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抽抽噎噎答应了一声。

七七把她的小脸转过来看着,微笑道:“怎么还哭?眼睛都肿成小金鱼了。”

宝宝揉了揉眼睛,七七把她的手握住:“别乱揉,越发红了。”

母女俩差不多快走到通往平桥的台阶上,码头上还有盐船在上货卸货,七七很少在夜里看过平桥,乌沉沉的路延伸到河的对面,而对面,除了隐藏在树木下的公路泛着隐隐的白光,竟是一片黑暗。

河风带来河水的腥气和搬运工身上的汗味。码头上的盐船倒是点着灯,棚子里不时传来人声,在这个时候,有些工人也才刚刚吃饭。

打更声,朦胧的人声,河水流淌声,风声……也许是寒夜沉寂,听到耳里,怎么都有一缕凄怆。可她却刻意回避明亮的码头,把目光投入暗色充溢的河水。

伤痕,哪有那么容易愈合,一张纸叠成两半,那折痕也要过好久才能消散。可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怕黑了,因为比起黑暗来说,这世间多的是更可怕的东西。

小蛮腰上前来:“大*奶,上车吧。”

七七看着前方,忽然道:“你开到桥那头去等着,我和宝宝走一走。”

小蛮腰答应了,去车里拿了七七的披肩,重又走过来:“天凉,大*奶身体不好,别冻着了。”

七七一笑:“我不冷,多谢你。”接过披肩,把它紧紧裹在女儿的身上,宝宝见母亲似乎呼气都很困难,知道她抱了自己这么久有些累了,便说:“妈妈,我自己走。”

七七把她放下,宝宝裹着母亲的披肩,好像突然间变成了大人,挺起小胸膛,脸上慢慢露出微笑。

她们走在平桥上,听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水声,走到一处,七七忽然顿住脚步,这里用石灰做过标记,漆黑的石板地上,似依旧存着血迹一般,仿佛就是那日秉忠与罗飞遭遇伏击的地方,七七知道这不过是她的臆想,可依旧连呼吸都会牵动心底的无尽伤痛。

远处,依稀能看到堰闸泄水,清河上隔几里就是一个码头。不知哪个码头上传来船工的吆喝声。

宝宝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妈妈,你好久没有唱歌给我听了。”

七七勉强笑了笑:“妈妈唱歌不好听的,老跑调。”

宝宝扭着身子不依:“我不,我就要听”

一阵风吹来,吹散天空的浓云,露出一弯下弦月,清辉投下,照在宝宝雪白秀美的小小脸庞之上,刚才她哭得久了,那双可爱的大眼睛果真变得红红肿肿。七七叹了口气,极力把呼吸调匀,清了清嗓子,曼声唱了起来:

“城门城门有多高,打开门帘看娃娃。

红红脸,糯米牙,花夹袄,万字花。

天知道,地知道,哥哥多么爱娃娃。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嘴含又怕咬了她,烧香又怕折了她。

不烧香又怕菩萨不保佑她……小娃娃,小娃娃,快快收下红绒花,插在你的辫子上。”

清音婉转,悠扬动听,宝宝总算高兴起来,拍起小手打着拍子,娇娇地跟着母亲唱了起来。

“小娃娃,小娃娃,快快收下红绒花”

她唱着唱着就展开笑颜,忽然叫道:“妈妈,我也要红绒花”

七七抿嘴笑道:“好,好,乖宝要什么我都给你。”

母女俩说说笑笑,走走唱唱,渐渐把烦恼丢到丢到脑后。

……

新酿的米酒,倒在粗陶碗中,映着微弱的灯光,虽然浑浊,却泛着一层诱人的色泽。

终于装好了五艘船的盐,冯师爷忙着张罗着工人和伙计们吃饭,罗飞本来一直也在旁边盯着,累了一天,待开饭的时候却又不见人影。

叫来常跟着罗飞的一个伙计鲁二,问:“老板在哪儿?”

鲁二道:“说是去河边透透气,在棚子里待了一天了,能不闷吗?光守着点货开单子就站了一下午。”

冯师爷忙道:“去把他叫回来,饭送来了,别让老板饿着。”

鲁二应了,忙快步走去河岸边找了一找,罗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风吹起他的衣角,飘飘扬扬,他的目光却似看向平桥,从桥上,正传来一阵娇柔的歌声。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在河风中,歌声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可音韵甜美,干净清澈,像浮华落尽,唯有这一缕清音缭绕。

鲁二见罗飞仰望着桥上,脸色苍白,双眼似有泪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月色朦胧,夜色深沉,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飞少爷……,”鲁二轻声叫他,罗飞身子一颤,回过头,眼光灼然。

鲁二笑道:“饭送来了,您累了一天了,赶紧用过饭回家休息吧。”

罗飞不语,却突然发足狂奔,直往斜坡上跑去,转了一个弯,跑到了平桥上。

“飞少爷飞少爷”他依稀听到鲁二惊讶的呼喊,他不管,他要追上她,她在这里,他要追上她他要到她的身边去

那首歌,那首他唱给她的歌。

在那荒凉的站台上,狭小透风的岗亭里,她说:“阿飞,唱歌给我听”

他就给她唱了这一首,在川南,每一个少年郎都会给自己喜爱的小幺妹唱这首歌。

“天知道,地知道,哥哥多么爱娃娃,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凉着她。”

罗飞听到了宝宝娇嫩的童音,是的,七七是唱给她的女儿听的,也许这首歌在她的心中,也仅仅只是一首寻常的儿歌。

这么多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不幸,她的伤痛,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成了她不幸的根源,或者,从一开始就是。

他忘不了自己将她推开的一刻她绝望的泪眼。那么多人伤害她,欺骗她,而他,竟然也狠心地对她说出那些话。他忘不了在雷霁的私宅外,看到她被凌虐之后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忘不了每一次自己刻意不去盐店街,躲避她,却在与她偶然邂逅的时候,紧张得连血液都似要凝结。

她怕他,她也在躲着他。也许她想象不到,那天在路上遇到,她快步转身走开,几乎让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她并没有唱出来。也许她已经忘了,或者刻意让自己忘掉。

她是决意要忘记他了。

“小娃娃,小娃娃,快快收下红绒花,插在你的辫子上。

小娃娃,快长大,哥哥把你娶回家”

罗飞突然泪如泉涌,看着七七和宝宝朦胧的背影,在前方,咫尺之遥,可他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慢慢蹲了下去。

那一天就是在这里,就在这个桥上,父亲被打死,鲜血流了一地。

他后来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林静渊所做,可这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

是雷霁。雷霁要得到她,设了这个局嫁祸给林静渊。

罗飞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她也会有多痛。所以她才要和他彻底了断,正如他,再也不能再迈上一步。

七七

杜宇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他在心里呼唤她,糅合着血和泪,可他也知道,即便杜鹃啼血,又怎能换回已去的东风?

七七和宝宝快要走到桥的尽头,似乎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她,她回过了头,夜雾已经上来了,月光中,只有雾气蒸腾,水声荡漾。

……

和女儿上了车,车灯穿过了黑暗的迷雾,汽车缓缓驶向前方。

回到晗园,小桐快步迎上,兴奋地道:“大*奶,有远客来找你啦”

七七一怔:“远客?”

宝宝也觉得奇怪,把目光投向客厅,忽然一声欢呼,奔到里头坐着的一个人身旁,又跳又蹦。

第二卷 孽海 第七十章 城上清笳(4)

第七十章 城上清笳(4)

“干爹宝宝想死你了”宝宝扑在来人的怀中,眉开眼笑。

那人把她抱起,胖胖的脸在她小脸上蹭了蹭,胡茬扎得宝宝嫩脸生疼,笑着只往后面躲。那人笑道:“干爹也想你”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中年人,刀疤脸,也带着慈祥的微笑。

正是赵四爷和老夏。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真如看到久别的亲人。

“四哥夏大哥”七七喉咙一哽,热泪盈眶。

“孟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着我们,吓了一跳吧。”赵四爷还是一贯的慈祥亲切。

“我不管干爹这么久才来看我”宝宝搂着赵四爷亲热无比,忽然挣扎着下来,牵着赵四爷的手,把他往外拉:“走,走,干爹跟我去看看花花”

赵四爷愕然:“花花?”

七七抿嘴笑道:“就是那只松鼠”赵四爷哈哈大笑。

老夏笑道:“宝宝,你长胖了,更漂亮了你的松鼠也长胖了吧?”

宝宝很认真地说:“花花没有长胖,因为它老是跳着蹦着,它又聪明又乖,以前走丢了,还知道跑来找我呢”

“哦?”

赵四爷和老夏都不禁惊讶,便看着七七,七七对宝宝道:“去洗手,跟小桐姐姐端点水果和点心过来。”

宝宝答应了,连忙跟着小桐一起去厨房,接着又听到她的欢呼。七七往那边看去,赵四爷笑道:“小武也来了,带了一些山里的特产和腊肉,正在厨房收拾呢。”

七七喜悦无限,亲自给赵四爷和老夏斟上了热茶,忽然秀眉微蹙:“四哥,你们这一次离开璧山到清河来,不怕被人知道?”

赵四爷但笑不语,老夏却是苦笑了一声,道:“已经有人找到璧山来了。”

七七一惊,脱口而出:“是我丈夫的人吗?”

赵四爷道:“说是跟林先生有关系,但当时我看着就觉得不像,一帮鸡零狗碎的鼠辈,倒更像是是小地痞流氓。他们到山里原想捣乱,却被我和老夏给吓跑了,哈哈哈。”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但是七七心里却是乌云密布,这些人能找到那么偏僻的山里去,哪可能只是像赵四爷说的那样,仅仅是捣乱?她愧疚不已,黯然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赵四爷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和老夏也算是什么阵势都经过了的。如今外头也不像以前那样全是我们的仇家,而且……,”他微微一笑,“说来话长,今天就不说这么多了。不过,我们在璧山是呆不下去了,索性干脆搬到清河来。”

七七又惊又喜,又是担心:“万一又有仇家找你们的麻烦怎么办?”

老夏笑道:“孟小姐不知道,我们四哥与清河是有渊源的。”

七七只是知赵四爷在清河有一个故人,但她不愿意窥探别人的私事,因此从来不曾深问。这一下疑云满腹,脑子里转着念头,忽然心念一动,试探着道:“四哥,别怪我说话唐突,你……跟龙王会是不是有关系?”

赵四爷哈哈一笑,道:“孟小姐真是聪明,龙王会的纪五就是我带出来的。”

七七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却忽然脸色一变,见赵四爷看着自己,目光中颇有深意。

她心里猛地一抽,吸了一口气,强力让自己平静。

老夏忍不住道:“当时为了打听来捣乱的那些人的来路,所以才跟纪五联系上,他说那帮人估计是盐务局长欧阳松派来的,又说了欧阳家和孟小姐夫家的关系,四哥和我担心你的处境,但想着好歹孟小姐娘家有人,我们也不便出来添乱,但四哥总是不放心,说是一定要来一趟,不过……我们终归是晚了一步。”

赵四爷目光里颇是关切:“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养好了?”

七七轻轻点点头,低声道:“差不多了。”

赵四爷道:“我和老夏还有你嫂子,现在住在高桐镇的龙王会那边,离你们这里也不过十数里地,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七七红了脸:“四哥,你们远道而来,应该是我多照应你们才对。”

赵四爷呵呵一笑:“相互照应,相互照应。”

七七便问赵夫人可好,赵四爷笑道:“还能怎么样,有她在,我这辈子过得热热闹闹的,天天有戏唱,有时候来几下全武行,多好。”

七七扑哧一笑。

宝宝和小武他们回到客厅,小武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香橙,见到七七,把香橙放到茶几上,赧颜笑道:“阿姐”

“小武”七七高兴地走上前,拉住了小武的手。

“我不想在璧山呆一辈子,就跟着赵四爷他们出来,我是来投奔阿姐的。”小武笑道。

“妈妈,让武哥哥留在我们家好不好?”宝宝央求。

七七沉吟道:“小武聪明能干,可不能在晗园当一个仆人,多委屈他”

小武道:“不,我不委屈阿姐不要顾虑什么。让我给宝宝当个跑腿的也行,平时也好照应她的安全。”

赵四爷也笑道:“孟小姐不用顾虑,小武不是那种靠不住的人。”

七七想了想,道:“要不这样,我现在有一个盐铺,正好缺人,小武去那儿学点东西,以后也能自己做生意呀。”

小武大喜,连声称谢。

赵四爷看着七七,目光里颇是欣赏。

他们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因静渊并不在家,天色又晚了,七七不好留他们住宿,也知他们必有住处,便让小蛮腰送他们回去,小武的包裹行李也都在那边,这一宿也就跟着赵四爷他们,第二日就会到盐店街去。

临走前,宝宝拖着他们三个去看她的兔子和松鼠,小武笑道:“宝宝,以后你的兔儿就让我来给你喂了”

宝宝扬起睫毛,抬脸看他:“武哥哥,我的兔儿什么时候生小兔儿?”

那四只灰兔全是公兔,小武一听,倒是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脸上一红,挠挠头。

赵四爷见那只松鼠极是精神,拿起它的笼子笑吟吟看,忽然咦了一声,马上把眼光转向七七,七七苦笑了一下,轻轻点点头。

……

第二日,小武来到香雪堂。

七七早已经到了一会儿,穿着一身深灰色薄袄子,极是素净,只袖口镶着橙红色的边,头上珠翠俱无,只右手无名指上带着一颗亮闪闪的戒指,黄澄澄闪着光芒,手里拿着一个绷子绣着花,见他小武进来,七七便微笑着把手上活计放下。

小武向她行了个礼,笑道:“阿姐,您这么早……。”

七七笑道:“我婆婆住在这条街,我得早些过来给她请安。”因问小武是否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小武道:“已经带过来了,包裹里就只有一些衣服,搁在大门口的条凳上。”

正好香雪堂的古掌柜进来,向七七行礼道:“东家奶奶,您在韭菜嘴的那两间屋子收拾好了,上次请的几个绣娘已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