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伴们在一旁啧啧羡慕她,笑道:“还是锦蓉阔气呀我们都只能看一看,只有你,瞧瞧,选了几样了?”

锦蓉乐滋滋地让店员把项链取出来,那店员是个极其苗条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颇不符合她身份的高傲的脸,细长的眼睛冷淡而礼貌地看了一眼锦蓉,道:“对不起,这位太太,这条项链已经有顾客订好了,您看看别的吧。”

锦蓉怒了,道:“我不要别的,我就要这一根。”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抹不掉的四川口音,周围的目光刷刷地朝她扫射过来,她也高傲地抬起头,又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她的气势倒是让那个店员稍微有些软化,但是过了片刻,却又冷淡地笑了笑,道:“太太若是真要,那便把折子拿来看看,我们对老顾客还是会照顾的。”

锦蓉道:“折子?什么折子?”

店员礼貌地解释道:永安百货的熟客,都会在七楼登记办理一张礼券折子,有了它可以预先订货、优先买货,更可以享受打折、优惠、免费包裹等额外的服务,每个月还会有一份免费的精美的《永安月刊》寄到家中,哦对了,还可以用这个折子,到十九层的永安新厦里吃饭、看电影、听戏。您不知道永安新厦怎么去吧?喏,从第四层的天桥直接过去就可以了。呵呵,没有关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可能不太熟。太太,您把折子给我吧,我去向经理问问,说不定这项链真能卖给你呢。

锦蓉一时被她说懵了,道:“要什么折子?有钱还不行吗?”

那店员嘻嘻笑了笑:“不行的,太太,有时候光有钱还是不行的。”

老娘不买了

锦蓉怒气冲冲地甩开女伴走了。

离婚一定要离婚如今连他的钱都不管用了,我要离婚

她想通这一点,就好似胜利了一般,吐出一口长气,畅快无比脑中出现静渊听她提起离婚时颓唐的表情,她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

第二卷 孽海 第六章 针尖麦芒(2)

第六章 针尖麦芒(2)

锦蓉回到清河的时候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连平日殷勤应付的婆婆都懒得理了,天天去外头看戏、会友、吃饭,直到文斓被戚大年接回来,她方略微收了点心。

她要跟儿子的父亲离婚,她下了决心的可是,儿子一回来,她却忍不住抱着他问东问西,问他爹爹究竟要办什么事,怎么就不跟你一起回来?爹爹那么心疼你的,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文斓说不知道,怕母亲担心,又不敢说临走时看到爹爹那异乎寻常的怪样子。

只是坐在母亲的腿上,用小手环着她的脖子。

他长得多么像他父亲俊秀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像乌鸦羽毛一样闪着亮光的头发锦蓉看着儿子心想,若是离了婚,林家断不会把儿子给她带走的吧?如果是这样,她连他的影子都得不到,这让她心中充满着悲哀。

所以她急切地盼望着静渊回来,只有见到他,她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内心是否真能下得了决心。

他终于回来了。

和每一次出门后一样,他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佛堂给母亲请安,当然,是抱着他心爱的儿子。

文斓像一只听觉敏锐的小狗,车开到玉澜堂外的栗子树下,他就冲出了院子,父亲一下车,他已经飞奔到父亲的身前,双手伸出,要给他一个最热切的拥抱。

“爹爹”

“乖儿子”静渊用力将他抱起,他的笑容舒展开来,看到儿子的嘴角起了个泡,皱起眉头问:“你的嘴巴是怎么回事?吃什么不该吃的了?”

文斓笑道:“吃了羊肉汤”

静渊抱着他一面走一面叫来佣人训斥,说秋燥天干,怎么能乱给少爷吃东西?黄管家在里屋听到,忙走了出来,说少爷最近晚上尿床,大夫给开的食疗方子,山药炖羊肉,用来提精补肾。

他一说,静渊却想到另外一事,道:“老黄,黄嬢也歇了这几年了,若身体还行,就让她去晗园吧。”

黄管家疑惑道:“东家,您不是不要……。”

七年前,静渊赶走了所有伺候过七七的丫鬟仆妇,包括黄嬢。黄管家话一出口,立时回过神,不由得大惊失色,看着静渊,脸色都变了。

静渊知道他已经明白七七已经回来,道:“你回去问问黄嬢吧,她若愿意,随时都可以去,那里需要熟人去照料,换别人我还不放心。”

说罢对文斓笑道:“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尿床了?小时候都不这样的”

文斓极不好意思,眼睛却飞快一转,笑道:“爹爹我又会背新的诗了,我背给你听”

静渊哈哈一笑,知道儿子在转移话题,笑道:“好啊,背给我听听。”

文斓便昂着头朗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突然一停,嘻嘻一笑,道:“爹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给你听?”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中秋节的时候,自然要背跟月亮有关的诗”

“呵呵,嗯,我的儿子很聪明嘛”

“那你怎么表扬我?”

“你要什么表扬呢?”

“今晚上跟爹爹一起睡”文斓抱紧了父亲的脖子。

静渊脚步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佛堂外,文斓叫道:“奶奶,奶奶爹爹回来啦”探出半截身子,帮静渊推开佛堂的门。

林夫人早就听到父子俩的笑语声,已微笑着站起,将手中的佛珠放下。

静渊抱着儿子走进去,给母亲微微一鞠躬,道:“母亲,我回来了。”

将文斓放下,对他道:“文斓,去把你妈妈叫来,爹爹有事情说。”

“遵命父亲大人”文斓笑着道,欢欢喜喜地跑去叫母亲。

静渊见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脸色凝重起来,与母亲犀利的目光相接,不由得低下头,等他再次抬起头来,他恢复了他一贯的镇静与淡漠,在内心深处,他惊讶自己这样的能力,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林夫人程序性地问了一句,她知道儿子一定会程序性地回答她,她期待地是回答之后儿子要宣布的事情,当然,那一定是一件大事情,她几乎已经隐约猜到了。

锦蓉和文斓一块儿进来,锦蓉脸上红光满面,就似胸中燃烧着一把大火,眼睛里是兴奋的光芒,可是她脸上的红光,在见到静渊的那一刻却突然间消失了。

她的丈夫,穿着浆洗得发出淡淡清香的衣服,领口袖脚都被熨烫得平整体面,英俊的脸上泛着一层柔光,一如既往的洁净文雅。这哪里像是旅途劳顿的人,他这个样子,像是刚从海边的疗养胜地回来。

静渊和往常一样,在她脸上礼貌的、亲切地扫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却对儿子道:“文斓,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一般般。”文斓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只要父母在一起,他的目光总会在两个人身上游移不定。

“去书房把你刚才背的水调歌头给爹爹写下来。”

文斓看看母亲,锦蓉也想让儿子回避一下,便也道:“去吧。”

文斓只好答应了,正要走,林夫人却忽然道:“文斓,到奶奶这儿来。”

静渊与锦蓉几乎是同时脸上变色,一同看向她。

林夫人冷冷地道:“有些事情该说,有些事情不该说,你们已经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说话做事先掂量掂量。”

文斓站在屋子中央,突然间紧张起来,不知道是该听父母的,还是该听奶奶的。只是气氛一下子变得阴郁可怖,他的小脸带着一丝试探和询问,看向他一心一意依赖的父亲。

可是父亲为什么变得沉默了,也不回应他的目光了?而母亲呢,眼神中那股兴奋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是多么的奇怪

林夫人忽然笑了笑,走过来牵着文斓的小手,对静渊和锦蓉道:“今天是中秋节,咱们好好过一个团圆的日子,静官儿,你该去盐灶就去盐灶,晚上一定记得回家就是,多年的规矩还是得守的。”不待他回答,低头对文斓道:“文斓,过来给奶奶捶捶腿。”

文斓哦了一声,朝林夫人走过去,静渊忽然开口道:“母亲,我今天不去盐灶了。”

林夫人故作讶异:“哟,你当东家快十年了吧?每一次中秋可都是和伙计们一起过的呀,这是唱的哪一出?”叹口气,笑道:“你是心疼儿子吧?想在家里陪文斓,是不是?”

静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咬着薄薄的嘴唇默不作声。

锦蓉忍不住了,她已经憋了好久的话此时在心中如汽水般翻腾着,烧得喉咙都疼了。

对林夫人颤声道:“母亲,我……我有话要跟静渊说。”

林夫人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过完中秋再说”

“母亲,”静渊微蹙着眉头,抢着道,“七七回来了。”

林夫人宛如被一把尖利的刀轻轻在眉头上刺了一下,平静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锦蓉楞楞地看着静渊,用力咽下唾沫,胸口止不住地快速起伏着。

林夫人看了一眼锦蓉,略显无力地冷冷一笑,道:“媳妇儿,说吧,如今没什么不可说的了,你要说什么?”

说什么?我该说什么?锦蓉不停地问自己。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了,我就说吧?可我没什么好说的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她默然无语,转身就往外面走去,走到门口,似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笑了笑:“我去看看厨房的菜,静渊今天既然不去盐灶,晚上肯定是在家里吃饭吧?”

她如此反应,让林夫人和静渊都有些诧异,静渊想说:我并不打算在这里吃饭。可锦蓉飞快地转身,快步就往前走。

文斓完全不明白大人们在搞什么名堂,见母亲神色不对,跟着追了出去。

林夫人看着静渊:“她哥哥如今可是盐务局长,你不要太过了,好歹给她留点面子。”

“六年了,”静渊的眼睛盯着地板,“我自问对得起她。”

林夫人奋力将佛珠摔到地上,一颗珠子溅起,打在静渊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收缩。

林夫人指着他,切齿道:“我不管那个小妖精回来要怎么搅乱我这个家,我只要你记住:记住你现今的身份地位,记住你的家业你还有个儿子锦蓉为你生的儿子”

“母亲,我不光有文斓一个孩子。”他抬起头看着她,“我们杀死了七七的孩子,您还记得吗?老天爷保佑,为我留下了一个。现在七七回来了,带着我的孩子回来了。”

“你说什么痴话?什么孩子?”

“七七的孩子,我的女儿。”他平静地看着母亲,“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林夫人双腿一软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方喃喃道:“孟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怕。”静渊冷冷地道。

“你……,”她看着儿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我不管你在不在玉澜堂过夜,今天好歹陪锦蓉吃顿饭吧。她嫁给你,自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便好好哄哄她,以后彼此也好相处。”

静渊嘴皮一动,想说什么,见母亲眼中竟露出哀求的神色,叹了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很可惜,锦蓉似乎并不想给他一个哄她的机会。

也许她知道他的心并不在这里,也许她清楚他现在正一分一秒算着时间,满脑子想着另一个女人。

不,锦蓉不是一个轻易哄一哄就能对付过去的女人。

其实在她想离婚的时候,她已经决定放手了。

现在她更想放手,不过,却是要放开抓得紧紧的、那一根系住她脖子、正套在梁上的绳子。

她支开了儿子,找准了时间,蹬掉了凳子,松开了双手。

但是,对于她原本已经没有希望的爱情而言,她没有放手,绝对没有。

第二卷 孽海 第七章 针尖麦芒(3)

第七章 针尖麦芒(3)

她想过很多方法,让自己舒缓一下心中的怨恨与愤怒,比如:到报馆找人为自己写一篇深情并茂的时评,抨击旧式婚姻下妇女被压迫的悲剧。或者,当个了不起的女**党人,先把丈夫休了,再和同志们在他家门口发传单、泼油漆、投掷煤油瓶子。她否决了这个方法。

首先,最近风声很紧,她有好几个女友连煤油都没预备好,就被抓进了牢房,家里有点关系的,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弄出来,有两个到现在还在里面。监狱可不是个好地方,出来的时候,人都脱了相了无辜的女友们,其实只是因为一些家庭纠纷,女人嘛生生把自己整成了乱党分子,锦蓉是个胆小的人,她可冒不起这样的险。

她也想过,找话剧社的朋友们为自己写一出戏,大概也是如之前演过的《弱女吁天录》之类的,让人们都看看,她锦蓉受到了多么悲惨的、不公平的待遇。要么就去找哥哥,让他利用职权教训一下静渊。

可都耗时太长,且收效难以预计

在一个人怒气冲冲的时候,任何耗时间的方法都是错误的方法

这一切她能想到的新式做法,在这个时候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今天就要回到那个娇滴滴的孟至衡怀抱里去,哦不他已经在她怀抱里,瞧瞧他满面春风的样子多像个新郎官儿

她浑身打着哆嗦,嘴唇发颤地想: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她其实很鄙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旧式妇女作风,但她发现关键时刻还是上吊管用。她算准了时间,让文斓去陪爹爹说会儿话,自己绕道去厨房看了看晚上的晚饭,然后快步回到卧室。

是的,她算准了时间的。丫鬟巧儿会在离开饭大约三十分钟前到卧室来叫她。从厨房走到这里只需要不超过五分钟时间,巧儿走到东头的走廊锦蓉在窗户那里就可以看到,或者说,她在走廊里就可以看到锦蓉的窗户。

所以,当巧儿的雪青色衣服在走廊尽头一晃,锦蓉便飞快地踢掉凳子,双手放开。

疼啊

她喘不过气来,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绳子上的毛刺割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结节处嘎吱嘎吱响。可笑的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忘记了静渊,忘记了她心爱的儿子,忘记了她的爱情,忘记了屈辱。

真要命她在心里咒骂着,满脑子想的却是:巧儿怎么还不来?

她的双脚乱蹬着,想够住被她踢掉的凳子,可是之前用力太大,凳子倒向了一米之外,她越是用力,绳子就越是勒得紧,很快她的大脑中出现一片片白色的光斑,她的舌头伸出,眼睛散漫失焦,她不想闭上眼睛,她不想,可突然间,就像有一只凶狠地手使劲盖在她的眼睛上,那眼皮就这么不争气地耷拉了下来。

巧儿被厨房的柳妈给叫住了,柳妈笑嘻嘻地将一大盘切好的月饼放在巧儿手上,自己把手伸向腰际,使劲挠了挠。

“痒死了”

巧儿往左右看看,悄笑道:“小心可别让东家看到,讨骂”

“怕什么?”柳妈把盘子接过去,“东家在这儿,纯粹是应个景儿,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巧儿叹道:“要不是小少爷在,估计连应景儿的功夫都没有了。”

回转身来,继续朝锦蓉的房间走去,推门叫:“二奶奶”

她看到倒在地上的一根黄花梨凳子,还有锦蓉悬在空中的一双脚。

锦蓉被放下来的时候巧儿还在尖叫着,静渊朝她一声怒喝:“别在这儿嚷嚷”巧儿哭哭啼啼地奔出了房间。

不要死,你不要死锦蓉

静渊使劲掐着锦蓉的人中,叫着她的名字。

尽管他知道他和她的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尽管他不爱她,可是她是他最爱的儿子的母亲,她对他是有恩情的,而他也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如今她脸色死白,嘴唇乌紫,脖子被麻绳勒出紫色的血痕,像一个死尸一样躺在他的臂弯,他心中充满着愧疚和恐惧。

她是文斓的母亲,他不能害死亲生儿子的母亲

作孽哟林夫人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静渊回过头,看到文斓睁着他那纯净的大眼睛,那眼睛里充满着泪水和无尽的话语,他看了一眼瘫倒在父亲怀里母亲,再看了看焦急万分的父亲,眼睛里透露出的痛苦和语言,让静渊一时有些失神。

他对林夫人道:“母亲,把文斓带出去别……别让他看……。”

文斓呆呆地跟着祖母出去了,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脖子上那道深深的红色印痕。他不懂,为什么一向好强、高傲的母亲,怎么会容忍自己伸着舌头、半睁着眼睛,用那么丑陋地姿态呈现在家人的面前。

那就是死亡吗?原来,死亡是这么丑陋、可怕的一件事情。

“奶奶,”他打了个哆嗦,轻轻牵了牵林夫人的衣角,“妈妈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