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叹道:“总该让她去一趟,原是推不了的事。今天我们若是拒绝了,你跟你家要修复好关系,便更难了。”

“你能理解就好。”她轻声说。

他便把嘴唇覆上,她温顺地仰着脸,恨不能融化似的,过一会儿他方吁了口长气,轻声笑了笑。

她用手给他理着头发,脸庞在他脸上蹭着:“想着什么好玩的?”

他用嘴唇轻轻点着她的脸颊:“你七年前出走,让我现在都有后怕,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在七年前,吓出一声冷汗来。今天看宝宝去了你家,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安定了,知道你不会走了,总算放下了心。”

她听他说得真诚,暗暗叹息了一声。

静渊想了想,说:“我母亲那边也说让你们回去一趟,你若愿意,就找个日子跟我过去一趟,总不能一直就这样避着,好歹你回来的事情也需要正式跟众人宣布一下。”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玉澜堂那片茂盛的绣球花,那么美艳的花朵下,埋着女婴的尸首,似连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一同掩埋在一起,旧恨余烬,如今想起来,只是一股悲哀,竟没有恐惧。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吧。反正宝宝也不在家里,玉澜堂那边好些事情我们都尚未料理好,她现在去也不太合适,我就跟你去先打个熟脸,以后也好说。”

静渊心中突然冒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但却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是想不透彻,怔了一会儿,直到戚大年打了电话过来,他方只得起身。

理着衣服,坐在床边思忖了一下,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她似乎很累的样子,眼睛朦朦的半开半闭,见他欲言又止,便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了?”

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她的头发,起身走了。

到下午,黄嬢从孟家回来,跟七七笑说宝宝在那边如何讨人喜欢,跟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多么好,舅舅们有多么高兴,老爷为了她来,特意从盐场赶回去,见面就给了四个金镙子,挂在脖子上跟小彝胞似的。

七七和一个丫头剥着杏仁,小桐一粒粒地把中间的细芽儿挑了,归置到碗里,要拿去厨房做杏仁酪。

七七听着黄嬢滔滔不绝地讲着,脸上带着微笑,头略微侧了侧,看看小桐拿的那个碗,用一把细银签子轻轻挑了挑,检查了一遍,朝她点点头,小桐便端着那碗出去了。

她这才朝黄嬢笑道:“你这七年来,跟我家还是那么熟络?”

黄嬢叹道:“东家把玉澜堂的下人全换了,看在我跟老黄在林家待的时间那么长,总有些情谊,便把老黄留下来。大*奶你走了,玉澜堂原是乱了一阵子的,我待着也没有心肠。”看了眼七七身旁那丫鬟,有些话也就没有说,只道:“偶尔还是会去运丰号那边转转,闲着也是闲着,帮着那边做些缝补的活计,赚点零嘴子。”

她的言外之意,七七自然明白,也就淡淡一笑,念及黄嬢当年对自己也是多有照顾,轻轻叹了口气。

黄嬢道:“小小姐这么一去,七小姐再耐心等些时日,总会有回家和父母相聚的一日。”

七七点点头。

悄声说:“七小姐,早知现在如此,当初怀着孩子的时候何不这么想,硬是跑到外头吃这么些年的苦头。”

七七笑道:“犯傻了呗,如今后悔也晚了。”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胳膊,只觉得屋里闷闷的,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蜀地的秋风是热的,她想起秋末的璧山,那片苍茫的白雪,那般刻骨的记忆,被耳边鸣蝉惊醒,像前世的魂梦般。

林家那边,肯定是要去的,与其这样,不如先把宝宝送到娘家,那边的人喜欢她也罢,不喜欢也罢,送去了,便宛如对外人宣告女儿有了个大靠山,将来带着她回盐店街那边,也不怕林夫人和锦蓉给宝宝委屈。再说了,静渊的性子,说变就变的,她太了解了,两个人纠结万分的关系,万一哪天谁又寻个事由,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跟孟家好歹有宝宝连着,父亲兄长们即便不管,母亲是断不会撩开手的。如今忍得几天的分离,也是为今后找点退路。早就料到静渊一定会提出回一趟盐店街,回去就回去,她一个人,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秉忠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其实,父亲又何尝不了解她?然而这种了解却再不能给她快乐,连一丝也不能,他们却宛如给了她多少恩惠似的。她冷冷地立在窗边,只觉得无味之极。

定定神,回过头问黄嬢:“我倒突然想起来,楠竹上哪里去了?”

黄嬢万没有料到她有此一问,倒是一怔,愣住了。

她却自顾自说道:“这么多年,好多人都没有见了,总不能老呆在家里。”转过身来,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去叫小蛮腰给我备车。”

第二卷 孽海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4)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4)

卓策明正坐在大工棚外头抽烟,浑身是汗,穿着件薄薄的褂子,把衣袖撩得老高。傅春生在一旁帮他兑着茶,见静渊和戚大年远远走过来,忙站起来微微欠身打了招呼,手却不停,拿两个茶缸子来回倒着水。

静渊知道卓策明胃不好,不能太贪凉热,便笑道:“卓老师有个好徒弟啊,这般体贴。”

卓策明淡淡一笑,要站起来,静渊忙伸手扶着,他点点头算是谢了。戚大年见他狂傲,心中不满,忍不住就要发作,傅春生连忙使眼色,戚大年看了眼静渊,见他亦是沉静谦和,主人都没觉得什么,他就不便越位发言了,嘴皮微微一动,蹙着眉把目光挪到别处。

傅春生摸摸茶缸外头,见温度终于合适,便递给卓策明,卓策明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喘口长气,用手中的烟嘴子朝里头一指:“东家去看看吧,好了。”

新式的盐锅、内燃机的汽缸,均需要铸铁,静渊为卓策明搭了个大工棚,调集了数十工人,一同加紧连日连夜铸造。

卓策明铸造的盐锅,在铸铁中加入了其他金属,比之旧式盐锅和从孟家的铁厂购买的新式盐锅都要轻便,却更为坚固。内燃机的汽缸铸造,要求的工艺更高,但是卓策明不眠不休,终于铸炼成功。与此同时,卓策明极力提倡用电机提卤,实验设计了一种新的电动卷扬机,采用皮带和齿轮转动,预先在天海井的一个老井试用,大获成功,一旦推广开来,不光旧式用畜力汲卤的时代就此结束,对于历来依赖进口的蒸汽机车提卤,也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如今新的内燃机汽缸也已经铸成,光彩熠熠地在众人面前亮相,就等着运往盐灶,为天海井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静渊用手抚摩着汽缸光洁的表面,兴奋不已,道:“看这材料,好像和我从运丰号买的不太一样。”

傅春生笑道:“东家好眼力,里头加了铝,是要光滑些。铸炼的时候比例只要合适,几乎不会有废品,这样我们的成本就会低很多,而且质量一点也不次于他们找那美国人做的。”

静渊大喜,回过头向卓策明深深一鞠躬,颤声道:“天海井有您襄助,静渊无以为报,卓老师,您的功德,我会尽全力将它推至整个清河,让全清河的盐商都能因此受益。”

卓策明虽然性情孤僻,但见静渊郑重行礼,他也忙躬身还礼,用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汗,慈祥地一笑,拙于客套,只说:“东家言重了。”

静渊道:“不光天海井,静渊也受您的恩惠不少。真没有想到,我们竟有如此的渊源。”

卓策明奇道:“这怎么说?”

戚大年插嘴道:“卓师傅,为了去找您,我们东家连带地把我们的大*奶也给找到了。”

静渊便跟卓策明简要说了七七母女的事。卓策明在璧山一直也颇照顾这对母女,尤其疼爱宝宝,但七七一向话风紧,只说过自己是川南人,对于身份经历一概不提,卓策明听完静渊的话,也不免震动,语气也跟着亲善了许多,道:“东家,东家奶奶离您千山万水之远,都能重新与您团聚,可见您年轻有为,正是顺风顺水、鬼神庇佑之际,别的不说,一定要惜福啊。”

静渊点点头。

卓策明叹了口气,道:“我的祖父总爱提这么一句话,天命为卤,人命为盐,人生际遇,再富贵的人,一生中也都会遇到苦难之事,如今宝宝和她娘挺过了一个难关,以后必有后福。”

静渊眼眶一热:“您说的是。”对戚大年道:“戚掌柜,你去蜀山春定下四桌宴,今天晚上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蜀山春是清河有名的盐帮菜馆,但不同于啸松楼般富丽,是农家院落,就在紫云山下,菜肴美味富于盛名,坐席简单胜在亲切。戚大年笑着应了,便要出去,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静渊悄声道:“东家,小少爷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您要不也把他叫上吧,平时您去哪儿都带着他,如今……。”

自七七回来后,静渊确实冷落了文斓,知道他这几日连觉都没有睡踏实过,锦蓉又出了事,小男孩心里很不好过。他对儿子甚是愧疚,不愿意他像自己小时候那样,与父亲虽然亲爱,但却常年得不到足够的温暖,便点点道:“那你去把他接过来,顺带给晗园那边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在盐场吃饭,晚些回去。”

戚大年哎了一声,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

当初静渊去山里找卓策明的时候,卓策明便看到了文斓,如今一想,那自然是另外的妾室所生。虽说富人家三妻四妾乃稀松平常之事,但七七母女会沦落到那深山中去,必定是发生了极大事故。见静渊眉间若有隐忧,知道他为家事烦心,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便打了个岔,把话题引开,说起如何在盐场安装高压电线的机组,满足电车的动力,静渊忙问端详。

清河盐商有三百年历史,荣枯有数,盛衰无常。贾而好儒者有之,富而能仁者有之,纨绔子弟也有之,败家之徒更亦有之。到了民国,连年战乱,政治混乱,盐场日渐萧条,连孟家这样的大盐号也都开始做起了洋货生意,办起了银行,真正把心思全放在盐场上的,也只有天海井等少数几家。卓策明与静渊长谈了一下午,对这个致力盐业的年轻商人终于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敬重。

……

田里在烧麦秆,一堆堆冒起苍蓝的烟,有农人在割草,青草浓烈的清香混合着烟味儿,在午后清朗的空气中,混合成一种熟悉得让人感伤的香味。这种味道似乎从来不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几千年几百年都是一样。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院子里玩耍,执着小铁锹在一片小小苗圃里挖着什么,瓦房外种着芭蕉树,清风飒飒,落下一片阴凉。

“妈,你看,我找到一只蚕”男孩朝瓦房里喊着,回头突然见到七七和小蛮腰正往院子里走,便又叫:“妈,来了人”

三妹走出来,先看的还是儿子,忍不住把他黑黑的小手一打:“什么蚕,明明是条地癞子多恶心。”虫子从小男孩手里掉在地上,他又想去捡,没成想母亲却突然把手重重放在他肩上,似站立不稳,要用他扶住自己一般。

她们同时都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七年前,从成都回来,她送她回了盐店街,七七硬是不想踏进玉澜堂的大门,僵僵地站在大院外的栗子树下,眼睛红红地说:“我看你走,你走了我再进去。”宛如诀别一般。

然后就是七年的分离。

“七姐”三妹只觉得一股泪意涌到喉间,眼泪滴到儿子的脸上。

七七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也是泪汪汪的,可嘴角边却带着微笑:“三妹,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想过给你的孩子做衣服呢,如今也不算晚。”说着走过来,像模像样地把手指搭在男孩的背上量着,男孩害羞,腾地一下迈开步子,跑到一旁去。

三妹掏出手帕擦擦泪,道:“你一走就是这么些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情谊也不顾,别想着用几件衣服就推搪开来。”

“你怪我?”七七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狡黠,宛如回到从前,依旧是那任性的少女,“你敢怪我?”

“是,是谁也不敢怪你,七小姐”三妹扑哧一笑,目光爱怜中带有一丝凄然,道:“你不知道,我哥带你出走,我原以为好歹有他照顾你,不会出什么差池,可你却扔下他跑了。他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我又是担心又是生气,连带着和他也生分了许多。”仔细打量着七七,黯然道:“七姐,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知道的。”

七七伸手把她抱住,轻声道:“三妹,我想死你了。”

一开始七七只是安静地、带着浓厚地兴趣听三妹将她这七年的生活:和怀德成亲后,她竟然出了一次水痘,差点人都死了,说到惊险处,七七紧紧握住三妹的手,脸上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好在挺过去了。三妹笑着讲,似乎对于她们这些女性来讲,所有的难关只要挺过去一个,哪怕接下来还有无尽的难关等着,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生孩子,喏,就是这个,今年刚满五岁。皮着呢跟放牛娃一样。怀德在江津打点着宝川号的生意,这屋子是我爹给我的陪嫁,和着外头的地也是。

真漂亮,七七四处看了看,像个世外桃源。

哪里呀三妹反驳,外头连着公路,总有车吭吭地开过来,晚上也是,吵得人睡不着觉幸亏只是回来看看爹娘,才不想在这儿住呢。

你还是以前那火爆脾气。七七格格笑起来。

她们并肩坐在屋子外头,看着日光渐渐西斜,聊了会儿不知所云的琐事。七七突然静默了一会儿,颤声说:“三妹,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被梦里的事情吓得死去活来,醒来以后却怀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时候,轮到三妹紧紧握住她的手了,鼓励她倾诉,鼓励她倾泻她的痛苦。

七七于是把自己七年来遇到的那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最痛苦的,最窘迫的,最羞耻的,最自豪的,全告诉了她。七七觉得很奇怪,这些话,这些事,为什么没有跟母亲说,没有跟丈夫说,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对三妹说了。

她只知道,在她倾诉的时候,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会与她一起颤抖,紧张,害怕,让泪水夺眶而出,或是笑得斜斜倒在地上,相互用彼此的手撑着。她也知道,只有对着这个朋友,她才能多少找回一点当年的自己。任性,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哪怕这些东西如今只存在于回忆。

她说完了,把头靠在三妹的肩上,筋疲力尽,却是无限轻松,像是终于等到了化茧为蝶的时刻,在此时,真正与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第二卷 孽海 第十五章 暗潮涌动(1)

第十五章 暗潮涌动(1)

回去的时候路过啸松楼,昏黄的暮色中,这所大饭店的外头挤满了轿子和汽车,堵在窄窄的石板路上,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小蛮腰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来对七七道:“大*奶且稍等一会儿,现在正是饭点上,这些老爷太太们都凑一起了。”

一辆黑色汽车大大咧咧地停在啸松楼外头,刚巧挡住一个二人抬的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人,头仰着似在养神,轿夫与汽车的司机吵了起来,那司机甚为张狂,气势汹汹地道:“有眼不识泰山,滚一边去”从车上下来,朝其中一个轿夫踹了一脚,那轿夫吃痛,哇哇大叫起来,却又不敢放下台杆,手抖了一抖,轿中人被晃荡了一下,似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子,圆滚滚的身材,是个年迈商人。问:“怎么了?吵什么?”

那司机把衣襟一掀,露出腰上别着的枪,骂道:“看好了,把自家的狗管好,敢跟老子抢路,活腻了你”

轿子里的人笑了笑:“别急嘛兄弟,我们让你便是了。”甚是慈和,脸上云淡风轻。

有路人看不过去,对那司机道:“这位哥子,识相些吧,轿子上这位老爷发家的时候你还在等着投胎呢”

那司机估计是刚来清河的人,见轿子里的人衣着华贵,也怕万一惹着什么重要人士,便骂骂咧咧地上了车,把车轻轻一动,稍微挪了点位置。

七七看着那轿中人,问道:“你看那是杜老板吗?怎么老成这样了?”

小蛮腰道:“就是他了,大*奶不知道,杜老板最近有点背时,惹了一堆麻烦。”

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杜老板的轿子来到了啸松楼一排的大灯笼下面,灯光正好照在他憔悴苍老的脸上,原本白白胖胖的脸,皮肤已经松弛,变得毫无光泽,眼睛半开半闭,两鬓冒着汗,不多的白发缕缕粘在鬓角,原本和蔼有神的目光也变得死气沉沉。

杜老板是清河西场的老盐商,盐号名为同兴祥,他为人勤勉有加,信誉卓著,三十多年来雄踞盐场,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儒商,前清时,他就被清廷封赠花翎二品衔和增仓司行走。他一向性情慈和,活跃于盐场、官场之中,斡旋于军阀、官吏、盐商之间,以诚信宽厚著称于盐场。

宣统末年,四川保路同志会起义,吴玉章等人宣布荣县独立,成立全国第一个脱离清廷的地方政权——荣县军政府,各路同志军由荣县、威远两地进驻清河,当时暗中资助的商人中,就有杜老板。

杜老板过去一直很喜爱七七,在饭局上总会留心照应不会应酬的她。看到杜老板现在的样子,她心里既是难受,却又充满疑团:“他一向与人为善,也是受人尊重的耆老了,惹什么麻烦能把他弄成这样?”

这时路上另一辆车挪了开去,小蛮腰便抢着上前,终于慢慢挤了出去,行至开阔处,才对七七略微讲了讲杜老板的事情。

前几年,滇军被川军逐出盐场,紧接着川内军阀轮番进驻清河,截取盐税、敲诈盐商、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杜老板总是推脱不了人情,时而替被绑票的盐商求情,时而替被罚款的盐商交钱,时而调解览商、井商之间的争议,时而调停运商、盐商之间的纷争,穷于应付,心力交瘁。二刘之战时,他任刘湘军的提款处长,而每当限期将到,款项尚未收齐时,他又好自己替别的商人垫付,长期以来,大伤了同兴祥的元气,时常入不敷出。

罗飞的宝川号,当年筹款修筑清河至犍为的公路,杜老板就曾带头出资,还替罗飞八方求情,四处筹款,加上善存的商业协会筹集的 款项共计40 万大洋,才使公路得以完工。

民国二十二年,欧阳松升任清河盐务局长,因与乐山方面的盐商关系密切,在划定运盐销岸时偏袒乐山而压制清河盐场,同时招专商运盐,那些所谓的专商,实际多为军政界人士化名的运商,借势压价、短购,大肆谋利,引起清河西场盐商和运商的集体反对,西场一度罢市,前几日,欧阳松派军警逮捕了带头罢市的段孚之和徐厚生等盐商,清河著名的老盐商“活三牲”里,就这么抓走了两个,杜老板与他们是自年轻时就交好的故友兄弟,都急得吐血了。

“段老板性格急躁,要说闹事的话还情有可原,”七七道,“可是我之前就知道,徐老板却是个精明韬晦的人物,不像这么顶着风险出头的人啊。”

小蛮腰有些犹豫地说:“听说这一次,欧阳局长是想借机拿西场的老商人开刀,徐老板和亲家老爷、还有罗掌柜关系都很好的,所以,所以……。”

似有顾虑,话没有说完。

七七早就明白,欧阳松与静渊都是清河东场的人,这样杀鸡儆猴、排除异己的争端,她七年前就已经见过不少了,到现在东场盐商的势力越来越强,两边的仗,自然也是越来越激烈。

“杜老板看起来好可怜。”她喃喃道。

小蛮腰也叹了口气,道:“亲家老爷那边也在想办法,杜老板好歹不算是孤军奋战。不过听人说,欧阳松这一次想要杜老板在西华宫的几块好地,现在就等着他送上门去呢。”从后视镜看去,见七七头靠着车窗,眸光流转,似有忧色。

七七回过头,从后视镜里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小蛮腰很不好意思,忙看向前方,过了一会儿,方吐出几个字来:“大*奶,别再走了,回来就好。”

这朴实的语言里含有太多的关切,七七心中感动,笑道:“孙师傅,你不见瘦啊,比以前更有福相了。”

小蛮腰憨憨一笑,算是回应。

田间的篝火已经熄灭,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像一路开着红色的小花,快到秋末了,到夜间已经开始起雾,雾气上来,纱笼般照在路上,越来越浓,把那些火星子遮盖住,只剩下黑茫茫的一片,听得秋虫凄凄,风声飒飒。

七七回到晗园,才知道静渊会晚回,便独自一人吃了晚饭,早早地洗了澡。黄嬢一路跟着伺候,甚是热情,七七见她似在担心什么,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我去找楠竹,对不对?”

黄嬢嘻嘻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奶。”

七七一面把发髻松下,拿梳子梳头,一面道:“放心吧,我今天只是一问,倒没有心思去讨个不开心,我是去找三妹了,之前我妈说她从江津回来,想着我们多年没有见面了,我便去跟她说点儿体己话,发发牢骚。”

黄嬢似乎放了心,笑道:“楠竹那小丫头当年没少干缺德事,后来被东家撵了出去后,在她自家也没落着好,现在这样子,算是报应了。大*奶做得对,见着她就会想起那些糟烂的事来,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七七喃喃道:“当年我的孩子没了,原是件糟烂事。”目光冷冷地看着梳妆台上的镜子。

黄嬢一时失言,忙自己拍了个嘴巴,道:“大*奶,瞧我这嘴,不会说话,您不要介意。”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温软光润,极是浓艳,可肩膀却在微微颤抖,发上的光微微闪烁,檀木梳子顺着梳下,宛如拨开一道光流般。

七七梳着头,轻声道:“都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再说了。对了,你说楠竹得了报应,是怎生一个报应法?我倒想听听。”

黄嬢道:“听说嫁了个瘸子,两个人都在济广火柴厂打杂。照说这份工还是戚掌柜帮她张罗的,想着毕竟是亲戚,要不以她那臭脾气,谁敢要?干了有些年头了,也惹过一些麻烦,是人家老板心肠好,好歹留了下来。”

七七的目光投向她,一贯的柔和清澈,可其中却带有一丝黄嬢不太明白的含义,七七道:“黄嬢,我爹究竟给了你什么恩惠,值得你这么些年对他忠心耿耿?”

黄嬢心中一悚,嗫嚅道:“我……我不明七小姐……大*奶的意思。”

七七微笑道:“我从嫁到林家后,你一直对我都细心照顾,甘愿得罪林家,也要保护我,我一直非常感激。但难免好奇,怎么说,你跟黄管家可是在林家干了几十年的人,你和我家的联系若是被他们知道,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敢冒这么大风险,必是跟我家有极大的渊源。”

黄嬢叹了口气,道:“大*奶知道这个渊源,并没有太多好处,不说也罢。不瞒您说,几十年前的那些纠葛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的。您只记住,老爷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违天理人心,而我只是和罗掌柜他们一样,甘心情愿为他做事而已。”

七七嗯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把梳子放下,说:“三妹的儿子可真是可爱,估计和文斓差不多年岁吧?”

她提到文斓,黄嬢倒不知该怎么接口好,只强作不在意地笑笑,道:“今年也五岁多了,很清隽讲理的一个孩子,自幼跟着东家,倒是一点都不像他娘。”

七七没有说话。

黄嬢见她容颜清减,大有倦意,识趣地道:“您早点休息。”七七点点头,黄嬢转身出了房门,给她把门带上。

静渊回来的时候又是深夜,他估摸着七七睡了,便从露台的门直接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好歹消了点酒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里,窗户下留着一盏灯,杏色的灯罩,像朦朦的一朵花,七七侧着身子朝里睡着,头发柔柔地搭在枕上。

他看得心动,上了床,手伸过去悄悄解她的衣服,她突然飞快地把手搭在他手上,倒把他吓了一跳,笑道:“原来你还没睡。”说着把她扳过来对着他。

她似嗔似怨地看着他:“一回来就不老实。”

他嘻嘻一笑,让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七七轻声道:“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第二卷 孽海 第十六章 暗潮涌动(2)

第十六章 暗潮涌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