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无奈的,便是英雄迟暮。叶秉添就算不想承认,年纪也已经摆在那里,折腾不动了。

“夫人,您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马老七开口道。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许鹿呵斥了一声,马老七一怔,叶秉添抬了抬手,他只能退到后面去。

叶秉添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些年,他花了多少心血跟政府的人打交道,钱和女人都用了不少,可那群喂不熟的狼,贪得无厌,非但没给他什么实质的好处,反而要把他的血吸干一样。他就算顺利把傅亦霆手里的那些东西抢过来,难保不成为政府的下一个眼中钉。

而且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争权夺利的事情太费心力了。

许鹿接着说道:“如果六爷能够平安出来,给您的分红不会少,还会加大。另外,我可以把我名下的洋行,纺织厂的盈利各让出两成给您。虽然现在不值很多钱,但您可以享用终身。只请您能够高抬贵手,放过六爷。”

叶秉添吸着烟斗,在仔细斟酌她的话。他此时逼着冯婉交权,只会落个趁人之危的口实。而且那些给傅亦霆效力的,都是跟了傅亦霆多年,忠心耿耿的手下,就算有了印章,也未必就能够全盘接管。万一日后傅亦霆真的出来了,会因此事跟他彻底闹掰,那些丰厚的红利就等于断了。

如此想来,或许他暂时按兵不动是对的。

“哎,我心里也着急,想救老六,但实在是没办法。政府的事情本来就十分敏感,谁沾上,都脱不了干系。原本还有个段一鸣可以想想办法,可他现在自身难保…对了,段一鸣跟邵华的关系不错,你不去找他想想办法?或许他能救他们。”

叶秉添这么说,已经算是同意了许鹿的建议,还帮着她出谋划策了。

之前许鹿也想过邵华,但邵家和冯家闹成那样,她实在没有脸登门拜访。

“三爷,多谢。”许鹿由衷地说道。她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用带来的那些文件来要挟叶秉添,好在叶秉添总算是个明白人,没有到那一步。总归不过是多给他些钱,封住他的嘴,只要他不在背地里使坏添乱,已经算是帮了忙。

***

邵华已经听到了段一鸣和傅亦霆双双被抓的消息,震惊之余,立刻让邵子聿去段家打听消息。没过多久,邵子聿把受了惊吓的段碧心直接带回家。段碧心哭个不停,说一群人在她家里翻找东西,把家中弄得一团乱。

邵华问道:“那他们搜出什么没有?”

段碧心哽咽地回到:“目前还没有,邵伯伯,我爸到底犯了什么事?”

邵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让邵子聿陪段碧心去花园里走走,顺道给她压压惊。昨天夜里,段一鸣也来找过他,说是要急用钱,问他有没有支票或者现金。他就把手上的现金全都给了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若是跟傅亦霆一样给了支票,想必自己现在也进了保安厅。

只是他没有想到,段一鸣竟然是爱国会的成员。

段一鸣行事素来小心,应该不会在家里留什么证据,但人长久关在保安厅也不是办法。黄明德那人素来无耻,难保不会捏造证据,逼他们就范。

邵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朋友身陷囹圄,回书房打了个电话。

“若是保安厅那边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人扣留超过两天,而且可以申请保释是吗?”

“我知道这件事棘手,否则也不会请老同学你出面。子聿和碧心毕竟都要谈婚论嫁了,碧心的爸爸出了事,我能不管吗?”

“嗯,我等你的消息。必要的话,我想把他们接出来之后,送到香港去避避风头。等北边的事情安定下来再说。”

第六十九章

从叶公馆回来之后,许鹿不敢回冯家,直接在傅公馆休息。她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闻着枕头上傅亦霆的气味,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想保傅亦霆出来,只有两个办法,一种是找位厉害的律师,另外一种是找政府的人。可显然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如果证据不足,保安厅那边有可能会放人。但这不是她最担心的,她怕的是如果政府铁了心要对付傅亦霆,会叫人暗杀他们。在这个时代,暗杀屡见不鲜,像凌鹤年的父亲那样位高权重的人都会被算计,更别说段一鸣和傅亦霆这样没有军方和政府背景的了。

她一定要想办法,不能让他们继续留在保安厅那种地方。

第二天,许鹿精神萎靡地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刘嫂对她说:“太太,不久前来了个电话,对方说他叫邵华,要您醒来后回个电话给他。”

许鹿先是愣住,精神随即为之一振,也顾不上洗漱,直接披上睡袍就跑到了傅亦霆的书房。她深吸了口气,拨通邵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邵华。

“邵伯伯…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许鹿的气息不太稳。她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头邵华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叫我的老同学去保安厅打听消息,必要的时候我会出面,把傅亦霆和段一鸣保出来。只是小婉,现在上海的局势很复杂,就算他们出来,最好也要去外面避避风头。你最好准备一下。”

果然如此,邵华真的要出手救人。可是为什么呢?傅亦霆跟他没有什么交情,冯家和邵家也早已经闹僵,他没有理由救人。

“您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许鹿不确定地问道。

“目前也只能试试看。昨日保安厅的人去搜段家,没搜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光凭一趟火车,一张支票,不足以说明什么。上海毕竟还是个讲法律的地方,事情闹大了,舆论也压不住。这样吧,你再找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社,先造成舆论上的压力,敦促他们在四十八小时内放人。”

许鹿连忙答应:“好,我这就去找人联系报社。邵伯伯,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我没有想到…”

“不用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是为了还傅亦霆的人情罢了。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前阵子子聿跟那个茉莉惹出事,叶秉添要对我们父子俩下手,是傅亦霆出手救了我们。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互不亏欠了。”邵华平静地说道。他是个正经商人,绝对不愿意跟傅亦霆那样的人扯上关系。但欠了对方一个人情又是事实。

许鹿再三道谢之后,挂上电话。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换了身衣服,直接冲下楼。

王金生也是一夜未睡,辗转反侧,思考办法,此刻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客厅里,愁眉不展。平日如果出了什么事,好歹还有个袁宝可以商量,如今连袁宝都不在了,他顿时觉得有些孤立无援。

许鹿人还没下楼梯,看见他直接说道:“王秘书,你去联系上次申报的那个黄记者,我有事请她帮忙。”

王金生立刻站了起来,仰起头:“夫人要做什么?”

许鹿便把跟邵华的话都告诉他。王金生顿时觉得有了希望:“邵律师肯出面帮六爷,真是太好了。我原先还以为他因着先前的事情,不肯出手…我这就去联系黄记者。”

王金生离开以后,许鹿在客厅里踱步。按照邵华的说法,要让段一鸣和傅亦霆去避避风头,最好的选择就是去香港。香港现在是英国的殖民地,政府的手伸不到那里,他们会得到比较好的保护。她现在应该收拾好行李,订好票,只要邵华那边一有消息,马上就送他们走。

她正自己盘算着,佣人来禀报:“太太,您的妹妹来了。”

许鹿心里“咯噔”一声,昨天她特意没回家,就是怕李氏和冯清问起傅亦霆的事情,现在冯清亲自找上门,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她让佣人去把冯清叫进来,冯清一见到她,果然就问道:“姐,外面好多记者,姐夫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又被抓紧保安厅的人抓进去了?你不知道,娘很担心,一直等你却不见你回家,要我过来看看。”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许鹿问道。

“外头都传遍了!包妈买菜的时候听说了,赶紧回家告诉了娘。我是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的,我有个同学不是家里有人在政府里头做官吗?”冯清着急地拉着许鹿的手臂,“怎么样,情况很严重吗?”

她眼见着冯家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生怕傅亦霆出事,将他们打回原形,因此是真心着急。

许鹿实话实说:“目前还不清楚,邵伯伯正在想办法。”

“连邵伯伯都惊动了?”冯清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那,那我们会受牵连吗?”问出口之后,她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道,“我是担心娘年纪大了,爹还在医院里躺着,受不得这样的惊吓。”

许鹿怎会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冯家刚刚搬了新房子,她的工作也是傅亦霆介绍的。生怕这一切都没有了,又回到以前清贫的日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用担心,保安厅那边暂时没有证据,只是先将人扣着,不会连累到我们的。就算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把你们送出上海。”

冯清听了之后,有些羞愧。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光顾着自己,没有考虑到姐姐正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娘说让我留下来,哪怕帮不上什么忙,就陪着你也好。”

“我这里没什么事,一会儿还要出门,你回家陪着娘吧。我怕她胡思乱想,你替我好好安慰她。”许鹿拍了拍冯清的肩膀,尽量云淡风轻地说道。

冯清也有点担心李氏,轻声问道:“姐,你真的没事吗?”

许鹿摇了摇头。她现在是最不能被打倒的那一个,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如今也正是她兑现可以共风雨的那句誓言的时候。

***

很快就到了两日的期限,一大早黄明德到了保安厅,就看见一大堆的记者围在门口,争相朝他涌过来。他被几个人护着,才能躲过那些劈头盖脸的询问,诸如问他何时放人,因为什么抓了鼎鼎大名的律师和企业家等等。

黄明德到了办公楼内,整了整西装,问手下的人:“还是没有进展吗?”

手下回答道:“您也知道那段一鸣是有名的律师,我们问他问题,还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一口咬定北上是去找朋友的,还把朋友的地址说得头头是道。我们打电话过去,对方的身份也确认了。最要紧的是从他家里搜不出任何跟爱国会有关的线索。”

另一个手下说道:“头儿,今天早上的申报,大篇幅说我们政府滥用职权,没有证据关押社会名流,要我们尽快给个交代。政府那边的压力也很大,现在怎么办?”

黄明德掏出烟盒拿了根烟,嘴里骂骂咧咧的。原本以为抓到段一鸣和傅亦霆,就能立个头功,怎知道这两个人都跟铁桶一样,现在变成烫手山芋了。按照法律来说,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得放人。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让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他狠狠吸了几口烟:“我再去见见傅亦霆。”

傅亦霆坐在审讯室里,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精神还算不错。他看到黄明德脸色阴沉地走进来,笑道:“黄厅长,四十八小时快到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放人?”

黄明德双手撑在木制的桌子上,凶神恶煞地说道:“别得意得太早,过了四十八小时,我可以向上级申请延长时间。我可以慢慢陪傅先生耗,只是不知道外头的形势等不等人。”

傅亦霆知道他意有所指,自己身陷囹圄,所有的压力都堆积在冯婉的身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都是他连累了她。所以他一定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不知道黄厅长要用什么名义延长拘留的时间呢?”

“这个傅先生就不用操心了,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黄明德把椅子拉出来,坐在傅亦霆面前,翻看这两天的审讯笔录。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被傅亦霆挡了回来,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明明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要被这狡猾的猎物给溜了?

这个时候,响起敲门的声音。

黄明德过去开门,手下在门外说道:“老大,那个少华律师带着人过来了,说要保释段一鸣和傅亦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秘书处的王秘书长。”

“王秘书长怎么也来了?”

“他跟邵律师好像是老同学,过来问问案子的进展。您还是先出去看看吧。”手下说道。

黄明德回头看了傅亦霆一眼,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困住了段一鸣,竟然还有人出头帮他。他走出去关上门,在走廊里,迎面看到邵华和王秘书长等一行人走过来,立刻谄媚地笑道:“王秘书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秘书长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黄厅长,你办事不力啊。堂堂一个政府部门,外面围了那么多的记者,传扬出去,我们政府的形象往哪里搁?”

“您有所不知,这是市长办公室那边给我下的命令…”

秘书处和市长办公室向来不和,王秘书长不会把这句话放在眼里,他看了身边的邵华一眼,抬手看了下表:“邵律师作为代理律师来保释。人你们也扣了将近四十八小时了,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没进展的话,还是趁早把人放了。”

“这…恐怕不行。”黄明德为难地说道。

邵华道:“黄厅长,上海是个讲法律的地方,政府的人也得按照章程办事。我的当事人并没有犯任何重罪,仅仅是因为你们在火车站抓到了他,并且从他身上搜出支票,就将他和他的朋友四十八个小时。这是我们能忍让的极限了。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我会发动律师界和新闻界的所有朋友,来讨要个说法。”

“别,别!邵律师,我们有话好好说。”黄明德抬手道。

邵华在华人世界的影响力比段一鸣还要大。尤其是他跟英国政府的关系非常好,如果他出面掀起舆论风浪,最后挨骂的还是黄明德。黄明德现在骑虎难下,只能道:“这样吧,您二位到旁边的办公室稍等,我去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王秘书长道:“嗯,快去吧。”

黄明德鞠了一躬,让手下带两个人到旁边的办公室休息。等坐下以后,王秘书长对邵华说:“不用担心,市长办公室那帮人最好面子。听说来了这么多记者,肯定招架不住,最后还是会放人的。”

邵华点了点头。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不放人,他担心的是,放人之后,政府背地里还会有什么动作。

过了一会儿,黄明德便来告知两个人,上面同意放人了。

段一鸣和傅亦霆分别从两个审讯室被带出来,邵华签了文件和保释书,交给了黄明德。黄明德说道:“算二位运气好,慢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跟着邵华走出了保安厅。邵华谢过王秘书长,带着他们上了另一辆车,他自己坐副驾驶座的位置。一到了车上,他就转头对两个人说:“你们暂时不要呆在上海了,我已经通知你们的家人,给你们买好今晚离开上海的船票。现在你们回家收拾一下,跟她们告别。”

段一鸣惊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邵华看了后视镜一眼,示意司机开车,继续说道:“政府这么容易放人,后面肯定还会有动作。这次我能把你们保出来,下次就不好说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出去避避风头,等这边的时局稳定了再回来。我在香港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们能坐上船离开,就会安全。”

段一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但他知道邵华说得有道理。政府的人大费周折地把他们抓进来,现在又轻易地放了,肯定没那么简单。

傅亦霆说道:“我要留下来。”

邵华看了他一眼:“你比段一鸣还要危险。你真以为这些年做的事情,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这两天我不过稍微查一查,就查出了不少端倪,更别提他们一直盯着你。现在日本人刚进上海,没空跟政府斡旋,他们有精力对付你们。等到日本人跟他们对上了,他们也就没工夫管这些事了。总之先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冯家,我会照看的。”

傅亦霆没有说话,邵华的话一针见血,他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尤其如今买通个几个杀手,并非什么难事。

邵华先把段一鸣送回家,然后接着送傅亦霆回傅公馆。傅公馆门前依旧有很多记者,傅亦霆下车,那些记者立刻涌了过来,还好有大黑他们帮忙挡着。傅亦霆走进铁门,把那些烦人的记者都挡在外面,大步朝洋房走去。

第七十章

许鹿和王金生被邵华要求呆在傅公馆里等待,她们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许鹿更是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邵华说应当是十拿九稳的,可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办?

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大门忽然打开,许鹿猛地抬头,看到傅亦霆从门外走进来。

“六爷!”王金生激动地站起来,“您没事吧?”

傅亦霆只是看着许鹿,目光中涌动着许多情绪。许鹿快步走向他,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一下抱住他的腰身,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为无声。

傅亦霆抬手抚摸她的背,轻声说道:“我先去洗澡,身上都臭了。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许鹿点了点头,跟着他上楼。

浴室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许鹿看见自己收拾好的那个小皮箱,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暂时把它挪到一旁,然后打开衣柜,帮他拿内衣和睡袍出来。

她抱着衣物走到门边,问道:“我帮你放在床上了。”

“帮我拿进来。”傅亦霆说道。

许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把衣服拿了进去。

刘嫂得了许鹿的吩咐,原本想上楼来收拾傅亦霆换下的衣物,走进房间,却没看到人,只有浴室里传出水声和低语声。起初只是絮絮低语,后来声音就渐渐不对劲了,先是有个女声娇嗔道:“你放开我,衣服都淋湿了。你的手不许…”

然后男人说:“不站着试试吗?这个姿势会很舒服。”

“你不是两天没合眼了?不累吗…唔。”

刘嫂听着随后那隐隐约约的犹如惊涛拍浪般的声音,吓得不敢久留,连忙从屋中退了出来。她一把年纪了,自然知道男女那样在一起是干什么。只不过先生刚刚从保安厅回来,洗澡也不忘跟太太亲热一番,新婚燕尔的果然就不一样。

许鹿被迫也洗了一把澡,被傅亦霆从浴室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自己去更衣室拿她的内衣裤。她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全都丢在浴室的地上,湿的不能再穿了。

许鹿裹着浴巾躺在床上,人有点累。从他回家开始,明明知道别离在即,可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舍不得他离开,可是邵伯伯说得对,他暂时离开,是最安全的。

傅亦霆拿了一套白色的蕾丝胸衣和内裤出来,把许鹿抱坐起来,帮她穿上。她靠在他的肩头,吻着他身上沐浴过后的香气,任他摆弄。然后轻轻地说道:“我写了一份委托书,放在书桌上,一会儿你签下字吧。”

傅亦霆手中的动作不停,问道:“什么委托书?”

“将你名下的产业暂时交给我打理的委托书。可能会有人不服,你得交代王董,马经理和叶经理那些人帮帮我。等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傅亦霆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纯净透亮的眼睛,心中不忍。这偌大的胆子怎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他一走了之倒是简单。

许鹿仰头碰上他的嘴唇,然后埋在他的颈窝里:“邵伯伯说了,你必须要走。现在形势不好,虽然把你保出来了,但是政府那边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招,最糟糕的是怕买凶暗杀。你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我,有那些一直跟着你的老人帮忙,我会尽量把局面稳住,等你回来。”

“婉婉。”傅亦霆低头吻她半干半湿的头发,“跟我一起走。”

“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走。我娘和冯清还在这里不说,那么多靠着你吃饭的人怎么办?纺织厂怎么办?我们总要对他们负责的。你到了香港以后,顺道可以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商机,也许以后用得到。”许鹿故作轻松地说道。

傅亦霆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无言。他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危险,哪怕他有再通天的本领,留在上海本身就是不明智的,累人累己。反而他如果离开,那些人没了名目,最多气急败坏一阵,也不会为难其它人。可他只要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要面对那些风雨,他还不能庇护她,就无比地愧疚。

他要跟她结婚,是想给让她舒服安心地过下半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以他毅然决然地退出了爱国会,只是当国家有难,他还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管那些事,也就不会…”他带着歉意说道。

许鹿按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如果你不管,那就不是你了。记得我第一次来傅公馆之前,向很多人打听你。他们都说你是上海滩最有情有义的人,跟了你很多年的手下,你从来都不会亏待。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拿着那封信找上门。而且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企业家,留学生,他们就像星星之火一样,会去点燃更多的人。众志成城,满腔热血的精神,难道不比金钱,比生命更宝贵吗?我选你不后悔,所以你也不要后悔。”

傅亦霆的嘴角溢出笑容,风雨里走来,无论这一路上受过多少的委屈和诽谤,只要有这一个人懂他,支持他就足够了。说再多,也是多余的。现在,他需要把事情都安排好,尽量不要让她受累。

他起身走到书房里,看了一下草拟的委托书,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盖章。他将印章还有几个重要的东西都交给许鹿,还把保险箱的密码等都告诉她。然后又连续打了几个电话。

轮船在傍晚的时候启航,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许鹿亲自下厨做了两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叫傅亦霆和王金生来吃。她坐在座位上,跟傅亦霆说皮箱里都有哪些东西,并交代他到了香港之后想办法捎个消息回来。

王金生留下来帮许鹿的忙,但要开车送傅亦霆去码头。至于袁宝,现在人还在保安厅里,稍晚些时候,会有人把他带去跟傅亦霆汇合。

客厅里的老爷钟敲了五下,夕阳西下,是时候启程去码头了。

许鹿送傅亦霆出门,跟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多说什么。佣人虽然不解先生怎么一回来就要出门,还走得这么急,但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相送。王金生去车库开车,许鹿走在傅亦霆高大的影子里,暮春的黄昏,不冷不热,头顶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送到这里吧。”傅亦霆转身对她说。

她本来也是要去码头的,但是出于安全起见,傅亦霆让她呆在家中。

许鹿上前,理了理他风衣的领子,像所有妻子送丈夫出门时一样笑道:“路上小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足够坚强,也不想给他增加任何的心理负担,但是眼底微红的痕迹,还是在他心头狠狠地凿了一记。傅亦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低头亲了又亲:“等我回来,必不会太久。”

许鹿用力地点了点头。