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蒸腾着泥土和牛粪的腥气,似要催人入混沌之中。铁轨两旁种着夹竹桃,可惜是冬天,早没了艳丽的花。那叶子灰灰沉沉,划过苍茫的记忆之海,一片白浪。

“下一站还有多远?”他听到老爷问列车员,声音焦急万分。

“不停车了,到松山就是半夜了,明天一早在松山站会有一趟车回来。只要小姐不丢,在站上等着,老爷您明天下午还可能找得到。”

“赶紧停车啊赶紧停车啊”夫人哭叫道。

列车员很为难:“夫人您不知道,这趟车原送着军里的货,赶着到点卸货呢。”

“七七应该不会乱跑。”他听到老爷安慰夫人。夫人站在车门旁,哭得泣不成声。

火车开得还不算快,车门并没有关上,冷风,十二月的寒风,凛凛吹来。虽然老爷没有怪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罪,罪孽深重。

他一咬牙,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滚在铁轨外头的碎石路上,头磕破了,血痕斑斑。

他那年十二岁,他痛恨自己竟然如此恶毒。他恨不得摔死自己,可他不能死,他要赎罪。

那一刻,他从此认了命。

他痛得几乎晕去,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跑去。

不记得走了多久,只知道一看到她小小的绿衣身影还在站台上逡巡着,便如在暗夜里突见阳光。

他甚至不敢走上前,怔怔地站在远处看着她,她没有哭,那个老婆婆陪着她,她手上多了一个猕猴桃。

他却哭了。蹲下来,哭得浑身发颤。

他听到她一声欢呼,抬起泪眼,她朝他跑了过来。

“阿飞,阿飞”她又叫又跳,她那可爱的小脸离他多么近,还残余着泪痕,却满是欢喜。她踮起脚,用小手臂抱着他的头,将他紧紧搂着。

他却忍不住痛哼一声。

她看见他头上的血,忙松了手,突然小嘴一扁,呀的一声哭了出来:“阿飞,你摔伤了?呜呜阿飞你痛不痛?呜呜”

她一面哭,一面拿出小手绢给他轻轻擦拭。

“七七,不要怕。”他说,他还想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他们在站台等着善存回来接他们。她把自己的猕猴桃给他吃,非要他吃,她认为他是为她受了伤,他跳下火车,就是要来找她。

两个孩子坐在站台上的长椅上,他心中兀自惊魂未定,她却无忧无虑,似乎一切都是个游戏,小脚一晃一晃,睁着大眼睛,笑盈盈看他剥猕猴桃。

“阿飞,你吃,你快吃”她以为他吃了甜甜的猕猴桃,就不会痛了。

那猕猴桃一面生,一面软,生的一头酸涩无比,他把生的那一面吃掉了,咂着嘴,做出很香甜的样子,把剩下的一面甜的留给她,她让他拿着,侧着头乖乖地在他手里吃着,小脸在他的手里蹭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瞧瞧这两个娃娃儿,”他听到老婆婆在一旁啧啧道,“多像小相公小娘子”

七七听到,虽还是个小姑娘,却腾地一下脸红,目光里闪着羞怯幸福的光芒,他却如被重击,心痛欲裂。

夜里冷,寒风瑟瑟。站台的好心人让他们坐在岗亭里,暗夜中,有过站的火车经过,灯光闪在土墙上,描摹出鬼影幢幢,汽笛声呼啸而去,划过旷野,像猛兽呼来喝去。她却毫不害怕,只因有他在,蜷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那沉稳甜蜜的呼吸声,如斧头,一刀刀劈在他心坎,他的手搭在她起伏的温暖背脊上,绿色小袄子,绣着白梅花。

他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下午,善存回来了,夫人和三妹等在松山。

善存抱着七七,柔声安慰,她却马上说:“爹爹不要怪阿飞,是我自己贪玩跑丢了。”

到了松山,等着另一趟车。其间,善存把他叫去,一道电一般的目光扫在他脸上:“阿飞,好孩子,你很好。”

“老爷,对不起,我丢了七小姐,老爷怎么罚我都可以。”

“你为七七连命都不要,我怎么会罚你?”

他忍不住哭了,低着头默默流泪。

善存看着他哭。

“不过阿飞,我一直以为你做事会稳妥,可这一次你让我有些失望啊。”善存叹了气。

“老爷,我以后不会了,我永远听老爷的话。”

善存没有让他跟着去扬州,给他买了回清河的车票。

七七又哭又闹,就是不要他走,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滚来滚去。善存却把七七拽起来,在小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她,打得砰砰作响,那么重,连孟夫人脸都吓白了,三妹也吓得哇哇大哭,跑去抱住善存的腿:“老爷不要打七姐,老爷不要打”

善存的话一字字落入他的耳鼓:“你这个疯样子,林家哥哥不会喜欢你”

七七哭叫:“我不要林家哥哥,我不要”

“好,那你就呆在外婆家,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想看到阿飞。”

他只好跪了下来。

善存看着他:“阿飞,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

他落泪:“老爷别打七小姐。”

“嗨,你这个孩子我是在教她规矩,每个人都要懂规矩,我的女儿尤其要懂。”

老爷这句话,是要他听到心里去,记一辈子。

他十四岁就去运丰号当学徒,拜了管账为老师,从最底层做起,装烟敬茶,端汤添饭、抹家俱、倒壶便。回到孟府,还要跟着秉忠学着管家,学写字、学珠算,学习一切和井灶上有关的经营和技艺。

他也学着规矩。

虽然下人们都叫他一声少爷,他心里很清楚,老爷也很清楚,他永远是个下人,永远别想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七七十三岁回到四川,在成都呆了一年,又过了一年回到清河。

她还是和以往那样和他要好,他甚至一度以为,她心中还惦记着他。

直到他看到她拿着林静渊的相片,和三妹坐在花园里,悄悄笑着品评。

三妹说:七姐将来的姑爷好俊啊

七七格格轻笑,低头摩挲着照片,说:是吗?我怎么没有觉得。

可她的语气里分明就是幸福和骄傲。

他清楚,她已经走了,远远把他丢下。走的人是轻松的,痛的,永远是停留不前的那一个。

善存原本以为,他会规规矩矩成为孟家的下人。可他没有。他选择去扬州,脱离了运丰号。父亲和他都很清楚,他这一走,在孟家和罗家这如此深厚的感情里,划下了一道裂痕。善存和父亲之间,也终有了嫌隙。

善存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可他却一次次逆了善存的意。七年前,将七七从盐店街带走,让善存彻底不再信任他。

西场罢市,他也清楚,善存要借机在清河重新洗牌,洗掉一切与他作对,构成威胁的人。这其中,不仅有欧阳松,不仅有林静渊,也有他。

可他知道,她会伤心,他不能让她伤心。尽管他并不清楚,她会不会也为他伤心。

“七七,”他不让她挣脱,他知道她并不愿意让他吻她,可他请求,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轰隆的雨声中,他仿佛回到多年多年之前,列车飞驰,她孤立无援立在站台,而他,还是会和以往一样,为她奋不顾身跳下。

(部分内容,参见第一卷第二十六章)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九章 炉烟热烬(3)

第三十九章 炉烟热烬(3)

他不知道有多久才放开了她。

两个人都重重的喘着气,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在梦中,他们全都溺在了水里。

许久都是沉默。雨还在下着,小了许多,只听见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进木桶里。

七七慢慢走到椅子旁,无力地坐下,她的手垂了下来,微微颤抖着。

“对不起。”他轻声说,她的发鬓微松,她轻轻理了理,手指在颤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

罗飞走到她身旁,矮身蹲下,握住她的手。

七七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大眼睛中泪光闪闪,他伸手要给她拂去脸颊上一绺秀发,她把头往后一躲避开,他的手僵立半晌。

突然之间恍然大悟,他只觉得心里先是被刀扎,又再灌上了一注冰水。适才她嘴唇温软的温度,如今已经散去,那甜蜜的滋味也淡了,横在他和她之间,依然是惨烈无奈的现实。

“你还是为了林静渊。”罗飞站了起来,脸抽搐了一下。

她许久都没有回答,只是凄然的看着他,那目光让他心碎。

“他是我丈夫。”她的声音弱如蚊鸣。

“是的,他是你丈夫。”他机械地说,只觉得浑身无力:“你这么晚在我这里,你丈夫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我在你这里。我坐的芷兰家的车过来。”七七说。

罗飞苦笑了一声:“七七,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聪明。你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事,心中一痛,突然顿了顿,不再说下去。她如何忘得了,只觉得心如刀绞,脸色变得苍白。

他顿时后悔,叹了口气:“放心吧,这一次他好像不会插手,应该不会有事。”

她缓缓摇头,轻声道:“欧阳松不会放过他,我爹也不会放过他。”她看着他:“我爹也不会放过你。我知道这一次罢市的事情,是我爹让你一手筹划的,他要你去冒险,要你去送死。”

“老爷一向视我如亲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今天上午我听到了枪声,他们还说不是,是谁家娶亲放鞭炮。”她幽幽地道,“我知道那一定是枪声,从紫云山传来的。”

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如果我没有想错,我爹,是要你跟欧阳松火拼吧?”她嘴角微微一斜,一缕凄冷的笑:“你也真蠢,人家有二十七军的精锐,你呢?我二哥一定说会帮你们吧?你等着瞧,到时候你就知道跟着你们的,只是那几个会用枪的家丁而已。”

罗飞吸了一口冷气,惊讶万分地看着七七。

七七苦笑道:“阿飞,你为什么这么傻?明明知道是个陷阱,却还是要往下跳。你就那么活不下吗?你有没有良心,说是要娶胭脂姐姐,却要让她当寡妇,让我内疚一辈子。你怎么这么自私。”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手扶在一张桌子上,沾满了灰尘。

七七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杜伯伯什么都告诉我了,虽然他只是怀疑,并不确定。但是我左思右想,如今才算真正明白。阿飞,爹爹记恨你当年带我走,他不会允许有人违抗他。他也没有原谅我,他从来没有原谅我。他要惩罚我。”

“七七”

“我爹爹确实城府极深,锱铢必较,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是他变了,还是一直都是如此?我想不清楚。但静渊处处忌惮,事事提放,也不是毫无缘由。阿飞,杜伯伯说这一次销岸的事情,是二十一军和二十七军两大军阀之间的利益之争,北方战事频仍,日本人迟早要挑起大乱,清河身处中国腹地,今后一旦发生大战,清河将成为全中国最大的、也是唯一安全的井盐基地。谁要掌握了这块地方,谁就掌握了一笔天大的财富。我爹爹近日频频向二十一军靠拢,就是想趁这个时机,借军力合并清河最大的几家盐号和运盐号。欧阳松贪的,只是杜伯伯家的几口盐井,可我爹,觊觎的是整个清河的盐号,同时借欧阳松镇压运商和盐商之际,除掉他潜在的对手。阿飞,都怪我,我让你违抗了爹,要不他也不至于让你去铤而走险。至于静渊,至于静渊……”她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脸颊恢复血色,烧得通红:“阿飞,欧阳松过去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交易,随便拿一条出来,都可以变成静渊的罪证,他如果坐牢,那比杀了他还要狠上一百倍,当年静渊的祖父,就是因为被我爹害进了监因而活活气死。我不能让静渊重蹈覆辙,我不能让我孩子的父亲进监狱。”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手放在膝上,捏着小小的手提包,指节都变白了,脸上充满恐惧,目光里尽是仓惶,说不出的娇弱无助。

他看着她,仿佛回到七年前官仓大火那一夜,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宝川号的天井里瑟瑟发抖,她央求他带她走,他当时脑子一热,只想哪怕天上掉刀子,他也要救她。如今依然是这样,他向来不违逆她,仅有的一次,就让他后悔了七年。他不能再违逆她。

“七七,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和静渊都好好的。我要你帮我,”她的剪水双瞳,深深地看向他:“打乱我爹的计划,让他认命,让他服老。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能真正过上安稳的日子。而你……”她长长睫毛垂下,“也可以真正重新开始。”

他心中一痛:“七七,你太小看老爷了,你也太高看我。”

“阿飞,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她凄然道,“可如今,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办法让你不要去盲目送死。这一辈子,我总归是静渊的妻子,可你若是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过得好。你当我自私也罢,我也管不了了。”

……

余府的司机一直将七七送到了晗园。门房匆匆出来开了铁门。雨停了,树叶滴着水,小桐在走廊上候着,匆匆跑出来给七七打伞,神色担忧无比,悄声道:“大*奶,东家发了脾气,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七七之前从芷兰家出来,就要去接宝宝,到学校,文君告诉她,静渊亲自来把孩子接走了。七七原想让父女俩单独相处一会儿,因此也没有急于回晗园,更何况要去找罗飞。听了小桐的话,不知为何,心里也有些心虚。

便问:“他去找我了吗?”

小桐说:“东家拨了电话去余家,那边说您和余四小姐去看戏了。东家也就没有出去,陪着小小姐玩了一会儿,刚哄了她睡着。下了楼,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孙师傅又叫去骂了一顿。”

七七微微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客厅时,停了一瞬,理了理头发,又不自觉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唇。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着烟,听到她的脚步声,把烟在烟缸里摁灭了,迅速回过头,站了起来,眸色深沉,隐现怒气:“你还知道回来?”

小桐听他语音不善,忙要悄悄退出去,七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提包放了,轻轻拍拍衣服上的雨水,对小桐道:“赶紧去弄点吃的。”

小桐应了,快步去了厨房。

七七走到静渊身旁去,拉他的手,微笑道:“我本来说去接宝宝,结果被你捷足先登,索性让你们父女俩好好相处一下,便去跟芷兰出去坐了坐吃了点东西。”

他的手硬的跟铁一样,却也没有挣开她,只冷冷打量着她,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乱?你这么出去乱跑乱逛的,出事怎么办?你不是一向把宝宝看得比命还重要吗?现在怎么就放心她独个儿在学校里我算看明白了,你也只是说的好听,要说任性,你从来就没有变过。”

这话说得太重,她不由得放开了他的手。他本是满腔怒气,见她被他的话伤了,终是不忍,把她一把拉过去抱着,想说句软话,却突然身子一震,将她猛然推开。

她愕然看着他。

“你今天晚上是跟谁在一起?”静渊咬牙切齿的说,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芷兰啊。”她暗暗心惊,强自镇定。

“你撒谎”他气得发抖,指着她:“你身上有男人的味道”

七七见他脸都扭曲了,虽说自己并无二心,但今天她确实心中有愧,一时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只想辩驳,却不知道如何辩驳。只好冷着脸看他,做出问心无愧的样子,冷笑道:“你既然还是不相信我,何必要找我回来。”

说着转身就要上楼。

“你要干什么?”他冲过去攥住她的手。

她要甩开他的手,他不让,紧紧攥住。

七七道:“我带宝宝走。你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作践我,我还留在这里就是个傻子。我身上有男人的味道,你说的不错,大街上、戏园子里,全是男人我就是下溅,就往男人堆里窜你很好,你怎么不闻闻你自己身上,有没有女人的味道?有没有锦蓉的味道?你说我去找野男人了是不是?好,我就去找,我现在就带着你女儿去找”

她的脚都上了一层台阶,生生整个人被静渊拽了下来,他扬起手想打她,她却把脸一扬。

静渊急怒攻心,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终把手放下,顺手揽在她腰间,把她往怀里一搂。

七七心中痛愧,抽泣起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第二卷 孽海 第四十章 炉烟热烬(4)

第四十章 炉烟热烬(4)

下人们以为两个主人要吵架,都噤若寒蝉般悄无声息。黄嬢在客厅外探头探脑,见小桐端着大托盘,沉沉地就要朝里走,忙在她袖子上轻轻一拉:“等一等。”然后连使眼色。

小桐看了她一眼:“刚摁了铃,让送饭去。”

黄嬢方吁了口气,顺手接过托盘来:“我去吧。”她年老,手腕无力,那托盘甚沉,刚一接过,手就往下一斜,小桐忙伸手抬住,悄笑:“哎哟哟,小心砸了碗,我们这辈子就算白干。”这托盘里的容器全是雍正窑。

黄嬢只得由她重把托盘拿去,小桐轻轻巧巧地走进客厅,黄嬢也跟着进去。靠门的地方置有一八角橡木大桌,这一面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明晃晃的亮着,反而衬得沙发那头暗沉沉的光线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