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你若是离开这里,便是对不住妈妈。”

“可他……”文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是谁?他是这世上最爱妈妈也最爱你的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想当一个不孝的儿子?我不会原谅你,妈妈也不会原谅你!”

“姐姐……”文昌惊愕地看着泪水盈眶的婉懿。

身旁的瑞生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文昌,不要不懂事。今天早上我和你姐姐接到香港亲戚打来的电话……我在成都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泪水落下,“他们已经去世了。不是正常死亡。那边容不下他们这样的人。”

杨霈林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缓缓回到书房,瘫坐在沙发上。

渐近黄昏,海水的颜色发生着变化,从碧蓝变成苔绿,云气堆涌,透过窗户看到海岸边矗立的高崖,一个破败的教堂,银色圆顶映着晚霞,旁边是一个孤独的瞭望塔,在松林的簇拥下,守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婉懿走到杨霈林的身旁,轻轻坐下。

书房宽敞明亮,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海呈现的一切美景。她知道母亲一直渴望看到真正的大海,她知道身边这个将悲哀深藏于心的男人,是多么明了母亲的渴望。

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书桌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书画吹得轻响,婉懿起身欲关窗,听杨霈林道:“你姑姑觉得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她并不认为我和你母亲离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我只能想到这唯一一个办法。和你妈妈脱离了关系,她或许能逃过一劫。宝宝,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姑姑觉得我莽撞,你弟弟认为我绝情,可我,毫无办法。”

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

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

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

她安静地站在角落,让他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痛苦,他哭了许久,又或许只哭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干了眼泪。

“其实那年你说得很对。”他说。

婉懿一时不明所指,怔怔地看着他。

他目光空空,轻声道:“若是你父亲从此能堂堂正正照顾你母亲,也未尝不好。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原非他人能代替。现在我终于和你母亲脱离关系,若是她能重新和你父亲在一起,只要都能好好活着,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也未尝不好。”

“不。”婉懿断然道,“他们当然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妈妈一定会等着您,她一直都会等下去。”

杨霈林眼中闪过一道光亮。

婉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爸爸,您想过重聚那天,您要做什么吗?”

杨霈林沉吟许久,忽而一笑:“我最想的啊,就是狠狠骂她一顿。你妈妈这个蠢女人啊!我真想骂她一顿!”

婉懿哈哈一笑,忽然嘴角一抽,嘤地哭了。

他们就这样在希冀与绝望交织中继续等待着。时光飞逝,分别了三十年,也等待了三十年,盼到了重逢。

临行前几天,杨霈林兴奋得每晚都睡不着觉,每天催促杨漱和几个兄弟们去买东西,买各种各样的他觉得应该带去的东西,连浓缩橙汁和罐装炼乳都买了。到临行前最后一天,他不顾杨漱和孩子们的强烈反对,一定要坚持出去,亲自到意大利人开的皮鞋店去取他为她定做的皮鞋。

文昌开车带着他,他略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她那双小脚的尺寸,他想他要为她带去一双世上最舒适的鞋,亲自为她穿上,再如他一直计划的那样,狠狠骂她一顿。

“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他快乐地想,“我成了个滑稽的老头子,她呢,也是个老婆婆了吧。多滑稽啊。可是又多么好啊。”

“爸爸,”文昌担心地看着他,“您没有不舒服吧?您啊,偏到关键时刻犯倔脾气,姑姑是为您好,您的病还没好,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明天以后就会够您折腾的了,您还不把精力好好攒着。”

“你姑姑知道什么。她只是想展示她的权威。这家里谁要是一病,她就成了个权威。我不理她。”

文昌无奈一笑。

杨霈林看看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文昌,对不起。”

文昌一愣。

“我不知道你父亲脚的尺寸,没有给他订做鞋子。”

文昌心潮澎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前方,阳光明净,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幸福安宁的光泽,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是如此,但他的眼中却充盈着泪水。

“爸爸,”文昌说,“这么多年,谢谢你。”

“又在说傻话了?”

“爸爸……”

“怎么?”

文昌犹豫着道:“如果这些年妈妈和那人在一起,您……”

杨霈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说过,只要她好好活着,不论怎样我都是高兴的。我们都这么大把岁数了,争来抢去,计较来计较去,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现在,还有什么比活着相见更重要的事呢?文昌,‘那人’是你的父亲,没有他也就没有你,这一点你要记住。”

栗子园居委会接到了市统战部的通知,要他们安排好美国华侨回乡探亲的一切行程,时间确定之后,一拨人得先开车去机场接人,司机王师傅在居委会办公室领去成都食宿要用的粮票,点了点数,刚好够一天花销,正要走,又被主任叫住:“老王,走之前叫你徒弟到粮店借辆大货车。”

王师傅讶异道:“这是做什么用?”

主任脸一沉:“听组织安排,还由得你问?!赶紧去办。”

王师傅不敢多话,忙答应着去了,回家先简单收拾了下,下午去食堂端饭,才从徒弟小于口里知道,原来领导们经慎重商议,决定把当年查抄的一些旧家具还给一家人。小于绘声绘色地比划:“好大一张床,雕着神仙蟠桃凤凰,金灿灿的花,直晃眼睛!还有几个大皮箱,有一个没盖严,搬的时候不留神掉地上,落一地金银珠宝!”

“吹吧,你就吹吧!”王师傅拍了拍小于的脑袋。

小于伸伸舌头,自知玩笑开过了,嘻嘻笑道:“床是真的,几个大柜子也是真的。就那箱子里,我看了,没什么东西,就一些旧衣服,不是值钱玩意儿。可偏生那孟老师……”

“哪位孟老师?”

“就是盐厂的那位孟老师啊,住在栗子园最里头,林老师的爱人啊。”

王师傅恍然大悟,这两位是盐厂知名的老前辈,当年受了些不公正的待遇,生活条件刚刚转好了点,这些家具物品多半是人家当年自己家用的。旋即心道:“难不成从美国回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及多想,问道:“孟老师怎么了?”

“捧着里面几件旧衣服,哭成个泪人呢。哎,师傅,你什么时候上成都?”

“明天一大早就走。这可是国家任务!徒弟,把你的嘴管好哈,乱说一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知道。”小于直点头。

王师傅心里暗暗感慨着,端着饭盒走了。

大洋彼岸归来的人,果真和栗子园,哦不,应该是盐店街,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盐店街,它的故事,它生命历程中的起起伏伏,和那几家人又是怎样的密不可分。

孟家,林家,秦家,杜家,余家,熊家……当年的十几家大盐号,曾撑起川南一片天的财富,他们的故事被碎裂的时光割断,如同江上飘渺的船歌,只余下隐隐的音符。

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

文昌,婉懿,霈林,他们全都回来了。

他们坐在车里,满含着热泪,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清河。连绵的青色屋瓦之间,已经有了灰色的水泥建筑,公路多了,房子多了,树少了,大部分地方全变样了。可不,不,盐店街没有变,它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当年被炮弹炸过的凹痕。

车开到街口,他们着急地下车,对接待人员殷切的介绍充耳不闻,看到一个白发苍然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一些人在路口迎着,婉懿先叫道:“阿飞叔叔!”

老人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又瞧瞧她身边的文昌,忽而一笑,对文昌道:“小淘气!”

文昌眼圈一红,快步过去,紧紧拥抱着老人。

秦飞的眼眶也红了,越过文昌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杨霈林,两人目光对视,含泪微笑。

“他们在家里?”杨霈林忍不住问。

他说“他们”,那他应该知道七七和静渊……秦飞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众人匆匆叙旧的话声中,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杨霈林道:“静渊卧病在床,他在家里等着你们,文斓去威远接三妹他们,应该下午就回来。七七在平桥那边洗衣服,你们回来的确切时间她并不知道,居委会的人觉得她在这儿接你们不太合适,所以没跟她说。”

婉懿尖利地问:“怎么不合适了?”

杨霈林轻声道:“宝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大家。”

婉懿忿然止住,紧紧咬着嘴唇。文昌对杨霈林道:“爸爸,我陪你先去河边找妈妈。”

杨霈林缓缓摇头。文昌一怔,杨霈林道:“我自己去。你和你姐姐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尤其是你,文昌,你明白你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说罢,轻轻走上前,伸出双手握住秦飞的手:“阿飞,谢谢你一直照顾他们。谢谢你。”旋即转身,沿着街口往平桥走去。

秦飞一路走着,一路跟文昌他们说着话。他说文斓前两年终于从新疆回来,一家人的生活有了些好转,可静渊有一天从盐厂回来,踩着青苔滑了一跤,右腿粉碎性骨折,很受了一番罪。

“那个病房住了差不多十个病人,味道很不好,而且都是重病,他就看了一眼,便硬要回家去,说要死就死家里,用不着来这儿给人展览。谁劝都不听。你妈妈没办法来找我,我去了,劝他先住下,说能治病就好,病好不了对谁都是拖累,病好了就回家去住。他方安静了一会儿。文斓和你妈妈去求医院的人,说能不能想办法换人少些的病房,人家哪有办法可想?他们也没办法。好病房是领导们住的,静渊一介平民,不够级别。”

“不够级别?连同那医院都是林家的房子不是?”秦飞的妻子咏华在一旁轻声插嘴,秦飞瞪了她一眼,往后头居委会的人看了一眼,咏华登时缄口。

秦飞接着道:“静渊后来也没力气再跟人闹了,伤得太重,动手术的时候感染了肺炎,差点死了。总算上头有人来过问了一下,医院才做了些工作,至少你父亲的治疗没耽搁。你父亲病刚好些,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市委的人打了招呼,后来才晓得是因为你们要回来。”

婉懿心中极是难受,哽咽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去盐厂?”

秦飞叹道:“你父亲是被盐厂返聘回去的,好歹能多领点工资。那天是单位发布票,他想着早些领了,就能给你妈妈买点好布做衣服。可你妈妈哪是讲吃讲穿的人?”

文昌本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方道:“原来……他也会对妈妈好。”

“文昌,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原谅他吗?”秦飞问。

文昌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看着眼前那棵高大的栗子树。

终于到了。

他们也终于见到了他。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费力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他穿得齐齐整整,如雪的头发一丝不乱,好像已经拾掇好自己,准备精精神神地出门,可他们还是从他的动作和放在床边的一双拐杖看出,他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当他们走进屋子,他便将动作停下,只是坐直了身子,微笑着看着他们,看着婉懿和文昌。

婉懿冲过去,轻轻跪下,将脸庞埋在他的膝上,他轻轻抚摸婉懿的头发,宛如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文昌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

老人凝视着他,目光很温润,隐隐有丝期许。

文昌几度欲开口,却几度停下,在老人略带失落地垂下目光时,文昌终于轻声道:“父亲。”

老人的肩膀微微一颤,竟没有抬头,生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惊碎此时的美梦一般。

文昌终于快步过去,同姐姐一样,跪在老人的面前,他仰头看着他,颤声道:“父亲,儿子回来了,儿子会好好照顾您。”

一滴泪落在文昌的手上,老人带着笑意的眼角竟泪水绵绵,文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儿子欠父亲的时光,会全部补上。父亲,父亲!”

老人的手在颤抖,他终于开口:“文昌啊,你是想说,你爸爸把你还给了我,而我,是该把你妈妈还给他吗?不,不!”

婉懿和文昌心痛地看着他,看着他痛苦与喜悦交织的矛盾,老人摇着头,泪落如雨,“她从来都不是我的,不是。她和我,我和她,只是乱世里同一条船上的乘客,我们相依为命,但总归会在不同的渡口下船。只是我的渡口是她,她的渡口,是她自己的心。文昌,宝宝,你们的妈妈,就让她自己决定她的归处吧。”

杨霈林终于走到了平桥。刚才从车上路过这里,竟没有注意到河边浣衣的人们。

他在桥上站了许久许久,那里几乎还是多年前见到的样子,只是河流上再没有盐船,桥上也再看不到来往运盐的货车,再也闻不到空气里那股清新湿润微咸的气息。可他依旧一眼就见到了她,就一眼,那是他爱的女子,他的妻子,虽然早非眉黛鬓青,早已失去了红颜的芳华。

她就在那里,在洗菜、浣衣的人群之中。她和身旁的人们说笑着,他记得她的笑,他曾在其中消融。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后,只觉得脚步是软的,轻飘的,她拧着衣服,用她苍老纤细的手,水滴密密落下,在清澈的河流中溅起花朵。

她从河水泛出的花朵中看到了他的面容,惊愕地松开衣服,垂下双手。

仿佛是梦,她紧紧盯着水中的影子,就似只要自己一个动作,那影子,那人,就会消失一般。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在她耳边。

他说:至衡,我回来了。

她愣了许久,缓缓起身,河水中的倒影愈加清晰,这终于不再是梦,又或许这场长梦,做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结局。

她转身,顾不得矜持,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就好似自己突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依旧还是那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她爱的人正向她张开臂膀,她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