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蹭着他。”静渊让锦蓉坐到后面,轻声嘱咐。然后他下车,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老陈已经把车发动。

终是不忍心,他转身,打算叫她过来和锦蓉坐在一起,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弃的,并没有跟上来。

远远地,她站在通往平桥的那斜坡上,抱着文昌,衣襟被风吹得缓缓飞动,僵直地站着,身后是黑烟缭绕的盐店街,她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往回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想呼唤她,可就似身处梦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法发出声音。

儿子在昏迷中轻轻呻吟着,而她,消失在他的视线。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是结束了,对于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早该结束。

“老陈,快开车”

他上车,关上了车门。

紫云山的防御工事里建了医疗站,汽车行在盘山公路上,茫然地跟着拥挤的板车、货车、架子车,转弯,前行,后退,再前行。静渊的眼睛不听指挥地寻找着,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寻找着谁。越是行进,越是不安。

他竟没有看到一个孟家的人。

文斓终于被送到了医疗站,在紫云山的防御工事中,医疗站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在两座山的罅隙之中建起的四个木质大棚,伤员实在太多,静渊和锦蓉刚刚安顿好儿子,就被医护人员赶到了外头。

警报又响起来了,人们吵嚷着,尖叫着,涌入不远处的防空洞,静渊是最后进入防空洞的人,回头的瞬间,看到对面的天空,一排飞机,像苍鹰被风振动了翅膀,要抖出一番傲然的姿态,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再向上一扬,扬起的同时,落下一个接一个的炮弹,盐场高高的天车井架在斜斜倒塌,因为距离太远,看起来就似折断一根树枝一样毫不费力,在烟尘升腾的同时,烈焰在燃烧。

火焰最为猛烈的,是一河之隔的地方。

青砖白墙,流丽的飞檐挑梁。那是清河的盐店街,林家的盐店街,他的盐店街

他看着,看着,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爆发出一声泣血的哀嚎。

七七

火光映红了他的眼睛,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听不见,只看到一片火海,在远处慢慢翻卷着赤红的波浪,狰狞地发出尖利的啸音。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七日,侵华日军在占领汉口后,从湖北宜昌出动飞机,对中国的盐业基地——四川清河进行轰炸。这一次轰炸,在日本人的军事记录上,被称为“盐遮断”行动。

这一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三时,日军在清河连炸了三次,半月内又接连炸了两次,半年内共炸了七次,总共投下炸弹一千五百四十四枚,其中燃烧弹四百多枚,炸死三百六十人,炸伤七百七十人,炸毁房屋一千一百间,烧毁房屋一千三百三十间。

盐店街在第一天的轰炸中被夷为了平地。

……

起风了。

淡墨色的粉屑在树木、屋顶、山石、泉流、青石路上铺了浅浅一层,如细雪一般,每一个脚步都会让它们在光影中轻旋漫舞。

善存踏着这层粉屑,在烟尘里走向平安寨的高处,尽量走到最高,他想看得远一些,可他只看到天边升腾着的那雨云一般深重的黑烟,那是几千年、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繁华被付之一炬后的残骸,它们正被南风吹到他的面前,吹进他的记忆。

“孟兄弟,走上这条荣华路,想要全身而退就难了。”那个苍老慈祥的声音轻声说着。

“如果走的是正道,我不需要退路。心安理得,无怨无悔。”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桀骜固执。

善存的嘴角露出苍凉的笑,在那尘烟的尽头,模糊的过去渐渐清晰。林世荣,那个高贵慈祥的老人,清河名副其实的第一盐商,整个盐店街兴衰所系的第一人,他孟善存的恩主,正慢慢向他走来。

那样的一个人,不论是谁,在见到他第一眼就会不由自主为之心折。

“真看不出来像快七十的人,却好像跟杜老板一个年岁似的。大哥,你看他那辫子,一根白头发也没有还有那衣服,上面绣的是什么?凤凰?”秉忠悄声问他。

“鹤,是白鹤。”善存说,他并不在意林老爷穿得有多么华丽,他在意的是什么时候自己和家人兄弟,也能如这林家人一样,站在全清河最景仰的高度。

那时候他刚刚从亡命之徒变为一个小盐商,唯一的一口盐井还是借ji女的钱打下的。农历端午节的盐商聚会本没他的份,据说是林老爷看了他的名帖,随意问了几句情况,说这运丰号刚起步,商业协会理应扶持新人,便让善存和秉忠带着家人也一起参加。

但善存并没有带上妻子,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下江人,更不希望被人打听到他是如何得到这个妻子的。

那年他走货到渝州,偶遇扬州大户白老爷带着家眷游玩,看到了白老爷未出阁的美貌女儿白秀。心怀大志的小盐商绞尽脑汁,百般算计,想尽一切办法博得白家人的喜爱,更在一个夜晚,由秉忠把风,将白秀诱拐出外。

他对他的阿秀说,自己虽然不文一名,但会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对她好一辈子,爱她一辈子。

十五岁的白秀懵懵懂懂,很快就被这个四川人的英俊和热情迷惑,白家人于四川停留的两个月里,善存成功地让这个不知世事的少女珠胎暗结。

当收了他们钱,密切关注白秀身体动静的郎中将消息悄悄透露给他们后,秉忠曾担心地问善存:“万一逼白小姐打胎怎么办?再怎么白小姐是无辜的啊大哥还是去看看吧,要打要骂,你替她受下来,她心里或许好过些。”

善存的嘴唇抿成了一个冷酷的棱角,“两种结果,一种,是打下孩子将她嫁予他人;一种,是生米成熟饭让我当他的女婿。这都是由白家人来定的。秉忠,我中意阿秀,真心实意,假如她肚子里的孩子给我们当了替死鬼,这辈子我也不会让阿秀嫁给别人,拼了命也要把她夺过来。但倘若我们今生有夫妻缘分,如今轻举妄动,反而会坏了大事。等吧,等白家人自己来找我们。我们就来打这个赌,看白老爷是真心疼爱他的女儿,还是他的名誉。”

“人命关天啊,白小姐那么年轻,这辈子……唉,您何苦,她这样的家世,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攀上的啊。”

“攀不上也要攀”善存的手掌里全是汗水,“你知道我们需要钱,白老爷有钱,如果阿秀嫁给我,她的陪嫁一定不会少”

秉忠不知道如何反驳,是的,他们刚刚有了第一口盐井,但是要接着有第二口、第三口……可是如今,欠着一堆债要还,刚打下的井不出卤,连维持半年的时间也没有。

善存这样的人,遇到一个机会,便会使出十足的力气紧抓不放。当他再次见到白秀的时候,可怜的女孩子手臂上被绳索捆出了紫印,美丽的小脸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变得浮肿。

白老爷亲自上门,这个伤心欲绝、无可奈何的父亲语气近乎哀求,“阿秀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要你一句话,不论你今后是否发家,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妻子,不能再另娶妾氏。”

善存松了口气,带着感激的泪水,诚恳无比地答应了,但他没有把自己内心的喜悦表现出来,而是奔过去紧紧抱着还在捂着脸哭泣的小阿秀,半跪着,用极度疼惜的语气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孩子阿秀,我对不起你啊”

“我……我怕你跑了,我不敢……不敢跟你说,也不敢跟爹爹说,后来,后来才……”阿秀抽抽噎噎地说。

“我怎么会跑,老爷便拿刀砍死我我也不能跑啊为了你我连命都不会要”

有情人抱头大哭,白老爷在一旁肩膀发着颤,老泪纵横。

孩子因为母亲太过年轻,最终还是夭折了,可善存很幸运地在白小姐小产之前就等到了她用命搏来的姻缘,他终于获得了白家巨额的陪嫁。

那次端午节的聚会,是善存第一次以运丰号老板的身份在清河盐商中亮相,阿秀怕他被人看不起,为他连夜缝制了一件精美体面的衣袍,但他却在刚刚离开家门没有几步路时,将衣服脱下揉了揉就塞进包里,然后去铺子里找了件最平常的衣服穿上。

秉忠没有问为什么,他了解善存,善存是不想让人觉得趋炎逢迎,不愿透露出想要跃入上流社会的急切,他要一步步来,一步步去得到他要得到的东西。

在林世荣和杜老板等人的眼中,运丰号的两个年轻人谦逊、踏实,让人放心。清河商界等级森严,有些场商不耻与私盐贩子同集一堂,当即要驱逐善存和秉忠出去,林世荣淡然发话:“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你踩在脚下的人,明天说不定站得比你还高。老夫灰溜溜回来之后,诸位兄弟中看不惯我的人不也很多吗?”

语毕,身旁一个白衣青年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向善存和秉忠拱手一礼,“二位,请入座吧。”

容颜如玉,语气动作更是宽厚温和,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顾盼之间,笑容如春风牡丹。

PS

呃:其实一开始的大纲里文斓是死在这场空袭中的,但遭到身边朋友的一致反对,因为她们都有孩子,不忍心,于是文斓就活了下来。咳咳。不管怎样,我估计这两章的争议会比较大,希望大家提出意见。春运开始了,提前给大家拜年了,路上多注意安全。下次更新时间在下周一。(捂脸遁。真没办法)

正文 第二章 野火春风(2)

第二章 野火春风(2)

世荣的独子林伯铭,自小在盐场熟悉各项事务,是父亲的得力助手。林少东家亲自给善存和秉忠斟茶递点心,应对惟谨,这让两个从来没有在清河上层社会交际过的盐贩子受宠若惊。

善存冷静如死水般的心此刻才渐渐泛起兴奋的波澜。

秉忠悄声笑问:“大哥很高兴吧?”

善存嘴角漾开笑,眼睛灼然有光,“总算能接近些真正厉害的人了。”

“哦?”

“秉忠,你觉得这其中有哪些厉害人?”

秉忠犀利的眼睛环顾四周,“徐厚生圆滑狡黠,杜老板大智若愚。”

“然后呢?”

“新上任的官运局宋清扬宋大人,还有他旁边那个外柜。都不是一般人。”

善存眯起了眼睛,外柜,是行话,实际上就是出纳和会计,这个人其貌不扬,形容精瘦,一双眼睛眼白赤黄,但站在朝廷四品大员宋清扬身边,气度却丝毫不为之夺。

“继续说。”

秉忠侧过脸,对善存轻轻一笑,蘸了一点茶,在桌上轻轻划下一道,指向善存左前方的林伯铭。

善存轻叩桌面,表示赞同。

“此人在这里,算是最厉害的人之一了。但是……”秉忠又划了一道,指向正与众人寒暄的林世荣,“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没有他厉害。”

善存微笑点头,但低声补了一句,“还有一个人你漏掉了。”

秉忠不解。

善存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大厅角落,一个布衣青年,做运商打扮,不声不响,连头都不抬,似一个隐形人。

“这人是……”秉忠在脑中搜索着不同的人名,摇头,“没有见过。”

“以后说不定我们会认识。”善存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和我们是一类人。”

秉忠看着善存,用嘴型说出无声的几个字,“私盐贩子?”

善存笑着摇头,在指向林世荣的那道划痕上重新画了一笔,“不,是他感兴趣的人。”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们,鞭炮声响起,会所的小厮们打扮得齐齐整整,捧上用红布盖上的银钵,满盛着雪花盐,共二十四列,齐齐排在阳光璀璨的大天井内,这是由清河最好的二十四家盐号奉上的井盐。

一年一度的官盐甄选定在每年端午,品级是早就由官方定好了的,分为一二三等。天海井的盐是敬上的贡盐,不用说,早就列为了一等官盐。而善存的盐号刚刚开张,盐井卤水都没出,连评选资格都没有。

现在这个环节,是一种带着趣味的比赛游戏,由自愿参加的盐商去挨个儿品尝这些官盐,根据自己的判断,写出每一钵盐所属盐号的名称,猜得最多最准确的人有奖金赠送。宋大人新近上任春风得意,见大家高兴,笑盈盈地一挥手,朗声道:“得胜者除了有一百两银子作为奖励,宋某人另外会送他十坛好酒”

掌声雷动,欢声四起。大家都兴奋地涌到了天井,围成一圈。

这一钵钵盐的形状、颜色,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难道真能通过味道,就能辨出一二来吗?

善存和秉忠对看一眼。

“大哥,我先去,你后上。”秉忠笑道。

善存笑着一点头。

林伯铭亦走上前,在报名贴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旁边笑道:“林少东家一出手,哪里还会有别人的份儿啊”

“这是为什么?”有人问。

“你不知道吗?林少东家的一双手,摸什么就知道是什么”

伯铭微笑,挽起了精致的袖口,露出修长的双手,善存看着那双手,雪白的肌肤透出蔚蓝脉线,那样的手,是不可能长在他孟善存身上的。

白衣公子衣袂飘飘,一一掀开银钵上的红绸布,轻拈起一小撮盐,在指尖揉捏,不闻,甚至也不看,而是微微思忖,然后对跟着他的书童轻声耳语,书童便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盐号名称。

结束后,书童将本子交给了负责登记的官员,那官员略一计算,笑着宣布:“猜对二十一个”

伯铭在如雷的掌声里走回父亲身边,世荣掏出手帕递给他,柔声道:“擦擦汗。”

年轻人露出一个儿子在慈父面前应有的骄傲自得,接过手帕,笑得很灿烂。

一开始,人们对于运丰号的两个年轻人上场是极为不屑的,就连那负责记录的书童都露出轻视的目光。

秉忠利落精干,步履沉稳,将每个银钵里的盐都尝了一遍,神色平静不露喜怒,书童每记录一次,脸色却渐渐发生着变化,到最后一收轻蔑的神色,竟是震惊佩服。

官员看后亦讶异万分,定定神,朗声宣布:“二十三个”

人们纷纷耳语,连宋大人都为之动容,秉忠谦逊万分向周围一拱手。

善存是最后一个上的,正因为此,在他身上聚集的目光则更是复杂兴奋。

这个衣着朴素的英俊青年,有一双鹰鹫般锐利的眼睛,他既没有尝,也没有摸,而是在一个接一个银钵前略微停顿下脚步,仔细观看,然后低头告诉书童。

到最后一个银钵时,噗的一声,本子从书童手上落下,人们看到,书童的手竟然在颤抖,连笔都拿不稳。他跌跌撞撞奔向官员的桌前,将本子递上。

片刻后,官员站起,睁大了眼睛,先是看了看宋大人,再用如被雷击般的眼神扫向众人,颤声道:“二……二十四个全中了”

秉忠拼命鼓掌,他红着眼眶看着一同出生入死过来的兄长,善存回望过去,眼中亦闪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泪意,可那泪意是像烈火一样灼热的。

这是他们都要记住的一天,这一天,在清河上流社会,他们迈出了第一步,且是无人可以阻挡的第一步。那天的酒,善存当场赠予了所有在聚会中的人。

善存向世荣敬酒,世荣宽厚一笑,“今天老夫能喝到宋大人的美酒,全是沾孟兄弟的光。”

“小的侥幸,是诸位前辈公子承让了。多谢林老爷能给我机会。”

“那百两银子打算怎么用?”

善存也不隐瞒,直言道:“还债。”

世荣微笑着喝了口酒,问:“走盐多少年了?”

“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六年了。”

世荣嗯了一声,“也难怪了。看的多,自然也就记得多。”

善存心里微微讶异,世荣竟一点也没有露出适才众人表现的那种惊讶。

一旬酒后,仆人们呈上开胃凉菜,善存因世荣嘉许坐在他身边,见世荣用银筷夹了一片凉菜放置碗上,也不过扫了一眼,莞尔一笑,向对面一位姓冯的盐商道,“朗云,今天席上的盐是你家送的?”

冯朗云笑道:“林老爷开玩笑呢,二等官盐哪能在诸位面前献丑?”

“太谦了,这是你家合光井的盐,煮卤水的豆浆是泡了一天半的黄豆推的,煮得半开,配六百米的深井盐,颜色不浅不淡,盐烧出后在太阳下光如淡黄水晶,关键是和深色酱汁拌在一起颜色均匀不凝滞。好盐,好盐啊”

冯朗云半晌不作声,忽然将筷子一放,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世荣行了一礼,“老太爷高见,今日酒席的盐,确实是合光井的盐。朗云适才无礼,万望老太爷恕罪。”

合光井其实也是一等官盐,冯朗云这一日为了拍宋清扬的马屁,瞒着众人承担了酒席所有菜蔬食材及油盐酱醋的供应,没想到刚上第一道菜,就被林世荣看穿。

他惊佩之下,臊得满脸通红。但是众人顾不得嘲笑他,此刻是一样的震惊。孟善存刚才虽然以惊人的眼力辨别出了盐的出处,可已经混入菜肴无形无迹的盐,被林世荣这么草草一眼就辨出了出处,这样的能力,在清河还有谁能与之相比?

善存看着世荣,心潮澎湃,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世荣微微一笑,喝了会儿酒,对善存道:“你若要接着打井,我可以和你井盘井,带你们一把。”

善存不会忘记这句话,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林伯铭对他充满复杂含义的一笑,如果笑容也可以杀人的话,善存想,此刻自己说不定会没命的。

可他怕什么?亡命之徒会怕什么?

他一路笑着回家,家中,他的小阿秀在等着他。可他还是忘了一件事——换衣服。

阿秀为他做的新衣服被塞进包里,可那个廉价的皮包在他得意忘形之时不知扔到哪里去了,秉忠后来返回会所将衣服寻到,可是晚了。

酩酊大醉的丈夫穿着平常最爱穿的粗布衣服回来,阿秀什么都没问,但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她服侍丈夫洗脸、换衣、上床休息,待他发出畅快的鼾声,她走出屋子,将秉忠悄悄放在屋外长凳上的皮包拿起,取出那件已经皱得像腌菜一样的新衣服,用纤细洁白的手将它抚平,叠好,放入衣柜的最底层。

那天善存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自己是功成名就的状元郎,在金碧堂皇的大屋子里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温柔美丽的妻子对他嫣然一笑,那是无比幸福甜美的笑容。

他会永远怀念那笑容,假如他愿意怀念的话。因为他的阿秀,再也没有那样笑过。

……

在清河人眼中,私盐贩子出身的孟善存与六福堂过从甚密,宛然是林老太爷的干儿子,林世荣对孟善存一路提携,林少东家更是与他亲如兄弟,可他们并不清楚,善存在一日接一日的消磨中慢慢开始紧张。

他是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人,练就了无畏无惧的胆量和魄力,也自然知道林世荣对自己青眼有加,定然有非常现实、而且是独特的原因。相交三年,天海井让运丰号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盐号慢慢壮大了力量,但是,林世荣没有向善存提过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