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鹿一眼就认出了凌鹤年,虽然化着浓妆,男扮女相,但那双眼睛却如词中唱的海岛冰轮,玉兔初升。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冯清激动道:“凌老板在看我们吗!”

许鹿也不知道,她现在分不清那人是凌鹤年,还是杨贵妃。台上人娴熟地舞袖,旋身,活脱脱都是戏中人,是她不认识的那个凌鹤年。

“姐,你看看这扮相,这身段,这唱腔,都太完美了!北平都说,不看凌老板的一场戏,就像没看过京剧。”冯清一边用力地拍掌一边说道。

许鹿对京剧没什么研究,有些台词还听不太懂,但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世上对于美好的东西,标准总是高度一致的。

台上正演到贵妃要叼杯子的时候,忽然连续地“砰砰砰”几声枪响,犹如平地惊雷,四座哗然,连戏台上的伴奏都停了下来。随即,隔壁包厢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冯清吓得捂住眼睛,许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吴秘书额头中枪,直挺挺地倒在了沙发上。开枪的人好像在对面的三楼,吴秘书的保镖立刻涌到包厢前,朝那边开了几枪。

谁知,一楼也有人霍然起身向二楼开枪,有几个保镖中枪倒了下去,舞台那边也响起枪声。

剧院一时陷入混乱,尖叫声四起,吵吵嚷嚷如最混乱的市场。一楼的看客忙不迭地抱头逃生,舞台上,凌鹤年也被保镖护着撤了下去。

许鹿和冯清抱在一起,想逃出没什么遮挡的包厢,不知为何,整个剧院的灯光骤灭。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们缩在原地不敢动,只有此起彼伏的枪响,仿佛就在耳边。

“姐…”冯清缩在许鹿的怀里,颤抖着叫道,“我怕…”

许鹿也害怕,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子弹无眼,这种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惧感,让她全身被汗湿了,手脚冰凉无力。今日莫非要死在这里了?她还不想死!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高度惊吓中的冯清又尖叫了一声。

许鹿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廊里的紧急灯还微弱地亮着,有些许光线。那人迅速判断出她们姐妹的位置,冲过来,一把将许鹿拉了过去,然后叫道:“袁宝,保护二小姐。”

是傅亦霆的声音!

许鹿被他一把按进怀里护住,听到那顶玻璃吊灯掉落在他们的脚边,发出碎裂的巨响。她惊魂未定,刚才只顾着害怕,居然连吊灯被子弹打落都没听到!若他晚来半步,她跟冯清的下场不堪设想。

底下好像有治安厅和巡捕房的人闻讯赶来,一时之间,枪战更加激烈。

傅亦霆对袁宝沉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应该是抗日组织的人。待会儿跟紧我。”

袁宝手里也举着枪,重重地点了点头。

“抱着我。”傅亦霆低头对许鹿说道。

许鹿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双手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傅亦霆搂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提抱起来,冲出了包厢的门。

袁宝只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拉着冯清也冲了出去。

走廊里也很乱,没头苍蝇一样的观众到处乱窜,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富贵人,都被这场面吓破了胆,有的干脆就瘫在门边,抱着头瑟瑟发抖,口里喊着“别杀我!”。

还有几具尸体横陈在地上,血流满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恐怖的血腥味。

傅亦霆按着许鹿的后脑,敏捷地绕过障碍,从紧急逃生楼梯奔了下去。

第十三章

枪声逐渐远了,换成了街市上的嘈杂。许鹿贴着傅亦霆的脖颈,感觉他滚烫的体温和那种干净的肥皂香味,与他光鲜的外表似乎并不对称。

霓虹灯和路灯不断地在他们的头顶轮转,她好像有种重返人世的感觉。而带她回来的,正是这个手臂有力,怀抱坚实的男人。

傅亦霆将她抱进车里放好,她还失魂落魄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低声提醒道:“松手。”

许鹿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放下手,垂放在身侧。一时之间不敢看他。

傅亦霆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起身唤王金生。

王金生立刻跑到他面前:“六爷。”

“冯小姐的脚踝受伤了,去拿药箱帮她处理一下。然后你送她们姐妹回家。”傅亦霆利落地吩咐道。

“是。”王金生赶紧去找药箱。

许鹿闻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细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被割了一道口子,在花边短袜的上方,不深不浅,周围的皮肤都红了,有点刺疼。大概是刚才被玻璃吊灯的碎片伤了,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他是怕她行动不便,才抱她下来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混乱的情况,能做出一连串正确而果断的判断,此人真的不简单。

这时,袁宝才拉着冯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

冯清双腿发软,脸上都是泪水,魂都没了。袁宝把她推进车里,喘着气对傅亦霆禀报道:“六爷,遇到一队巡捕冲上来,本来没事,二小姐一直在那惨叫,人家以为我是坏人,拦住我问了几句,知道我是六爷的人,就放了。听他们说,治安厅的黄厅长亲自来了。”

傅亦霆看向上海大剧院那巨大的灯招,还有不断从玻璃门内奔逃出来的人,眯了眯眼睛,说道:“你去告诉剧院的经理,将所有的紧急逃生门全部打开,并且帮助剧院的保安帮助疏散观众和戏班的人。”

“可是六爷,治安厅的人不让开门,这样一来…恐怕会牵连到您。”

傅亦霆坚决地说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袁宝点了下头,带着几个保镖转身跑开了。

苏曼一直坐在另一辆车旁边,看着站在霓虹灯里的傅亦霆。刚才命案发生的时候,她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下意识地想要寻求他的保护,傅亦霆却让王金生立刻送她下来。

她不想走,想先确保他的平安。

直到看见傅亦霆把一个人抱下来,她才知道这位冯小姐今晚居然也来了,她竟一直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傅亦霆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自己是那个局外人。她淡然地吩咐司机:“我们走吧。”

司机原以为她在这里等,会跟傅先生打声招呼才走,可没想到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只好发动汽车,驶离了混乱的街道。

王金生的动作很麻利,帮许鹿处置好伤口,贴上纱布,就遵照傅亦霆的吩咐,开车送她们回家。

许鹿回头朝后视窗看了一眼,傅亦霆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街道上的车已经不像来时那样井然有序,而是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从里面逃出来的人,或是惊魂落魄地坐在街边哭泣,或是干脆就脱力躺在了地上,有些跟赶来的亲人抱头痛哭,一副劫后余生的场面。

而傅亦霆仿佛是这幅画面里最不和谐的那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笔直地站着。一张脸隐于黑暗,看不清表情。刚才混乱之中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许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好像知道今夜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她无法确定的是,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明日各大报纸的头条一定会对今夜的事大书特书,不知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许鹿第一次地深切地体会到,在这个乱世,没有自保的能力,生命之火就如随时都会熄灭的火柴,脆弱得可怕。

***

傅亦霆站在汽车旁边抽了两根烟,耳旁不断地有哭声传来,哭得他心烦意乱。外人看他什么都有了,简直无所不能,但其实他离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还差得很远。

玻璃门内走出来一队人,为首的留着两撇小胡子,个子不高,膀大腰圆。他径自走到傅亦霆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傅先生,我正四处找您呢。”

这位是治安厅的厅长黄明德。治安厅是市政府下辖的保安机构,但权力还伸不到租界来。黄明德这么早收到消息,带人赶来,傅亦霆也觉得很意外。

怕不是有什么人在通风报信?

“黄厅长找我有事?”傅亦霆一边抽烟一边问道。

“听说是傅先生让剧院的人把紧急出口打开的?您可知道这么做,会把那些射杀吴秘书的罪犯放走!”黄明德声色俱厉地说道。

傅亦霆满不在乎地弹了弹烟灰:“按照黄厅长的说法,为了抓住人犯,就要让上千的良好市民沐浴在枪林弹雨中,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你们政府就是这么保护人民的?您说明天报纸头条如果以这个为版面,对市政府的形象会有什么影响?”

黄明德一噎,拉了拉制服的下摆,态度软了点:“傅先生言重了,市政府当然首要保障市民的安全。不过,我得请傅先生跟我走一趟,配合调查。”

闻言,傅亦霆身后的保镖都站了上来:“黄厅长,这里可是租界的范围内,你们治安厅的手还没那么长吧?何况我们六爷是什么身份?岂容你们说带走就带走?”

傅亦霆掐了烟头,眯眼看着远处的灯光,淡淡笑道:“黄厅长这话我不太明白,吴秘书被杀,您请我调查什么?难道您怀疑人是我杀的?”

“这话我可没说。发生枪案的时候,您恰好跟吴秘书在一间包厢,我只是请您回去协助调查,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请吧。”黄明德抬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他身后那数十人的治安队,也都十分戒备地看着傅亦霆。

他们市政府在华界,都知道傅亦霆在租界里手眼通天。来之前厅长已经交代过了,若他态度强硬,非不配合,双方也只好动手了。

这时,巡捕房的人也从剧院里出来,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的,走到傅亦霆的身边问道:“傅先生,需要我们帮忙吗?”租界的巡捕房和治安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治安厅虽名义上管着整个上海,但在租界的势力范围内,还是巡捕房的权力更大。

傅亦霆轻松地说道:“没关系,黄厅长要我配合市政府的工作。我跟他们走一趟就是。”

黄明德听到他这么说,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在租界动手。他们坐上一辆汽车就走了。

袁宝办完差事回来,听说六爷被黄明德带走了,怒斥一众保镖:“你们是吃干饭的啊,姓黄的他妈有什么权力带走六爷!”

保镖们委屈地说道:“看黄厅长那架势,六爷今天不跟他们走,要在这里动手呢。六爷也是不想巡捕房的兄弟们难做,才跟他走的。宝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袁宝想了想,说道:“去,把六爷的律师都叫来,我这就去一趟公董局。我不信有公董局的人出面,姓黄的敢不放人!”他狠狠地把外套摔在地上,钻进车里,用力一踩油门,轰地一声,汽车便飘出去老远。

***

黄明德觉得傅亦霆肯跟他走,一定是心虚,心里洋洋得意。想着明日他将傅亦霆请到治安厅的事情会传遍整个上海,就犹如在他的履历上添了光辉的一笔。

他把人带到治安厅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审讯室,又找了两个有经验的主任作陪,故意不开大灯,只开了桌上的一盏台灯。灯光昏暗,只够双方看清楚彼此脸上的表情。

傅亦霆坐在简陋的靠背椅子上,神态悠闲。黄明德从手下那里拿过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装模作样地问道:“请傅先生回答几个问题。据我所知,上海大剧院,傅先生也是股东吧?”

傅亦霆不避讳地点了下头。

“今夜傅先生换过包厢?为什么要特意换到跟吴秘书一间?”

“我换个包厢也值得黄厅长亲自过问?”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黄厅长觉得,我提前得知有人要杀吴秘书,不知道那包厢危险,特意跟他一起同生共死?”

黄明德也知道这个逻辑说不通,清咳了一声:“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另外我发现您在汇丰银行的个人账户上,总有大笔不明去向的支出,有时候是几千,有时候是几万,请问用来干什么了?”

“无可奉告。”傅亦霆斩钉截铁地说道。

黄明德知道傅亦霆很不好对付,否则市政府盯了他几年,也不会才挖出这么点东西。就算怀疑他暗中支持什么革命势力,也没有实证。但他不甘心就此放过,公事公办地说道:“傅先生,今晚的案子可不小,十几条人命。吴秘书是什么来头您也知道,南京政府肯定会派人来过问的。您最好是配合我们调查,以期早日抓到真凶。”

“可我累了,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再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傅亦霆闭上眼睛,摆出一副不再开口的态度。

黄明德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还没有人进了治安厅敢这么嚣张的,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对方是谁?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动私刑或者做点什么事,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傅亦霆的律师来的很快,三个律师都是上海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都没人敢得罪。为首的段一鸣年过四旬,曾是公派留学生,英国名校的法学博士,担任过南京国民政府的首席法律顾问。上海市政府也邀请了他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傅亦霆的律师?

段一鸣坐在傅亦霆的身边,推了推眼镜,对黄明德说道:“黄厅长,我对您无端扣押傅先生的行为表示强烈的抗议。傅先生是上海联合商会的主席,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您此举对他名誉造成的伤害,能负全责吗?”

黄明德皱了皱眉,恶狠狠地看向傅亦霆。对方正嘴角含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好像正在听好戏。他堂堂的治安厅厅长,带个人回来,还要被责问!

段一鸣翻了翻黄明德对傅亦霆的指控,神色更加不悦:“傅先生名下的资产全是个人合法所得,他拿去做什么,你们治安厅无权干涉吧?难道他捧个明星,打麻将输点小钱,也要一一向你们报备?黄厅长,您再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扣着傅先生,明日我会向市政府提出严正抗议。”

“段律师,这是何必呢?有话咱们好好说。”黄明德笑道,“那不是小钱,是好几千,好几万。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用途。”

段一鸣冷冷地说道:“在黄厅长眼里也许几千几万很多,但对我的当事人来说却不值得一提。请黄厅长去租界的公董局打听打听,一场牌桌一夜的流水是多少,再来跟我说话吧。现在我能把我的当事人带走了吗?”

一个段一鸣黄明德都快招架不住了,还有另外两个名律师正虎视眈眈,他顿觉头大,只想赶紧把这几尊大佛给请走,抬手道:“您请!”

第十四章

傅亦霆从黑漆漆的治安厅大楼出来,天色已晚,袁宝和王金生都在铁门外等他。段一鸣什么话都没有说,自己坐上车走了,另外两个律师则跟傅亦霆打过招呼,也各自离去。

袁宝不禁嘀咕道:“这个段律师,当初是他自己要来跟我们签合同的吧?现在成天摆个臭脸!要不是他业务过硬,谁愿意受他的气。”

傅亦霆不在意地笑道:“段律师的确厉害,三言两语就说得治安厅放人了。有才的人难免傲气,不用跟他计较。走吧,我们回去。”

王金生给傅亦霆开了车门,傅亦霆问道:“冯家姐妹安全地送回去了?”

“是。就是冯二小姐吓得不轻,我向冯夫人解释了一下,他们原本也听说了剧场的事情,很是担心。”

傅亦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回到傅公馆,洗完澡出来,时钟已经过十一点了。

傅亦霆躺在床上,枕在手臂,再次用手摸了摸脖颈。刚才泡在浴缸里,他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那种柔软的唇瓣贴在肌肤上的感觉,销魂蚀骨。先前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剧场内,接着又被请到了治安厅,尚无暇去细想当时的情景。

此刻心头一片燥热,像有只猫爪不停地挠他的胸腹。

他松了松浴袍的领口,翻了个身,忽然看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一头蓬松的短发,穿着跟他同款的白色棉质浴袍,娇羞地抬头看他。眼睛像是山林中的鹿一样,纯净无瑕。

他微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答他,只是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粉嫩的嘴唇嘟起,主动吻了上来。

傅亦霆没有躲,甚至内心还有期待,主动搂了她纤细的腰肢。就是这种柔弱无骨,绵软温香的感觉,他从回到家便一直在回忆。

这时,敲门声响起:“六爷!”

傅亦霆猛地回过神来,再低头看怀中,什么也没有,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他皱眉,直直地坐起身,恼怒地翻开抽屉,四处找烟,喝道:“滚进来!”

袁宝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偷偷开了道门缝:“六爷…”

“什么事?”傅亦霆靠在床头,声音冷硬如冰。

“这个…刚刚叶公馆派人送来的。”袁宝手里拿着一张请柬,战战兢兢地递了过去。

傅亦霆抽出里面的硬纸,扫了一眼。叶秉添要在叶公馆办一场宴会,也没具体说是请谁,什么内容,只是请傅亦霆出席。

原本叶三爷办场宴会也是寻常的事,只是他已经很久没请过傅亦霆了,此次特意邀他出席,想必有什么用意。

“您说这三爷的时间也是掐得准,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这个时间送,好像知道您在家一样。”袁宝说道。

傅亦霆心中清楚,今夜黄明德忽然出现在租界,是有人透露了风声。在上海有多少人仰他鼻息,就有多少人恨他入骨。这几年,他跟叶三爷之间也早不是当初那样了。首先是经营理念不同,他自己分出来单干,还有立场相背而驰,叶三爷跟政府人员关系密切,而现在的政府多是些唯利是图,卖国求荣的小人。

但他始终相信,叶三爷会提防他,却不会找人对付他。

“睡觉吧。”傅亦霆将请柬放在床头,躺了下去。

袁宝“哦”了一声,关上门出去了。六爷刚刚从治安厅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很平静,这会儿是在跟谁生气呢?

傅亦霆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轮番涌现各路人马,无法静下心来。还有那种莫名的,无法解释为躁动还是焦虑的情绪,全因为这一晚而发生了变化。

在冯家,许鹿同样辗转难眠。当时在剧场的感觉实在太深刻了,所有画面如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在她眼前回放,她根本睡不着。

傅亦霆的风衣被她叠整齐了,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她想着一定要把风衣洗好了送回去,再当面道声谢。

第二日,许鹿顶着两个熊猫眼起床。冯清昨夜是跟李氏一起睡的,已经好多了。她一见到许鹿就问:“姐,昨天救我们的那个人,是谁?”

许鹿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救命之恩,当然得跟人家道谢啊。”冯清站在她身边,说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说不定都出不了那个剧院。丁叔今早去买早餐,听说死了不少人,租界和华界都惊动了。”

许鹿漱口,淡淡地说道:“他就是日升洋行的老板傅亦霆。爹的医生也是他找的。”

冯清拉着许鹿的手臂,惊到:“姐,那就是傅亦霆?怪不得这么厉害。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然你以身相许好了。”

许鹿瞪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刷牙去。”

“怎么是我胡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救你,还把你抱下楼,要说对你没有点意思,我可不信。”冯清义正言辞地说道,“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许鹿脑海里不由地闪过昨夜的画面,一时也有些晃神。他抱她只是因为她的脚受伤了,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但当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穿过枪林弹雨的感觉,只要想起,她便会不由地心跳加速。

“你看你看,还说没什么?”冯清起哄道,“姐,我看你俩真的挺般配的。这种男人,绝对不能放过。”

许鹿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径自打了水洗脸。李氏站在门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对傅亦霆救了两个女儿也十分感激,但冯家是清贵人家,傅亦霆那样的出身和背景,跟他们家根本不是一路的。

老爷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同意小婉跟他在一起。

早上吃的是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现在冯家条件好一些了,没那么拮据,不用再紧巴巴地过日子。许鹿让丁叔出去买了份报纸,果然各大版面都在说昨夜的事情。还有人干脆写文章大骂那个吴秘书,说他是汉奸,卖国贼,死有余辜。

早饭吃到一半,吴厂长跑来了。

“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吧。”吴厂长喝了口茶,说道,“您让我向之前的原料商下订单,我定金都付好了,他们的负责人过来说要涨价。我跟他们说了半天,他们就是不肯妥协。”

“这几户原料商我爹用了好多年,怎么突然提要涨价的事情?付了定金,临开工才说,他们不怕违约?”许鹿问道。

吴厂长也觉得奇怪:“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忽然变卦。他们说今年各地棉花欠收,继续用之前的价格他们要亏本,非要我们涨价不可。做生意怎能如此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