傅春生吃饭,静渊则在一旁小酌,两个人谈兴欲浓,聊家里的孩子、聊盐井、聊机车、聊清河盐号的未来,也聊卓策明祖父颜运杉的轶事,甚是畅怀。

前清时颜运杉一直是清河盐场首屈一指的技师,几乎所有清河盐商都曾要花重金聘请他到自己的盐号,只是颜运杉常年患有肺病,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

吕清泉的同兴盛在前清发家,就与这个颜师傅大有关系。

当年,颜运杉对同兴盛已凿达二百三十丈仍不见功、已决定停凿的福禄井进行研究,断定深层必有黑卤,便瞒着吕清泉的长兄、当时同兴盛的东家吕清风继续凿进,凿到二百九十六丈深时凿到黑卤层位,根据当时特殊的地形,颜运杉发明了“深井浅推”的汲卤工艺,极大地提高了盐卤的产量,名动清河,为同兴盛创造了巨额财富。

颜运杉不光会凿井,修治井技术也甚是高超,他短暂的一生,创制和改进了不少铁井、固井、修治井和打捞井下落物的工具。他能根据露出地表的岩石情况、植物生长状态、山形水势等,判断地下有无卤源,准确地选定井位。他用泥土制作无数工具模型,研究工具性能,推敲改造方案,经常行走于各个盐灶之间,对盐井下的情况,了若指掌,他还能根据不同盐井的井况和各种井下事故的情势,变更工具的构造及零部件,对各种盐灶工具的制作和使用,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当年有位盐商为了打赌,把一块手表扔进了一口深达八百米的井里,但是颜运杉不知用什么工具很轻松地就打捞了起来,那位盐商为此支付了五十两白银的工钱。

傅春生和静渊聊到这里,都不禁神往,对于颜运杉的高超技艺钦佩不已。

静渊喝了口酒,道:“家父曾说,颜师傅在世时,生活习性奇特,无论寒冬酷暑,每天必须洗一次热水浴,食量更是十分惊人.每餐能食一鸡一肘。同兴盛重技爱才,对其嗜好无不满足.日常以宾礼相待,并且在福禄井为他修建专门浴室.配备专门厨师。颜运杉因其身矮、须长,在其家中又排行在三,被我们清河人称为“三土地公”。他去世后,清河所有盐场的盐工和东家,都因推重和尊祟他的绝技,供奉“颜公运杉香位”的木牌于井口土地之例,每当凿井开工或排除井下事故之时,井口管事、山匠等匠作投工均焚香膜拜,以求颜公运杉神助庇佑。唉,没有想到,他的后人竟然飘零至此荒山野岭。”

傅春生道:“东家,卓师傅的技艺与颜师傅相比,其实并不逊色。我这个电动机的点子,就是师傅四年前告诉我的。只是他老人家因为京汉局罢工受到牵连,独子被打死,他痛心失望,这才隐居深山,要请他出来,却不是特别容易。”

静渊不免感叹了一番,旋即道:“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请他出山。”

文斓午睡醒了,自己跑了出来,静渊和傅春生在外头坐着,文斓跑到父亲身边把衣袖掀起,道:“爹爹,你看我的手,好痒啊”

静渊见他胖胖的手腕上长了一粒红色的疹子,惊道:“这怎么回事?”

傅春生凑过头一看,道:“呀,这是跳蚤咬的,看来这旅馆还是不干净。”果然从文斓的被褥里找出了几个跳蚤,静渊立刻叫来伙计,塞给他一把钱,让他无论如何把床褥收拾干净。那伙计想了想,说:“我去找赵四爷借一床来。”

静渊问:“赵四爷是谁?”

伙计道:“是我们这里的财主,家在山腰上,算是有点钱吧,家里有佣人,很干净的。”

静渊想起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户人家,多半就是了,便道:“那就劳烦你辛苦一下。”

傅春生把跳蚤抓来一个个掐死,掌心里斑斑的几个血点,文斓大感兴趣,伸手要抓,静渊把他的手一拍:“不要乱碰”文斓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那伙计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打扮的人,手上都抱着被褥,那伙计道:“这是赵四爷家的人,赵四爷向了我打听了您的行状,也替您心疼这位小少爷,送了几床垫絮和被褥,都是浆洗好的上新的,他还说璧山是荒郊野岭,您是远道的贵人,若不嫌弃,办完事后去他府上住上一晚,当交个朋友。”

静渊出门在外,心中多有顾忌,投宿时并未多说自己身份与来历,想来是之前打赏较多,让那伙计留了心。道了声谢,也不再给赏钱了。傅春生帮忙把静渊房间的床铺打扫得干干净净,用草药熏了屋子,再把被褥铺上,和静渊聊起这位赵老爷,觉得听那伙计转述此人的吐属,倒是颇有豪气。

静渊微微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估计是当过袍哥的。”

傅春生不信,悄悄去找那伙计打听,回来只是笑,静渊便知果真如自己所料。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5)

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5)

山区天亮晚,文斓还在沉沉睡着,静渊向来醒得早,六时左右就睡不着了,看向窗外,却似还是深夜的光景,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烟火味,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接着就是打开锅盖、厨具碰撞之声,知道厨房里伙计在做早饭,一会儿又响起叮当的铜铃轻响,当是骡车来了,接着就听到傅春生的声音,在跟赶骡车的人交谈。

静渊穿了衣服出去,傅春生对他笑道:“东家,这个小兄弟正好也认识卓师傅呢,这可省了不少心了。”

骡车旁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粗黑,样子极是老实,穿得也算干净,只是衣服破烂,打满了补丁,见静渊走过来,向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傅春生道:“他叫小武,就住在山腰上,这杂货铺是他大伯妈开的。”

静渊想起和刘麻子争执的那个胖脸妇人,估计就是这小武的伯妈了,便问:“你家做什么生意的?”

小武道:“我爹在青山岭卖盐,我伯父在旅店旁开的这个杂货店,去年得了痨病死了。”

他说到卖盐,傅春生和静渊便相视一笑。

小武听到静渊的口音,忍不住问:“大爷,您是清河的人吗?”

静渊不愿太多显露行藏,便道:“不是,是内江人。”

清河与内江相距极近,两地人口音基本相同。小武似乎有些失望,哦了一声便不吭声了。

静渊奇道:“怎么?你认识清河的人吗?”

小武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只道:“不认识。以前去城里赶场见过,清河人有钱,说话卷舌头。”

静渊不禁笑了笑,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疑思,似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偏偏却想不起来。

静渊去把文斓叫起床吃早饭,文斓头一日吃了一天的青菜豆腐,见早上又是白粥下腌菜,几个馒头黄黑相间,拿起吃了一口,碱味苦涩,便把筷子放下,撅着嘴不吃,静渊哄了他几句,他方喝了几口粥,又吃了一口馒头。静渊见了,叹了口气。

小武坐在一旁等着他们吃早饭,见这父子俩的情形,道:“大爷,我家里有些腊肉和鸡蛋,可以给小少爷吃。”

静渊道:“真是多谢了。”拿出钱要给他。小武摆手道:“山里人,钱多了也没有用的,大爷不要客气,你们回来时我顺路去家里拿。”

他神色诚恳,静渊心中不免感激,想着回清河前再送他点什么东西以表感谢,便不再坚持。

天亮了,几缕白云在山间缭绕,天空兀自闪烁几颗晶亮的小星。骡车用木板架了一个敞篷的车厢,静渊和傅春生在上头挤挤也还坐得下,文斓第一次坐骡车,很是兴奋,在父亲怀里老动弹,不时探过头去看小武赶骡子,手要伸出去摸骡子的脑袋。

那骡子一双温顺的大眼睛,毛色浑黄,行走时脖颈上套着的铜铃叮铃作响,山中寂静,流泉潺潺间杂鸟鸣声声,听着宛如音乐。道路狭窄,小武本坐在骡车前头,到几处险地,跳了下来,让静渊等人下车,他牵着骡子往前走。静渊抱着文斓和傅春生跟在后头,山道宽不过两米,差一小寸人就会掉下去,文斓瞅着山崖之下,山风将山下的烟岚云雾吹来,便似下着细雨一般,他心里害怕,却怕父亲为自己担心,只不声不响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小手掌心里全是汗。

静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以示鼓励,待重新回到平坦的宽敞地方,自己也是出了身冷汗,朝傅春生叹道:“你那师傅为什么要找这么刁钻的地方?便是就在那驿站安家,也是够荒僻了,你以前送他来也是这么走的吗?”

傅春生道:“青山岭虽然偏,竹篾工的手艺却好,颜家以前的伙计里有个人就是这里的人,同兴盛运卤的苋管由那伙计来督做,从来都不会渗漏。当时师傅要走的时候,那伙计便出了主意让师傅去他老家,说便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懒得去这地方。”他环顾来路,叹了口气,“当年的路,比如今可险得多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在山上转悠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头一天静渊在山顶上看到那些山腰上的房屋,看着近,真绕到这里却也花了好几个时辰的功夫。小武指着山腰那地主的大瓦房,道:“这是赵四爷的家。”又指着远处山脚的一个小村落,说道:“卓老伯就住在下面。”

中途路过一个小茅屋,几丛灌木做了个栅栏,围成个小院子,外头长着一些紫茉莉,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院子里面养着几只鸡,放着一个铁笼子,里头有几只灰兔,地上散着些劈好的干柴,一个绿衣服小女孩正奋力把柴火一根根归置好,甚是忙碌的样子。

静渊在骡车上看的清楚,正是在旅社看到的那个叫宝宝的女孩子,她身上围着个用破旧粗布做的小围裙,一面抱着柴,空余时还不忘用手拍拍围裙。

小武朝她叫道:“宝宝,你妈妈呢?”

宝宝大声道:“武哥哥”又道:“妈妈去刘嬢嬢家里拿药了”

小武道:“你把柴放下,我一会儿来帮你,不要伤着手。”骡子绕开一块石头时晃了晃,车子一震,小武忙把骡子往旁边一牵,正好一株柳树挡住了院子,透过枝条,静渊似看到宝宝朝小武招了招手。

小武回头对静渊道:“大爷,你让小少爷去宝宝家休息喝点水吧,一会儿路更不好走。宝宝家不脏的,小姑娘很懂事,会帮着你照顾小少爷。”

静渊笑道:“那小姑娘也不过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她会照顾人?”

小武笑道:“你别看她是个小不点,三岁就会洗衣服了,前段时间她娘生病,还会生火做饭呢。”

傅春生插嘴道:“东家,便让少爷去那里跟她玩一会儿,也免得他闷着。”

静渊想了想也好,叮嘱文斓不要乱跑,不要乱吃东西,让小武将他带了过去,小武向宝宝交待了几句,便回到骡车旁继续赶车。

静渊回过头,远远看着宝宝跑进屋子里给文斓端了一根小凳子,文斓接过,在那凳子上坐下,过一会儿走到兔笼子旁,宝宝拿了些什么给他,可能是兔草,文斓蹲下来,把兔草丢进笼子里。

果然经过了一条极险的山路,好不容易走到山脚,和傅春生下了骡车,小武在前面带路,指着一个茅草房,小武尚未说话,傅春生已经颤声道:“东家,那就是了,我师傅就住在那里。”

小武走到茅屋前,叫道:“卓老伯,有人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茅屋的门吱呀一响,一个白发苍苍的灰衣老者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朝外头瞧了瞧。

傅春生走上前去,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朝老者跪了下去:“师傅春生来看您了”

卓策明盯着傅春生看了看,也流下了泪,道:“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这却是何苦”将傅春生扶起,目光朝静渊看去,见他衣饰光鲜,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心中生疑,往后退了一步。

傅春生正要向他介绍静渊,静渊却抢着上前,鞠躬道:“卓老师,我是傅师傅的朋友,从内江来的,因打算上清河开盐号,有些解决不了的疑难,专程来跟您请教。”

他不敢马上说是想请卓策明去清河,怕他第一印象不好,到时候劝起来就难了,便先撒了个谎,想跟他交往数日再相劝。这老人估计非常固执,用一般的方法估计请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