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咳了咳,轻声说:“他捐过飞机打日本人,这条街,这栋房子也是他捐给国家的。”

“那是他该的!”方主任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的一分一厘都是剥削人民得来的!你敢说不是?!嗯?”

小柳只好点头。晚饭闲聊时跟丈夫说了,武保家半晌没吱声,过了许久方道:“孟家那位现在被关着,他去要钱,多半也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不是说了要宽待要保护的么?怎么还关着。”

“有海外关系在,肯定是要多吃点苦头的。林老师来求,秦家的人也来求,所有人跑得团团转,没有用。好在大部分老职工念情,不落井下石,写联名信求工会保人。老隋跟我看不过去,也想了很多办法,要不哪会是关着那么简单?”

“老隋自己都是泥菩萨了,你别跟他凑热闹。红旗还在读书,家里不能出事。”

“唉,这些老家族对国家建设是有过贡献的,如今被釜底抽薪,已经筋脉尽断。可怜,可怜。”

“嘘……”小柳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女儿,“孩子面前别乱说话。小心点。”

武红旗听在耳中,嚼着口里的饭粒,如鲠在喉。

那个被“釜底抽薪”的人,手中拿着用黄色牛皮纸包裹着甜酥饼,他目光温柔,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武红旗看着他想,他是不是还在买点心送给那个女子?这样也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人世间总得有一盏希望的星火,照着他在风雨飘摇中缓步前行。

武红旗在心中祈祷那位“被关着”的女子一切平安。

盐场不再叫盐场,成了国营的“盐厂”,新式机器大规模替换了老旧作坊,新的工人替换了老工人,但盐井却依旧是老盐井。古老的盐井有它的不识时务与怪脾气。一天,老盐井香雪井发生了井喷,天然气冲垮车间,引燃灶房,变成一片火海。站在盐店街的高地,能看到半片苍穹都被火光照亮,而就在不到四天前,栗子树在雷雨中被闪电劈掉了一大根树枝。大冬天打雷,也真是邪了门。

盐厂领导,工人,附近的农民,还有许多学生全投入了抢险工作,武红旗是年轻工人中的积极分子,自然也在其中。近五百人苦干了一天,将火势控制,有老盐工找来废旧盐井中的推水木筒插入井中,用使用了数百年的古老方法将地里乱窜的天然气引顺,避免了更大事故的发生。

火灭了,出事的盐井被封住了。可在这次意外事故背后,人们也发现了井中天然气无法估量的巨大价值。

怎么利用呢?

忙于革命忽略了生产的人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统战部老领导隋庆兴被从牛棚里请了出来,听了盐厂领导说的情况,考虑再三道:“业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懂这些名堂的人,我确实记得几个,怎么用,你们得自己掂量。”

由老隋牵头,武保家四处奔走,各方领导主动或被动的支持或默许,新时代的盐厂,破天荒聚齐了旧时代盐场的人。商讨会就在“栗子园”的工商联会议室进行,为表诚意,长桌上放了许多糖果、瓜子和红橘。

有的人已到耄耋之年,手都是抖的,多数也已白发苍苍。林先生也在,他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只是手中拿着盐厂负责人给他的一张图纸,聚精会神地看着。

又有人进了会议室。

负责倒茶倒水的武红旗抬起头,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但她已经确定,进来的人就是那个在二十年前就曾抱过自己的女子。

第二章惊鸿(下)

她穿着一件灰布棉袄,很瘦,显得衣服松大,乌黑的头发梳得平顺,不过齐耳的长度,没有戴围巾,天气很冷,她并没有瑟缩之意。

“ 孟老师……”隋主任轻声打招呼,想起来让座,但看了一眼身旁的多位领导,犹豫了一下,只朝她轻轻颔首。她亦点头回应,明澈肃然的眼光落在隋主任旁边的人身上,一时四下里都肃静,所及之人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待看清屋子里坐的其他人后,女子整了整衣襟,走到一个白发老人身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余伯伯,您是盐场土建的老行家,有您在,至衡心里有底了。”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我这把老骨头,朽了大半在地里了,剩下这点儿,也只能来给你打个气,帮不了什么忙。幺姑娘,盐场的事是大家的事,你啊,莫担心。”

她嗯了一声,眼中涌起泪意,神情柔弱娇怯,让武红旗暗自讶异,也让几个领导怀疑地互看了一眼。可她旋即又轻轻一躬,却是面向所有的人,说:“香雪井出了事故,给大家添麻烦了。至衡谢谢大家!”待直起身来,表情已变得从容。

隋主任咳了咳:“这个……咱们还是赶紧商量下吧,这个……这个……市区相关领导们都在……来我跟你介绍下哈,这是……”

她恍若未闻,把目光缓缓投向角落。从她进来一直到现在,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看她,岂止是没看,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曾抬过,动也没动。那就是林先生。

她走过去,轻轻弯身,很认真地看他手中轻轻颤抖的图纸,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觉得还是得用老办法,先就地重新建灶,老的天车怕是要废了。”

林先生点点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井架用了八十多年了,废了也很正常,看它的瓦斯火还很旺盛,井还能出卤,是件好事。余伯伯今天也在,一会儿我们跟他商量下,得从余家以前的老盐灶那儿找些老师傅,重新搭一些火膛。”

她应道:“不错,火膛一搭好,将瓦斯火分流用在新的盐灶上,便不至于浪费这一腔好气儿。”

“瞧瓦斯火的分量不轻,若按我估计,新起一百口新灶没有问题。”

“有这么多?”

“有这么多。七七,你发现没有,还有个更重要的好事情……”他指着图纸上的数据,语气兴奋。

她却不再接话,而是递给他一张手帕。

他这才抬头,微微一怔。

“擦擦鼻子。”她眼中微含笑意。

天气冷,原来他流了清鼻涕,可他自己竟然不觉得。

他接过帕子擦了鼻涕,轻声说:“谢谢。”

“吃了你这么多年的金福记和猪儿粑,我还一直没谢你。静渊,谢谢你。”

他抬头,秋水般的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他们自顾自说着话,盐场老人们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冬日暗淡的光线中,看得出他们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武红旗一一看过去,林孟熊余四大盐业家族的人都聚齐了,还有一些老盐工老师傅。余先生在这里,熊先生在这里,清河盐场当年的顶梁柱林先生,还有这一直在她记忆里从未曾消失过却一直影像模糊的孟小姐,如今她的容颜终于清晰,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早就已刻在脑海之中。隋主任在一旁左顾右盼,一会儿看这个领导,一会儿看那个头头,但他的心中的担忧却渐渐平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有了一种柔和的表情。或许此时自己沉默,是最正确的决定。

从那一天起,林先生就住在了香雪井附近的厂房里,和技师们连日连夜研究香雪井里天然气的使用方案,与此同时几个车间共同赶工,加紧安装控制阀和输气管,孟小姐每日也去厂房,不过因为还在管制中,所以每次去和走都要在专门部门登记。她写了一个名单,由盐厂出面去请,于是又请来了八个老人,新法土法一起用。盐锅重新铸造,但如何安放与运输成了难题,一个姓秦的男人过来看了看,又爬到盐灶台子上量了量,说:“我来想办法。”也是土方。当留苏归来的新厂长看到几十个精瘦的四川男人用楠木桩、楠竹杆、麻绳就把一个三百多公斤的大盐锅就给牢牢拉起放在盐灶之上,起抬、落槽、安放,位置不差分毫,他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林先生对孟小姐说的那件“更好的事情”,好到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香雪井井下蕴含的天然气和盐卤,随着多年的地质变化有了新的积累。以它为核心,在一华里之内,新打出了七口新井,由老工人亲手搭造的“火膛”(天然气与盐锅之间的分流管),将天然气输送到各个车间,而剩下的天然气,则被输气管输送到数华里之外的其他井灶,近五百口盐锅全部投产煎盐。

第一口新盐灶点火煎盐的头一天晚上,盐厂领导破天荒请所有参与工作的人们在川菜馆啸松楼吃饭,特殊时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就是吃点骨头汤豆花饭,但接到邀请的人们依旧很开心。

那几个老人没有去。林先生和孟小姐也好像没有那个打算。其实新灶煎盐那一天,也将是香雪井的旧井架废弃的日子。有了新的汲卤装备后,清河的井盐井架,被清河人称作的天车,将逐渐告别历史的舞台。

“你去叫孟老师来吃点好的。”隋主任对武红旗道,“我是没有自由的人,你爸爸也得在这儿应付着,你去,她认我和你爸爸的。孟老师来了,林老师自然也会来。”

武红旗很高兴能接到这样的任务,其实她一直想找机会对孟小姐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你抱过的小女孩,你给我缝了一个口水兜兜,到现在还留着呢。”

因这次香雪井的事,孟小姐终于回了家,回到了她孟家的老宅“运丰号”。和玉澜堂一样,那个房子也被分得差不多了,她和家人住在以前的总账房里,几间大屋被辟成十个小间。武红旗一路问进去,被拥挤的老家具撞得手疼,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妇人从一间屋子探出半截身子,瑟缩地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她才刚回来几天啊。”

“不,不,”武红旗忙轻声说,“我是隋主任叫来的,请孟老师去啸松楼吃饭。”

对方松了口气,脸色顿时柔和,指指里头:“最里头就是她的屋子。”顿了顿,“她在会朋友。”

“我不打扰他们。”武红旗轻声说,“在过道等。”

那妇人又打量了她几眼,点点头回了屋,将门阖上。

往那房间看了看,门开着,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因而显得明亮,过道上仅剩的光线照得门口堆的旧家具莹莹生光,抹得干干净净的,新时代中显得潦倒却亦有潦倒的分寸。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武红旗没有走过去,但心里已知道孟小姐会的人是谁,头轻轻偏了偏,果然见到一个人的侧影,以及柔和光线里那张似不曾被风霜眷顾过的美丽温润的脸庞。

他们的语声很轻柔,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香雪井的事其实有你一个人就行了。若非因为你和隋主任他们的争取,我现在就不会在家里。”

“这件事少了谁都办不好。七七,你没白在盐灶干那么多年,老师傅们是认你的。我不过是出出主意、帮着验验货。”

她摆摆手,示意他听她说下去:“你这么多年,不比我过得容易,可你一直在照顾我,我哥,我嫂子,照顾我们一家。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应该的静渊,你不该这样。文斓走了,锦蓉……你们也……我知道都是为了我。谢谢你这么多年为我做的一切。可我……我也只能说句谢谢了。”

“我不懂。”

“有些事没必要去懂,因为懂了也没用。”

他苦笑:“所以你就装糊涂。你从来都不装糊涂的。倘若当年你对我装一分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这世间的事情哪能件件都弄得清楚。我只是想活下去。”

“现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有什么好?”

“再艰难也要活着,留着这条命,我要等他们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会回来?”

“我就是知道。”

他忽然笑了笑:“你还是没变,一直都没变,永远不会变。”

“你不也是?”

他凝视着她削瘦的脸颊,轻声说:“其实我和你想得一样。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活下去,你会等到他回来,活下去,我才能天天看到你。”

她低下头,摩挲手中一顶软软的布帽。

“虽然难看些,但还是能管点用,你先凑合着戴戴。晚上冷,戴着帽子睡觉就不会着凉。”他微笑着说。

“堂堂林东家竟然拿起了针线,要退回二十年,只怕你自己都会笑掉大牙。”

“要真能回到二十年前,我宁可那时就给你缝个帽子,只要你不嫌弃,只要你留下来。”

见她不再吭声,他叹了口气:“要是有钱就好了。”

她戏谑地笑,明亮的眼中依稀有丝顽皮:“你终于也有缺钱的时候……林静渊同志,我问你,现在有了钱又有什么用?”

他说:“买双毛线手套。你的手……冻伤了。”

“罢了,静渊……执念太深,也无非只是自苦。”

他却一声轻叹:“这世间有你,有我,可纵有万千个你我,天地之大,不也是沧海间一粟。一辈子过得快着呢。得失我早看淡了,也放下了,就只剩这一点点执念,可没这点执念,活着还有什么劲呢?我辜负了母亲,辜负了锦蓉,辜负了你,可再不能辜负我自个儿了。七七,你是我一生的执念。”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了许久,久到整个街巷似乎都沉入梦境般的寂静。夜色如琉璃,澄净不染,不似这罪孽深重的红尘。而风,风从不停歇,搅合着凋零的时光,高声吟唱,可没有谁去回应它的吟唱,除了运丰号外墙上贴的那些苍白的、字迹斑驳的纸张,哗哗作响,如纷繁的雨滴。

武红旗转身,尽可能迈着最轻的脚步,悄悄离去。

新井凿成,盐灶点火煎盐,在清河的土地上矗立了近百年的香雪井天车,被拆卸下来放倒在空地上。因之前的火灾,大部分井架实际已经烧毁,剩下的也无法作为木料用于他处,盐厂决定就用井中天然气引出的火,将它就地处理。人们站在一旁,目送一般,凝望着满是沧桑的木制井架。

林先生捡了几块零碎的木头,用手帕子包好,孟小姐则拿了一把扫帚,将盐灶里四散的井盐扫在了一堆,扫完了,向盐厂领导请示,问是否能拿走一些盐留做纪念。得到同意后连声称谢。领导便道:“若是要盐吃,不要用地上的,送你几包拿回家。”

“不,不,不是用来吃。”她微微一笑。

火光燃起,如群星坠落,鲜红的火花冲向天空,再循着各自的轨迹倾覆而下。碎片呼啸而过的声音,凛冽清晰。

武红旗眼含泪水,其实许多人的眼中都是湿润的。一时间他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时代,鲜衣怒马的少年,紫云缭绕的田畴,林立的天车,悠悠的清河,钟灵毓秀的盐场英杰……万千人生,万千个梦。

所有的人,都直面着一个巨大的布景,它如此宏大,大到让人们甚至忽略了头顶那块支离破碎的苍穹,可它却又纤毫尽现,在它细小的纹路里,依旧流淌着一种莫名的脉流,那是蒸云煮海之中,永远不会断绝的盐泉。

暗黑色的井架,渐渐化为了灰烬。

林先生与孟小姐安静地看着,他们的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悲戚。

不久,林先生得了一场大病,孟小姐结束了管制,每日去栗子园照顾他。那段时间又起了些风波,连老隋和武保家都吃了不少苦头。居委会的会议室兼做了革命委员会,天天揪着几个老干部进行政治学习,老隋和武保家每天被逼着指认对方的错误,互相对骂,有时候是真骂出了火气,有时骂着骂着所有人却都哈哈大笑。

一天学习完了,老隋拖着病体,和武保家互相搀扶着出了会议室,绕过以前玉澜堂花园的假山,却听柔柔一声呼唤:“隋主任,武主任。”

看过去,却是孟小姐,候在竹林的阴影之下,如一棵亭亭的草,依旧很消瘦。武保家过去,她将一个小包裹放在他手上:“给你们的一点小心意。”说完便快步回头走了。

武保家和老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包裹里是一些小糕点,发出扑鼻的甜香,那香气似曾相识。两个人早就饿了一天了,狼吞虎咽一人吃了一个,老隋忽然哭了出来,哽咽道:“栗子!”

正值秋天,一天如碧,栗子树在风中轻摇着枝叶,果实落下,纷纷如雨。

城市里渐次立起了新式水泥楼房,栗子园居委会也搬到了平桥附近的新楼房里,平房里的住家也开始向往有独立厕所和浴室的新房子了。

武红旗结了婚就搬走了,小两口住在盐厂的职工宿舍里,上班与生活都方便了许多。

孩子两岁那年秋天,武红旗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隋主任去世了。把孩子交给丈夫,她换了衣服,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床被面,抱着赶去隋家。父母已先到,在空荡荡的灵堂安慰着隋主任的妻子万阿姨,万阿姨眼睛哭得红肿,断断续续道:“老隋右派的帽子还没摘下来,好多人都不敢来。我们中国人有个传了几千年的传统,我算是领会透了:世态炎凉!”

武保家轻轻摇头,默然无语。

小柳吸吸鼻子,拍着万阿姨的肩膀:“老姐姐,别难过。有这几个人,也就够了。人再多,情分却轻,有什么意义?”

万阿姨哽咽着点头:“你说得对。除了你们一家,还有他那几个老战友,就剩下栗子园那两位了。这番情义不容易,我记一辈子!”

武红旗不作声听到现在,这才插话问:“林老师和孟老师,他们也来了?”

万阿姨擦擦泪,说道:“送了我两床被面和十块钱,一斤板栗,又放下一个大木盒子,说盒子里的东西本来是打算送给盐史馆的,想了想,觉得还是送给我家合适,老隋对清河盐业有功绩,他们铭记在心。难为他们两位身体也不好,从盐店街一路走到我这儿,怕是要走一上午,还抱着那么多东西!”

大家不免感叹一番,又不免对那木盒中的东西生起好奇之意。

万阿姨轻轻将它打开,宛如有光芒从盒中发散而出,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

武保家一声长叹,老泪纵横。

“天哪……”小柳轻声道,“我当年来清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啊!”

那是用盐厂废弃的井架楠木,按照相同的比例搭起的天车模型,每个模型不过五寸大,一共有四十个左右,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模型下用小绣片标好了名字,武红旗一个个数着,念着:天海井,无双井,丰源井,隆昌井……香雪井。

天海井与香雪井的模型是最大的,差不多有两个拳头高。其中香雪井的模型最为奇特,井架之间有冰雪状的白色结晶体围成小小基座,远看这个模型,倒像一个天车形状的灯架一般。基座之旁另压一布条,用黑色绣线绣着八个字:“香雪为盐,心火成灯。”

武红旗心中涌动着热流,她永远记得天车倒下时火花绽放的艳丽,但那毕竟是追不回的岁月,挽不住的流光。

壮阔天地间,一现惊鸿。

可这粒尘沙般的光景,这一现的惊鸿,却永远留在了有些人的心中,因为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东西。

(写伤了,得消停几天,第三章到时候再说吧,其实写到这份儿上,有没有第三章都不重要了。关于本文中提到的盐业术语,不够专业,纯属戏说,切勿当真。)

第三章归人(上)

“至衡,我回来了。”

无数次他梦到他们的重逢,她就站在河岸边,好似已经等候了许久。她早知道他会在那个时候回来,微微撅着嘴角,表情分明是在责备,可明亮的眼眸中却又盛满了笑意。他怎能不流泪呢?大声喊她的名字,他说:“至衡,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笑着点头,青丝如漆,容颜如玉,那分柔丽婉转的不羁,真切依旧,她向他伸出了双臂。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因狂喜而焦灼,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是在做梦,千万不要!他用了许多方式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每一次都是失败,每一次总在急速的心跳中挫败地醒来。

商场跌宕,牵系家国之运命,一切得失均在意料之中,乱世里他杨霈林见过多少夫妻星散,鸿雁相隔,可临了轮到自己,却是用尽所余半生依旧难以勘破。

杨霈林在深夜醒来,听到海风呜咽,山崖茂密的松林振臂呼喊,波浪击打着岩石,一如心湖泛起的潮声。

夙夜深想,或许他与她,是渺小如沙的两粒盐,溶于命运的瀚海再不能分解,只是这片海太过辽阔苍茫,他们相溶于彼此,却也因此再寻不到对方的踪迹。

记忆中与她相处的细节随着时间逐渐模糊了形状,这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可这人世间有什么他能留住,连同这日渐苍老的肉身。

“老不正经!”他耳边又响起她戏谑的俏语。她也有被他捉弄到无奈跺足的时刻,便以这四字进行无谓反击,届时一切争执抑或玩笑,无不尽消于温暖的怀抱与亲吻。此刻他痛楚地想,至衡,我是真的老了,可我得好好活着,留着这老朽之躯,只要你还能看到,哪怕任你嘲笑。

离乡去国,他从不因人地生疏,怠于闲散,而是静极思动,不遗余力整理事业及资产,有老友劝他涉足金融,他虑及美国彼时市场环境,以他所有经验涉足其间远非易事,于是谨慎地知难而退,只立足老本行化工业,财富虽大不如前,但好歹基础扎实,虽时有困境,但均化险为夷,平稳地发展了下去。在事业上他是勤力的,在生活中亦是如此,钓鱼,打网球,爬山,连骑马这撂下多年的爱好也重新捡起。国外的朋友众多,新的旧的,他与他们时相过从,逢半月必在家宅举办一次餐会,备好他家厨子拿手的英式奶茶,香浓的咖啡,和他亲自做的蔬菜沙拉及金枪鱼三明治,雷打不动。

姐姐杨漱是为他觉得宽慰的,而两个孩子的心里,则未尝不有复杂的思绪,尤其是婉懿,逢家中聚会,她必然找借口离开,从不参加。

这个孩子的美丽与倔强像极了她母亲,敏感的心又极似其生父。杨霈林不会忘记,在确认她母亲没能被他带到美国的时候,她目中的怨恨与心痛。

她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杨叔叔,好在我父亲终于能堂堂正正照顾她了。不是吗?”

“宝宝!”杨漱痛心喝止,文昌提着他小小的行李箱,流着泪蹲下。

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目干涩,因泪已流尽,在那颠沛的路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