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促的呼吸声里,在零散的意识和一刹那的黑暗中,七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紫云山上看到那养蜂人,把那废弃的、有着无数紧贴在一起抖动翅膀的垂死蜜蜂的蜂房,使劲抖落在地,或踏或踩,然后,一把火烧了。

毫无预警,紫云山上的高射炮形同虚设,警报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到。日本人的飞机在中国内陆的天空横冲直撞,宛入无人之境。清河高高的天车,被误以为是军事设施,凡是临近天车的街道,无不遭遇毁灭性的轰炸。

大梁砰的一声落下,砸在柴房中央,粉屑四溅,天光透了进来,耀人眼目,紧接着,横梁跟着落下,他们缩在灶台下,被四散而落的瓦片、砖块堵在一个小小的空间。

又是一声巨响,她听到西头厢房的方向有爆炸的声音,估计是炸弹落在了那里,她使劲捂住文斓的耳朵,大声叫道:“别怕,不要看,什么也不要看”

屋顶的空洞,投下一道道光束,像地狱中的投影。嗅觉、听觉全部失灵,被灰尘和日光刺痛的眼睛,却似着了火一般,透出执拗的目光,在探寻着生路。

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即将全然垮塌,可她甚至无法再把头抬高,因为一道垮下的横梁正斜斜地压在灶台上的墙沿,很可能马上就要打下来。柴房的门已经被挤压得变形,断裂的木条伸出,宛如一道道利刃,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七七死死地盯着那道门,听见脆然迸裂的一个声音,木门终于被倒下的墙压垮,可是几根倔强的木条,却撑出了一个窄窄的空洞。

再没有什么机会做选择,她轻轻挪着身子,向那小小的洞口爬去。

文斓,她低声说,跟着大妈,跟在大妈身后,不要碰着旁边的东西。

文斓好像嗯了一声,随着她轻轻地移动。

也许是周围太压抑和黑暗,空间太过逼仄,门洞里透出的光,给他们都造成一种幻象,仿佛光的来源之处,有一个带着晕圈的楼阁,脆弱,忽明忽暗。

七七小心把文昌从门洞里递了出去,用力往外一推,自己紧接着要爬出去,可是,她的一只脚被文斓抓住。

“大妈……不要丢下我。”文斓颤声道,“我怕”

“别怕,文斓别怕”七七稍微把头侧了侧,“别怕,你跟着大妈走,把大**腿先放开,我出去了马上就拉你出来。”

“不我怕”文斓叫了起来,紧紧抓住她不放,哭了起来,“我怕房子要倒了”

“等等,我试试让你先出去,别怕,孩子”七七试着把身子往左侧挪了挪,要匀出个空间让他挤过来,可是太窄了,文斓稍微动了动,刚刚要挤到她身侧,那根插进了墙壁的屋梁就颤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不行,”七七心想,“只能我先出去,这个孩子能抓紧时间出来”

“文斓,放开我”她提高了音量,“要不我们都出去不了。”

文斓犹豫了一下,略松开了手,却突然又攥紧了她的脚。

他不放心,他还是怕她丢下他。

七七无奈,用力将脚从他手中踹脱,手足并用,奋力让自己挤出了这个小小的出口。她将文昌又往外推了推,急忙转身要将文斓拉出来,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她抬起了头。

灰尘和粉屑如瀑布一般流下。

她下意识抱起文昌,跑到了满是碎裂石块的院子中。

一声绵长沉闷的巨响,那虚幻的楼阁,终于倒塌。

……分割线……

七七站了许久,许久,仿佛听到这片废墟中传来斥责她的凄厉哭声。

文斓的哭声。

可是文斓不可能再发出哭声。他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也许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杀了他。

七七定定地站着。

我杀了他的儿子,我杀了那个孩子。她四顾茫然,这个院子,林家世祖的大宅玉澜堂,变成了一个瓦砾场。没有看到守门人老彭,也许他也被埋在哪一片废墟里,西头的厢房里正冒出汩汩黑烟,房顶露出巨大的空洞,四面的墙壁呈放射状散开。炸开了花,七七骇然地想到了这个词,真是炸开了花啊。

她甚至咧开嘴笑了笑,可忽然回过神,倒抽了一口凉气。

文斓

不管怎样,她要把他挖出来她答应过不会抛下他

将文昌放在庭院中央的花台上,她跑到柴房的废墟前,一块块搬着砖块和断裂的木头,虽然急切悲恸,可是她并不盲目,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让压在下面的孩子遭受再一次重创。

她的手在瓦砾中拨弄着,被划得血肉模糊,可她不声不响,丝毫也不停歇。

文斓,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在心里默念着,双眼泪水模糊。

文昌又在哭了,可她顾不了,她要把废墟里的男孩挖出来,不管是死是活,她要看到这个孩子。

“七七,”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她。

七七……那是谁的声音?

她茫然回头,看到一个男人,高高的,有着一张俊美却削瘦的脸,她几乎不记得他是谁,直到他走近。

“七七,你怎么在这里?”静渊又惊又喜地看着她,他弯下身,把文昌抱在了怀里。

静渊……她想起他来,她呆呆地看着他,轻声道:静渊

他走过来,“你们还平安,太好了空袭前我去平安寨找过你,只看到了宝宝,却没有看到你,他们说你去了香雪堂。你知不知道我快吓死了太好了,你们还平安”

他蹲下来,轻轻抚摸她满是尘灰和伤痕的脸庞。

“我是回来找文斓的,我们今天搬家,他偷偷跑了,我跟锦蓉一路找了回来,七七,你怎么会在玉澜堂?”他又问她。

“你回来找文斓?”她喃喃道,手还不停,将一块破碎的砖掷到一旁。

“是啊,他偷偷跑了。回来找他的路上遇到空袭,在紫云山避了避,见没有什么响动了才出来。对了,我在紫云山碰到了古掌柜。七七,你怎么在这儿?”

“你遇到了古掌柜?他们现在在哪里?”七七茫然道。

“也许还在紫云山,也许去平安寨了。现在外面太乱了……死了好多人。七七,”他低下头,吻在她颤抖的嘴唇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和我们的孩子……七七,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告诉你……”

她猛然回神,将他一把推开:“快文斓在里面”她指着眼前的这一堆废墟,告诉他,“文斓在里面”

静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锦蓉从庭院的入口跑进来,静渊没有听明白的话,她听明白了。她的儿子在这里,在这片废墟之下走廊的廊柱和倒塌的屋梁混在一起,几百年的木头,重过千钧。她的儿子被它们压在里面她冲到静渊面前,推搡着:“你傻了吗?文斓在废墟里快救他啊快救他”

静渊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毫无一丝血色,定定神,将文昌交给七七,挽起了袖子,对锦蓉道:“把老陈叫进来,我们一起挖”

老陈是玉澜堂另外一个司机,平日多半是给静渊开车,锦蓉惨白着脸,再也无心去想着如何跟七七争风吃醋,转身奔出院子,过了一会儿,带着老陈一同进来。

看着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砖块和断裂的木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如何下手?只是茫然地一块块捡着砖石、搬着木头。

七七看到了那块压在灶台之上的横梁,颤声道:“小心文斓就在这下面”

静渊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他在这下面?他为什么在这下面?”

…………………………

年底的工作实在是太忙,更新推迟了这么久,甚是抱歉。对于这个故事在点点上如此冷门,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也不愿意强求了。但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的,一年多认真写作的经历与对心态的多方调整、历练,收获良多,同时,《盐店街》这个小说本身也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圆满结果。对于一直支持我的读者,尤其是Dido,zhuyangai,dan,月光,员外等等,感激与感动伴随着这段时间的写作和修改。再次谢谢你们。现在日更是不太可能了,因为有不可抗的因素在里头,完本后会向大家解释。下次更新在下周一。江雪鞠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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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野火春风(1)

第一章 野火春风(1)

七七喉咙哽咽,没有说话。

静渊迅速移开目光,焦灼地观察着那根横梁以及之下的瓦砾,踉跄着上前,找了个最稳当的位置,“老陈,我们两个把这块木头扶住,别让它落下来,锦蓉,你和七七把石块拣开。”

锦蓉哽咽着跑到近前。七七将文昌再次放下,走过去,弯下身,将砖头一块块拿开。锦蓉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着,眼光发直,做母亲的人,此刻正怀着世间最大的恐惧。

七七提醒她,“小心,别让碎木条上的钉子刺到。”

锦蓉没有看她,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只是手轻轻顿了顿。一缕尘灰扑腾进七七的眼中,紧接着似有温热的汗落在她的额上,她用手背擦了擦,才发现不是汗,是血,他的血,一滴一滴。抬头那一瞬,看到静渊脖子下的青筋在剧烈跳动,脸灰白如纸,连牙关都在发着抖,眼神里透出一股疯狂,他用力撑着那根木梁,手上有血浸出滴落。

一分一秒慢慢地过去,宛如死水静淌,只有天光渐移,提醒她们时间的刻度。所有的人都知道,文斓生还的机会很渺茫,但是倘若缴天之幸,灶台厚实的砖壁或许能救他一命。可是本身他们踩在废墟上,随时有踏空的危险,并不好使力,所有的动作,只是在盲目地做着努力,而一旦运气不好,所有人都会陷入砖块和木梁之间的缝隙被穿透五脏六腑。

许久,锦蓉突然尖叫了一声,她看到一块蓝色衣角,那一刻七七打了个寒颤,她也看到了。

文斓

她叫道,文斓啊身体剧烈颤抖着,快速地将碎瓦和砖块搬开。

老陈也叫道:“小少爷是小少爷东家,掌稳了千万扶住这根梁”

“文斓,”静渊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老天爷,我的儿子不能死”

他嗡嗡的低声念叨着,七七无暇看他的神色,低头在瓦砾中扒拉着,还好,她松了口气,屋梁没有压下来,至少没有压到这里

他们终于完全看清被灰土埋着的男孩。

文斓蜷缩着,头上身上全是灰,七七轻轻将他扯了扯,男孩嘤的叫了一声,蓝色的衣衫上浸出了乌黑的血迹,可是,似乎看不到他的伤口。

他还活着

静渊眼睛一闭,泪涌了出来,谢天谢地。

至衡,你轻点锦蓉颤声道,七七离文斓最近,她不敢走过去,怕踩塌这些瓦砾伤到儿子。如今只有这个她痛恨的女人离儿子最近。

她在一度甚至有个念头,假如文斓不死,她可以抛下对这个女人的怨恨,甚至成全她和那个男人。如今她才知道谁都可以失去,惟独不能失去她的儿子。这天下谁都不属于她,除了儿子,除了她的骨肉。

梁上断裂的枝桠几乎刺透了静渊的掌心,但他连动都不敢动,只是用力扶着,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焦躁地看着愣在一旁不知如何下手的七七,嘶哑着嗓子,“快,快把他拉出来啊”

七七一咬牙,两手小心穿到文斓的腋下,稍微用力,将他往上一提,抱着他,连滚带爬地挪到院子中央,锦蓉跟着奔了过去,放声大哭。

“砰”的一声,静渊和老陈同时松手,横梁倒下,将垮塌的柴房砸出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洞,他们从斜斜的瓦砾堆上滑下,老陈回望那个坑洞,心有余悸。

静渊跑到院子中来,七七正欲将文斓交给他,他已伸手,如此用力,正好撞在她的前肩,她直起身子,半身痛得麻木,文斓已被静渊抱在怀中。

“文斓,”他颤声道,“儿子,快醒醒,快醒醒。爹爹来了,爹爹在这里。”

文斓轻轻睁开了眼睛,血已经浸透了他肩膀的衣衫,一根破碎的木块从身后插进了他的肩膀中,鲜血汩汩涌出。

锦蓉哭道:“静渊,文斓会不会有事?怎么办啊这么多血”

七七茫然地在裤腿上擦了擦双手,有两只手指的指甲被剥离了,露出了血肉,但是她不觉得疼,文昌在哭,回过神,她的文昌在哭。

她把儿子抱起来,用脸庞蹭了蹭他微凉的小脸。

文斓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七七,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伸出手,指着她,一字一句指控:“她不要我跟着她……她踹我”

瞳孔在发散,眼中全没有了神采,可是怨毒,恨意,却在这逐渐消散光芒的眼神里聚合,爆发,像一团烛火,在燃到了尽头之后最后一次的舞动。

鲜血从这孩子的嘴里涌了出来,七七毛骨悚然,往后退了一步。

“文斓,爹爹带你去看大夫,别怕” 静渊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儿子的脸上。

文斓被血呛了呛,连齿缝都变得血红,“不要丢下文斓和妈妈……爹爹……求求你……别抛下我……”

“我不会抛下你,不会的。爹爹错了,再不会离开你。”他想拂去儿子脸上的尘土,可是总拂不干净,因为已经和那张小脸上的血凝结在一起,刻在肌肤之中。儿子啊,他垂死的儿子……那小小的身子,那曾经白净俊秀的脸庞泛出了青灰色,沾满了血污

静渊迅速转身。

“锦蓉,我们走,赶紧送他去医院。”

从七七身前走过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

就好像她刚才看到他一样,那一眼他忘记了她是谁。她本鼓起勇气朝他迈出了一步,可是,她顿住了脚步,再不敢向前。文昌又冷又饿,被适才的混乱催入了短暂的睡眠,醒来后是异样的兴奋,他哭喊着,小手小脚都在动,她只好紧紧抱着他,安抚他,可是她却不敢发出声音,不敢。

她默默看着静渊,虽然他们眼神的交会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以为他要质问她,如同无数次质问她一样,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先是我母亲,然后是我儿子,为什么?”

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目光里充满着痛苦……竟有一丝盲目的希望。

他希望她说什么呢?她也许会和以前一样,说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可她从来没有骗过他,从来没有。即便以往曾对他隐瞒过一些事,但她从来没有骗过他。

“对不起。”七七轻声道,泪水盈满了眼眶,“静渊,对不起。”

他被这句对不起击垮了,身子晃了一晃。

“你家的人知道你在盐店街吗?”他轻声问。

七七点了点头。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他们应该会来找你……一直以来你都想离开我,七七,现在就可以,我放开你,彻底放开你。”

他吸了口气,恢复了一丝镇定,将锦蓉轻轻一扯:“走”

锦蓉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一切,可此时,她竟然似突然迸发出一点美好的希望来,呜咽着跟着静渊往大门走去。

七七呆滞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快步奔上前,跟在他们后面。

盐店街上弥漫着一股黑烟,像乌云陡然下降,停在残破的一列列屋顶之上,末日般可怖。青石板路被炸得凹凸不平,仅剩的一些人在码头的防空洞躲避了许久,趁着短暂的宁静,不断往郊外跑去。

林家外的栗子树树叶泛着焦糊味儿,一片滚烫的、还燃烧着的树叶落到七七的脸上,像一只火蝴蝶张开翅膀,挑衅似的灼伤了她。

她跑到静渊的身后,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可他的肌肉很僵硬,充满排斥,像要反弹掉她的力量一样,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一停。

其实她只是想说,求你,把文昌带走,我不放心他跟着我,你带着他离开,求你。可她却说不出口,她看到他怀中的文斓,正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质问似的看着自己。

静渊回了一次头,他们的目光交融,彼此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她知道,他也知道,因而才痛苦,清醒的痛苦,是那种明知道身体的一部分即将残缺,还要眼睁睁看着利刃劈下,亲眼看着剥离的那种痛苦。人生中最无望的事,是他们心中的那份微弱的力量,那代表着光明和希望的力量,总挣不脱这命运和那沉重的肉身。

他眼中有闪烁的泪意,“十年前,我不该娶你的。”

她流下泪来。

这么久,她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哭。她发过誓,自佛堂那日后就发誓,即便死也不要在他面前哭。

可她哭了。

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央求他吗?跟他说她现在其实很害怕吗?

她只是流着泪,一边忙乱地安抚着儿子,一边死死跟在他们后面。

可静渊却连头也没回,抱着文斓越走越快,她想追上,直到被路上的坑洼绊住,差一点跌倒在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恍如一道惊雷,照亮连接时空的桥梁,在这一刻,她忽然顿悟。

曾几何时,有那么多的哀愁和喜悦、温暖与悲伤,都想交付于这个男人,可不能了,早已经不能了。还不明白吗?孟至衡,一切都已经注定

于是她停下。

车停在码头,静渊将儿子轻轻放在汽车的后座上,男孩已经昏了过去,那根木头还插在他肩上,他不敢拔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