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点点头:“这样最好。”

快到开饭的时间,罗飞方和胭脂来了,俩人虽尚未举行婚礼,胭脂已经做妇人打扮,脸上薄施脂粉,喜气盈盈的衬得脸色娇媚。他们走进大屋子里来,几个少奶奶都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拉着说话,又向二人道喜。罗飞微笑着站在一旁,见到静渊与七七二人,便也笑着点点头。

静渊点头回礼。 七七笑着说:“恭喜你。”

“多谢”罗飞说。

秀贞轻轻拉着胭脂水红色的衣襟,赞道:“这颜色真好,嫩气,也只有你这样的江南姑娘穿出来才好看。”

胭脂笑道:“这还真是扬州的丝绸。罗大哥托人从我老家买的。”眼睛瞥到七七,脸颊上微微一红,极是羞涩。

淑云笑道:“还叫罗大哥,以后怕是要改个称呼。”

胭脂的头微微低下,露出白腻的后颈,嘴角却朝两边扬起,是极为幸福的笑容。

沅荷却拉起她白嫩秀气的手,她手上一枚祖母绿宝石戒指,晶莹闪光,像五月的清澈阳光射进了一片绿荫之中。秀贞等人看了,连声赞叹戒指好看。四川那时结婚,除了新式婚礼,新郎倒不一定非送新娘戒指,沅荷笑道:“你们是要举行西式婚礼吗?”

罗飞道:“哪里敢,我爹那种性子,怎么可能让我那么干?戒指是我找娘要的,当做聘礼了。”

淑云叹道:“也只有胭脂这只手,才配得上这戒指,多白多滑呀”

把胭脂拉到七七面前,道:“七七你看,是不是好看极了?”把那只手凑到她眼前。

“真好看”七七笑着说,认真欣赏着。

秀贞在一旁笑道:“以前家里手长得最好的就算是七七了,如今我看胭脂的手也是漂亮的,多有福相。”

七七微笑着看胭脂,露出为她喜悦的神情,可心中却莫名酸楚起来。

当年她与静渊结婚,嫁妆与聘礼都多不胜数,把整个清河都惊动了,但静渊从未单独送过她东西,更别说送戒指。七七向来不睦虚荣,此时也不知道是因为羡慕胭脂那只戒指,还是想起了自己早已算不得美丽的手,竟然突然间有些自卑,把手往衣袖里缩了缩,指尖变得冰冷。

宴席摆上,众人热热闹闹地就坐,宛如过年一般。小孩子们坐在专门一桌,年幼的自有老妈子去伺候。只听见小坤和宝宝声音最大,喊着棒子老虎鸡,拿着小碗小盏装了蜂蜜水当酒喝。

静渊也似乎特别开心,和孟家的几个兄弟都有说有笑,不免多喝了几杯。罗飞亦带着胭脂向善存夫妇敬酒,善存年纪大了,杯酒下肚,又吃了几块大肉,脑中便觉得有些晕,孟夫人忙让冯保将他扶去休息。

七七挨着胭脂坐着,胭脂是从未与孟家人一同共过席,紧张得连筷子拿起来都觉得吃力一般,七七是长年离家后回来,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外人,侧头看了看胭脂,朝她鼓励地一笑,意思是,坚持完这顿饭就轻松了。罗飞也正往胭脂那边看过来,目光差不多要与七七相接,七七忙把头转开去,见到自己握住筷子的右手,食指上那抹深深的针痕,便不由自主把拇指移过去遮住,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却是苦笑。

心里又觉得轻松:总算一切都结束了。

可从来没有开始过的事情,又怎么算得上结束呢?

还是为他们感到高兴?要他们真过得好,她心中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好牵绊了,轻轻吐口气,忽听宝宝和小坤不知道为什么又吵了起来,便抬起头,见静渊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便对他说:“我去看看宝宝他们。”放下筷子,静渊道:“我跟你一起。”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七章 步步为营(1)

第二十七章 步步为营(1)

七七笑道:“你陪着哥哥们再喝几杯。”

只听宝宝清脆的声音叫道:“坏蛋,你耍赖不能收回去”

小坤叫道:“你明明输了还不认”大人们朝他们看过去,见小坤轻轻在宝宝脸蛋上揪了一把,笑道:“不认也得认哈哈哈。”

宝宝大怒,小脸涨得通红,挥动起拳头朝小坤乱打了过去,小坤拿手挡住脸,旁边一个老妈子哎哟了一声,要把宝宝拦住,宝宝跳了起来,衣服带着一个盘子摔在了地上。至襄不到两岁的女儿菲菲正坐在藤圈儿椅子里吃饭,见两团乱影在眼前晃着,吵嚷之声不绝,吓得哇哇大哭,那老妈子只得去哄她。七七赶紧走过去,却是先去安抚小坤,小坤见姑妈过来,大有要为自己出头之势,便汹汹地叫道:“宝宝打人野丫头打人”不住朝宝宝做鬼脸。

宝宝要冲到母亲身旁去,叫道:“你胡说我不是野丫头,我不是野丫头打死你”

七七忙把小坤拉到一旁,宝宝脱了老妈子的束缚,跟着冲了过去,要钻到母亲身前去打,七七回头挡住她,连声呵斥,一面又得拦住小坤,手忙脚乱。

众人都看着好笑,沅荷笑道:“七七,帮我扇我儿子一巴掌,这小鬼讨厌得紧要么你就别拦着宝宝。”

静渊笑道:“诸位慢吃,我看她一个人搞不定。”放下筷子,走过去把宝宝一把抓住,抱到一旁去,宝宝兀自踢着脚,突然哇的哭了出来,叫道:“爹爹,我不管小坤是个坏蛋妈妈还帮他”在父亲怀里扭股糖儿似的撒起娇来,静渊笑着抱她走过去,拿起她的小手在小坤轻轻一拍:“宝宝你看,你打了哥哥了,扯平了,别哭了啊,乖乖的。”宝宝破涕为笑。

七七回头责怪道:“我要拦着她不乱打人,你怎么反而给她助起兴来,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静渊笑道:“我现在只听四嫂的。”

沅荷在一边笑:“好妹夫”

至诚看着静渊和七七微笑道:“他这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了?以前可不像现在这么情长”

秀贞叹了口气:“早这样多好。”

孟夫人笑盈盈瞧着他们说:“现在也还不晚。”

大家都不免感慨。胭脂心里颇为七七感到高兴,加上此时自己春风得意,脸上笑开了花,不免朝罗飞看去,见他低头闷声不响喝着酒,双目闪闪发光,眼神多么熟悉,熟悉得却让她心痛——当年在扬州永嘉楼,他便是这样的神情。

因盐场还有事,静渊先走一步。小孩子们被各自母亲带着去自家屋子睡午觉。

七七见宝宝眼皮打着架,刚才吃饱了又闹腾了一番,想必是累了,便也带着她去睡觉。看宝宝睡着,方又重新回到大厅里,见胭脂一个人坐着,便笑道:“闷不闷?不过我家向来热闹,好容易清净一会儿倒好。”说着坐到她身旁去,也觉得有些疲乏,打了个哈欠。

胭脂给她倒了杯茶,道:“大少爷他们说要推牌九,去花园的亭子里了,今天天气还好。”

“是呀,天气不错。”

“罗大哥向来不玩牌的,也说去看看。”

“想来他今天高兴吧。”

“七小姐,你的绣庄还开吗?”胭脂问。

“当然开了,我自己是下了决心的。”七七道,见胭脂脸色郑重,便笑道:“放心,我还是会帮你筹备的,你和阿飞的婚事,现在是第一要紧,比我开绣庄还要紧。”

胭脂笑了笑。七七见她的笑容颇有宽心之意,便问:“你担心我不去帮你?”

胭脂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怕你到时候不让我去你的铺子帮忙。”

“你当初可是反对我做生意的,如今又怎么转了念头?”七七大是好奇。

胭脂轻声道:“我跟你想的一样,不想太过依赖男人。”

七七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这话说得不对,阿飞是最值得依赖的人。”

胭脂看着她,问:“七小姐,既然如此,你当年为什么不跟罗大哥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他对你的心。”

七七心里一跳,脸上发热,勉强笑道:“瞧你,话越说越偏了。我现在只知道,我是别人的老婆,你呢,就快是他的老婆。快别胡思乱想。”

仪佩和淑云从外面走了进来,淑云笑道:“姑爷不在,今天我们家老三可就牌风顺了,连糊了你大哥几把,七七、胭脂,一会儿请你们吃法国干酪”

七七笑道:“中午吃了那么多,再吃那些东西肚子会胀气的。”

仪佩向七七说了下誉材小学的情况,说那里教学细致,管束严谨,从双桥那边的教会还请了个教士教英文,从华西大学又聘了个体育老师教体操和舞蹈,必能给孩子打好基础。

七七笑道:“还好小坤比她要早一届,两个小家伙若是到一个班上,只怕会弄得鸡飞狗跳。”

淑云瞧了一眼七七的衣服,表白里红的衫子,袖子和衣角绣着精致的莲青色梅枝纹,右边的袖口却染了一大片暗黄色污渍,便笑道:“刚才跟着孩子们一闹,瞧你,把衣服整坏了。”

七七之前倒没有发现,抬起袖子,呀了一声:“刚才在桌上扫到了姜醋,我去先拿水搓一下,免得到时候洗不掉。”

说着便出门去,到厨房找了碗,翻着柜子找碱粉,因午后佣人们也都在休息,只留了几个在花园亭子和起居室走廊上候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变得客气,反而不好意思叫人,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只好在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在洗菜的一个水槽旁边把袖子浸湿了,那污渍甚是顽固,搓了半天,只洗掉了一点点颜色,水沿着胳膊往里倒流,冰冰地似有小蛇滑过。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心中一喜,便回过头,却见是罗飞走了进来,不由得一怔,罗飞笑道:“你在这里偷吃东西?”眼睛一转,看到她湿透的袖口和那片污渍,便走上前来:“光用水洗不干净的。”

“我刚才找碱粉没有找到。”七七道。

他便马上翻着柜子帮她找起来,七七说:“找不到的,里面没有。”

罗飞直起身子想了想,走到里边放面粉的屋子里翻了翻,从一个柜子里找到一小袋,倒了一点在手里闻了闻,伸到她面前:“这不是?”

七七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平时发面需要用碱粉,应当是放到一处。”便拿了碗递给罗飞,他舀了水,把碱粉兑在里头。她正要把手伸过去蘸水,他却把她的手一挡:“碱水伤手,我来吧。”也不等她回答,把碗往台子上一放,用手掌舀了水,把她的衣袖往下轻轻一拉,便给她洗起来。

七七的手向上举着,日光透进窗户,手上的伤疤与那道针痕暴露在他眼前,她藏也无法藏,窘迫无比,也难过无比,脸色变得苍白。

他只当没有看见,咬紧了嘴唇,默默地揉搓着她的衣袖,却又小心翼翼,生怕给她把衣服搓坏了。

“你来厨房做什么?”她打破了静默。

“我在远处看到了你进来。”

“阿飞”她神色苦恼万分,“你这是干什么?”

要把衣袖挣脱,他也不强求,任她挣开,手无力垂下,水一滴滴洒落在地上。

她垂下头悄然拧着袖子,眼睫毛紧张地颤动,心里像有什么扯着。

他默默看着她,恨不得让时间停住,不,不要停下,要倒流回去,回到他们年少的岁月,那时候,她心里有他,他知道。

“对了,”她忽然说:“那张汇票,虽然还没有人去兑,但请你先不要把它停了,当年周济过我的一个朋友,难保哪一天会需要那笔钱。”

“没问题。”罗飞淡淡地道。

“你和胭脂什么时候办喜事啊?”她问。

“下个月。”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连他听着都觉得生疏。

“我爹让我来帮你们。”

“胭脂只跟你谈得来,她那边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别客气。”

这么陌生地对话,却让两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七七问秉忠为何今日没有来,罗飞道:“还不是为了杜老板那边的事情,杜家欠了债,我爹帮着去算一下账,看能帮上什么忙。”

她耐心听他讲着杜老板和西场盐商面临的困境,忍不住问:“你呢?你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

她不该问,他的心重又跌落谷底,她目光里的担心就是罪魁,罗飞侧着脸,颤声道:“七七,我真想跟你彻底了断,连朋友也不做了。”

湿湿的袖口在她手中被捂热了,门开着,穿堂风钻进来,他的衣襟被风吹拂到她的身上,可他们却都知道,也就这样而已,谁也不能再进一步,这样就差不多了。

她快步走了出去,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至诚正赢得手顺,冯保过来通报,说老爷找大少爷去一趟书房,至聪忙放下牌,笑道:“爹可救了我一把。”赶紧去书房见父亲。

善存斜靠在自己的法式躺椅上,正翻看着一本账簿,对至聪道:“刚才秉忠打来电话,说西场可能要组织一次罢市,你一会儿打个电话给重庆银行那边,多弄一点钱过来,清河最近要乱一阵子了。”

至聪答应了,忽然面色犹豫了一下。

善存说:“有什么就说。”

至聪勉强笑了笑:“要把欧阳松整下台,原是一件大好事,没必要把静渊也拉下水。爹,七七好不容易才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我们也就别给她找麻烦了吧。”

善存叹了口气,淡淡一笑:“安稳?连最根本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谈什么安稳?”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八章 步步为营(2)

第二十八章 步步为营(2)

至聪听父亲语声渐渐有了一丝冷意,心中一凛,只好恭声道:“爹说得极是。”

但他自来心疼妹妹,只知道假如静渊生意上受到牵连,或者林家出一点什么岔子,七七是必然过不好的,因此嘴上虽然唯唯诺诺,心中却甚是担心,不由得面现难色,又勉强笑道:“我看七七回来后,静渊倒是变了不少,真不像以前的性子。”

善存嘴角露着笑意,脸却绷得紧紧的,看着至聪:“你也觉得不像?”

至聪笑道:“完全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怎么可能。”善存从鼻子里哧地发出一声笑来,“青山易改本性难移,人丢了宝贝重又捡回来,自然会呵护一阵子。”

至聪还坚持:“我看不像。他对七七是真心真意的。”

“我何尝说过他不真心?”善存稍微挪动了下身子,握起拳头捶了捶腿,把头在一个绣着金线的软垫上放平,把眼睛闭上。

至聪看着父亲,要过去将椅子上的一条薄毯子给他盖上,刚掀起一角,善存就摆摆手:“不用,我不睡,就养会儿神。”

至聪于是重又坐下,往善存脸上端详了一下,心里实在琢磨不透他对静渊的态度,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说:“我看这一次我们很难朝天海井下手。”

“怎么讲?”

“静渊不是已经答应爹,不会站在欧阳松那一边。”

“你觉得他答应我的理由是什么?”

“是因为七七的原因。”

“我说他还是会帮欧阳松,你信不信?”

至聪不由得一惊:“为什么?”

善存懒懒地道:“自然也是因为七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让七七去帮阿飞准备婚事呢?阿飞这个孩子是个死心眼,七七心又软,我让他们俩天天接触,这三个人都总有绷不住的时候。”

善存的语气是轻松平静的,至聪听着却震骇莫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陡变,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善存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你妹夫转了性子了吗?你就慢慢看吧。”

……

七七带着女儿回到晗园,宝宝一进院子里,忙飞快地跑去看自己的兔子,老许、黄嬢和小桐都来帮着搬孟家送的几箱子礼物,黄嬢朝七七笑道:“大*奶,今儿收获可不小。”

七七淡淡一笑:“可不是嘛。”

黄嬢见她脸上疏无高兴的神色,也不好多问什么,便又笑道:“今儿杜家的三姨太来了一趟,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

只见走廊上堆着几大兜新鲜鸭梨,金黄澄澄,说是杜家庄子里自己种的,另有一篮子香柚,七七拿起一个柚子,让小桐去剥了皮端进客厅里,又对黄嬢道:“三姨太怎么样?我那天去杜家看着她顶憔悴的样子。”

黄嬢叹道:“眼圈儿乌青乌青的,瞧着像更操劳了。看来杜老板这一次真是遇到了**烦,以往这三姨太是多亮眼精神的一个人呐,现在看着真是可怜。来到这儿也没有多坐,连茶都没喝,只说多谢大*奶那天帮忙,有空还希望您多去他们家坐坐,老爷子喜欢和大*奶说话。”

七七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杜老板以前就很照顾我,今天他遭了难,我哪有不去关心之理?只是这件事情太过复杂,我若老往杜家走动,难免会给静渊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黄嬢似笑非笑地看着七七,感叹了一句:“大*奶对东家真好。”

七七霍地抬起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光华流转,澄澈澹静,却把黄嬢看得有些心虚,不免陪上小心:“大*奶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七七笑道:“好奇怪,这句话能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对他好那是天经地义的,你又没有说错。”

“是,您说的是。”黄嬢把盛着香柚的盘子端到七七面前,笑道:“这柚子闻着就清香,肯定又有水儿又甜。”

七七拿起一瓣来,细细地撕着上面的筋,忽道:“你一会儿把这些水果分出一半来,我和静渊去玉澜堂的时候好带过去。”

见黄嬢又是一脸惊诧,端着盘子楞楞地看着她,便微笑道:“总不能永远躲着吧?这里又不是什么小公馆,我还怕见人吗?”

晚饭准备得差不多时,静渊回来了。七七和宝宝在露台上摘栀子花,宝宝捧着一个小竹匾,满满地都是雪白芳香的花朵,见静渊走过来,七七回眸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守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