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点头道:“辛苦您老了,还张罗这些杂事。我一会儿就过去看看。”

古掌柜看到小武,有些诧异。

七七笑道:“这是新来的小武,我的朋友,你带着他在盐号里走动走动,给他派点活儿做。”

古掌柜笑着答应了。

七七道:“正好我现在闲着,你把我们香雪堂的人员安排给小武略说一遍,我也再记一记。”

古掌柜问小武:“小兄弟,以前在盐号里干过没有?”

小武道:“没有,不过我在山里的时候也曾帮着家里卖盐。从县城的盐铺子里进货,对盐的花样、价钱,还是知道一点。”

古掌柜笑道:“那就好,以后学起来也快。我们香雪堂以前本来是运丰号下面的盐铺,后来奶奶嫁到盐店街,便从运丰号分离出来,并不算大,只有一口盐井,十数个盐灶。不过人事安排还是跟别家差不多,井灶那边另说,单说堂内的人员安排,有账房管事,职司出纳,在白沙、青冈林、高桐、岩滩几个分号另设管事,名目大致如此:乡庄管事、杂务管事、家塾管事、香灯管事、厨房管事、清洁管事、修造管事、买办管事、碾房管事、牧畜草料管事、食储管事。再下面有炊事、白水客、学徒、杂役、更夫、马夫……。”

他说得很细,实际上小武刚来,实在没有必要一个个说出,这大部分还是为了照顾七七。七七不是第一遍听,但每听一遍,都极为认真的默记。

小武瞠目结舌,真没想到,看香雪堂也就一个大厅,四间账房,外加一个有着两三间屋子的后院,比起刚才一路来看到的盐店街其他盐号,显得朴素得多。可没想到,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个盐号,竟然有这么多的人来做事。古掌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见小武愣愣发呆,便微微一笑,道:“慢慢地就记下来了,以后管事们你都会一一认识,至于下面的人……”他转头看着七七:“东家奶奶,您说小武先做什么好呢?”

七七沉吟道:“我看还是先跟着你,你平时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让他给你打打下手,尽早熟络起来。”

古掌柜便笑着点头道:“是”。

小武大喜,向古掌柜深深鞠了一躬,又向七七鞠了一躬:“谢谢奶奶谢谢掌柜以后小武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尽管打骂教训”

七七忍不住抿嘴一笑。

古掌柜带着小武去盐灶里,七七留在香雪堂,和两个会计一同清点这个月的税单。屋子里不是特别透气,有股潮湿的霉味,她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却看到文斓,身边也没有一个大人跟着,一个人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孤零零的样子。

第二卷 孽海 第七十一章 城上清笳(5)

第七十一章 城上清笳(5)

文斓慢慢走到香雪堂门口,并没有注意到七七正在账房的窗户那儿看他,他扶着敞开的大门,探出半个身子,朝里头张望。

“文斓”七七叫他。

文斓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四处寻了一遍,这才发现七七正从右上角的窗户那儿看着他,他白白的小脸红得透了,低头道:“大妈”

七七向他招手:“进来吧”说着自己走到大厅去。文斓已经走了进来,紧张地用手拽着衣襟。

七七养伤回来后,因要经常去盐店街,故恢复了每日给林夫人请安的规矩,免得失了礼数。早上去玉澜堂,先给林夫人请了安,林夫人极是冷漠,脸色很不好,七七倒是习以为常林夫人这样对她,也不放在心上。从佛堂出来,正好见到静渊从锦蓉屋子里出来,锦蓉跟在他身后,给他拿着外衣,七七赶紧把身子转过去,她转身很快,却被锦蓉看到,提高嗓子对静渊道:“来,我先给你穿上。在被窝里捂着出一身汗,别一吹风就着凉。”

这话响响亮亮地传到七七耳朵里,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就往天井里走,静渊追上来把手放到她肩上,目光极是恳切:“七七”

她回过头看他,那目光清冷,直凉到了他心底,静渊一肚子话要对她说,见到这样的眼光,却不由得退却。

他只低声道:“相信我……。”

七七尚未回答,锦蓉已经笑吟吟跟着上来,手肘上搭着静渊的外衫,七七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深沉漆黑,伸出手去,不顾锦蓉眼中陡露怨气,径自把静渊的衣服拿到手中,抖了一抖,十分温柔地给静渊披上:“锦蓉说的对,天气变了,别着凉了,把外衣穿上吧。”说着对他温柔一笑。

静渊脸色一动,凝神看着七七,温婉柔和的一张脸庞,看在眼里却让心中凭添一分莫名的失落,空荡荡,却又沉甸甸。

文斓从另一间屋子里追出来,缠着静渊带他去盐场,可惜静渊这天得守着检验新出的盐锅,怕孩子受不了铁厂的热气,就让他呆在家里,文斓哭丧着脸,萎靡不振地跟着一个丫头去洗漱。

七七忽然道:“对了,巧儿是怎么罚的?”

静渊道:“打发去庄子里了,那边现在等着收青菜。”

青菜是用来立冬时拿来做腌菜的,巧儿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七七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请过安了吗?”静渊问。

“请过了。”七七道,说着看向锦蓉,锦蓉被她看的扭过了脸,甩了甩衣袖,朝林夫人的佛堂走去。待她请过安出来,静渊和七七已经出了玉澜堂。

文斓因未到学龄,故整日在家。父亲常年在盐场,虽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但盐场里全是大人。平日他也会跟着母亲去舅父那里,但舅父出事之后,锦蓉也很往那边走。

七七听宝宝说过,文斓并没有什么朋友,见他孤零零走在街上,眉头微皱,宛然便是一个小静渊。把这孩子叫到身旁来,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叹了口气,拉着他的小手,走到专给自己休息的里屋,拿了几块绿豆酥给他。

文斓说:“谢谢大妈。”捧着绿豆酥,小心翼翼坐在一张椅子上,也就五岁的一个孩子,坐到大人的椅子里,一双小腿悬空。

七七从他手里拿过一块绿豆酥,给他剥了上面的锡箔纸,问:“怎么了文斓,在街上晃悠什么,跟着你的丫头呢?”

“我偷偷跑出来的。”文斓说:“不过估计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了吧。”

“你妈妈呢?她怎么不陪着你?”

“妈妈跟莉莉表姐去看戏了。”

七七把手中已经剥好的绿豆酥递给他:“吃了这个就回去,我给你倒点水。”说着站起来去拿茶壶。

文斓把绿豆酥吃了,见一张桌子上摆着绣花的玩意,跳下椅子,好奇地走过去看。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梅花绣屏,便忍不住问:“大妈,外头那个梅花就是上一次我去晗园时你绣的吗?”

“是呀。”七七微笑道,把一杯清茶递给他,“小心烫着嘴。”

这清茶是七七最爱喝的碧螺春,锦蓉平时喝咖啡,奶与糖都不加,苦得跟中药一样,静渊又从不管茶的好坏,解渴就行,林夫人胃不好,因此不嗜绿茶。文斓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甜幽香的茶水,咕咚咕咚就把一杯茶喝光了,脸被热气一蒸,显得粉白粉白,七七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末,笑道:“好喝吗?我再给你倒一杯。”

文斓笑着点头,他的门牙已经长好了,笑容极是可爱。

七七抿嘴一笑,重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拿出茶叶筒:“喜欢喝的话把这个拿回家,让下人给你泡。”

文斓接在手里,大眼睛看着七七,那目光里竟似有一丝依恋。

他鼓起了勇气问:“小姐姐不在吗?”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在学堂里呢,下午才回来。”

“小姐姐……昨天很难过吧?”

七七想了想,看着他的小脸:“你觉得呢?”

文斓低下了头。

七七柔声问:“文斓,你喜欢小姐姐吗?”

文斓轻声道:“我要回家去了,奶奶要知道我跑出来会生气的。”捧着茶叶筒,低着头就往外走。

七七追上去,轻轻拉住他,蹲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文斓,好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高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你爹虽然工作忙,但他一直很爱你,总把你放在心上。如果你觉得孤单,没人陪你玩,你就到这里来,我陪你说话。或者……你来帮我一起算算账也好啊。”

文斓眨巴下眼睛:“算账?”

七七微笑道:“是啊,我新来这里,好多东西都不懂,你从小就跟着你爹在盐场,一定懂得比我多,你也可以教教我啊。”

文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没有说话,看着七七温柔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七七柔声道:“你的小姐姐以前一直住在乡下,吃了很多苦,她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什么,也一直希望对你好,文斓,你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好朋友。”

文斓眼中闪过一丝泪意,咬着嘴唇沉默。

“小少爷小少爷”

外头传来一个丫头的呼喊声,文斓轻声说:“她们来找我了,我回去了。”

发足奔到外头,七七走到门前,见那丫头拉着他:“小祖宗,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老是这样子偷着跑,小心夫人把你给锁起来”

“别,别告诉奶奶”文斓极力央求。

“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告诉夫人”

“我听话,我听话,别告诉奶奶”

七七不忍卒听,心中渐渐泛起一丝苦味。谁都是从单纯如水晶的年龄过来,可生活中的一切,却更多像一副刑具,天生就是用来折磨这样纯洁的灵魂。

文斓被丫头拉着往前走,不时回过头,七七与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对视,只觉凄然。

那本账簿,宣统四年的账簿,被压在她从晗园搬来的织物中。这几日她一直翻看,仔细回想着金枝转述的杜老板的遗言,对照着账簿上的一行行的文字,几乎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二月二十一日那一天的账,记录着杜家盐号购进钢丝的数目,以及钢丝的来源:雍福号。而在雍福号旁边,另有一个小楷批注二字:美孚。

那么,这钢丝莫非也同林家的一样,是进口自美国吗?可为什么出事的偏偏是林家呢?雍福号,这家买办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她握着泛黄的纸业,思前想后,疑云满腹。

一个会计走了进来:“东家奶奶,我们的税单是接着理还是再等会儿。”

七七道:“再等一等,我去一趟韭菜嘴看看新招的绣娘,等我下午回来吧。”

“哎”

七七见屋子里依旧潮湿阴冷,便叫来一个伙计:“一会儿把香雪堂前前后后扫一扫,用清水抹一下桌子和柜子,把窗户都打开,霉味儿太重了上午起了雾,中午后应该会出太阳。”

“是东家奶奶。”

她走出香雪堂,在盐店街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走。

阳光果真渐渐穿透了浓云薄雾,洒在这红尘路上。空气里湿湿的带着暖意,还有股淡淡的硝粉味,估计是哪家店铺的伙计刚刚用火石点了土烟。行人交谈,骡车来往,这气氛,竟颇像小时候在立春那一天,父亲抱着自己走在市集上的感觉,就是这种湿暖、带着硝粉味的阳光的气息。

可这明明才是秋末,连冬天都还没有来呢。

郑老六又在打更了,伙计们戏弄他:“老六这大白天的你打更也没有人听了,如今铺子里都有了钟,以后也没有你吃饭的份儿了”

盐店街的更夫,是从前清就遗留下来的规矩,每家盐号轮流给更夫工钱,管他食宿。

郑老六一听,倒是丝毫没有不高兴,反而更加有力地敲响了他的铜锣,很是倔强的意思。

七七快走到平桥旁的斜坡,忍不住驻足,当年放孔明灯就是在那里。

心里的痛楚早就在刻意地淡忘,这段时间,几乎满脑子想的都是账簿,税单,工人的工钱。可是疑惑与悲哀的感觉却不时在侵扰她,每一分烦恼,似乎都只有来处,却没有去处。

她犹豫了一下,沿着台阶一路上去,站在高崖边,俯瞰清河与盐店街。

天地之大,事变之多,七七看着眼中的红尘万丈,仿佛看见一本巨大的账簿,上面记录着人间一切事物与过去未来的因果,来由,经过,结局,没有一处遗漏。连一缕阳光、一滴雨、一粒砂、一棵草、一分快乐、一点忧伤,所有细微的、却每每被人叹为不可知的因缘,所有的善恶、爱恨,一一都可以查究,也一定可以查究。

她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样一本大的账簿,由谁来主笔、由谁来记录都是定数。悠悠传来的铜锣声,像佛寺中的铜铃,悠扬地侵入心魂,七七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第三卷完)

第二卷 孽海 第一章 青萍之末(1)

第一章 青萍之末(1)

民国二十六年,按照国民政府经济建设五年计划的决定,清河的盐务开始采取“民制、官收、官运、民销”的措施,盐务局长郭剑霜上任不到两年,便积极筹备,逐步实施,成绩显著。

这两年,日军屡次在中国的华北、华东挑衅,为了大力增产川盐,以使得将来仗一打响,后方盐路有保证,郭剑霜向国家银行贷款了一千三百万元,加上总局拨款一百万元,投入了清河盐业,由盐务局从国外购买采卤制盐的先进设备,并聘请中国著名化工企业家彭旭东、世界著名化工学者蒋彼得,前来清河做访问专家。清河盐业本因产盐滞销,物价飞涨,场商和运商资金周转失灵,故都急切盼望盐务局扶持。很难得,这一次官民联手,让盐场重新恢复了一些生机。

三月,*光明媚,道路两旁的桃花全开了,粉白一片,宛如云霞。田地里有农夫耕作,田埂间夹杂着一些野生的油菜,开出了金色的花朵。日影偏斜,临近黄昏,有农妇提着篮子,摘了野油菜到盐场的工棚外头卖给换班回家的盐工。

隆昌灶,与清河别的盐灶不太一样,这是从前清保留至今的一个老盐灶了,如今清河已经很少有这种烧黑卤的盐灶。隆昌灶的盐工,曾经做的是清河最苦的工,却拿的最少的工钱。这一口盐灶的主人,就曾是以吝啬闻名清河的段孚之。不过,在民国二十四年段孚之被欧阳松打压之后,段家就一直走下坡路,民国二十五年,段家的几口老盐灶,被东场盐商林静渊的夫人,以高价收购,这个隆昌灶终于也在前几日换了主人。听人说,隆昌灶盐工的工钱涨了,不过按照这个老灶的发展势头,可能迟早还是要火熄灶停,因而,盐工们依旧士气不振。

盐灶的工棚外头,是一个洋灰坝子,农妇们在那儿卖着田间的野菜,也有一些农夫,把从河沟里吊来的鱼虾拿来卖。

“哥子这个四分钱一斤,新摘的,拿回家去给媳妇炒来吃,又香又嫩”农妇们向盐工吆喝着。那些刚刚换下班来的盐工,有的走过去看一看,挑一挑,有的则是一脸麻木,径自到水塘边洗掉满脸的烟灰。眼见太阳落山,青幽幽的野菜、肥溜溜的鱼,也不见有多少人来买。

从远处田埂慢慢走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到坝子上,盐工们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看起来像是盐灶的小管事。小伙子见有农民卖鱼,便走过去看了看他们的背篓,虽是普通的鲫鱼,倒是挺新鲜,活蹦乱跳的,便买了几条。那卖鱼的估计以前也做过他的生意,一面用稻草给他把鱼拴起来,一面笑道:“小武管事,都快吃夜饭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黑棚子里来了?”

小武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给了钱,拎着那几条鱼朝盐灶里走去,临要进去,却把鱼放到外头的浅池子里,正好隆昌灶新任的经理走出来,小武便问:“东家奶奶在里头吗?”

那经理估计也是刚刚过来的,穿着件灰布褂子,已经变成了黑色,连脸都是黑的,他苦笑了一声:“在里头呢,谁都不好意思去拉她,正好你来了,不过我看她兴头正好着呢,你劝也不管用。我今儿算是倒霉,被这姑奶奶给揪了过来,平日没少明里暗里说我尸位素餐,白拿薪水。唉你看我这身衣服,过年的时候刚做的,废了”他一伸手抹了下脸,把个脸弄成花猫一般,忽问:“咦,小武,不是这两天你都在绣庄里吗?怎么又跑到灶里来了?”

小武道:“临时有些事要找大*奶禀报一下,搭了旁边盐灶送货的车过来。”

“哦,那你进去吧里面那个头上裹着衣服的人就是她。”经理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却又带着一丝笑容。

隆昌灶没有瓦斯火,烧盐用的是从威远拉过来的有烟煤。烧盐匠们在盐灶里,大部时间不论春夏秋冬,都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浑身上下全是煤灰,脸上乌黑,有时只看得见两个眼珠子在转。盐灶里黑压压的一片,偶尔有几只麻雀从灶房飞出来,身上的麻色的羽毛也全被染成黑色。

小武吸一口气,捂着鼻子和嘴,快步往里走去。热气与水汽带着浓烈的酸味儿、混合着煤灰一下子扑过来,小武差点背过气去。里头人声哄哄,因新换了大盐锅,还有一些技术工人在用石灰、麻筋和谷混合捏成糊糊贴在锅圈上,免得漏水。

小武寻觅了一遍,果真看见靠窗户的一个木板台阶上站着一纤细身形的人,浑身用布料和衣服裹得严实,连头上都裹了,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会儿看着灶里,一会儿却探出头到窗外换气,估计是呼吸困难,不是七七是谁呢?

小武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忙走过去,捂住鼻子大声叫:“阿姐”七七给他打了个手势,让他靠近,小武走到她身边,七七指了指盐灶:“新买的锅,我得看着不出错才行。”小武点了点头,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往盐锅那边。

主锅在前,温锅在后。先点火烘热炉膛和锅灶,烘干后就从站立式的高桶底部处抽去垫底的木塞,将楠竹劈开半边,用竹筒也就是苋管将黑卤水传送到各个盐锅里,装满为止。烧盐匠再铲煤到炉膛,熊熊炭火燃起,把最开始两锅盐水烧得滚了,用铲子铲掉残壳、捞开杂质,将卤水提清化净,盐水烧结晶烧干后,再用还有余热的卤水依次用木瓢往前翻到锅里,这样不断翻放卤水,不断烧煤,不断勾炉清渣,卤水在锅里面不断结晶,川南所称的锅巴盐就不断结厚。

七七从上午便开始断断续续进来看,下午正式烧盐了,她便一刻都没有离开。又看了一会儿,见一切顺利,盐锅没有出问题,七七便给小武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出去。出去之前,工头一声吆喝,盐工们大声喊了一句:“水火相容、咸泉上涌东家慢走”

七七向他们裣衽行了一礼,方才出了盐灶。三下两下把身上头上裹的衣服和布料拆开,露出齐肩的卷发和雪白的额头,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虽已到初春,但寒意未退,她立刻打了一个喷嚏,那经理早给她收拾好了东西,捧着她的一件羊毛大衣过来,七七却不接,只摆了摆手,用毛巾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她虽裹得严密,但是衣服领子、袖口、大部分地方,还是被煤灰弄脏,脖子已经黑了,脸上虽然不算太脏,眼圈儿却是黑的,衬着白腻如脂的皮肤,像极了动物园里的狸猫。

小武叹道:“阿姐,你这是何苦”

七七笑了笑:“盐锅是新买的,又是自家人的厂里做的,自然要多上一点心。不过想着两天后这些锅又得敲碎了重新再买,还是有点心疼。”

那经理笑道:“奶奶不想着这一条炉膛能烧三四百公斤,倒去心疼那盐锅钱。”

七七一笑:“我自然晓得的,我们接手后,这个老灶比以前多产了近一倍的盐,这笔钱跟盐锅钱比起来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怎么说东西都是人用汗水造出来的,看见它坏了、废了,总是会心疼。”

原来,按照清河烧盐的惯例,盐一般要烧到两天左右,达到标准厚度,才可以停火,冷却到一定时候,烧盐匠便用铁锤将锅围和锅敲散,这样,盐就随着盐锅的裂开而成块状,再有挑盐匠从盐灶中挑出。然后再置新锅。

说笑了几句,七七对小武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武道:“今天上午。”便跟她简略说了下进货的事情,见经理走到一旁去,小武悄声说:“我在成都的时候,听说现在上海那边风声很紧,好像都快要跟日本人打起来了,省里传出消息,说郭局长又从中央申请了一笔钱,打算在胡家坝修一个发电厂,不过好像想招盐商合资。”

七七沉吟道:“如今只有大的盐灶都是自己发电,这么一来,小盐灶也就省了好多心,真是件大好事。他既然缺钱,我们便给他送点钱去,就当是做好事呗。”

小武笑道:“奶奶,这不光是对别人做好事,也是对咱们自个儿做好事”

说着从怀里拿了一份成都的《国民日报》出来,抖了抖灰,递给七七。

就着黄昏的阳光,七七看了看,上面发表了一篇政府公文,大意是,政府拟定了《川康盐务局贷款扶持电力推卤办法》,鼓励大小盐灶牛推盐井改用电力推卤机,并说“凡志愿并请批准改用推汲之井商,需贷款扶持时……以该井购买马达机车,及敷设电路等费二分之一辅助之。”

七七微微一笑:“这事儿可得好好琢磨一下。”

前方公路驶来一辆汽车,小武笑道:“孙师傅来接您了,我正好蹭着您的车去一趟白沙。”忽然想起一事,去水池那儿把鱼提出来,笑道:“这是给宝宝的河里的鲫鱼,肉嫩着呢。”

七七微笑道:“你倒真是有心,不过宝宝今天不在家,学校带着她们去紫云山春游,住在我父亲的会馆里。”

正说着,汽车停在两人面前,从里头下来一人,身材修长,穿一身月白长衫,面如冠玉,俊眉斜挑,满面怒容,正是静渊。

……

(PS:其实烧盐的锅一般是用烂了铁锅,这样砸碎以后成本会少一些。但是有些条件好的盐商还是会有好的铁锅来烧盐,这样快,盐的口感还是不一样……不过成本较高。按照每两天砸烂几个锅这么算,一年需要多少?因此,开铁厂制盐锅,也是一笔大生意。老孟和静渊一定挣得不少。七七也算是一方面的自产自销。嘿嘿。新卷开始了,也很精彩哦)

第二卷 孽海 第二章 青萍之末(2)

第二章 青萍之末(2)

七七呀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脸。经理和小武向静渊行了一礼,静渊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把七七的手掰了下来,见她披头散发、一身脏灰,手腕上腻腻的全是汗,顿时铁青了脸:“藏什么藏,你也知道怕?我看你如今连姓什么都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