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往西凭眺,是江塔巍巍而立,朝东南方远望,有翠山岭莽莽苍苍,向南平视,盐店街所处的小高地隐隐约约藏于烟岚之中。浮云十里,盐船的号子震天,

夜市连三鼓,盐船起五更,渔舟云集,或汽笛竞鸣,两岸平坝上蔗林、柑橘林青翠一片,紫烟袅袅.是苍松山麓,祠宇森森。公路上汽车夜出晨归,河道上渔火映透水面,如繁星坠水。渔歌晚唱悠扬,华灯初放之时,老街上笑语欢声,大茶馆中的说书人,提篮叫卖瓜子、盐花生的小贩,一头挑火炉一头挑炒米糖开水的,卖豆腐脑的,还有打更匠的吆喝声,重叠而起。

一个穿着黑色绸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棍,在宣德镇的老街上缓缓行走着,白发如雪,双目却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烁然生光,路过一间叫德馨号的饭店,老者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浮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缓步走了进去。

德馨号是老街上最老字号的饭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老板是祖业传人,大门前的红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门上悬挂大匾,上书德馨号三个字,每字二尺见方,数十米外便可看见,苍虬有力。临街的雕花窗棂精致无比,厅堂敞亮,有十几张八仙桌,茶水师傅往来客座,灵巧的端着铜壶和盖碗茶在客人中周旋。

穿过堂厅是旅客客房,后院是天井,住店的都是盐路上跑运输的商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

老者走到大厅里坐下,早有一个年轻的伙计满面堆笑迎了上去,问客官是住店、吃饭还是喝茶会友。

也许是很久都没有来了,老者似乎有些恍惚,定定神,对伙计道:“给我来碗豆花。”

宣德镇的豆花极是有名,光蘸水佐料就有海椒、葱花、豆瓣、鸡油、清油等十数种,闻起来也香,豆花细嫩,味甜,就着一碗大米饭,只卖十文钱。而德馨号厨房师傅做的豆花则尤为好吃,前清有位秀才品尝后,专门写了一首诗做招牌:“清流中通衣带绕,民屋连云四条街,高堂门前出美酒,宣德豆花第一家。”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来这里吃豆花,年深日久,德馨号的豆花蘸水做得就更考究了,后来那位秀才又来德馨号吃豆花,又在墙上题诗:“豆花蘸水妙调和,日日三锅市上过,街中行客偏嗜辣,红油满碟不嫌多。”

这首诗既赞美了德馨号豆花的美味,又点出了这豆花每日做的量少。往往只是清晨才卖,数量不多,多为照顾住店的客人而作,到了夜间,早就没有了。

那伙计笑道:“老先生,现在是晚饭的点,豆花是早上卖的。要不您吃点别的,我们德馨号做的白肉、帽儿头也是很好吃的,若是您要请朋友吃饭,再来一份什锦杂烩,我让厨房的师傅给您加一点最嫩的豌豆尖在里面,又清爽又好吃。”

那老者笑着摇摇头:“小哥是新来的吗?”

那伙计微微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但并未表露出来,还是笑着说:“也不算是新来的了,有三年了。”

那老者喃喃道:“三年……原来我有三年都没有来了。”见伙计讶异的看着自己,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大洋,放到桌上,道:“这钱先给你,帮我跟你们德馨号的袁师傅传个话,就说他的一个老朋友想吃他做的豆花了。”

一份豆花也才十文钱,那伙计见到这明晃晃的银元,眼睛泛光,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却还是有些兴奋,忙拿着钱去后院厨房。

那老者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戏台上有乐师正调着琴弦,演奏着悠闲的曲调,老者半闭着眼睛,似在休息,又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一会儿,那伙计快步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走到老者面前,低声说:“老先生,袁师傅在里头厢房雅座,您请跟我来。”

那老者慢慢起身,跟伙计一同穿过天井,一路分花拂柳,走进回廊尽处的一间雅致厢房,里面点起了一盏精致的琉璃台灯,圆桌上摆着几小碟精致蘸料,刚摘下的花椒单放置一小碗,红辣椒切成细末,用清油浸着,屋子里香气扑鼻。

那伙计躬身道 :“老先生,您且请先坐,袁师傅一会儿就来。”

老者点点头,坐下。

等了一会儿,另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从上菜的通道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置绿地粉彩花鸟纹大汤碗,揭开盖子,里面是白玉般通透的豆花,热腾腾冒着气。

端着托盘的老者看了来客一眼,目光平静温和,似对他的来临毫不意外,更似这碗豆花是专程为他留的,只听他笑道:“孟兄,我们好久不见了。”

第二卷 孽海 第十五章 歧路问情(5)

第十五章 歧路问情(5)

夜渐深,一弯新月如钩,疏星几点。外面刮起一阵微风,吹得回廊外一树梨花纷飞如雪,善存自己舀了一勺豆花,轻挑起筷子,将豆花放入蘸水,细品一口,回味道:“嗯,还是这个味道,天海井的盐。”

“天海井的盐,富顺的豆瓣酱,重山的生辣椒,昭通的花椒。”素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又给善存舀了一小碗豆花,另拿一双筷子,将一小碟蘸料再慢慢加入蘸水碟,倒入那碗豆花之中,说道:“记得那一年孟兄你和秉忠去昭通走盐,回来的时候带回一架子车的昭通花椒,就在这宣德镇,你光着脚坐在城门外的坡坎上卖花椒,秉忠提着你和他的草鞋满街找人修鞋,世荣公正好和我从外头回来,见你一脚烂疮,身上背着盐袋子,手里还拿着个本子记账,昭通花椒在清河一向紧俏,能卖的好高价,可你却用低价卖给下工的盐工,或者码头上运盐号的掌柜们,秉忠修了鞋回来,自己却光着脚,你问他为什么不修自个儿的鞋,秉忠却笑着说,就快到家了,何必再花那半文钱,可是却把你的鞋修好拿了来。世荣公在旁边就跟我说,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会有出息,让我就在那里等着,等你们做完生意,就雇一个车送你们回去。”

善存眼中微微闪光,放下筷子,拿起旁边一小杯烧酒,倾酒进喉,一饮而尽,语声颇是黯然神伤:“想起以前的事情,真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几十年过去了,老太爷走了,伯铭走了,杜老板走了,如今秉忠也走了。”

素衣老者默然,他肤色黝黑,额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一双锐眼犀利迫人,尊卑不形于色,似以止水之态冷观风云变幻,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了看窗外树影下疏疏落落的月光,忽而怆然一笑,道:“盐场中博弈厮杀,非死即伤,也不过如一盘棋局,入了局,谁都无法轻易脱身,即便是那只操控着棋子的手,各人有各人的运命,你也好,我也好,秉忠也好,谁先走谁先留,总是有定数。”

善存端起那一碗豆花,几口就吃完,擦了擦嘴,淡淡一笑道:“你比我想的超脱,若不是这样,何能抛下身家,藏身市隐数十年。”

素衣老者道:“一开始也原是为了躲命,也有过熬不住的时候,时间一久,慢慢的,看得也就越来越淡了。有时候听说你们的事情,真觉得如听戏一样。”忽然笑了笑:“我看小静官儿干得不错嘛,世荣公以前专做场商,没想到,这小孙儿竟然把生意做到了运商的地盘里。”

善存点点头:“西场的盐运帮是沱江盐运中第一大帮,控制了从富顺以下两百多里水运的船业,连龙王会都要去巴结的,以前沿河各码头与官府明争暗斗,什么罢运、封航、提载、过关,各种各样的麻烦都扛过来了,还是扛不过时运,这孩子趁西场江河日下,夺了一些生意,原是他自己精明能干、事事远瞩的结果。 ”

“他像他祖父多些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素衣老者道,见善存脸上微红,有了一分醉意,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善存抿了口茶,道:“和世荣公某些地方还是神似的,不过自小性格高傲孤僻,喜欢走极端,这一点倒很像他父亲。”

素衣老者哦了一声,状甚有思索之意,对面二楼住客的房间,透出氤氲灯光,有小孩子在唱着童谣,他眼睛一亮,忽然笑着问:“你家的七幺妹可还好?记得那次你抱着她来,小姑娘还只两岁,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脸蛋儿跟苹果一样,可爱得紧,后来听说你把她嫁给了静官儿,小两口日子过得可好?”

善存眼光一暗,苦笑一声,却没有接话,抬起脸对素衣老者道:“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素衣老者凝视着善存。

“放心,不会要你出来,也不会要你去害林家。”善存轻轻一笑。

“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要你做什么,只需要你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平安寨的地。”

……

静渊第二天上午就去找徐厚生,尚未到白沙镇,途经韭菜嘴大街的时候,却看到自己家的一辆车停在一个绸缎铺外头,摇下窗户,果然看到锦蓉正在里头挑衣料,文斓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小脑袋仰起靠着门,还在打着瞌睡。

静渊心中一抽,又顿时火起,让司机停了车,自己走了过去。

锦蓉正和绸缎铺的一个师傅说着话,拿着一段粉紫色衣料在身上比来比去,从穿衣镜的反光看到外头静渊修隽的身影,他正冷着脸走过来,锦蓉便把衣料往一旁一放,转过身。

静渊并没有主动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儿子,文斓像是十分的困倦,父亲走到身旁他都还没醒,模样甚是可怜,静渊薄削的唇紧紧抿起,漆黑的眼睛里被一股怒气点燃了火,看向锦蓉,轻声道:“你要出门做什么事情我不管,既然带着儿子,就得有个当娘的样子,文斓这么靠着门睡觉,着凉了怎么办?外头的人看到又会怎么想?”

“怎么想?你都管不了那么多,**心来干嘛?”锦蓉冷笑了一下。

“你……”静渊嘴角一沉,见绸缎铺伙计知趣地避开,便道:“锦蓉,你若是觉得继续呆在我林家不开心,你可以回你母亲家去,你还有更自由的出路,不必总跟我耗着。文斓你没有心思照顾,我来照顾,你可以什么都不管。”

锦蓉气极,眼圈儿却忍不住红了,手攥住衣料一角,轻轻颤抖,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执拗:“你别想把我就此甩开,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

文斓在睡梦中听到父亲的声音,忙睁开了眼睛,果见父亲站在身旁,似和母亲在争吵,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静渊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叫道:“爹爹。”

静渊见儿子过来,自然不再多说,低下头,脸上已经换成极和缓的表情,柔声道:“早饭吃了吗,怎么会这么困,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文斓看了眼母亲,小声道:“爹爹,妈妈说要带我出来吃水晶包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他眼睛里全是乞求,如今他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以往那快乐、开朗的模样已经慢慢地变少了,静渊知道,儿子受伤害,全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在作孽。

便牵着他的手,对锦蓉道:“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文斓粲然一笑,锦蓉一股苦涩哽在喉咙上,心里也是无端端一酸,也不再强拗,点了点头。

静渊是吃过早饭出来的,给锦蓉母子点了粥和几样点心,自己坐在一旁陪着,要了一杯茶喝。

文斓趁锦蓉去洗手,悄悄对静渊说:“爹爹,昨天晚上妈妈都哭了,奶奶叫我去劝她,我劝了很久很久,妈妈还是在哭,后来才好了些,所以我说我要陪妈妈来买东西,爹爹,你不要怪她,妈妈一直很疼我,她自己那么难过,还说要带我来吃包子。”

原来是因为这样,文斓才没有睡好,看着他肿肿的眼睛,静渊心中一酸,道:“我没有怪她,我是在心疼你。”

文斓很高兴,咬了一大口包子,开开心心的嚼着,静渊看着他,试探着问:“文斓,你怪不怪我?”

文斓黑白分明的眼睛暗淡了一下,低头喝着粥,不再说话。

静渊怔了许久,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他只有这么一颗心,不能完全放在儿子身上,这已经是不变的事实,但他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的冲突与不能两全,对于他来说这一切尚且需要慢慢消化接受,更何况文斓,短短两年之间,生活就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过了一会儿,锦蓉回来,脸上微微扑了点粉,盖住青色的眼圈,坐下来,见文斓的粥喝光了,便端起碗给他又舀了一碗,也不看静渊,拿着自己的那一份喝了一点,竟是食不下咽,见静渊只盯着儿子看,一眼不往自己这边来,莫名地心中烦躁,把碗一放。

文斓听到响声,忙抬起头,问:“妈妈,你怎么不吃了?”

静渊亦微微转过头来,他坐在北面,正好迎着店外的日光,那下颌如雕凿般精致,双眼清亮,修眉斜飞入鬓,锦蓉看在眼中,心里是空荡荡的失落,好歹他和她也算是多年的夫妻了,这个男人直到现在,看着她的眼光,竟然依旧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无味,没劲极了。她何尝又不清楚?但极度的嫉恨盖过了一切失落,她不恨他,她恨那个将他从身边夺走的女人。

她不急,她要慢慢来,她失去的一切,要孟至衡一点点连本带利还给她。

锦蓉看着儿子,柔声道:“文斓,你爹爹还要去办事呢,我们就别拖住他了,先让爹爹办事去,我们等他晚上回家,好不好?”

静渊许久未曾回玉澜堂过夜了,文斓一听,便急切朝他看过去。

静渊无法拒绝儿子那近乎哀恳的目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道:“那我先走了,你们也不要老在外面晃荡……晚上,我回来陪你们吃晚饭。”

他没有说留还是不留,但是锦蓉已经不在乎了,她混沌已久的脑中似有乌云散去,文斓,她有文斓就够了。略抬了抬下巴,摆出若无其事的神色,眉毛往外一展,露出极贤惠温柔的笑容:“你去吧。”

第二卷 孽海 第十六章 描就春痕(1)

第十六章 描就春痕(1)

早上,各大街巷,涌满了前来盐场做生意的投资商人,有本地盐商,亦有陕西、山西的客商,在盐店街的事情完毕,一切外地商人均会到白沙镇住店吃饭。清河的盐场在最鼎盛的时候,用来劳作的水牛有十万之多,那时有一首民谚曰:“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轿子多”。每年淘汰的老牛大约五千余头,托给运商,被卖到各地餐馆,水煮牛肉这道名菜及因此而出。清河自来物产甚丰,蔬菜品种繁多,一些商人除了在这里进盐,也会连带购进大量的蔬菜,往回走的一路上就会将这些蔬菜卖光,清河莲花白个头大,有香瓜铁实沉重,尤其一种“番瓜”,清甜,粉质多,远近驰名,而清河边上生长的芭茅花,也是一等一的上品。白沙镇旁边的河岸,常年设有修造木船的作坊,砚更(造木船的工人)、匠人云集,热闹非凡。

戚大年早早就在白沙镇的路口等着,身边脚下已经放了自己在市集上买的一串用麻绳捆好的小南瓜,左等右等,终于见静渊的车开过来,静渊探出头跟他打了招呼,戚大年提着南瓜颤颤巍巍跑上前来,跟静渊行了个礼。

静渊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戚掌柜,你也老了,看你,走路都不利落了。”

戚大年把手里的南瓜交给司机放在脚下,自己开了车门,爬上来坐到静渊身边,笑道:“前两天下雨,这膝盖老是疼,走路费力了些。不过老戚我年纪虽然大了,头脑却还是清楚,东家放心,我还能再给林家干个一二十年。”

静渊嗯了一声,但笑不语。

戚大年道:“我在镇口守着,徐厚生应当还在他的总号里,东家放心。”

静渊面色一动,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戚大年在林家做了数十年了,虽不像运丰号罗秉忠那么精明老辣,但本分老实,心思细密,从不多说多问。静渊晚了将近一个时辰,若是随便一个人,定会脱口就问因何事耽搁,但戚大年一句话也不多说,只谈及主人关心的要点。相比起运丰号,孟善存已经没有了罗秉忠,可他林静渊,还有这么一个踏实助手在身边襄助,亦算是一件幸事。

车开进白沙镇,行了不到几步,后面就跟来几辆空空的卡车,车厢盖上布满尘灰,有的上面坐着几个穿着军服、打着卡其色绑腿的士兵,都是疲累之极的模样。空气霎时间就出现一股动荡的气氛,让人心中好生不安,而这种不安并非是对个人命运所生,人在世间如飘叶浮萍,这是大风大浪来之前的一股眩晕与不确定。

静渊回头瞧了一眼,道:“看来这几日紫云山上的工事修的越发抓紧了。”微微叹了口气,想着若是再过两个月才带着七七和宝宝出去玩,也不知道那时候战事是否已经开始,要是这样的话,自己更应该抓紧时间。

忽然想起锦蓉刚才眼神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提防戒备,待下了车,和戚大年步行去徐家总号时,静渊便对戚大年道:“玉澜堂那边有黄管家盯着,我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找两个利落的下人,平日锦蓉若是去哪里,做什么,帮我盯一下。”

戚大年点了点头,嘴皮一动,似乎欲言又止。

他从不多话的,静渊见他神色有异,道:“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戚大年笑了笑,看似随意地道:“东家,老这样下去该有多累。既然要天天防着,还不如早些寻个了结,总比整日悬着个心好。”

其实他是在劝告静渊早日和锦蓉把关系划清楚,静渊何尝不想,总是碍着儿子,不免束手束脚,听戚大年这么说,思忖半晌,终道:“你说的是,我会想办法,早些解决这事。”

戚大年突然又蹦出一句:“也不早了,都拖了这么些年了。”

这太不像他的风格,静渊不由得一怔,笑道:“老戚,要不是我了解你,换做别人,早就把你看作我岳父的人了呢。”

戚大年哈哈一笑:“东家知道我最好,老戚在林家干了快四十年了,这辈子只做对林家有利的事,只说对林家有利的话。”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进了徐厚生的总号。

似早就约好,瞿掌柜从里面迎了出来,双手合拢抱拳,笑道:“林东家好,戚掌柜好。”

“瞿掌柜好。”

“林东家可是来找我们徐老板?”

“正是,林某有事相求。”

“哎呀呀,这可真是难得,林东家因事登门,怕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个时候还是林东家亲自上门来送结婚喜帖呢。”

瞿掌柜在徐家虽然地位也甚高,也不过是个下人,静渊不再与他多话,只淡淡一笑,由他领着自己和戚大年,走进徐厚生用以会客的厢房。

瞿掌柜道:“两位且请稍坐休息。”他并不说徐厚生何时会来,只吩咐下人捧了茶送上,略行了个礼,重又回到外头大厅。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除了下人进来加水添茶,连这瞿掌柜也不见进来。戚大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静渊摆摆手,淡然道:“没用的。”

戚大年自然也知晓徐厚生是故意这样轻慢,他一向稳重,见静渊并没有生气,便慢慢地又坐了下来。

透过窗棂,直看到后院的货棚,就像是陈列品一般,规规整整堆着三人合臂般粗细的楠木,静渊看了,想着七七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道:“无论如何也要给她搞到这些木头。”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下人进来,又送上一叠桃片酥,静渊拿起一块吃了,对戚大年道:“你别跟我在这儿耗着了,咱们自个儿的生意还要打理呢。”

戚大年道:“也不是非要他这一家的,让东家奶奶稍停四五天,我们自己的木材也就运到了。”

“四五天,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

“东家着什么急呢,又不是补不上这损失。”

静渊道:“我要趁早带着七七和宝宝出去玩一趟,这件事可不能被耽误。”

戚大年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宽然一笑,不再多说,起身站起,微一行礼:“那东家慢坐,我回六福堂恭候。”

静渊点点头。

戚大年走到大厅柜房,见瞿掌柜在那儿若无其事地跟着一个伙计聊着天,神色慵懒,见他走出来,瞿掌柜也只轻轻一点头:“回去了?”

戚大年极为有礼貌抱拳,笑道:“瞿掌柜先忙。”

也不多说多看,快步出去,直走到离徐家运盐号距离数十步的地方,方轻轻回头,叹了口气,心道:“也不知道我这个脸皮子薄的东家,究竟能坐到什么时候。”

快到晌午,瞿掌柜终于进来,见静渊端然而坐,正闭目养神,旁边一碟桃片酥被吃了大半,瞿掌柜微微一笑。

静渊睁开眼睛,突然站了起来,瞿掌柜以为他要告辞,正要说两句客套话,却听静渊笑道:“水喝多了,借贵府茅厕一用。”

瞿掌柜一笑,叫来下人带静渊去上厕所。等静渊解了手回来,便故意掏出怀表,叹道:“哟,都快吃晌午饭了,林东家要不先回去吧,刚才没好意思说,我家老板昨天约了同兴盛的吕老板,两个老人家去天池山钓鱼了,我原本想他应该今早就回来的,看来估计得到下午了。”

静渊道:“不妨事,我在这儿等着他。”

瞿掌柜搓了搓手:“不过……铺里下人伙计们也都该吃饭了,只怕一会儿照顾不周,多有得罪。”

“没有关系,你们该做什么就做,别耽误。”

瞿掌柜连声客气,见静渊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一身青色缎服,只有极简单的云纹点缀其上,举手投足如流云卷舒,矜贵中显出一分从容温雅,眼光清亮如泉,修眉斜飞,气度慑人。

瞿掌柜在盐场也曾多次碰到过静渊,几次生意交锋,连一向圆滑的徐厚生也曾被他气得捶胸顿足过,这盐店街的大东家年轻气盛,自来高傲之极,睚眦必报,商场上手段狠辣,能把生意做到几乎断了前辈后路的地步,如今这温和的样子,倒是颇让人诧异。

下人们在天井里摆了一张大桌,坐在条凳上吃饭,有伙计给瞿掌柜盛了饭菜,端到厅堂里,瞿掌柜接过,心念一动,低声道:“给厢房里那林东家也弄一份送过去。”

那伙计笑道:“这可是我们下人的饭,人家是东家老板,这怕不太合适吧。”

瞿掌柜道:“我倒要看看有多不合适。”

那伙计无奈,只得回到天井里,好歹找了两个品相还算好、没有什么缺口的陶碗,盛了一碗白饭,一碗肉末豆腐,也不用托盘,一手一个碗,就这么拿着走进厢房,对静渊道:“林东家,我们掌柜怕您饿着,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吃点饭吧。”

静渊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戾气,那伙计与这眼光一碰,忍不住手颤了颤,差点端不住碗。

静渊缓缓站起,那伙计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拇指紧紧扣住碗边,指甲都已经没入了那肉末豆腐的汤汁里,孰料静渊走上前来,伸手接过了饭菜,淡淡一笑:“那就多谢了。”

也不待那伙计回话,回身把两碗饭菜往茶几一放,拿起筷子,埋头就吃。

吃了几口,抬头见那伙计张嘴愣在一旁,便笑道:“小兄弟,有没有菜汤?去帮我再盛一点来。”

第二卷 孽海 第十七章 描就春痕(2)

第十七章 描就春痕(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